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慎寻抬眼,见乱花和绿叶衬着两张青涩面庞。年轻男孩高兴到恶作剧,把着绳子使力,秋千忽地飞出老高,吓得女孩一声尖叫,长长的头发划过墨蓝天际,掠过来的风都仿佛会说话。屋子里,用人正在煮鲜柠檬茶,袅袅香气飘出,令他陡然想起四个字——

现世静好。

那两天,我迅速和叶家二少叶慎星熟悉起来。

晚饭间隙,我问叶慎寻,可不可以自己去城里溜达。他双眼如鹰隼,将一切看穿,漫不经心地说:“我不管你来费城的目的是什么,误了工作,杀无赦。”

我默默翻个白眼,朝着楼梯上喊:“星星?你哥说他要杀了我。”迅速被一个眼风刮伤。

有后台,就是棒。

但忠人之事这点我还是明白的,遂与他谈条件。等峰会一过,他会在费城多停留几天再回国,了我心愿。

经济类的英文专业名词对我来说还是有太多难度,我花了近两个通宵死记硬背,才勉强让自己看起来专业一点。峰会前晚,没见过大阵仗的我有些失眠,期间去楼下找水,遇见叶慎寻在泡咖啡。

袅袅热气中,他一身黑色睡袍,轮廓被氤氲的热气包围,薄唇微泯,不知在想什么。

我刻意避免与他正面交锋,他却早已发现我的存在,突然问:“你喜欢的人,有什么好?”

换方向的步子顿住,我回身,扁扁嘴吐槽:“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求婚失败了。”

他显然被戳到痛处,眉头微蹙,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将手里的咖啡向我泼过来。我审时度势离得远些,却不打算放过这个能攻击到他的话题。

“本来就是啊,还没领悟到感情的真谛,就贸然求婚,换作我是女生,也不会答应。”

“那你告诉我,感情的真谛是什么?”

“是……明知道他不好,但你没办法,就想待在她身边。如果他很丑,你愿意戳瞎自己的眼。如果他性格很怪,你愿意磨平自己的棱角去迁就对方。要是他很穷,你愿意将仅有双手奉上。”

叶慎寻皮笑肉不笑,啜一口咖啡:“大道理都懂,真做到的,有几人?”

我执拗起,不自觉握紧脖颈处的黑色短木,像无数次困惑时,它曾给我的指引。

“如果你用近十年的时间,只为向他靠近呢。”

对面那双眼,涂满了分明的爱与恨,浓烈地、炽热地。叶慎寻瞳孔微刺,忽觉咖啡也有些烫手,遂放下,不再言语转身上楼。

盯着他的背影,我想起什么,出声叫住上楼的人:“上次在‘行吧’,你说的魏家,是哪个魏?”

青年男子脚步顿了几顿,始终没言语,消失在楼梯拐角。

翌日,我用叶家的座机与程穗晚通电话,约好峰会后见面,她兴冲冲地在电话那头说,要给我惊喜。

听见那头的碗筷摆放声和她雀跃之音,我放下心,看样子,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只是,我还尚未想好,要以怎样的借口去见魏光阴。

举行峰会的街区附近都被提前封路,各国车辆和经济砥柱纷纷涌入共襄盛举。我暗自咂舌,叶慎寻漫不经心地玩手机,却也感受到了我的压力,淡淡道:“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当成教授讲座来听,记下要点就行。”

滨中倒是经常找一些著名教授到校演讲,他这么一讲,我的确缓了口气。加上场馆太大,密密匝匝的人头,弄不清谁是谁。

会议分上下午,整场下来,我的精力耗尽。为避免遗漏,我在人潮散去时,厚着脸皮找上了别人家的速记员,核对信息量。

叶慎寻正在和几个人行交际礼仪,谈笑风生的样子尤为引人目光。身旁的其他速记员多看了几眼,问:“你们中国的男子长得都这么好看吗?”

回答“是”好像太浮夸,说“不是”又太跌份儿,遂模棱两可:“中国的女孩也都长得很漂亮。”惹得周遭几位国际速记员比大拇指。

其中一位日本的年轻女孩指了指侧门的方向,用英文对大家说“”“我刚刚也发现一个特别好看的中国男孩,好像是负责摄影。”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门口已空无一人。却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股怪异的失落。

翌日。出门前,我同程穗晚确定了见面地点。

“我一整天都没课,不然宾法大学见吧?”

