寝殿中,皇帝在榻桌边坐下,就着樊应德去取了奏章来看,这是一时半刻不打算走了。
夏云姒坐到他对面,品着茶目不转睛地看他,露出满面的留恋。他不经意间抬眼,看见她这副样子就笑了,阖上刚批完的奏章拍到她上:“看什么看,朕脸上长东西了?”
夏云姒扭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皇上已有三日不来,搁在臣妾在这儿,可是隔了好几个春秋了。”
她这话里颇有醋味,但她心下其实清楚,这三日他也并不曾翻过谁的牌子,不来延芳殿左不过是因为忙。
若他这三日都是在临幸旁人,她反倒不会说这话了。
——她不是真的嫉妒,听来才是意趣;若是真的嫉妒,就得反复掂量是否会惹恼他才能说。
便见皇帝苦笑叹息:“近来实在是忙。边关不太平,户部又日日哭穷,偏南边还闹了场蝗灾,朕想想都头疼。”
夏云姒并不多插嘴政事,只不疼不痒地笑说:“这样的事总是急不来的,皇上慢慢料理清楚也就是了。”
他又一叹:“朝臣们总是各怀心思。若能有个与朕心思完全一致的人帮一帮朕,那!那便好了。”说着他翻开下一本奏章,安静地看了片刻,又开口,“朕近来在想给宁沅换个老师的事,你怎么想?”
“换个老师?”夏云姒心下顿时有了猜测,仍不明就里般地道,“如今的老师不好么?”
皇帝道:“好是好,但宁沅现下慢慢大了。朕想着就算立储之事不急,也可先选个能担当太子太傅或者太子少傅的人来教他。”
夏云姒更露出微微的讶异与惊喜:“皇上?”
说罢他仍没抬头,目光虽落在奏章的字迹上,耳朵却静听着对面的每一分动静。
他近来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关于她、关于宁沅,据说其中许多是宁沅亲口道出的。
他觉得不是真的,可又不得不多两分心,说到底宁沂才是她唯一的儿子。
他便想听听,这般关乎国本的事,若他给她个机会,她怎么想。
他抬眸,就见她秀眉紧蹙:“宁沅是嫡长子,皇上又本就有心让新选的老师做太傅,那如何好让宁沂跟着一道学?这样的规矩逾越不得。宁沂跟着自己的老师学也就是了,皇上挑的老师总归也差不到哪里去。”
皇帝微锁起眉,露出几许不满。看一看她,缓缓道:“本朝立储,虽是嫡长为先,但也从不是非嫡长不可。朕是在想,若宁沂更为聪明,那来日……”
“皇上别动这样的念头。”她的口吻骤然生硬,目光相触间,一股陌生的冷意席面。
接着她也忙缓了缓,遂离座起身,颔首深福:“臣妾不敢妄议国本之事。但此事……若是宁沅愚笨不堪,皇上这般想自是为大局考虑;可现如今宁沅分明事事都好,皇上动这样的念头不过是私心所致、不过是因臣妾的缘故而更疼爱宁沂,臣妾求皇上万不可如此,宁沅是个好孩子,皇上怎可如此心有偏颇?”
皇帝心下略微松劲,但神情未变:“你这样说,是当朕是个感情用事的昏君?”
“宁沂还不满两岁,可有一处地方看得出比宁沅强么?”夏云姒毫无惧色地抬头,“皇上在此时动了这般念头,着实不是明君之举!”
