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然仿佛没有看见、听见眼前混乱的一切,仍旧纹丝不动地跪坐在原地,耷拉在身侧的双手还染着未干的鲜血,眼睛却茫茫地望着远处,眸子里什么都印不进去。

原来…爸爸妈妈竟是别人家族利益斗争的牺牲品…

原来…她竟然爱上了,还嫁给了那个家族的继承人…

真是…讽刺…

叶隐见旗翌晨直直地望着纪然发愣,忙道:“她交给我,你腿这样,先去车上待着。” 随即把他交给手下,自己急急朝纪然走去。

另一侧,一个手下正在替旗璃割断脚上的绳子,由于捆绑时间过长,双腿淤血麻痹,走动不便,所以他便将她打横抱起准备带离。

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没有谁注意到旗赟手里落下的那把枪正好掉在苏晚娴手边,也没人注意到她偷偷地把枪握到手里,瞄准了某一个方向。

于是那天夜里响起的最后的一声枪响,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如果还有机会问苏晚娴,她其实并不想朝那个地方开枪,只是那是她唯一能够瞄准的地方。

月色下,呼啸的子弹穿破油箱,轰的一声爆炸,山顶那辆凌志粉身碎骨,连同车内预先准备烧车的汽油一起,燃得半边天都亮了。

巨大的冲击终于让纪然回了神,挣扎着从叶隐的保护中爬出来,就见旗翌晨已经冲下了他那辆奥迪,疯了一样地拖着伤腿往前跑。顺着他近乎崩溃的视线往前,燃烧的汽车残片旁边,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旗璃…

顾不上多想,她便下意识地冲过去拦腰抱住他,哭着央求:“别,别过去,别看…”

旗翌晨脚下不停,掰开她双手将她推到一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固执地前进,雕像一样的脸上连眼神都没了。

纪然愣了片刻,跟着追上他脚步,知道阻拦不了,便只能撑着他,陪他一起往前赶。

在旗璃身边跪下的一瞬间,旗翌晨完全空洞了,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擦掉她脸上的血,想要把她翻过来,纪然赶紧截住他的手:“别动她,你不知道她伤在哪儿了,等救护车来了再说。”

旗翌晨木然地依言止了动作,顺势抓住纪然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手掌,通红的双眼死死锁在旗璃身上,直到救护车来了以后,他才放开她随着救护车走了,纪然望着他的背影静了会儿,也跟了过去。

苏晚娴和旗赟的尸体被叶隐其余的手下料理了,而那个保护旗璃的手下因为伤势过重,当场死亡。旗璃被送进了叶隐的私人医院急救,旗翌晨则在纪然的劝说下,同意先处理他腿上的枪伤。

取出子弹,将伤口包扎完毕以后,旗翌晨立即起身去急救室,纪然默默地跟在他斜后方,两人表情都是一样沉重,和憔悴。

等待一个未知而关系重大、偏偏自己又无法左右的结果,或许是这世间最辛苦的一件事,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瞬间,怪脾气的上帝会将你抛向天堂,还是丢下地狱,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今生还会不会有机会。

旗翌晨坐在急救室外,双眼发直地盯着那始终亮起的红灯,整夜不曾开口说话。至今他仍无法相信,早上还在跟他闹脾气的妹妹,晚上就浑身是血地被送进了急救室,生死未卜。

纪然下意识地坐到了长凳的另一头,两人中间隔着一米的距离,垂眉低目双眼发红,似是被什么事情困扰,也是整夜不曾开口,不敢掉一滴眼泪。

四周的空气凝重而诡异,如同一条悬而未断的丝线,似乎脆弱得不堪一击,但是又竭尽全力粘黏。——因为彼此都过于明白,如果旗璃抢救不回来,他们之间,就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十六个小时以后,急救室亮起的红灯终于熄灭了,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时间。