见面的地方太敏感,我心一紧,莫名地喘口气,那头的程穗晚没察觉异样,继续道:“正好我钥匙不知放哪儿去了,过去找他拿备用的,而且学校里边的餐点你肯定很喜欢。”

程穗晚口中的这个他,指室友。她搬出宿舍后,就是与对方分租住的公寓。起初听说是个男孩子,我和程家父母都表示反对。但她坚持,夸奖对方何其温和,何其善良,何其优秀:“是宾法的高才生呢。”天高皇帝远,我们毫无办法。

时日渐久,她的QQ签名开始更改为春心萌动的句子。那位室友,就是让刘大壮几度心碎的始作俑者。

所以临出门见面前,我特意向叶家用人借了相机,想将情敌的模样拍下来给刘大壮揣摩,胜算有多少。但那部相机最终也没用上,因为,我的眼睛,早已记住他。

他安静坐在学校的露天广场,低头看书。八月的阳光跳过来,落在周遭,将男孩和背后那风情的建筑渲染得如同色彩热烈的欧洲油画。所有的明暗都凝在那张沉静的面容,令别人炫目,令我热泪盈眶。

银质桌对面,坐着叽叽喳喳的明艳女孩儿。她伸手抢掉他手里的书,鼓起腮帮子撒娇道:“等会儿我姐姐就要到啦,你先替我们想想去哪家餐厅吃嘛。”

我从来不知,在私底下,她都将我当作姐姐看待。尽管,她生气时总一字一顿地叫嚷:“程改改!”

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张,似是笑了,又说了些什么,我的耳朵却短暂性失聪,双腿也好像灌铅般沉重,再也没法朝那个方向移动半步。最终,转身飞奔而出。

人跑出几千米开外,我才停下大口喘气,仿佛撞破了什么不该窥伺的画面。而后才发现,我的随身小挎包也不知掉在了哪里。兴许是校内,震惊过度,我松了胳膊却不自知。

叶慎寻说得对,大道理都懂,真正做到的能有几人?我自恃勇气可嘉,用近十年的时光追随一个人,此刻却不敢原地返回,找寻属于自己的东西。

没了包,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更可恨的是,叶家宅子处不通公交,绝了我开口向路人借一元两元的机会。这人生地不熟的,我抬头望天,发现高楼遍地,每个人都有归处,好像只有我,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

后来,我无数次问自己。要是早知如此,还会不会选择跟随叶慎寻到美国?这问题一直没有答案。

因为,就在刚才,我至少确定了一件事情——

被我放在心尖上的男孩,看起来比从前快乐。虽然很可惜,令他快乐的人,不是我。

因着有了约定,叶慎寻难得有几日空闲。他坐在一楼大厅看报纸,不经意抬眼,正好扫到从院子里抱着变形金刚匆匆忙跑进屋的叶慎星。

“怎么了?”

看对方着急的模样,他忍不住问询,叶慎星孩子气地扁了扁嘴:“小鸟低飞,要下雨,不好玩。”

叶慎寻偏头看看天,确实已晴转阴。这座城市老这样,能顷刻天晴,又兜头就是倾盆雨。

用人恰好收衣经过大厅,想起有人出了门,他随口问司机老刘什么时候回。用人怔住:“老刘就在别院。”

男子拧眉:“程小姐出门没司机送的吗?”年轻用人惶恐:“回先生,程小姐说想走走逛逛,坚持不要司机,所以……”

话还没落,凭空一声响雷,眼看着雨势如破竹地砸在三面的落地窗户上,噼里啪啦响。

叶慎星最怕打雷,倏地冲到叶慎寻身边挨着,三岁孩童般的举动,依赖程度堪比父亲。“长兄如父”这说法,不是没理可循。

他引着叶慎星去书房,全封闭的消音材质,缓解了男孩恐惧。对方蜷缩在他脚边,看变形金刚珍藏版漫画,读到擎天柱离开地球这段,忽然想起程改改说的笑话,遂扬起白生生一张脸:“大哥,橙橙还没回来吗?”

“橙橙”是叶慎星私自给程改改取的称呼。初见那天,为促他开朗些,程改改以讲笑话为条件,要他自我介绍,后被他反问名字。但身边亲密的朋友都叫她“改”的叠字,唯独叶慎星非霸着“程”字不撒手,因为喜欢吃橙子。

“叫改改。”

“橙橙。”

“……改改。”

“橙橙。”

“叫橙橙。”

“嗯!”

