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妈妈一再嘱咐我要早点回来,她说一家人都要一起过节,这中秋才像中秋。我笑着答应了。

一出门,我就有些犹豫了,西双版纳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我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有我特别想念的地方,而这特别想念的地方我又不知道该不该去,因为我知道蔡云河和走春就住在那里。

突然,我对自己笑笑,如今这张脸,他们如何认得出?

我想再次去感受小时候的那片竹林,可是到了地方才发现,林子已经只剩下一小片了,周围已经溅起大片的建筑。果真是物非人亦非的景象。再次踏足的时候心里岂止是感慨?我抬头,在心里说,我回来了,回来看你们了。可是,所为何人,所为何事呢?为的那些东西不过是眼前的一场幻境。

林子给我的记忆除了我十二岁之前的生活,其余几乎是蔡云河,我站在这里,依然记得当年他的模样,记得他的微笑,他的还未发育成熟的嗓音,记得他对我所有的好…今日,这中秋时节的空气微凉,如同我的心。

我顺手摘了片完美的竹叶,然后像小时候那样折起来,放进嘴巴里,一用力,清脆的声音倏地传出来,我心里一阵欣喜,这竹叶还一如从前,这声音也一点都没变。

我不禁又用力吹了一下,童年时的快乐感觉和无限满足感随即充满我的心,我正享受这般美好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讶的叫声“小一!”

我心里一惊,天哪,竟还有人能认得出我!而且,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莫非…

我一转头,身后十米开外的地方赫然站着的,竟是何处!

正不知该如何面对面前这个情况的时候,何处突然尴尬地对我笑笑,说:“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我才悬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我忘记了刚才是背对着他的,我的背影一定还是以前的样子。

但是,很久不见何处,这一见,心里除了高兴,还有些微微的感觉。

可是,我说过不要做以前的小一了,于是,我满面带笑地正对着他,说:“喂,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叫小一?”

何处显然是愣住了,他慢慢走近我,一直盯着我。

何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难道真有这么想的人吗?”

我继续装傻充愣:“喂,你说什么呢?你觉得我像谁?”

何处猛然回过神来,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背影和声音几乎一模一样。还有,眼睛,也很像。”

我心想,本来就是一个人。

何处苦笑一下,接着说:“而且,竟然都叫小一。”

说完,他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全是疑问的神色,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被他盯得心里发虚,于是赶紧岔开话题。

我举起手里用竹叶折成的口哨,对他说:“你看,我做的口哨,你会吹吗?”

他看了看,眼里终于有一丝失望闪过,我随即放下了心。

他说:“看来我真是认错人了。”然后对我笑笑,说,“我也会折,而且折得比你漂亮。”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我脚步不听使唤地就跟了上去,我心里竟然欢喜起来,我在假设,假设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假设我现在才开始认识何处,若是那样的话,又会如何呢?

何处仿佛没觉察到我跟他身后,自顾自走着。

我叫了一声:“喂,你去哪里啊?”

他停下来,转身看着我,说:“我不叫喂。”

“那你叫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我仿佛真的不曾认识他似的,原来,又可以重新开始的机会是如此美妙的感觉,我不禁感慨。

何处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我,突然调皮地一笑,说:“我叫小二!”

我心里偷笑,脸上却装作波澜不惊地重复了一遍:“小二。”然后笑着对何处说:“小二,你这名字不错,多容易记啊。我交小一,你叫小二,咱们还挺有缘的。”

何处笑笑,不理我,转身继续走着。

我也理所当然一般地跟着他一起走,边走边闲聊。

我问:“小二,你家是这里的?”

