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絮摇摇头,暗自叹一口气,慢慢回到房中,薛洵不在,秋田把晚上的饭菜热好端进来,因不敢同她说话,便吩咐小丫鬟用心服侍,自己默默退了出去。

未絮吃了些东西,更衣卸妆,披散着头发,坐在房中等,等到夜深薛洵也没有回来。

小丫鬟垂着脑袋打起瞌睡,忽而听见未絮问:“秋田呢?”

一抹身影从外头进来,正是秋田:“二奶奶。”

她淡淡看着她:“二爷在哪里。”

“在书房。”

“可用过晚膳了?”

秋田动了动唇,如实回道:“月姨娘亲自下厨做了些点心,方才端过去了。”

未絮默然片刻:“我现在想去找二爷说话,不知方不方便。”

秋田眼圈泛红:“奶奶无论何时找二爷都是方便的。”

未絮道:“只怕过去撞见什么场面,就不好了。”

“奶奶别多想…”

未絮不置可否,慢慢起身:“我自己去就好,你们不必要跟着。”

她走到书房,里头灯烛微亮,月桃憨实的声音传来,说:“从前在家,时常为爹娘按揉推拿,手劲儿就这么练出来了,二爷长年伏案办公,颈部和肩背都有劳损,应当时常活动才好。”

转过漆画围屏,未絮看见薛洵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书,月桃立在身后,正卖力为他揉捏肩膀。

“姐姐来了…”月桃缩回手,对她行礼。

未絮看着她隆起的肚子,一时没有做声。

薛洵也不说话。

月桃扯扯嘴角:“那我,先回去了…”

薛洵道:“你怀着身孕,行动不便,以后不要下厨了,有什么交代下人做就是。”

月桃点头,悄没声离开了书房,

未絮站在原处,后脑勺轻轻往后靠在屏风上,眼帘耷拉着,难掩疲倦地望着他。

仿佛过了很久,他放下手中的书,抬眸看过来,见她一袭海棠长衫,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头发垂落腰间,素淡的一张脸,带着几分憔悴,好似话本里的魂魄那般,凄冷黯淡。

薛洵看了她一会儿:“你若不是来交代春喜的下落,便出去吧,我与你无话可说。”

未絮沉吟稍许,道:“你放过春喜,我给你妹妹偿命。”

薛洵眉也不皱:“出去!”

她垂眸敛声,过了半晌,道:“横竖我已经这样了,何必赶尽杀绝呢?至少留一个人好好过活,她的债我替她还,有什么差别。”

薛洵冷声一笑:“你已经这样了…你哪样了?”

她没说话。

“薛家是个肉身地狱,你在这里活不下去了,是吗?”薛洵双眸阴寒:“我竟不知二奶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真对不住,原来我们全家上下都亏待了你,明日我便让他们给你道歉,让夫人、大哥、三弟,都给你赔礼谢罪,你可觉得舒坦了?”

未絮只想说她杀了人,左右是有罪的,现在听他这样讲,便道:“二爷无需动怒,我嫁给你两年,一无所出,还招来那些祸事,我已经没什么脸面可言了,哪里还敢委屈。”

薛洵道:“孩子的事情我几时埋怨过半句,倒是你自己,三番五次挂在嘴边,总觉得旁人都在看低你。”

未絮心下一沉,缓缓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曾埋怨过,但你该做的也都做尽了。”

薛洵略微一怔,随即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说到底,是在怪我给你委屈受了,好,很好,既然这样,你今日不妨敞开话告诉我,我要如何待你才不算辜负?二奶奶告诉我一个齐全的法子,让所有人都高兴的法子,我也省得去做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未絮原本平静的心被他一番话砸得砰噹乱撞,尤其听见“辜负”二字,仿佛暗藏的秘密被挖了出来,一口凉气猛窜入五脏六腑,冷得她一个哆嗦,竟半晌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薛洵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却不再继续方才那番言辞,只道:“你身边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情没完没了,是不是非要我把你关起来,或者把你弄成傻子,你才肯安分一些?”

“什么意思?”未絮没来由慌了慌:“二爷是说我娘家人吗?”

“还有赵轻蘅。”薛洵道:“从明日起,不许她踏进夏潇院半步,你也不准出去,等我了结了这件事情再说。”

未絮离开的时候心想,他要如何了结?若一辈子找不到春喜,他便一辈子不让她出门吗?以他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呢?

还有秋田,她当真会守口如瓶吗?