主刀医师疲惫地走出手术室,旗翌晨和纪然立即过电一样地站起来,眼神紧紧抓着他脸上的表情。

“暂时脱离了危险期,需留院观察。” 医生如是说。

话音刚落,纪然顿时浑身没了力气,软在地上痛哭失声,哭到五脏六腑都要痉挛了。幸好救回来了,幸好救回来了…

旗翌晨双眼发红地强站着,良久以后,才在纪然的哭声中找回点反应,勉力将大哭的她拉起来搂进怀里抱着,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别哭了,没事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纪然眼泪像两股瀑布般倾出,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连话都说不清楚:“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巨大的后怕之下,她暂时忘记了当年车祸的真相,在他怀里尽情发泄。

旗翌晨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抱紧,不断亲吻着她的头发,连声安慰:“傻丫头,不关你的事,别自责,已经没事了。”

“是我害你中枪…还害旗璃受伤,我…”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原谅她,她也没办法原谅自己,早知道会如此后悔,当初就不该使那些阴险的招数,老实地认命不就好了么?

旗翌晨扳起她的脸,将她被冷汗和眼泪浸湿的头发撩到一边,强迫她看着自己:“不是你的错,是我的责任,如果不是我整旗赟和苏晚娴,他们也不会那么疯狂地报复,况且就算没有你,他们为了股权,还是会用小璃来要挟我。”

“不是…是我…” 纪然不住摇头,泣不成声。早知道她就不该拉翌晨陪她去扫墓,让他陪着旗璃就不会出事了…现在弄成这样,她要怎么弥补呢?

加护病房内,旗璃生命体征尚算稳定,医生查过仪表数据之后说等她醒来需要再做进一步的检查。

于是,纪然把李念托付给柳青暂时照顾,自己则留在医院照顾旗璃。

由于事情重大,旗翌晨不得不通知了远在美国的旗母和旗翌婕,还有旗璃的丈夫,宁文昊。对于事故的原因,他只说是旗赟和苏晚娴为了股权而绑架了旗璃。

十几个小时之后,旗母和旗翌婕便火速从大洋彼岸赶到了医院,宁文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来晚了一天。

于是纪然从一线守护者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毕竟论和旗璃的关系,都该是旗母和宁文昊排第一,然后是旗翌晨和旗翌婕,最后才轮得到她,所以尽管她格外内疚,也不可以做分寸外的事。

旗翌晨因为腿伤的关系,暂时留在医院休养。经过事故以后,他对旗璃的愧疚更重,认为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复又后悔当时对旗赟和苏晚娴下手过轻,留下隐患才造成今天的悲剧,所以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守着她,任旁人怎么劝都不听。

只有纪然的话管用。事实上,这些天来只要她肯开口跟他说话,他就什么都会听。

毕竟时间冲淡最初的不知所措以后,两人之间的问题,便不可避免地凸显了出来。

十七年前那场车祸,纪然不曾向旗翌晨问起任何一个相关的字眼,仿佛根本没有听懂旗赟说的那些话,每天都只是尽心尽力地照顾旗璃。

可是旗翌晨异常清楚,她不可能没听懂。过去他也曾想象过当她知道真相时的反应,只是很多时候,不到一件事真的发生,你永远都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而这次,竟真的完全不同于他的预想…

他本以为依照她那样激烈的性格,一定会来质问他当年的事,没想到她竟然只字不提,只是变得越来越安静,不再主动和他说话,甚至不主动和任何一个人说话;她不再看他,尽管她知道他在追逐她的目光,但她就是刻意不和他对视,在她的四周,毋庸置疑地存在着一张无形的防护网;偶尔,她会拿出手机,看着里面那些他们曾经的照片,长时间发呆,像是看着一些她从不认识的东西;晚上,她睡在他病房里的另一张床上,却是背对着他,不停地做噩梦,然后惊醒过来满身是汗,他起身过去安慰,她却早一步跳下了床,防范地望着地面,极力避免和他有任何肢体的触碰…

“我们谈谈。” 他终于忍不住对她说,不想让她再强撑下去了。

把问题闷在心里,到最后只会霉烂腐坏,连人的心一起,所以就算她会告诉他她不再信任他,他也希望她把心里的怨气都发泄出来,打他也好骂他也好恨他也好,都没关系,只要别封闭自己。