何处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我也只是哦了一声,然后继续走。

过了一会儿,何处突然说:“其实我是送一位朋友回来的。”

朋友?会是谁呢?我在心里嘀咕着。

何处继续说:“一个仅仅十九岁的小姑娘,就在上周,离开了。”何处的眉头皱了一下。

难道是若兰?自从上次我见到她,到现在还没几个月呢。当初见她的时候她还站在我面前青春洋溢的样子,生命,如此不堪。

我看着何处紧皱的眉头,说:“相信她是没有遗憾的,她那么坚强美丽地走过她的生命,所以,活着的人不必忧伤她的离去,只要记着她的好就够了。”

何处突然看着我,说:“你这样说话的时候,真的是像极了一个人。”

我眼珠子转了转,赶紧换了个话题:“我给你说个有趣的事吧。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喜欢做红娘。有一次,我对我一个朋友说:‘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他说‘好啊。’我又问:‘那你有什么要求呢?’他说:‘人要好,长相嘛,和你差不多久OK啦。’我当时心里一喜,谁知他又加了句‘漂亮的咱养不起啊!’”

我说完,看着何处,他的眼角眉梢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于是我趁机说:“小二,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何处看着我,不在意地说:“好啊。”

我突然快走一步,站在了何处面前,说:“在你面前的这位小一姑娘如果介绍给小二同志是不是很配呢?”说完,用带着挑衅味道的柔媚的眼神看着他。

何处装作审视一般地从上到下打量我,然后笑笑,刚准备说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何处对我抱歉地笑笑,然后接了电话。

何处对着电话说:“噢,是你啊。”

我估计是荣言。

何处突然惊奇地说:“你怎么突然来了?不用这么麻烦的,我过两天就回去了。”

这话听得我真不是滋味,看来还追到这里来了。我心里很不服气地哼了一下。

何处接着说:“好,不跟你客气。好,我马上去车站接你。”

何处挂了电话后,看了看我,说:“我要走了,今天很高兴认识你。”

我笑笑,看着何处离开了。

突然,我大叫一声:“那个,小二,我刚才说的事你怎么说啊?”

“什么事?”何处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

“把我介绍给你的事啊!”

何处很是痛快地笑了一声,说:“漂亮的咱养不起啊!”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心里一阵怅惘,就算我成了一个陌生人,他也还是不会接受我吗?小二,这名字比哥哥听着舒服。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心里便升起了一股负罪感,他毕竟还是我的哥哥啊,我能做什么呢?也许最初见面的时候我就应该清楚地明白,他是我哥哥,可是为什么我总是忘记这一点呢?

看着何处就这么走远,我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往回走。

走着走着,不觉竟到了当年我住过的地方,那些已经显得苍老的房子竟然还在,可是来来往往的人竟是一个也不认识的。突然想到了那句话——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虽然我这只是小家子气的感叹,可是却也让心里满是悲哀。

我正欲离去,一抬头,远远就这么微笑着走来的两个人让我呆住了。

那女子明显隆起的肚子已经昭示着孩子的降临了,女子身旁的男子幸福的模样简直叫人心酸。当然,也许只有我才会觉得心酸,因为那是蔡云河,而那女子,正是走春。

我冷冷地站着,看看他们就这么说笑着与我擦肩,就这么与我陌路般相逢,又错过。

我赫然听见走春小声对运河说:“那个人长得倒是有点像小一…”

我一转头,微笑着对他们说了句:“中秋快乐!”

走春和云河都转头,奇怪地看着我,然后也微笑地说:“中秋快乐!”

然后,我们就这样各自走各自的了。

也好,我还是遇到他们了。

一路恍惚地回来,站在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爸爸!我心里一阵高兴,正在犹豫该不该进去的时候,突然听到爸爸说:“你是为了他才回来的吗?”

然后是妈妈的声音:“是的,我要回来守着他。”

“你要这样一辈子?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些年总是这样,让小一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知道我欠你的,我也欠小一的。”

然后是一声叹息。

我本想离开,但是越听越糊涂,他们口中的那个他究竟是谁?和妈妈又是什么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妈妈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但是,我更欠他的。他就这么离开了,甚至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

我心里一惊,妈说的那个女儿该不会是我吧?

