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闭着眼睛,让使女擦干头发,就听一个使女轻声报:“王爷,定州知府求见。”

谢无缺皱了皱眉,心里不痛快,但还是招手让使女为他披了一件外褂,唤进定州知府。

“三更半夜的,什么事?”无缺隔着纱幔,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定州知府一躬到地,一来是实在有求于宣宁王,二来是不敢正视这位年轻王爷的身影——朝臣们私底下品评,都说威远王是武将中的第一美少年,而宣宁王则是当之无愧的文臣第一美男子,这两个人美虽美,却带着一股异样,让人不想招惹。尤其是阴阳怪气的宣宁王,说话总是三分明白七分含糊,让人捉摸不透。

定州知府的地盘上住了这么一位大人物,想不头疼都难。更何况,宣宁王吃的是“密探”这碗饭,大事小事瞒不过他的耳目,搞得定州知府事无巨细一概要请示,唯恐一点照应不周。

“王爷,今晚下狱的那几个人,要不要造册?”

无缺皱了皱眉头,嗔怪道:“威远王发烧晕了头,你也跟着迷糊?连公事私事都不会分辨了?”

定州知府捉摸了一下,犹犹豫豫问:“那…不造册了?”

“废话。”无缺打个哈欠,冲定州知府摆摆手,“一两天之内,让无懈带着这些麻烦的家伙赶快回他的雍州去!咱们这儿可经不起折腾。”

定州知府好不为难,愁眉苦脸道:“这、这恐怕还是王爷开口,比较合适…”

无缺狠狠白了他一眼,不过因为隔着纱幔,让他这一眼的威力受阻。“我是他的私交,怎么能碍着他的私事?你是公干,让他回家办私事,他尚许会听。按我说的没错。回去歇着吧。”

定州知府看他无意留客,只得苦着脸告退,心里直喊倒霉:两个最不好惹的麻烦王爷,偏偏都跑到他的定州来闹事…他这几天恐怕是睡不安稳了。要怪还得怪那几个来路不明的犯人!

如果定州知府知道那几个来路不明的犯人,正在定州府牢里酝酿一场阴谋,恐怕他立刻就会搬小板凳守在牢门口…

“不会吧?你随手就摸出一瓶什么什么水,难道就没别的宝贝?”小风的眼睛充满期待。

“有啊——还有一颗紫霜丸…”小蝶的神情充满无奈。

“大叔,你随手就送了小蝶一瓶水水,难道就没别的宝贝?”小风期待的目光转向玉泉公。

“有啊——不过都被应无懈那小子给摔烂了…”玉泉公的神情更无奈。

小风托着下巴沉思起来。

“我说哥哥,”小蝶眨巴眨巴眼睛,问:“你不是会飞檐走壁吗?威远王府的黑芭蕉都能偷出来,小小的定州牢竟然把你难住?”

小风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回答:“我是能飞檐走壁——在牢房里走两圈给你看看?你也不看现在什么形势!飞檐走壁挺屁用!想当年你不是用一根银簪开了禁地的十六把锁?怎么就开不了牢房的一把锁呢?”

小蝶伸出手冲他抖了抖:“可以啊——借我一根银簪!”

两个人不约而同瞄向余香,后者有些尴尬地摇头道:“我的首饰都让狱卒抢了去换酒…”

“世道怎么这么黑暗啊——”玉泉公叹了口气。

他们正不胜唏嘘,牢门又打开了。

应无懈铁青着脸,捂着手臂走了进来。

小蝶四人的眼睛“唰”地亮了。

应无懈咬牙切齿地瞪着小蝶,恶狠狠说:“解药!”

小蝶撅了撅嘴,瞄了瞄应无懈那只沾过药的手——似乎是一种可怖的暗绿色。她不禁咂舌,冲玉泉公扮个鬼脸,又对无懈说:“可以,不过我有条件——你先把翠霄山庄的人都放了!”

