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冷哼,“亏心事做多了当然怕。”
程景行朝她招手,像招呼他家萨摩耶,“过来过来,天冷了,我给你捂捂。”
“这才多大点的床,你也要跟我抢?晚上睡不好一齐滚下去就知道疼了。”磨磨蹭蹭好半天才过去,坐下了,仍是嘟嘟囔囔,“你怎么不上班,今天没有应酬?这才几点,就要睡觉。我身上难受得很,你能不能别老那个什么呀?”
程景行脱了鞋,盘腿坐在床头,手里拿着遥控器捻开电视,“你一脑袋都什么东西啊,咱躺床上看电视说话不行?”
未央觉得冷,也掀开被子躲进来,窝在他怀里,找个好位置躺着,“是你一贯劣迹斑斑,我不过稍加推理。太阳从西边出来,你居然还要促膝长谈?我们两个谈什么?你都已经三十岁。”
程景行皱眉,扭过头来反驳,“三十岁怎么了?你还敢嫌弃我?我看你同宋远东聊得投机,他不也是长你一辈?”
频道调到生活台,正放百余集的婆婆媳妇家庭伦理剧,程景行便停在这了,认认真真看起来,真让人惊奇。
未央憋着笑,忍不住问:“舅舅,你怎么看这个?啰啰嗦嗦的有意思?”
程景行说:“偶尔尝试一回也不错。看看这个就觉得自己家里那点事其实不算什么。”一下子警醒,生怕她误会,连忙解释,“你不要乱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未央说:“你何必如此?我并不是重要人物,你今天就算不管我也是正常。其实更好,冷硬心肠好过藕断丝连牵肠挂肚。”
“你什么意思?”
未央突然有些紧张,凄凄艾艾不知该怎么回应,看他目光如炬,仿佛要将她穿透,她那点小伎俩,怕是要被他看穿,不不不,她演技如火纯青,这一次一样捱过去,只得拉拉杂杂找了些无聊借口,硬着头皮解释,“迟早我要嫁人,虽然仍需好几年,但不长不短一晃就到,也许你早早踢开我也不一定,总之……总之我又多一件事情头痛。”
程景行却是沉默,抿着唇,眼睛仍看着电视机里三三两两个女人哭泣吵闹,良久,方才开口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他自己都不敢想。
而未央却觉出另一番滋味,心底里冷笑,怕是一时之计,小女孩子哄一哄,能乖乖顺着当然好,不行就再换一个,横竖他是主子,手里大把钞票,砸都砸死你。
突然间装出一副凄然面孔,藏在他怀里,犹犹豫豫说:“换肾之后,如果我死了……”
程景行手臂一紧,未等她说完便道:“别胡说,你会长命百岁。”
未央将脸藏着,只露出一小点,音调微微有些颤,“世事难料,今日不知明日事。我只有爸爸一个亲人,如有意外,请你将换肾的钱转交他。其余的,也不敢奢望了。”
程景行仍是一样口吻,定定道:“你不会有事。钱我只给你,要孝敬谁你自己去。”
未央道:“世事无绝对,我素来命不好,万分之一的几率都可能教我碰上。舅舅,我很怕死,也很怕将来只剩一个肾,不健全,地震了跑两步直接死,有幸嫁了人,兴许还要被嫌弃。幸苦活干不得,最后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想想我还曾经起誓,要让爸爸过好日子。”
程景行被她说得难受,却也没立场多言,短短几句安慰,如此苍白又无力,“没有人敢嫌弃你,我会养你一辈子。你不要怕。”
“男人的承诺最不可靠,信你就要永不超生。”
程景行无奈,“听你这口气,像是久经风霜看破红尘。”
继而感叹,“你要是再大几岁多好。”
未央笑说:“终于觉得自己老了?要不要吟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你懂什么?你才几岁?好多事情你不会明白,我也不想你明白。”
“好深奥。程先生也有闲情伤春悲秋?”
程景行道:“小孩子不懂事。”
“是你故作深沉。”未央关了电视,“周末带我去游乐场好不好?从小我只在围墙外头看过,王凤娇也带小聪去,可是次次我都要在门外等,因为门票并不便宜。摩天轮海盗船,我都没有试过。你呢?”