后一句!话还没说完,满殿宫人惶恐跪地。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对视片刻,他轻笑一声,目光飘向一旁:“说到底朕是为你所生的儿子思量,你倒还怪起朕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当母亲的。你可想清楚,若宁沅继位时你还在世,看着宁沂对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你别后悔。”
“这有什么可后悔的?”夏云姒仍直视着他,不惧他的怒容,也不惧这说得露骨的可怕话题,一字一顿地道,“只要他们兄弟感情好,那些虚礼有什么相干?姐姐与皇上伉俪情深,不也照样有不得不行大礼的时候,这有什么可计较?就是非要计较,那看着哥哥来跪弟弟,于臣妾而言不是比看着弟弟跪哥哥更别扭么?岂有那样的道理。”
说话间,她的手刚好落到他肩头,他的手便也搭过来,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一紧。
“阿姒?”他锁着眉看她,看了好一会儿,肃然道,“你可不能这样想,你比朕与皇后年轻许多,到时可不是你寻死觅活的时候。”
她轻轻地嘁了一声,带着气恼,不正面回他的话。
他捏一捏她的手:“听话,不许想这些。”说着拉她坐下,手指在她侧颊上一刮,“等到那一天,就让宁沅奉你做太后,你好好过日子,享几十年的清福再来找朕和你姐姐也不迟。”
他没再说话,只一声温柔的低笑。他的手轻抚上她的后背,无言地安抚她的情绪。
夏云姒靠在他胸口轻轻蹭着,道尽爱慕。
心底却只有一股股冷笑不断翻涌,笑他竟还会为这样的事来试探她。
不过,他为何会忽而试探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绝对不是心血来潮。
德妃有动作了,多半是德妃有动作了。
她倒没料到,德妃的下一步会这样走。
够谨慎,也够有本事。
117、盘问
纪宝林的事到底是没能了结在夏云姒这儿——掌权宫妃被触怒, 皇帝亦为之不快,燕妃身为纪宝林宫中的主位,自要有所表示。
是以晚上坐在廊下弹琵琶时,夏云姒就听燕妃身边的人来禀了话,说燕妃下旨扣了纪宝林三个月的俸禄,请她息怒。
夏云姒听言轻轻啧了一声。
位份高了真是痛快。她和燕妃虽未有过什么直接的不快, 但背地里燕妃挑唆着皇次子与宁沅争她早已知晓, 燕妃想来也是视她为眼中钉的。
目下, 燕妃却只能这样客气地请她息怒。
夏云姒衔着笑摆手, 让那宫人退了下去。听听寝殿中孩童的笑音,也不再接着弹琵琶了,转身回到殿中去。
宁沅正陪着宁沂玩。宁沂快两岁了, 跑跑跳跳已很利索,精力也旺盛, 每天都不肯闲着。
宁沅一边追着他跑一边不忘小心地护着,夏云姒迈过门槛, 宁沂抬头一看,就向她冲去!
“母妃!”宁沂声音很欢快,手脚并用地往她身上爬。她蹲身把他抱起, 含笑拍拍他:“宁沂先去吃点心好不好?母妃有话跟你哥哥说。”
宁沂正玩在兴头上, 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失落, 又觉有点心吃也好,就点了点头,一双小手向奶娘伸去。
奶娘把他抱走, 夏云姒就挥退了宫人们。宁沅随着她一并走到罗汉床边,她将茶盏递给他:“天天和他这样疯,赶紧喝口水歇歇。”
宁沅接过来喝,夏云姒心下掂量了一下,启唇道:“你透给张昌的话,让你父皇知道了。”
“噗——”宁沅猝不及防地把水喷了出来,倒把夏云姒也吓了一跳。
下一瞬她露出摒笑的神情,摸出帕子搁到榻桌上:“快擦擦。”
宁沅局促地擦嘴,仍掩不住那份目瞪口呆之色:“父皇怎么会知道?”
想了想又辩解说:“我绝不曾与父皇说过。这样大的事,我肯定不敢跟您先斩后奏。”
“姨母知道。”夏云姒点点头,“今儿你父皇问起来,我也有些意外。后来想也想,倒也不足为奇。”
宁沅透出去的话不免会让德妃心动。!。若她是德妃,也会觉得将这嫡长子收入自己麾下比只养一个生母位卑的皇三子要强得多。
但如是动了心就明着来抢,那德妃也就白在宫里沉浮这么多年了。
“她这是想两条路一起走,一边在你这边使劲儿,一边也让你父皇动摇。”夏云姒笑了声。
她想得真是很细。
若只是在宁沅这边使劲儿,宁沅是个小孩子,虽容易控制,但在皇帝跟前说话未必比夏云姒管用,皇帝信谁只在一念之间。但能让皇帝自己生了别的念头可就不一样了,给宁沅换个养母不过是一道旨意的事。
“那如何是好?”宁沅不免有些慌,锁起眉头,“我若主动去与父皇解释什么,是不是太过刻意?”
夏云姒笑笑:“这事我今天揭过去了,你不必主动解释,你父皇若还不安心,自会问你,你到时再说就是了。至于张昌那边……”
她微微偏头,目不转睛地凝视起宁沅来:“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能想到如何把话说圆。”
她这么一说,宁沅循着她的话去想,倒也旋即懂了,双眸一亮:“我知道了!”