程改改内心是崩溃的,谁说这孩子智力有问题了?反应和他哥一样快不是吗!

被叶慎星缠了一会儿,叶慎寻不堪其烦,这才起身扫过桌面的车钥匙,亲自出门迎人。

听说是去了宾法大学,现在应该被困在学校里抽不了身。他也曾在那里念过两年硕士,来回的路闭着眼睛也能寻,只没想,车刚开出没几分钟,却远远见到小路上一道孤单瘦弱的身影。

她好像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头顶雨水如溪流,哗哗淋透全身也恍若未觉。早上精心挑选的半截纱裙,此时和主人一样狼狈地贴在上小腿,中途因为没注意脚下,还差点被小石子绊住。她倒犟,非要一下将石头踹得老远才罢休。

叶慎寻心念一动,缓了车速,停在她身边,降下半边车窗,语气不善:“怎么搞成这样?”

见他,程改改努力逼退眼底的红色,应该感冒了,瓮声瓮气地说:“不小心掉了包。”

“你这可不像掉包,像是掉了贞操。”

女孩略一默,双眼里含着水光:“晚饭可以多加点肉吗?我好饿啊。”她说。

叶慎寻呕得要吐血,刚想应点儿什么,她却眼皮一阖,整个瘫在地上。

再醒来时,叶慎星白净的脸凑近,一双轱辘圆的眼睛几乎黏在我身上,顺道用右手食指戳了戳我的胳膊:“橙橙,你想不想喝橙汁啊?”

自从他一意孤行给我改了外号,我就对橙子诡异地惺惺相惜,好像那真是自己的同类。现在他叫我喝橙汁儿,与叫我自杀有何区别,遂摆摆手:“我只是失恋,还不想死。”语气幽怨,叶慎星却不明白其中曲折。

他大哥正在窗边接电话,我没发现,转头时叶慎寻已经扣了手机,应该恰好听见我说的那句失恋,踱步过来时,表情竟带点儿垂怜。

我特别受不了成为弱势群体之一。小的时候,在祥和里与别的孩子争玩具、抢地盘,也不过为增加存在感,此刻更不想将脆弱曝露在叶慎寻面前,只好假装没什么大不了。

“唉,一看见你,我心情就好多了。喜欢不是人生的全部,求婚失败也不是,对吧?都是天涯沦落人,让我们携手走过难关,大爱无疆……”

我屡屡将他钉在求婚失败的耻辱柱上,一向克制的人青筋暴突,连叶慎星都明白这是个危险信号,当即抱着他心爱的擎天柱撒丫子跑出了房间,没义气的货!

当整个房间只余下我和危险边缘的叶慎寻,我终于闭嘴,裹着被子,悄悄闭眼躺平身,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半分钟后,一双温热的手拍上我的脸,嗓音竟和他的手一样有温度:“把粥喝了。”

我睁开半只眼观察异动,却来不及看清叶慎寻的表情,只堪堪瞥见男子行走的背影。

“有肉的。”

仿佛知道身后有目光追随,他紧接着说。

突然失约,程穗晚想找我,却不得其法,直到我上了Q,才看见她一连串心急的留言。

“程改改,你怎么回事儿嘛,不是约好见面的吗?!”

“改改?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看见消息立即回复我好吗,我很担心。”

“改改……”

瞧了瞧在线联系人,程穗晚的头像还亮着,她应该也发现了我,心急火燎地发来一连串问号表情。我的手指落在键盘上,迟迟打不出字,却又怕她心急,只好随口胡诌:“临出门前忽然下暴雨,片区的电话信号都中断了,所以没联系上你。”

“那你什么时候回国?”

怕她再提出见面,我连考虑都没有:“明天!”

那头发来哭泣的表情:“好可惜哦,还说可以介绍他给你认识。”我久久失神,她紧接着又发来一个笑脸,“不过昨天你们参加的那个经济峰会,他也有去。他们金融系导师也在邀请之列,带的随行学生就是他,负责记录与摄影。你应该偶然见到过?怎么样?很优秀吧……”

她后面说了些什么,我已然忽略,只猛然记起在峰会现场那个日本女译员指的方向:“我刚刚也发现一个特别好看的中国男孩,好像负责摄影……”但等我望过去,那里已空无一人。

我终于明白,当时顷刻袭上心头的东西,是一种无以言说的命定感。它好像在给我预警:程改改,你这辈子,无论用多少时间、花多少心思想靠近他,始终不得其法。因为你们之间的缘分不够坚厚,不能走完一生。