然后屋里沉默了很久,我转身,先下了楼,我不想自己现在这个样子面对爸爸,同时也想让他们单独多待一会儿。

我站在楼下发呆,我想到了这么多年我和妈妈一直相依为命的生活,仿佛爸爸在我的生活里是一个那么不重要的人物,我一直以为妈妈在恨着爸爸,可是没想到她见到何处的时候竟没有恨意,而且她还说她欠爸爸的,也欠何处妈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正想着,爸爸走了下来。

爸爸没看见我,只是低着头缓缓走了。

我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心里一酸,这个曾经被我认为背叛了我和妈妈的男人,也这么老了。

我转身回家,一推门,直接问妈妈:“你们说的‘他’是谁?还有‘他的女儿’又是谁?这是怎么一回事?”

妈妈看着我,微微一笑,说:“本来也是打算今天告诉你的,你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决定要告诉你是在你整容之后,我原本想,就让你这么快乐地过一生吧,但是你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一切还是明明白白的好。”

我看着妈妈,心想,她究竟会给我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妈妈做在我面前,安静地,像说故事一样说她的当年,说她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和爱。

她说:“我年轻的时候谈过一场恋爱。我们经常到那片竹林里约会。那时候那竹林比你小时候见的还要大,我们怕被人发现,总是走到很深的地方去。他会吹笛子,他的笛子总是吹得那么好听。”

妈妈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仿佛那人现在还在她的身边。我突然想到妈妈让我学吹笛子的事情。于是我问:“他是不是经常给你吹《甜蜜蜜》?”

妈妈笑笑,说:“是的,那是那时候最流行的歌了。”说完,她停了停,面色渐渐黯了下来,然后接着说:“有一天下午,我们跑得更远了,我们竟发现了一株株长得很矮的植物,上面结着红红的小果子,很是漂亮。我伸手去摘,刚想放到嘴巴里却被他夺了过去,他看了一会儿,说他要先吃吃看会不会有问题。结果…”

妈妈显得有点激动,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事是不是一直在她心里?

“结果他刚吃下去不久就不对劲了,然后就在地上打滚。我着急了,大声喊,可是哪里有人能听得见?情急之下我竟然背起了他,可是,我一着急竟然找不到出去的方向了。到处都是竹子,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她接着慢慢地说,“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没了呼吸,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她叹了口气,“后来,我发现我怀孕了,那个孩子就是你。我知道我必须把你生下来,因为你的亲生爸爸,他不在了。你是他留给我最好的纪念。但是那个时候一个单身的女子怀了孩子是件非常丢脸的事,我知道何处他爸爸一直喜欢我,他以前和你亲生父亲是好兄弟,后来他出去做生意了,一走好几年,你亲生父亲出事的时候他刚回来不久。于是我跑去问他愿不愿意娶我,我把我怀孕的事情也告诉了他,结果他竟然愿意。结婚之后一年多,我才知道他原来是有妻子的,而且儿子也已经很大了,只是他们没有领过结婚证。他是个好人,他只是想帮我而已,从结婚到现在,他碰都没碰过我。”

妈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听着听着,觉得这事情与我无关一样,这么离奇的故事,这么叫人费解的情节,而我,却无辜地成了这故事里的一枚棋子,这不是很好笑吗?

可是,妈妈说到何处的时候,我突然就释然了,我突然间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么说,我和何处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了?他也根本不是我什么同父异母的哥哥了?真的是这样吗?那这么说,我可以去喜欢他了?

第一次敢大胆地有这种想法,也许是因为我突然明白我和他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了吧。!

妈妈说完了,看着我,问:“你怨我吗?我到现在才告诉你。”

我摇摇头,问:“你一直想着那个人吗?”