“嗯。”夏云姒莞尔,顿一顿,又道,“你只说心里话就是,别为我解释太多。帝王多疑,你说得多了,或许反倒画蛇添足。”
“帝王多疑”。
这话落在宁沅耳朵里,让他略有些不舒服。那“帝王”到底是他的父亲,平日待姨母也好,这话由姨母口中说出来,听着过于冷淡。
但第二天他就在恍惚中惊悟,原来这“帝王”是真“多疑”。
他从前并不曾参与到这样的事里过,目下被父皇面对面一问,那种令人生畏的怀疑让他骨子里发冷。
父皇旁敲侧击地问他,有没有觉得多了弟弟之后姨母就对他疏于照顾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里都透着对姨母的不信任,好几次都几乎要让他忍不住发问:“您不喜欢姨母么?”
可他自然没有问,最终也没有问。
父皇自是喜欢姨母的,只是自顾自地喜欢,也自顾自地不信任。
宁沅忽而觉得自己昨晚那种不舒服很幼稚——现下看来,那话如何能怪姨母呢?想来是这样!样的怀疑姨母经历得多了,才有此感想罢了。
他心中五味杂陈,小心翼翼地答完了父皇的话,第一次这般想逃离这紫宸殿。
是以在皇帝想留他用午膳的时候,他心念一动就寻了话来,笑说:“儿臣还是回永信宫用吧。六弟近来越发淘气,用膳的时候最不听话,姨母和他的乳母有时都管不住他,但儿臣的话他还肯听!”
他有意见缝插针地想让父皇知道,他和六弟是当真很好,姨母也没薄待过他。
“儿臣告退!”宁沅状似毫无心事的一揖,退到外头,紧绷的心弦可算松下几分。
然而今儿个上苍好像就不肯让他放松了,他还不及缓上一口气,张昌就悄无声息地行到了身边:“殿下。”
宁沅的心弦重新绷紧,看出他有话要说,一语不发地先向宫道走去。
避开了旁人,张昌才开口:“殿下何不与皇上实话实说?”
他竖着耳朵静听张昌的每一分反应,只问张昌沉默了会儿,道:“殿下受委屈了。”
宁沅疲惫地摇一摇头,回过头看看他:“你回去吧,我得去延芳殿用膳,你跟去不太方便。”
却听张昌又说:“不妨事,下奴送送殿下。”
宁沅心底咯噔一下,挪开眼,心里安自忐忑。
张昌这是起疑了,想跟着他去瞧瞧永信宫到底什么情形?
这可坏了,姨母没见过张昌,可能也反应不过来。张昌背后的人显然也不是傻子,这要是露了怯,岂不要出变数?
延芳殿,夏云姒正冷着张脸唬宁沂好好用膳,小禄子进来禀话:“皇长子殿下回来了。”
“嗯?”夏云姒浅怔,接着淡看宁沂,“这下好了,等着让你哥哥来管你。”
话音刚落,就见宁沅的身影已转过屏风入了殿来,边进殿边道:“御前差事也多,张公公快回去吧。”
御前,张公公?
!夏云姒捕捉到这几个字,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跳,旋即又恢复了方才那张冷脸,神情淡漠地看过去:“听闻你父皇今儿个问了你功课,没留你在紫宸殿用膳么?”
这口吻,宁沅一听就安心了。
脚下顿住,他向她一揖:“留了。但我想着……想着六弟近来都不太听话,我回来还能帮姨母管一管他。”
张昌低眉顺眼地立在屏风边瞧着,只见皇长子脊背一松,这才满面笑容地过去落座。
执箸夹菜,他第一筷夹了个丸子,看了看宸妃的神情,却将那个丸子送进了六皇子碗里:“六弟好好吃饭。”
这画面,端然一个是偏宠亲子的冷漠养母,一个是委曲求全费心讨好长辈的继子。
张昌心下放松下来,看来皇长子适才所言并无猫腻,他担心皇长子在跟他做戏是多余的。
张昌便蕴起笑容,上前向夏云姒一揖:“下奴只是送殿下回来,御前还有差事,下奴先行告退。”
夏云姒微愣,继而面露恍悟、又不免笑容尴尬:“本宫还道是宁沅身边的人,不知是御前的公公,怠慢了。公公慢走。”
说罢递了个眼色,示意小禄子亲自送他出去。一是为了防他再悄悄留在哪处听壁脚,二是若能反过来套一套他的话自然更好。
她说罢自顾自夹菜,余光却始终盯着侧旁的窗纸,眼瞧两道身影慢慢从窗纸处走远了,才长声吁气。
给宁沅也夹了个丸子,她好笑地问他:“怎么回事?”
“父皇刚才问了我那些事,从紫宸殿退出来,张昌就问我为何不说‘实话’……我照着姨母的意思给说圆了,他却疑心颇重,非要跟过来看。”宁沅边说边扯着嘴角摇头,“这一路可吓死我了,生怕姨母反应不过来,还好您聪明!”