未絮死死盯了三日,见秋田几乎寸步不离地伺候在旁,而薛洵又连日留宿衙门没有回来,似乎并没有告密的可能。

未絮提心吊胆等着,终于在第四日清晨,等来了春喜的消息。

第三十四章

自从哥哥被流放贵州以后,娘已经大半年没有登过薛家的门了。这次来,也不像以往那般先去夫人房里坐坐,只带了些时令的瓜果,让底下人送去。

未絮打发了身边的丫鬟,房中只剩她们母女二人,娘道:“近日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婆婆寿宴刚过便闹出人命官司,死的又是小姐和姨娘,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好些个版本,我却不知究竟哪个是真的。”

未絮沉吟片刻,道:“官府已着手查办,兴许他日能水落石出吧。”

娘看着她:“此事可与春喜有关?她为何在这个当头躲到岚风客栈去?”

“娘别过问了,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我何尝愿意打听薛家的纠葛,只是担心你在这里遇见难处,我也帮不上忙。”

未絮心中动容,眼眶酸涩:“女儿在这里过得不错,只可惜不能给娘和哥哥嫂嫂遮风挡雨,白费你们当年一片心了。”

“傻姑娘,说这些做什么,”娘握住她的手:“你只要顾好自己,和和乐乐的,家里无需你操心。”

又道:“昨晚老冯来见我,说春喜已经连夜出城,让我同你说一声,等到了落脚处自会递信回来,到时再转告与你。”

未絮忙问:“她离开苏州了?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天下之大,她一个女娃娃怎敢随意漂泊,只能去贵州,你哥哥在那里,虽不能轻易相见,但心里到底踏实些,倘或有个万一也好照应一二。”

未絮提起一口气,连连点头:“贵州好,贵州好,否则她流落在外我也难以放心。”

忽又想起什么,问:“二爷近日可曾去过柳宅?”

“没有。”

未絮心中思忖,暗道他应该料定春喜不会蠢得往柳家跑,况且没来由的上门要人,传到夫人耳里等同于不打自招,他既然压了下来,便不会在明面上捉拿春喜,只能暗中进行。可如今春喜已经离开苏州,他又能怎么办呢?

未絮对娘说:“春喜的去向,切莫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

娘“嗯”一声,并不追问,转而道:“许久未见欢姐儿,她如今可好?”

未絮道:“长高了许多,让奶娘带她过来给你请安。”

“一会儿再说,”娘道:“偏院那位姨娘如今怀胎几个月了?”

未絮闻言一怔,张张嘴:“五个多月吧。”

“这么算来今年就要生了,”娘看着她:“若是个姐儿还好,倘若生下哥儿…你该放在自己房里养才行。”

“…”

“大不了我豁出脸皮,再去跟你婆婆讨这人情便是。”

“娘…”未絮心中五味杂陈:“你不必为我做这些,我自己能应付的,放心吧。”

***

因薛洵在衙门打过招呼,暗示薛沁与芙霜之死是她二人斗殴所致,希望尽快了结此案,又因王家那边早已受够了薛沁的骄纵跋扈,又怕查下去翻出什么见不得光的秘辛,故而也要求尽早结案,莫再掀什么波澜。新任知府为人中庸,不愿搅拌两家大宅里的深水,于是这桩命案便按照许多人期待的那样,就此定论了。

未絮不知道薛洵在夫人和兄弟面前是如何周旋的,她也是头一回明明白白见识到薛家对他的信服,如这般人命关天的凶案,说没有疑虑是假,但他站在那里,强调第二次、第三次以后,没有人会再质疑他的决断。

只是芙霜已死,夫人无处泄恨,继而又重重发落了几个下人,才算稍稍平气。

六月末,薛沁的灵柩在王家停放三十五日后,浩浩荡荡发送了。王简自丧妻之后仿佛被抽掉了元神,整日浑浑噩噩颠颠倒倒,若非薛沁给他留下一子,他只怕就此消沉下去了。

发送这日夫人因病没有过来,孟萝、未絮、轻蘅跟着薛淳、薛洵和薛涟前往王家,一路送了殡,至晚方才回来。

这场风波似乎随着薛沁的葬礼,一同入土为安了。但未絮知道不是,她知道自己陷在这魔障中没有逃出来。

秋田也一样。

暑热渐重,这夜掌灯过后,各房安歇,秋田提着锦盒来到二门外一处下人的住所,敲开门,一个微胖的少年探出头,见她便咧嘴笑开:“哟,怎么是你啊,快进来坐!”