回滨城那天,周印做东,说为我们接风,以及正式感谢我的救命之恩。他似乎钟爱浅色系衣裳,魏光阴也同样,这点倒与叶慎寻大相径庭。

席间,周印问我有没有兴趣转去外语系:“公司的王牌翻译夏莉出差回来,抽空看了你在经济大会上记录的资料,觉得是个可造之才,待在中文系太浪费。如果你有这方面的意向,可以一边在学校吸收理论知识,一边作为夏莉的助手跟着实践,专业调剂方面我去解决。企业并购这块儿,会牵涉到许多国家的文字合约,举足轻重。有了这份简历,未来你即便不想留下,另外找份工作也轻而易举。”

以前虽没打算从事翻译工作,对这个夏莉我还是有所耳闻。不过三十出头,却精通八国语言,且都拿到了翻译员资格证,许多外国语学院的学生都拿她当偶像,想拜在门下,竟被他们收入囊中。

我开始自我膨胀、心神荡漾,但生命诚可贵,梦想价更高。曾为追随魏光阴的脚步,我在分科的时候选了理工。事实上,我真正有兴趣的是文字类专业。所以去不了美国,我便跌破众人眼镜地报了中文系。还不止一次在心里幻想过,未来成为一个……

“我从小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待在中文系最合适。”

旁听许久的叶慎寻,后背微微靠在凉椅上,一句话神助攻。

“中文系最看不起的,就是毕业后当作家的人。”

我……

正要还嘴,服务员恰好进来上开胃菜,电话也在这当头响起,竟是盛杉。她不解释怎么搞到了我的电话,反正她总有办法,出口便问:“周印在你旁边吗?”

我睨了一眼正在点菜的青年男子,偷偷摸摸捂嘴偏头说:“在,坐我对面。”

“坐你对面?那不是抬眼就能看见?好嫉妒……”

这都什么跟什么,所以陷入爱情的人,智商真的为负?!

我正感慨,叶慎寻瞄了我一下,我立刻慌手慌脚掐断,毕竟他和周印好像都特别讨厌别人泄露自己行踪,我不想莫名其妙被关进小黑屋,逼问和谁谁谁有勾结。

周印口味清淡,大多点的素菜,叶慎寻鬼使神差地将菜单递给我:“你不是无肉不欢?”

在像极故人的周印面前,我脸唰一下红了,就差拍桌愤起:“拜托!我只是!”

“只是?”

只是饿了一天,加上心情不好,外加……算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周印眼底精明的光一闪而过,刚上来的开胃小菜,他往碗里夹一小筷,对着叶慎寻半开玩笑问:“哟,这走一趟,连人家的口味都弄得一清二楚。那边人回说,你这次去住的是家里,不会觉得不方便?”语气抑扬顿挫。

小菜味道很好,我满足地跟着夹了几筷子,脑子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帮叶慎寻接了话:“住家里才方便呢,他认床。”

关于认床,是我刚到费城叶宅那天得知的。因为不清楚叶慎寻干吗将我带去自己的私人领域,好奇地询问了下用人。年轻用人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回道:“先生好像认床。”

这当头周印突然提起,我便也傻得脱口而出,气氛顿时被层层叠叠的粉红泡泡包裹,我却没有察觉,满心满眼都只有那盘菜。直到周印不动声色地放了筷子,双掌撑在桌上,意有所指地看向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你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

我脑袋里哐当一下,空白三秒后如梦初醒: “不是你想的那样!”

叶慎寻这个贱人,不仅不帮我解释,还火上浇油:“强迫又怎样?”

周印耸耸肩:“不是说谁能拿你怎样,但女孩子嘛,初体验还是应该照顾下人家的感受。”

我终于坐不住了,羞愤地将筷子往桌面一摆,大大咧咧地威胁周印:“现在把你推进火坑里还来得及吗?”

他终于松开双手,直身,目光转向叶慎寻,表情认真。

“太沉不住气,不适合你。”

人生处处是陷阱,我只是想吃个饭而已……

第7章 愿一生无坎

终于熬到开校,九月的风褪了腻热。刘大壮与萧何都在B大,最南,将我一个人留在最北。比较有良心的是,他俩报完到还知道来找我,说大家聚个餐。

自从吃了周印那顿饭,我对聚餐已经有了阴影,提议换项目:“不然去KTV?”