而她只是失焦地望着很远的地方,用一种特别陌生的表情道:“等旗璃醒过来再说。”

“不行,现在就谈。” 他下意识地伸了手,想像以前一样抱住她,可是在他的手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就猛地弹开了,和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尖叫:“别碰我!” 不爱她…就别碰她…如果,他对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怀着愧疚和同情这种程度的感情,那么她,不需要,从来都,不需要…

双手滞在半空,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眼神里一闪而逝的散乱,是那么似曾相识,记得在她割伤自己陷入昏迷之前,她也有过那样的眼神。

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嘴角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容。想要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伤害的自己,竟然,快要把她给逼疯了…

见他离开了自己的警戒范围,她松了口气,随后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反应过度了,稍微缓了缓表情,眼睛望着旁边:“…给我点时间,至少,等旗璃醒过来。”

他只好点了点头,不敢再说什么,生怕一个不小心刺激到她,又让她回到过去那种疯狂的状态。既然她要时间消化所有的事,那么就给她罢,只要她平安就好。

于是十七年前的旧事,就那样默默地横亘在两人之间,一直没有谈起。

几天之后,旗璃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

那天天气很好,病房里洒着大片阳光,金灿灿的,平和而安宁。

只见被光影亲吻的脸庞上,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后旗母激动得老泪纵横,旗翌婕在旁边哭得像个孩子,宁文昊静静地看着旗璃浑身包满的纱布,表情复杂,旗翌晨微微地红了眼眶,纪然则毫无征兆地流了一滴眼泪。

当时医生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至病房,护士将旗璃的床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见那双清秀的眼眸慢慢地张开了,良久后闭上,再张开,再闭上,再张开,然后她无力地问了一句,声音里有丝明显的紧张:“为什么不开灯?现在是…晚上吗?”

话音甫落,全场所有人都僵硬了。纪然下意识地向旗翌晨望了过去,旗翌晨也正错愕地望着她,多天来短暂交汇的一个眼神,已然传达了很多信息。——原来时间最是无情,从不曾为任何人等待停留,就算还没有做好准备,它也会强硬地推着你前进,去迎接它为你准备的,下一场剧情。

复检的结果,是因为旗璃脑部有个血肿压住了视神经导致她无法看见东西,只是那个血肿以现在国内的医疗技术无法去除,只能寄希望于大脑自行吸收,也就是说,只能看天意了。

于是,事态就和坐过山车一样,刚到达顶点,便风驰电掣地急转直下,所有人都在这激狂的游戏中,身不由己地被煎熬。

比起一个普通人来说,身为画家的旗璃更加不能接受自己失明的事实,而车爆当天旗赟说过的话还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她的母亲不是死于意外车祸,而是死于旗家争权夺利的阴谋,而她的父亲以为自己害死母亲深深自责,以致郁郁而终,哪里知道事故根本和他无关,所以她疯了一样地挣扎,全然不顾自己有伤在身,企图撕掉缠在身上的纱布、拔掉脖子上的输液针,像个疯子一样地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把爸爸妈妈还给我!把眼睛还给我!”

一夕之间,物是人非,曾经爱你的人、疼你的人、你信赖的人、你依赖的人成了间接害死你家人的凶手,曾经斑斓鲜活的世界因为一纸可笑的股权让渡协议成了一片黑蒙蒙的死寂,试问如何能甘心?如何能承受?

所以,只要旗家的人一碰她,甚至他们一说话,她就会愈发失控地挣扎,大嚷着你们给我出去,哭到嗓子都哑了,几欲昏死过去。最后为了避免她伤到自己,医生不得已只能替她打了一针镇定剂了事。