“是的,我忘不了。我看见你的时候就像看见他一样,你原来的模样和他像得很。”

“妈。”我叫了一声,妈妈看着我,我说,“你这些年,该多苦啊。”我说的是心里话,我想到妈妈那么要强的性格,想到她如此守着自己的爱情,爱情的信念在心里扎得越深,这无望的爱就越让人痛苦。

妈妈的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我想我是明白她的,心里有个人,但是你不能和他一起,不能感受到他,不能对他说话,不能与他分享悲喜,可是心里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这苦,好比黄连啊。

妈擦了擦眼泪,起身走进屋子,不一会儿,拿出了一张相片,黑白的,只有少许的泛黄,可见被保存得很好。

我接过,看见一个帅气的男子冲着我微笑,我问道:“就是他吗?”

妈妈点点头,说:“这是你爸爸。”

爸爸,我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活了二十五年,今天才知道自己真正的爸爸是什么样,我仔细地看了又看,生怕会一转眼忘了一样。我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情,她让我在想到何处的时候心里不再是酸酸的了。

在西双版纳又待了两天,然后就回无锡了。走的时候妈妈没有过多地挽留我,她只是对我说:“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吧!”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

上飞机那天,竟意外地遇到何处。

此时再见他,我的胆子着实更大了一些。

我拍拍他的肩,然后笑着说:“小二,我们又见面了!”

何处转头,看着我,惊讶的样子,然后优雅地笑笑,说:“看来,我们真的是很有缘!”

我得意地笑笑,说:“当然!你坐飞机?”

我其实明明知道是这样,却还是装作不相信一般地看着他,说:“你相信上帝吗?我本来也不相信,但是现在我信了,咱们真的,实在是,太有缘了!”

何处再次惊讶地看着我,说:“莫非?”

我点点头,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和何处一起笑了。

实际上,我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笑,并不是因为这莫名的缘分而笑,而是此时我的心情,面对着何处,再没了以前压抑的感情,再没了心里烦乱的顾忌,这个男人,从今天开始,再不是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人,我们的关系会有一个全新的改变,绝对会的。

但是,迎面走来的那个人,让我想通了一个道理,我这辈子做事情决不会这么称心如意的,有时候甚至自己还什么都不明白却已换了张脸,虽然这

唯愿不相遇by刘小备(010-019)

脸比以前的要漂亮许多。

向我们走来的是个女子,而那女子,却是我这么久都没有再见的阿可。

我终于明白,原来几天前何处接的那个人是阿可,不是荣言。

虽然心情一下子低落了好多,但是能见到阿可,我马上又欣喜起来,这个对我来说永远值得珍惜的朋友,曾经喜欢和我一起打羽毛球喝纯净水的朋友,她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充满阳光。

我想开口叫她,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阿可注意到我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然后又用满满的笑意问何处:“这位是?”

我笑着抢先回答道:“我叫何小一,你叫我小一就好了,认识你很高兴。”

阿可呆住了,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然后看着何处,说:“你认识?”

何处点点头,说:“刚认识。”

然后阿可又看向我,有些迷离的眼神,说:“你很像一个人,连名字都一样。不过,她没有你这么漂亮。”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何处一眼。

何处没有多说话,提起身旁的行李就打算走了。我看见阿可伸手向前,想挽住何处的胳膊,但是何处身子一歪,躲了过去。

我叹了一口气,还是跟了上去。

阿可原本就喜欢何处,我早就知道的,但是几个月未见,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可和何处的关系似乎是亲近了。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假如,他们有发展的机会,我该怎么做呢?我还会觉得这个男人可以给我一个仅仅关于爱情的梦想吗?我明知道会伤害阿可还是会这么做吗?

我摇摇头,还是什么都不要想了吧。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呢,我要去寻找很多之前我没有解开的谜,二十五年就这么过去了,现在想想,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一直安分守己,却接二连三地被人暗算;从没谈过恋爱,却在感情上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至少一点算是被我所累的一个。我,以前都过得什么日子啊?

在飞机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些,于是没有心情说话。只听到身旁不远处的阿可在对何处说:“不知道我们的小一,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