刘大壮兴致勃勃赞同:“好的呀,好的呀,××家正在做活动,酒水畅饮。”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程穗晚的心上人就是魏光阴,心底自然有些愧疚,遂狠下心说:“这次去美国赚了一小笔,我请客吧!”

刘大壮表情惊悚,连萧何也同样,大意是:铁公鸡程改改要请客了!大家快来看啊!我汗颜,心想着该同叶慎寻将工资谈高点儿,人已经被拉上出租车。

KTV里,我专点苦情歌,扯着破嗓子鬼哭狼嚎。

“我给你最好的疼爱是手放开……”

“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我的吻注定吻不到最爱的人……”

KTV不知隔音效果不好还是怎的,半小时后,居然有人忍不住推门而入,一脸杀气。

又是黑西装?一个不够,还来俩。两个不够,又来一个凑。

当场面陷入混乱,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刘大壮与萧何已经同推门而入的黑西装动起手。

来者都训练有素,一人摁一个,剩下一个将我逼入角落,想将我抓走。我眼尖地发现包厢门没关紧,小时做坏事训练出的逃跑速度此刻派上用场,一个完美旋身后,对方扑空,我从他胳膊肘下穿过,直直奔向门口。

说来也巧,出去没碰上服务员,却遇见了盛杉。

她们宿舍的姑娘特别会看眼色,初次聚餐非要拉上盛家小姐。盛杉不喜和不熟的人凑在一起,又不想第一天就被人诟病,只好走个过场再离开。

我风风火火地与她迎面撞上,女孩捂着被撞的半边脸,抬头就要发怒,却见身后朝我追来的人一个伸手,就要将我钳住。盛杉不愧是有底子的人,扯着我腰部的衣裳用巧劲儿一拉,我整个人便以古代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姿态跌进了她臂弯。

庆幸她没女扮男装,不然真有可能爱上哦。看来周印没骗人,那天在医院,真动起手来,吃亏的铁定是我。

那厢,其余两个黑衣人见我跑掉,刘大壮与萧何也挣脱出来,场面顿时陷入混战。我这个没用的人想跑去叫保卫,盛杉怒道:“人家敢在这儿抓你,就说明这里没人敢拿他怎么样!”意思是去了也没用,我当即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怎么办啊?!”

同一时刻,攻击力强的盛杉被两人围攻,背部嘭的一声,重重地撞在玻璃墙面上,碎了好几条裂痕。我有些担心,想跑过去帮忙,她使劲一脚,踹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黑衣,冲我一吼:“打电话!找周印!”

得到命令,我匆忙躲进不远处的女厕所,将门反锁,抖着身体找到周印的电话打过去。他似乎在忙,很久才接,听完来龙去脉后,鬼使神差地叹一句:“果然来了。”

结果那日,周印没来,来的是叶慎寻。

他敲敲厕所的门:“出来。”

听见他的声音,我怪异地安定,慢慢将门掀开一条缝,窥见他棱角有致的下巴。

走廊里一片光怪陆离的颜色,厕所有扇窗,光逆进来,堪堪打在男子隽朗的侧颜,我看得有些呆,他顺势拎着我的衣领,将我跟提一只鸭子似的提起来就往外走。

打斗已经停止,众目睽睽,他不疾不徐地领着我穿越刘大壮等人身边,以及所有围观的人潮,直到远处袅袅婷婷走来一姑娘,试探着叫他:“慎寻?”

叶慎寻似乎并不惊讶对方的出现,倒是盛杉缓过劲儿来,牙尖嘴利地走近些:“我当谁这么胆大,原来是解大小姐。”

莫非她就是叶慎寻传说中的女朋友——解冉?

我见过许多美人,解冉不算最漂亮的,却最有特色。她眼角有颗糯米大小的美人痣,不说话的时候,像随时可以上台走秀的法国瓷娃娃。说话间,又有股与生俱来的娇俏和自信,笑起来,应该也会很漂亮。

“杉杉,好久不见。”

她应该长盛杉两三岁,努力想扮演个姐姐姿态,盛杉却不买账,扯了扯撕扯间皱掉的裙角冷笑:“这见面礼可够大的。”

语音刚落,解冉抬手,给了最近的那个保镖一耳光,佯怒道:“我是要你请程小姐面谈,不是要你闹事。”

对方吃了闷亏,却碍于是主子不敢吭声:“程小姐不配合,所以……”