旗璃在药效下睡去以后,病房里一片死寂,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脑袋一片空白。

半晌后,宁文昊首先走出了病房,到安全梯口去打电话。

旗母跌坐在床边,抓着旗璃的手失声痛哭,旗翌婕站在一旁,也是哭得眼睛都肿了。

旗翌晨一瞬不瞬地望着纪然,眼里眉间满是担忧,纪然则空洞地望着病床上的旗璃,那种似曾相识的疯狂让她最切实地感同身受了——因为如果还有谁能理解那种绝望的痛苦,病房里就非她莫属了,随后她身子一晃白眼一翻,直直向后倒去,旗翌晨立马冲过去接了个满怀——看着她倒下,他紧张到连心都不会跳了。

所幸医生检查后说她只是疲劳过度加上精神紧张,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不过鉴于她存在心理问题的病史,所以需要特别留意。

医护人员离开以后,旗翌晨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她随时都会溜走一样。这些日子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碰她而她没有挣扎,第一次她的眉间没有聚着忧郁,安静地睡着了。他不可抑制地俯 下身,不断亲吻着她的脸,痛苦地在她耳边呢喃:“告诉我,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我是爱你的?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不敢告诉你,因为一旦让你知道真相,你就不会爱上我了…”

床上的人只是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没有半点回应。旗翌晨却忽然希望她就这么一睡不醒,像上次一样,不用再起来面对任何事情。因为,他的存在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了一场灾难,只是不断地提醒她当年的事故,让她重复受到折磨而已…就算小璃最后平安无事,他们也早就,回不到从前了…

只是这次他没有如愿,纪然只睡了一晚上便醒来了。

早上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她听见向来安静的医院走廊传来了阵阵骚动。记者?Justin已经封锁了新闻,应该不会有人知道,再说这里是叶隐的私家医院,记者怎么敢乱闯。

于是她勉强坐起身子,朝着声音望去。

玻璃窗外,旗母和旗翌婕站在旗翌晨身后,正愤怒地望着对面的宁文昊,然后旗翌晨猛然挥出一拳,将宁文昊狠狠揍翻在地,四周围观的护士立刻发出了大片抽气声。

纪然吓了一跳,赶紧掀开绒毯跑出去:“发生什么事了?”

旗翌晨听见她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担忧道:“你怎么出来了?回去再躺会儿,医生说你必须多休息。”

纪然触电一样地别开视线,转而看着宁文昊。宁文昊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愤然道:“这个决定有那么不可理喻吗?!我还年轻,还有自己的事业,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个疯子和瞎子吧?!”

纪然顿时明白过来,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旗璃?她还有希望的啊。”

“希望?那你告诉我她什么时候可以治好?!” 宁文昊冲着她大吼:“一年?两年?还是十年?要是永远都治不好那要怎么办?!”

“…” 纪然无言以对,关于人性的凉薄,她早就看透了,所以本没抱什么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况且那种虚无缥缈看不见未来的等待,向来是最熬人的。

死亡让人伤痛,但是伤痛过后,可以有机会选择坚强,将生活继续,也可以有机会选择放手,将世界丢弃。然而希望让人麻痹,让人瘫痪,让人束手缚脚地停留在原地,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祈求上天给一个机会,那是活生生将人折磨撕裂,然后剥落出最真实人性的最残忍手段。

所以人们才会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连有血缘关系的人尚且都不堪重荷,更何况原本就是陌路人的彼此呢?

她只是担心旗璃,在这样连续的打击下,还会不会好得起来…身体的痛如果有幸能好,那心理的呢?

于是几天之后,宁文昊就生硬地离开了,对旗璃谎称公司有急事。

旗璃虽然单纯,可是也没到那份上,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明白得很。留?留得住吗?一心想走的人把他硬留下来,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笑可怜,反正她连眼睛都没有了,家人也没有了,也不在乎再多失去些什么了…

只是脑袋是那么想,身体却像自己有了意识,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眼泪跟开闸泄洪一样,哭得要把内脏都呕出来了,混沌的绝望中,她本能地想起一个人,一个在她记忆里永远都不会丢下她的人,所以她双手在半空中不停地乱抓,嘴里胡乱喊着:“哥哥,我要哥哥…”

“我在这里。” 旗翌晨赶紧抓住她乱舞的手臂在病床边坐了下来:“别哭了,我在这里。”