秋田提裙入屋,将锦盒放在方木桌上,笑道:“你今日生辰,我来给你祝寿。”

“难为你每年记得。”临安涮了杯子准备倒茶,谁知被她拦住,说:“倒这个做什么,我带了秋露白,你去拿两个吃酒的碗来。”

临安哈哈一笑:“果然是二奶奶身边的大丫头,连这么好的酒都赏你了。”

“去,说这话故意恶心我呢,”她苦笑一声:“当年若不是你求二爷把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我如今还不知在哪里遭罪呢,你我知根知底,何必讲那些没意思的。”

“是是是,我这嘴又犯贱了!”

灯烛一盏,对饮两人,吃着小菜,喝过几杯,临安道:“你今日不用值夜吗?若二奶奶叫人可怎么好?”

秋田摇摇头:“我如今在二奶奶跟前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我能做的,别人也能做,兴许看不见我,二奶奶心里还更舒坦些。”

临安问:“是为了春喜?”

秋田垂下眼帘没有吭声。

临安叹道:“春喜那丫头…唉,也是自己作孽。”

秋田闻言仰头灌下一杯,吞得急了,呛出一汪眼泪,她拿袖子一抹,直视着临安:“我今日问你一件事,请你务必如实相告。”

临安抿了抿嘴:“你不要问,二爷吩咐过,若走漏半点风声,我立刻就得死。”

秋田哽住呼吸:“如此说来,你们已经找到春喜了。”

“…”临安半口气差点没上来:“你…你说你生这七窍玲珑心做什么?给自己找罪受吗?”

秋田抓住他的胳膊:“求你告诉我吧…春喜与我都是身世多舛的苦命人,她待我如同姐妹,可我却出卖了她…这些时日我没有一刻安宁,你好歹让我知道她的死活,否则我永世难安…”

临安蹙眉叹气,拍拍她的肩:“那些恩怨本与你无关,我们不过是主子的手脚耳目,凡事都得听主子的,你又何必把罪孽怪到自己身上?”

秋田闭了闭眼:“春喜是不是死了?”

临安看着她,半晌过后,道:“早就死了。”

“…”秋田捂住脸,一瞬间泪如雨下:“不可能…你们怎么找到她的?”

临安摇头轻叹:“山塘街,岚风客栈,按理说,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地方,可作孽的是,几年前二奶奶…我是说先头那位二奶奶,曾经跟二爷提过柳家在苏州城里的几处隐秘私产,二爷暗中派人盯守,果然,抓到了。”

秋田简直不敢想象春喜当时有多害怕。

“她如何死的?”

“你别问了。”

“我想知道!”

临安默然片刻,说:“和四姑娘一样。”

秋田手指剧烈颤抖,呼吸快要停滞:“她走的时候可说了什么?”

临安懊恼地灌下一杯酒,咬牙道:“说了,说了两句话。”

“…”

“小姐救我,秋田救我。”

她扑在桌上放声痛哭。

临安难过地拍她的背:“让你别问…现在好了?”

又道:“这些话你务必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二奶奶知道…那日春喜从客栈出来,原本立刻就能将她拿下,但她身边有柳家的人相送,二爷只让我们跟在后头,等出了城,柳家人走了,这才动的手…你我都是二爷的心腹,这件事你知道轻重,切莫在二奶奶面前露了马脚,千万记住!”

秋田心如刀绞,哭过好一阵子才缓过神,不断抽噎着:“你放心,即便不为你的性命,我也不敢往二奶奶心上再戳刀子…这个秘密我会带进棺材,死也不会让她知道…”

第三十五章

月色清朗的夏夜,花草窸窣,虫鸣依稀,偏院里,上夜的婆子打着瞌睡,众人都歇下了,月桃浅眠,腿部一阵痉挛,忽的疼醒过来。

丫鬟品芳在外间听到她略带烦躁的“唉哟”声,忙拿灯来瞧:“姨娘又抽筋了吗?”

月桃眉头拧紧,侧躺着,任由品芳掀开背角,将她水肿的小腿绷直,然后熟练地握在手中按压:“一会儿拿热帕子敷一敷就好,姨娘忍忍。”

她闭着眼睛把脸埋在锦被里,不知怎么,这一回忍不下去,委屈地哭了句:“我想要二爷…”

品芳默然片刻,道:“现在已经四更了,明日再请二爷吧。”

“可是好难受…”

“怀孕哪有不难受的呢,这会儿不过抽筋姨娘就受不住,到临盆的时候可怎么好?”