他本想拒绝,这么大年纪跑游乐场做什么,但听她说着,脑中便不自觉浮现她小小年纪站在栏杆外头踮着脚往里望的情景,只觉得辛酸,侧着身子把她往怀里带,只想多多补偿她,“没什么意思,你要去,我陪你去就是了。”
未央却突然说:“我不会跑的。我只是想去看看,谁知到?也许再不去,一辈子都没有机会。”
夜深了,未央已经睡着,程景行仍醒着,看着身旁柔和睡颜,心绪一点点沉淀,如寂静深海,万年幽暗,一时间有日光疏漏,不知从何处来,从此起了波澜,一点点星光坠落也似珍宝,藏在牡蛎的心里,伴随长久的疼痛,一日日累积。
他想他是变了,彻彻底底的,没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起来,程景行已经不在,护士又来扎针,未央乖乖吃药,有年轻看护来照顾,一天下来,病状已减轻许多。
中午许冲来过,递一张卡给她,客客气气说里头五十万,随她支配。
方过五点,又有陌生人来,三十不到的女人,精致妆容精致样貌,踩三寸高跟鞋,远远就听见走廊里叮咚叮咚响,像是王熙凤出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开门见山,那女人少见的利落,自我介绍,也未说名字,大约是认为没有必要,只说姓沈,严文涛私人秘书。
她从手袋里拿出个天鹅绒盒子双手递给未央,“严总的心意,请林小姐不要拒绝。严总说,既然程先生不悦,他也不愿夺人所爱,这便算是对林小姐的补偿。”
未央捏着那盒子,看一眼沈秘书,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看来这样的事情她替严文涛做过不少,拿捏得当驾轻就熟。
打开来,蓝宝石闪得人眼花,一条粗重的宝石项链,未央穷乡僻壤来,见识少,可也知道这价值不菲,但要不要一下砸过去,骂一声滚?
当然不。她早没了尊严,金钱的侮辱,多多益善。
也不多说,未央将盒子撂在一边,闭了眼假寐,沈秘书便识相地起身告辞。
今日入账颇丰,查一查日历,要记住幸运日。
晚上程景行过来时,未央拿着那项链同他炫耀,“像不像狗链子?这值多少?”
程景行却发火,指责她,“你居然还收他的东西?退回去,谁稀罕他那点东西。”
未央将项链护好,笑笑说:“我稀罕。我有一大优点,就是从来不会跟钱和自己过不去。”
程景行气得摔门而去,未央抱着那一指粗的项链,十八颗璀璨蓝宝石,一夜无梦。
游乐
第二日有人赌气,搬家似的送来许多东西,一件件衣服一双双鞋,珠宝首饰也是一盒一盒码起来,堆得高高,几乎要盖过窗台。自此未央又多出许多事情,午后也不愿意休息,一件件试衣服,顺道再让人送来落地穿衣镜,斜靠在角落里,阳光连同裙角一同倒映入平湖镜面。西西描绘她苍白的脸与蓬松的长发,转一个圈,朱砂色的裙摆飘荡,盛开为深冬年末最后一朵芙蓉花,柔软的花瓣片片延伸,渐渐渗入从前年少时光,就那么一条蓝布裙子,被肥皂水浸透得泛白,依然要在海风的温暖里转出一朵又一朵花,直到头晕了,双腿无力,仍是笑,不愿意停下,甚至皱巴巴两三年未扔掉的内裤都露出来。
她仰起脸,旋转的天空碧蓝高远,那张脸变作十二岁时收到第一条新裙子的傻孩子,低头看着红色裙摆一圈圈飞起来,再转一圈,倒下去,却是在阿佑怀里。
阿佑还年少,浓黑的眉毛,乌亮的眼,笑起来弯弯,如新月如春山,全然是勃勃生机。咸涩的海风将他宽大的衬衫吹得像巫师长袍,浪花一簇一簇接力似的扑上海岸,细沙冲上岸又被带走,终究丢失了方向。