我去,你连来意都没说清楚,这种情况下谁特么会配合?你有病还是我有病?!可我没机会吐槽,叶慎寻将我往不远处沛阳的方向一推,回头招呼盛杉说:“你俩先上车。”盛杉牙痒痒地瞧了解冉一眼,与对方撞肩而过。

同样身为世家千金,姿色也各有千秋,连骄横的脾气都相像,互相讨厌很正常,毕竟王不见王。而此时的我见到沛阳,就像见到唯一在世的亲人般扑上去:“呸,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他无视我深情的呼唤,毫不留情地将我脑袋拍到旁边,让我别挡他的视线,他要看老板和前女友撕逼的画面。

真是太没有人性了!我只好转过身和他一起看。

叶慎寻似有所觉,一个眼刀扫过来,我们三人成群落逃。

解冉劳师动众地要见我,据称是解家保镖捕风捉影,说我和叶慎寻有一腿。

“来见过老首长。”被迫的。

“还曾出现在叶少的爱驾里,您当初在电话里听见的声音就是她。”对,为了报复叶慎寻“见死不救”的恶作剧。

“出入过叶少小区。”喝醉了……

“‘行吧’也是两人的约会场所。”缺钱花。

“还结伴去美国,没住酒店,似乎是私宅……”

好在她没听我无心的那句:“他认床。”否则,解冉应该不是想见我,而是想杀我。

事后,得知我被解冉当情敌,刘大壮羡慕得紧,恨不得立马跑去找叶慎寻临幸自己。

“解冉啊!法国时装周的亚洲御用模特!以符合黄金切割比例的东方面孔走红!宅男杀手啊!居然阴差阳错地把你当情敌……呃,果然人无完人,脑子不太好。”

怪不得,初见时,我总觉得她妆容和走路范儿都很正。相比之下,我简直就是一菜市场大妈。

“要是没有随随便便就扇人耳光的爱好,的确很完美哦。”

刘大壮:“她就算扇人,也有人心甘情愿被扇啊。”

真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程穗晚是谁!但这都是后话。

事发当天,叶慎寻和解冉不知谈了什么,再出现时,看起来有些郁郁。不意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比仇人还眼红的,那只能是旧情人了。

沛阳被打发走,叶慎寻亲自开车,倒比想象中克制。盛杉望着窗外,不知在想谁,我被两股低气压挤着,一时半会儿也没说话。

行到学校附近,他想起什么,问我:“周印的提议你考虑好了吗?”

得知个中曲折的盛杉偏头附和:“他是公私分明的人,如果觉得你能胜任,那就是真的。”

自方才一役后,不管盛杉怎么看,我自觉咱俩已经是过命的交情,遂认真考虑了她的话:“其实我对语言方面都有兴趣,不论中文或其他。既然你们一致认为这是不错的选择,那就……这么办吧。”

梦想是有的,但我没原则……

末了,我佯装礼貌地加上句:“麻烦了。”透过镜子,叶慎寻若有所思地瞪我一眼:“你惹的麻烦,还少吗?”若非盛杉的声音横亘,我估计要和他长枪短炮地理论起来。

“她还住宿舍,不靠谱吧?”话头是扔给叶慎寻的。

青年男子单手打方向盘的模样,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魏光阴教授刘大壮开车的情景,一时恍惚,再回神,只听得盛杉拍板儿的总结词:“你收拾东西,和我住校内公寓吧。”

我脑容量不够:“啊?为什么?”

“解冉这个麻烦,惹上没那么容易甩掉的。私底下她真要动你,你也不是次次都那么好运。和我住一起,至少安全有保障。毕竟大家都是在寺庙里供着的,谁也不用拜谁。”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不看僧面看佛面”?

盛杉太让我感动了,不仅为我拼命,还为我想好了退路。我曾经还对她有偏见,我真太不是人了,我小心眼儿,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瞬间,我想了许多批判自己的词语,唯独叶慎寻像窥破全局的世外高人,嘴角轻微扬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拜托,人家说你前女友事儿精,好歹你也表示下不爽,怎么我从中感受到的是惬意……直到我拖家带口地带着行李,一腔孤勇地奔赴盛杉,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程改改同学,恭喜你从今天起,荣升我盛家第一密探。”

我抱着一摞书,肩上扛着一布袋洗漱用品,脚边堆着两个大行李箱,无辜的眼睛眨啊眨:“探、探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