“你才是聪明。”!”夏云姒嗤笑着拿筷柄敲他额头,“机灵鬼,会透口风。”
宁沂看看哥哥又瞅瞅母妃,握起小勺也要敲哥哥额头:“鬼!”
“谁是鬼!”宁沅一眼瞪去,宁沂笑眯眯:“哥哥鬼!”
“我揍你啊!”宁沅凶巴巴地吼,宁沂就不再说了,小白牙咬在碗沿上,眼睛乌溜溜地望着他。
说完他就不再理他,绷着张脸自顾自地吃起了饭。夏云姒含着笑也继续用膳,不动声色地看着宁沅,就见他吃着吃着似乎忽而想起了什么,那股和宁沂赌气玩儿的意味便淡去,眉间隐有愁绪升起。
察觉到父亲的薄情与疑心之重,必是会让他难过的。就像她当年渐渐发觉皇帝对姐姐的爱也不过如此时,震惊、失望、难受都搅成了一团。
可他总得知道这些,她母亲的在天之灵还要靠他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宁沅使用技能【疯狂暗示姨母】
接下来开始即兴表演。
《戏精的诞生》年度总冠军就是你们了。
118、新喜
永明宫敬贤殿, 德妃一壁翻看三皇子近来的功课一壁听张昌禀话。
他发觉打从知道皇长子与宸妃已离心开始,她就总觉得三皇子的功课不够好了。
她知道如此不妥。说到底母子一场,就算日后皇长子归了她,她也该许三皇子一份安稳前程。
但人,都是趋利的。
她是如此,宸妃也是。她是觉得两个儿子既都不是亲生的, 那手握皇长子的胜算总归大得多;但于宸妃而言, 亲生儿子承继大统自比继子要强得多。
她们的本质并无什么不同, 满后宫也都不过是这个样子。
是以听完张昌的回禀, 德妃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宸妃心眼儿小,有了亲生的幼子,对皇长子照顾不周是难免的。”
“是。”张昌躬身, 静听高位娘娘说着场面话。
德妃放下手里的那几页功课,想了想, 又说:“你继续帮本宫盯着便是,待有机会时也帮本宫探一探口风, 问问皇长子若想另选一养母,他属意谁。”
“诺。”张昌拱手,“娘娘放心, 下奴必为娘娘办妥。”
德妃欣然颔首, 着身边的大宫女赏了锭金子, 又许以大好前程:“你在御前也不是多么得脸。若来日皇长子到了本宫身边,本宫可向皇上开个口,让你到皇长子身边掌事。”
张昌微滞, 继而连心跳也快了,满面喜色地下拜:“下奴谢娘娘隆恩!”
明面上说,在皇长子身边做事自不比在御前风光。但若能混成个掌事的,可比在御前对樊应德点头哈腰来得痛快多了。
再者皇长子既嫡又长,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人选。虽说皇帝眼下也正值英年,可有些事谁说得好呢……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他不就又混回了御前,成了宫里头一等一的大人物?
永信宫延芳殿,因为入秋的缘故,殿中已有些清凉。床帐中温度却高,热气蒸腾,汗如雨下,夹杂着女子轻轻的低吟与娇笑,织成一片旖旎。
又一声娇笑,夏云姒微微抬眸,浸满笑容的眼眸与他对视,满是缠绵的温柔。
她的在这样的时候生出的喜悦从来都是真的,盖因他这方面的本事真好,到了眼前的享乐当然还是要好好享来。
但今日,也有些不同。
她觉察到他有继续宣泄意味,像是久旱逢甘霖时的畅快,热情铺天盖地地将她包裹,让她有些应接不暇。
定心想想,大!大约也就那么个原因——他多疑惯了,前几日想着宁沅与宁沂的事,心下不免对她存了芥蒂,又恰好被政事缠身,就索性不来见她。
可越不来见她,他就越不免一味地去想她亏待宁沅之事,恼意就如窖中酒一样酿得愈发醇厚,又无处发泄。
今日宁沅的话让他安了心,那股恼意突然泄掉,他自然舒爽。
况且她在用膳时还与他喝了两盅叶氏新送来的美酒呢。
夏云姒低笑着,长甲扣在他紧绷的脊背上:“皇上……”
连这一声轻唤都令他骨酥,他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放缓动作静听她说话。她却一语不发,只又一声低笑,柔软的薄唇就吻上来,吻在他耳际,迅速从温柔转成热烈,撩得他更加意乱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