眼光暖暖,如一颗颗细小钻石落满窗台。
骤然间双脚离地,她轻哼,原来被人托着腰高高举起,低下头,他微笑的脸映入眼帘,带着记忆中微不可寻的父亲的气息与情人的暧昧,切切雕琢在她心上。她一下扑到他怀里,模仿者许多孩子幼年时的拿手好戏,“好多好多礼物,就像电视里千金小姐生日派对,所有人都盛装出席,所有礼物都包上五颜六色的糖果纸。”他为她造一个虚幻童话,陪她实现幼稚梦想,程景行几乎完美。
“总算看见你笑,没想到讨好你这么简单,我知道了,下回再惹到你,直接去商场搏杀,还要记得带上搬家公司,不然一趟回不来。”前一刻站在门边,远远瞧见她低垂的长发与飞扬的唇角,犹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只是昙花乍现时短促而悠缓的霎那,美在一瞬之间,几乎要惊叹,倾城画卷,似有还无,只想再多看一眼,且留住,下一刻便要涣散的光景。
未央窝在他怀里笑,一会儿又抬头,踮起脚伸长了脖子送他一吻,“如果可行,我一定一口气套上所有新衣服满大街转悠去。再带项链耳环,三寸高跟鞋,十个手指没有一个落空,全都套上五克拉大钻戒。哈……要做世上最最嚣张俗气的暴发户。”
“噢?那我可要离你远点,免得被拖下水,在大街上受人瞩目的滋味可不好受。”
“少来,别说你没有追过女明星,八卦杂志头条上过没有?也许舅舅的背影早已经登过封面。”未央眯着眼,微微笑着十足像只小狐狸,伸长了爪子一寸一寸抚上他紧绷的背脊,仰着脸,嘴唇正凑着他隐隐透出胡渣的下颌,一双琉璃珠似的眼睛,含着盈盈一池春水,春水里满满都是勾引。
他却只是笑,沉默不语。稍稍弯下脖颈,便含住了她的唇,这姑娘仍喋喋不休地说话,倏然停歇的字句咬进他嘴里,含含糊糊都是丝丝缕缕的暧昧。
又像是生日惊喜,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在未央眼前晃荡,叮叮咚咚碰撞着响,像一串小风铃。
“难道是餐后小点?”
程景行将钥匙串放进她手里,“锦江新居的房子,一百二十坪,如果你愿意,等手术完成再挑家具。以后你住那,不必再回程家。”
未央在手上颠了颠那钥匙,却不似先前愉悦,“我该说谢谢?还是恭喜,金屋藏娇?”
他不答,她亦不再言语,两人皆是沉默,仿佛合议之后决定从此以沉默回避此间问题与责难。可是谁又能躲得过,未央终究要长大,而程景行终究要与他人结婚生子携手老去,那女人必须温柔而善良,拥有良好家世和充足教养,知进退懂忍让,最重要够干净,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身子才配得起他这般所谓天之骄子万中选一。
而林未央,有些东西如墨迹,洗一洗便淡去,有些却如刀雕斧凿,随时光恒久不变,人人都能看到,人人都能来品评一番,指指点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预料之中将淹死在飞扬的唾沫星子里。
林未央从那堆被翻乱的衣物里抽出一根细绳,大约先前是当做腰带,被她分离开,穿上钥匙系在脖子上,像足七八岁戴红领巾的小学生,放学了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往前跑,胸前的钥匙串一荡一荡,叮叮咚咚泉水似的清脆欢快。
她拎起钥匙在程景行眼前挥动,得意却又故作神秘,“我的梦想。”
程景行拿了件红色长外套给她,“什么?”