旗璃立刻摸着扑进他怀里,像即将溺毙的人死死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浮草,哭得撕心裂肺,她的整个世界,都塌了…

旗母和旗翌婕在旁边哭着不停地向她道歉,不停地解释当年的事故,他们是如何愧疚如何对不起她家,希望能看在养育她一场的份上原谅他们,然后不停地安慰她,说会照顾她一辈子。

病房门口,纪然沉默地看着、听着眼前的一切,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是游离在他们周围,好像他们口中那些事跟她自己无关似的。

也许人都不该过于聪明,过于聪明,就会看得很远,就会提前知道答案,也就会少了许多乐趣而多了许多痛苦,就像一场结局是死亡的赌局,不知道的还可以开开心心地赌一把,知道的,就从知道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死了。

所以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连旗翌晨都没注意到,只知道当他终于安抚旗璃睡着以后,纪然早已经不见了,手机也关了。

也许自己的前世是流浪,所以今生注定要继续颠沛。

所以总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没有什么喘息的机会。

所以总是在不断认识新的人,然后遗忘旧的人。

所以站在时间和人潮的洪流中,迎来送往,从不敢多加半分感情,就怕落得像现在这样的下场。

爱上那个男人,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如果早一点知道了他的身份,那还会不会爱上他?

那他呢?他又是真的爱她吗?在他眼里,她会不会就只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果,他对她没有爱只是愧疚,那她连原谅他的理由,都没有了。

可是啊,人都必须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不然就得不到预期的结果。这些问题要是能够早一点问出口,可能都还是有意义的,现在问,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因为她和旗璃已经无法共存,而他,只能从中选择一个。

身子受着最后一丝活着的神经的支配,自发地动着。

走出医院,在街边拦了辆出租,她回了家,只是那个共同生活了半年多的家,她站在里面,却感觉自己不再属于这里,或许从来都不曾属于过。

于是家不再是家,就只是房子而已。

打开储物间,从里面搬出些整理箱,开始收拾自己和李念的东西。

书、衣服、鞋子、包包、电脑、画板…她一件一件地小心分类、整理,不疾不徐,始终表情平静,像只是在清理房子里的物件。

弄完以后才发现,她的四周堆满了箱子,不禁有些愕然。原来,她竟然多了那么多东西…

她忽然忆起,第一次住进旗翌晨家的时候,她只带了一只小小的行李箱,是她最喜欢的那只,里面只装了必需的东西,这样来的时候方便,走的时候也方便。

其实,她原本就没有打算过停留,以为那也只会是一场萍水相逢。

是不是被时间肆虐过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还原到最初的模样?

心里开始钝钝地痛起来,她强迫自己不许回忆,疲惫地起身到客厅,想休息一下。——卧室里那张双人床,她不敢睡。

可是在这套房子里,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能让她精神倍受折磨的东西——回忆,到处都是的回忆,无孔不入的回忆。

客厅里有一面墙,是旗翌晨设计的,叫时间轨道,老电影胶片的风格,上面全贴满了照片,记录了他们相识以来的每一点、每一滴。

当把自己麻痹、包裹起来的时候便不会被回忆侵蚀,可是只要裂开一道小缝,回忆就会有如顽强的藤蔓植物,足够拱开坚厚的城墙。

所以眼泪终于踏在情绪的浪尖上降临,源源不断,跟着四肢百骸都抽痛起来,她倒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浑身发冷。原来过去,她竟是那样地幸福着…不明真相地幸福着…

旗翌晨推开家门时,纪然正呆呆地靠在沙发上看着对面那堵照片墙,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听见开门落锁的声音,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再看四周,已经堆了好些个装满的箱子,里面全是她和李念的东西。

他不禁皱了皱眉,走到她身边坐下:“为什么离开也没说一声,还把手机关了?知不知道我很担心。”

纪然没有像之前那样会往旁边挪,只是不看他:“…我们离婚吧。”

旗翌晨顿了顿,竟没有觉得意外。他这才看见,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那条沙漏的项链,和那枚里面刻了两人名字的素戒,勾了勾唇,语气不容置喙:“我知道你需要冷静,所以我会给你时间,但,离婚绝对不行,这点没得商量。”