月桃闭着眼睛泪流:“我并非受不住,只是希望半夜疼醒的时候二爷能在身旁,那样即便再疼我也甘愿承受…”

品芳道:“姨娘别多想,二爷本就不是体贴的男子,若真要他在这里陪你纾解,你却不一定受用,反倒拘手拘脚了。再说平日那些好吃的好穿的哪样少过咱们呢,姨娘一向很懂分寸,应该知道扰人清梦不好,而且传出去人家还以为你使性子,那就得不偿失了,对吧?”

月桃本只是难过,这下却不耐起来,她已经够懂事了,还要怎么退让才算满意?即便二爷不在,她也希望此时能够得到丫鬟轻言细语的安慰,而不是那些令人反感的大道理!

怀孕六个月,她遭了不少罪,呕吐反胃,手脚浮肿,最近又开始抽筋,她本就浅眠,好容易睡着了,突然痉挛痛醒,再入睡时已然天亮了。她才十五岁,会害怕,会寂寞,怀了身孕,期盼得到夫君的怜爱,难道有错吗?

这偌大的薛府又有谁真心为她着想呢,一个个把分寸和进退挂在嘴边,可那些规矩不过用来约束她这种卑微的姨娘罢了。

想到这里,月桃一阵心寒,猛地抽回了脚,不再与品芳说话。

品芳也不在意,默默为她盖好被子,悄声退了出去。

月桃嘴上没说,其实这一刻,她很怀念佩枝。

品芳原是夫人房里的人,一板一眼,只晓得规矩,并不与她亲近。佩枝虽聒噪讨嫌,但那颗心是向着她的,如今夜的光景,佩枝一定会去正房叫人,也一定会把她心里的委屈和身上的痛楚讲给二爷听。可品芳却只会让她忍耐,教她分寸。

奴才再好,不贴心又有何用呢?

佩枝走了以后,这里再无人为她分忧解难,无人为她细心打算了。

月桃暗自懊悔着,没过一会儿,忽然听见外头隐约有些嘈杂的动静,分明是从夏潇院传来的,她忙问了声:“那边怎么了?”

品芳道:“好像二奶奶又做噩梦,惊醒了。”

月桃心想,什么噩梦,吓成那样,也不知是真是假,她既如此,岂不打扰二爷休息吗?怎么反倒把二爷留在房里不让他去别处呢?可见佩枝说的也不全错,二奶奶若是个好的,明知她怀有身孕,为何还要一直霸占着二爷,不劝他过来陪陪她?

原来人心叵测,处处都是心眼儿呢。

***

当月姨娘正在房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夏潇院这边的灯都亮了起来。

未絮又看见她了。

芙霜,满脸血污的芙霜,脖子扎着那根金簪,从井口站起身,朝她走来。

未絮想叫,想跑,可是身体仿佛被施了咒法,用尽力气挣扎也动不了分毫。

芙霜的脖子忽然裂缝,往右侧一歪,断了。她双手抱着自己的头,一面看着未絮,一面走近,然后把脑袋举到她面前。

血水底下的脸是惨白的,白得发青,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充满怨毒,死死盯着她:“二奶奶,你为什么要害我啊?”

未絮惊恐万状,拼命想闭上眼,但就是闭不上。

“好痛啊,真的好痛啊,我把头给你,你帮我缝上好不好?”

就在芙霜将自己的脑袋塞到未絮怀里的时候,未絮脚一蹬,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了。

醒来的一刻她放声尖叫,好似被子里有什么东西似的,疯狂踢开,紧接着一面哭喊,一面撕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不要、不要来找我!我没有办法,你放过我吧…救命!救命——”

“未絮,”薛洵坐起身,企图抓住她的手:“你在做什么?!”

“有血,她的血,钻到我肉里头去了…”未絮用指甲狠狠抓着胳膊,泣不成声:“二爷你让她走,你求她放过我…”

“别疯疯癫癫的!”薛洵拽住她,谁知她忽然瞪着帐子外头惊恐大叫:“她来了!她来了!”

“闭嘴!”

漆黑的屋子亮起萤萤烛火,秋田和两个丫鬟提灯进屋,急忙撩开帐子:“奶奶别怕,是我们。”

就着光,薛洵低头一看,她已经把自己两条胳膊抓出了一道道醒目的血痕,扯开衣裳,里头还有。

“去拿药,”他沉声吩咐着,又道:“把欢姐儿抱来。”

“是。”

屋内点燃安息香,灯烛明晃晃亮着,犹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