“小时候人人都有钥匙串挂在胸前,我特别特别羡慕,只想自己也有一串,可是我家哪有多余钥匙?有也不给我。其实不必要,我每天放学去菜市场给凤娇婶子打杂帮忙,没有机会早到家。”未央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里里外外都是红色,你把我打扮成灯笼干什么?元宵节还早。”
程景行自己也觉得夸张了些,但看着漂亮,“足够喜气,富态,像个小富婆。走吧,带你去游乐场,难得今天有空。”
未央便牵了他,自然而然。“我以为你做老板最清闲,天天睡到自然醒,没有人敢多嘴。”
周末,游乐场里人满为患,程景行许久未经历这样热闹簇拥的场面,有些尴尬,却是被未央攥紧了手,牢牢牵着在乌泱泱的人群里穿梭。挨挨挤挤终于窜到摩天轮下,那大家伙转得缓慢,像是生了锈,一步一步踉跄着爬升,走近点仿佛可以听见咯吱咯吱关节之间摩擦的声响。
程景行当即退缩,甩开未央的手说:“你自己上去,我在下面给你拍照。”
未央好奇,“难道你恐高?我自己一个人坐有什么意思,拍照?垂直距离五十米我躲在铁笼子里你也能拍到我?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设备应该足够。”
周围都是小情侣,或是才及腰高的小朋友,程景行愈发不自在,拉下脸来拖着未央走到树荫底下,换了警告的口吻,故做正经,指着她,两只眼睛却左顾右盼,显而易见,程景行还未连成说谎高手,不似林未央,莫说眨眼间,面上表情都能逼真得如真真切切挖心掏肺一般。
“林未央你听着,我答应带你来游乐场已经是最大妥协,做人不要得寸进尺,要学会见好就收知难而退。别指望我陪你一起干傻事……莫名其妙,像带着女儿。”
未央听得好笑,亦随他口吻,双手环胸,扬起眉毛回视,不服软,“原来你怕显老,有什么关系,我有办法让人人知道我俩一对,而不是……父女。”
程景行想也不想便拒绝,“你自己去。二十分钟转完一圈下来。我从早上饿到现在,我去买吃的。”
未央翻个白眼,侧身望向拥挤的小超市,程景行已经匆匆离开,留给她艰涩背影,像是逃跑,头也不敢回。
未央站在原地,心中萌生莫名凄惶,突然变成骑墙派,左右摇摆,听她低声自语,“对我这样放心,一点也不怕我借机逃跑么。”
程景行买了大袋零食回来,未央还站在香樟树浓密的树荫下,冬日的阳光暖暖,奖她纤细轮廓照得几近透明。
远远的,像是一团雾,白茫茫只看得见依稀轮廓,渐渐走近了,那雾气随即化开了,散了,万幸——她仍在。
未央兴致勃勃地翻找,不小心触到一块冰,拿出来,居然是一大罐子香草冰淇淋,未央推一推他,竖起大拇指夸奖,“没想到你会买这个,冬天吃冰糕,实在是一大乐事。多谢啦。好舅舅。”
“有人把他丢在食品架上,我本来准备放回冰柜,没想到直接拿到了收银台。”程景行先生仍是一脸严肃,突然间奖那罐冰淇淋从未央手中夺去,转手扔进了垃圾箱,“你在病中,还是肺炎,居然敢吃这个,不要命了是不是?”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像个老妈子。知不知道我正在更年期,啊,不,青春期,有无法估量的叛逆心理。也许就为一罐冰淇淋,杀你泄愤。”未央皱着眉,咕哝着找出一瓶可乐来,拉环也同她作对,手指都勒得通红,才哧溜一声打开。
程景行别扭得很,说是饿了,一块面包捏在手上,看一看,又四下环顾,最终还是塞进袋子里,两手空空,什么都不肯动。
还要驳未央,“更年期或者青春期的女人其实一样,像一座原子能反应堆,你不必急于界定。”
未央无奈,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像看怪物一般,“你怎么不吃?刚才是谁叫嚣着快要饿死?”
程景行道:“必须纠正,刚才我只说从早上饿到现在,绝对没有你所谓的‘快要饿死’,更不是叫嚣,我只是陈述事实。再来……我并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餐,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假山里的猴子。”
“你还去过动物园?我以为舅舅异于常人,从没经历过正常孩子的生活。你瞧,到个游乐场就紧张成这样,话多到不行,堪比吴喜。”
程景行气结指着她,教训道:“不要随随便便打比方,我与吴喜,或是吴喜与我相去甚远。而且,我确实去过动物园,六岁之前。至于游乐场……”
“啊,那个。”未央打断他,指着前方过山车,和那些在过山车上顶一头疯子似的头发尖叫的人说,“不如去玩那个。”
程景行锁紧了眉,频频摆手,“我劝你最好不要,十六个月前我去过电影院,目睹一群白人从高速行驶的所谓过山车上摔下来,有人被直接碾死,有人被拦腰截断,总之死状极其惨烈,惨不忍睹。更不要妄想我会冒生命危险陪你去玩那个。”
未央突然站到他眼前,只隔一步距离,气势汹汹,语气却是惊奇,“你居然去看死神来了,我以为你最多看看圆明园大明宫之类,或是大决战?”