“为什么?” 纪然眼神仍牢牢抓在那些照片上,里面的她,每一张看起来都笑得好幸福:“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我们都明白不是吗?分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旗翌晨沉默片刻,试着向她伸出了手,她没躲,再将她轻轻地揽进怀中,她身子只僵了一下,没有挣扎。他松了口气,缓缓地说:“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明白也放不了手,失去你我会疯的。”

时间,将他们推到了分岔路的路口,因为害怕,所以彼此都在内心深处战栗着,可是却异常清晰地明白,他们的选择,不会相同…

“翌…晨…” 纪然艰难地叫出他的名字,在他怀里,她身子僵硬,声音有点闷:“我原谅你。…不管我怎么气你瞒着我当年的事,我原谅你,所以不要再觉得内疚了,我不是你的责任,你没必要非得照顾我。”

旗翌晨感到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子好轻,像一个布偶娃娃,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温度,不由用尽全身力气搂紧她,怕她在自己怀里流失:“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我只是太怕失去你了,你昏迷的时候我才知道真相,可是等你醒来,我怕告诉了你你会恨我,然后会去周梓笙那里,所以一直都不敢讲。”

纪然轻轻摇了摇头:“已经…无所谓了。我不恨你,不是你的错,所以我原谅你,你也,原谅你自己吧。”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 旗翌晨不断抚摸着她的后背,想要融化她的僵硬:“不相信我是爱你的,所以才要原谅我,可是从头到尾我都只想要你,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跟一个女人在一起生活过,从来没有,所以你不能放弃,我不准你放弃,你必须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证明?” 纪然苦笑出声,眼泪漫上了眼眶:“我也好想要你的证明,可是现在你要怎么证明?旗璃失明了,精神也崩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加上宁文昊也走了,你现在就是她唯一的支柱,你就是他的全世界,她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需要你,你顾她都来不及了,要怎么样向我证明你是爱我的?”

“跟我去美国。” 旗翌晨低头深吻了她的头发一下,眼眶有点红:“既然国内治不好小璃,我就带她去国外治,你跟我一起。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总会有证明的机会。”

纪然摇了摇头,推开他的双臂,眼泪还没断,却笑了:“别骗自己了,我跟着你回美国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你比我更懂得人性,所以你早就看透了,不是吗?你只是放不了手。”

旗翌晨沉默而憔悴地望着她,连日来的操劳让他像变了一个人。关于人性,她说的没有错,他早就看透了,而她也看透了,所以两个已经知道结局的人,连编谎话骗对方的必要都没有了。

“我不想恨你,也不想你恨我。” 纪然眼眸蒙着一层薄雾,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才可以把话说得完整:“所以我才不要你夹在我跟旗璃中间为难,也不想跟着你去了美国,然后不知道多久以后的某一天,我对着你大喊说你就不能把她交给别人照顾吗,然后你责问我为什么不能多体谅你一点。我们都明白不是吗?这就是为什么恋人到最后互相憎恨着分开的原因,因为承诺了自己做不到的事。我做不到一直毫无芥蒂地照顾旗璃,现在的我也做不到对你有信心,所以就这样分开吧,在我们还没有变得互相厌恶之前。”

旗翌晨望着她,缓缓摇头,深邃的眼底沉着万分的坚定:“你说的我都了解,但是我不会放开你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我们可以暂时分开,不过绝不可以离婚。我会带着旗璃去美国,找最好的医生,我一定会把她治好,然后回来找你。在这之前,你始终都是我的妻子,是我旗翌晨的女人,在我离开的时间里,不准你有别的男人,我也不会让你有机会有别的男人。”

纪然抬起脸望着他,对上他幽泉般闪烁的眼睛,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不要给我希望,也不要让我等,那只会让我更累,你也不要急着回来找我,把你的感情整理清楚以后再说。现在你不同意离婚也无所谓,两年内你不回来,我就可以申请解除婚姻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