程景行略显拘谨,犹豫许久才说:“那是被白兰妹妹拖进去,没有办法。二十分钟后我睡过去,醒来就看到千斤顶落下来,把人砸烂成一团模糊血肉,接下来晚餐,白兰居然点三成熟牛排,切开滋滋冒血。”
“所以呢?”未央叉着腰,讨债似的追问,“我应该体谅你,对所有一切我喜欢的渴望的都有不可言说之阴影?”
程景行点头,严肃。
未央抚额,仰天长叹,罪过罪过,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酿造不可补救之灾难。
再见
未央问:“进门已经买票,难道就走一圈?”
程景行大方回答,“无所谓,我并不在乎钱。”
未央被噎得够呛,半晌想不出一句话来形容现下乱糟糟心情。两人对视许久,又转开,个看个风景,未央低头嘟囔,“怎么会有人喜欢你?完全没有风情。”
程景行嗤之以鼻,反驳道:“我想我们有代沟。你的欣赏水平与格调都处于人生低谷。”
未央赌气,一转身闷头往前走,过转角,却见程景行穿着衬衣,手里提着那一大袋东西,不近不远地在后头跟着,小模样怪可怜,想想又叹气,走回去,仍是气冲冲问:“几点了?”
程景行看了看腕表,答:“两点三十三。”
未央“哦”一声,有些低落。又见一旁熙熙攘攘,大转盘里小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咧开了嘴巴笑着挥手,好热闹。“那个不错。”
程景行十分警惕,连忙答应,“你去你去,我给你照相。”又指一指旁边捧着相机围了一圈的大人们,“你看,人人都是这样,等你转过来,我喊你一声,按下快门。你一定记得要笑。”说话间已经取出相机来,打开电源,那镜头旋出来,跃跃欲试。
未央却不肯动了,似是想起惆怅事,远远望着旋转木马里每一个孩子的笑脸,有些戚然地说:“你知道,世上最残忍的游戏便是旋转木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回头就能看见最爱的人,可是,这距离永远存在,永不能超越。最可恶是这样近,就在眼前,爱与恨,躲都躲不开。”
程景行听得十分不认真,左右看过,拉着未央走到最外围最角落,“一会我就站这里,记得地方,转过来时朝我笑。这里光线不错,一定把你拍得美美。”
未央看着他,阒然微笑,“原来舅舅还会摄影,深藏不露。”
发觉她炽热目光,程景行倒有几分羞赧窘怕,忙解释推诿,“不过是烧钱而已。”
恰时音乐骤停,旋转木马缓缓停下,曲终人散,每个孩子都有欢乐笑颜,蹦蹦跳跳跑下来,各自找到各自父母,没有人走失。
“那我去了啊。”未央说。
不知道会不会在寻人启事里贴上,未央小朋友在游乐场旋转木马处走失,如有知情人士请通知城中巨贾程景行先生。
行走间恍然回首,程景行正低头调相机,层层叠叠的阳光落下,他的侧脸躲藏于模糊光影之中,随着未央一步步走远,渐渐隐退成电影结束时最终定格的画面,弥散的老旧记忆与追不回的往事如烟,微微泛着黄,浸透一缕缕迷迭香。
未央突然又三两步跑回,踮起脚尖,朝圣般轻吻他面颊,轻轻,略带些青涩年纪里鲜嫩得滴水的羞涩,依在他耳边说:“舅舅,我好喜欢你。”
待他回过神来,她已经走了,排着队进去,找一匹奶油色的马,像坐在一座奶油蛋糕上。朝他摆摆手,送啦一记飞吻。
他窘迫,颇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见人人都忙自己的事,无闲心来看他笑话,这才放心些,却仍绷着一张脸,维持长辈威严,对未央皱紧了眉头,完全不赞同她的露骨示爱,暗地里又有些欢喜,像女人,口是心非。
焦距已经调好,他从镜头里锁住她细致的青春飞扬的眉眼,心头一时间汲满了水,软软松懈下来,细细微风拂过,如她甜蜜轻吻,这正是春风沉醉的夜晚,心似蒲柳,月似穹钩。
忽而音乐想起来,尽是圣诞欢乐,远远看见有白须圣诞老人晃晃悠悠派送气球,原来已近圣诞节,想想,应当为她备一份圣诞大礼,她也许从未认真渡过平安夜,与他一样。
要对她说圣诞快乐,要在平安夜汹涌人潮中穿梭,要早早给餐厅打电话定位,还要挑好衣衫,不得太古板显得老了,带她出去像父女,也不得轻浮,全无男性魅力。
想想事情真是多,烦得很哪。
旋转木马缓缓移动,他按下快门,却只拍到她纤薄侧影,像是蝴蝶的翅膀,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孤单。
两三分钟,骑着白马的小公主已经凯旋,重游故地,正朝他挥手,送还他一枚灿烂笑脸,他将那一霎那的怦然心动定格,红色的裙与黑色的发,星辰似的眼眸远处眺望,她是场中最美的邻国公主。他抬起头,亦回她微笑。但她却似忧郁,眉间隐隐藏着浓雾,化不开的伤怀,只是不停挥手,像是告别礼,永不相见的告别礼。
渐渐她已没了踪影,而他继续等待下一个轮回,那转盘炫目,处处是闪亮装点。一张张笑脸晃过眼前,他想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是他错过她,而不是她猝然消散,于是再一个一个数过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笑有人哭,一张张近似为同的脸孔,镜头被拉长,恍然如梦一般的游乐场,来来往往的欢乐人潮,茫茫众生中唯独不见她。
他第一个念头不是她逃跑,而是这不过小小插曲,是未央小孩子心性,气他不肯陪她一起,于是藏进角落里,等他灰心丧气,一定兔子似的蹦出来,拍他肩膀,两只眼睛笑的弯弯,“看看,吓到你了吧。”
于是他等,站在原地,看一批一批人坐上旋转木马,看那匹奶油色小马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所有人的脸都隐退成模糊的背影,他脑中悬挂着未央转身时最后一抹笑容,但四周无一契合。直到太阳落下山去,人声渐渐消弭,整个世界被按下静音,地底里却浮出一层又一层喧嚣扬尘,他的世界杂乱无章,嗡嗡都是人声,由远及近,吵吵嚷嚷不知在争论什么,他看见林未央嘲笑的脸,冷然的眸子,张开嘴说再见。
渐渐他才意识到,原来她就这样走了,连告别都没有。
不,有的,她留下告别吻。
他摸一摸侧脸,似乎还有她唇上余温。
香樟树树冠上,一轮红日正点滴消亡,烈焰烧过最后一程,最终湮灭在灰蒙蒙的夜幕里。
无人来,亦无人去,一切像是一场春梦,林未央从未存在过。
未央,林未央,变作童话故事里不忍杀死王子的小人鱼,化作玫瑰色的泡沫,消失在海平面上。
这是童话故事的结局。
未央在侧门找了一圈,只看见一辆黑色旧奥迪,宋远东在车里招手,笑嘻嘻,像贼子。未央连忙跑上前去,坐进车里,第一件事检查包袱,仍不忘拍拍他椅背,不耐地催促道:“快走,火车站。”
宋远东从后视镜里看她忙碌身影,莫说难舍难分,恐怕是满心急切,多一秒也不想待,“为你我冷落我家兰兰,而你居然问都不问。”
“兰兰?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孩子,私生子?”未央翻开钱包,里头证件齐全,那五十万几经周折已经入账,但除却银行卡与假证件,再没有多余东西。“现金呢?难道要我去售票厅刷卡?”
宋远东在衣兜里照了照,翻出钱夹扔给她,“兰兰是我新入兰博基尼,小名,可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