无懈似乎有点意外,沉吟道:“你不是要见你娘?”

小蝶一仰头,“条件由我提!”

无懈有些不甘,问:“若我不同意,会怎样?”

“你的手会腐烂,”小蝶恐吓道:“然后一直烂下去,直到你的心烂掉。”

无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叫道:“你以为只有你能解毒?”不过他的声音没什么底气。

小蝶吐了吐舌头:“请便!”

形势一下逆转,让无懈脸上忽青忽白,哼了一声,又走了。

十七

看了应无懈那张扭曲的脸,小蝶心里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冲玉泉公挤挤眼睛:“老伯,您的神水真灵!就是病症可怕了点儿——说实话,我没看出来他那只手会怎么样。您说呢?”

玉泉公却面有难色,挠头道:“按理说,被神水沾染的地方,应该变成紫色才对,怎么变成绿色了呢?看来这药的时间是太久了——说实话吧:我也不知道他的手会变成什么样。”

小蝶本来还得意洋洋的笑脸一下凝固了…

“不、不会吧?”她垮下脸,又开始忐忑不安,“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她还没想出新的应变之策,应无懈又回来了,只是脸色比方才更加不善。

他冲着狱卒一挥手,狱卒立刻把小蝶对面的牢房一一打开,放出了翠霄山庄的家丁。无懈沉着脸,冲小蝶一伸手:“解药!”

这次小蝶看清了:他绿色的手心中,青紫色的血管凸浮,手腕肿胀,把皮肤绷紧,看起来分外可怖。小蝶不是没见过可怕的症状,但看了无懈的手,心里还是忍不住一哆嗦,声音也不像刚才那么底气十足:“我,我还没见到我娘呢!”

无懈面目阴沉地冲狱卒一点头,狱卒立刻开了锁,拖出小蝶一人之后,迅速把牢门锁好。小蝶被狱卒扯了个趔趄,刚站直了身子,无懈就“啪”一掌狠狠掴在她脸上,直打得小蝶眼前发黑,口里却是一股血腥。

“应无懈!”小风怒不可遏冲无懈吼:“你还是不是男人?动手打女人很神气吗?你——”

“你再多嘴,我就不只是‘动手’打她了!”无懈冷冷打断了小风的话,瞪了小蝶一眼:“走吧!”

小蝶机械地跟在应无懈身后,一时没什么主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凉冰冰,竟有一丝恐惧。

她只是隐约觉得,前面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和她同年纪的少年,而是一个可怕的画皮恶鬼,谁也不知道这张俊美的画皮下面有多恐怖。她只觉得,她看到的恐怖不及他本人真正面目的十分之一,剩下那九分,小蝶希望自己永远没机会去见识。

她只觉得这辈子没走过这么长的路——虽然只是从牢房绕到了定州府衙的后院,但跟在这个人身后,一路上都是阴森森的,让人随时想掉头逃走。

后院一间普通的瓦房前,四个带刀护卫一见无懈,立刻躬身行礼。应无懈冲他们点点头,其中一人打开了房门上的锁。小蝶定了定神,听到无懈冷冰冰的声音说:“进去。”

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应无懈已经揪过她的胳膊,在她后背推了一把,让小蝶又摔了个趔趄。

再站好,房门已在她身后“咔啦”上锁,她面前是简单的陈设:桌椅、床。

小蝶一眼看到了床上动也不动的中年女子。

“娘…”她轻轻叫了一声。

任绯晴的头偏了偏,看着小蝶叹了口气。

“你进来的时候,我心里盼着另一个人…”她凄苦地抿嘴一笑,“可是这次又不是他。”

小蝶坐在母亲床头,轻声道:“爹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来救你。”

任绯晴闭上眼睛叹息道:“你别安慰我了。即使他来了,我也未必能见得到——你也看出来了吧?我撑不了几天。”

“别傻了,你到雍州时,也说自己撑不了多久,还不是拖到现在?”小蝶撇撇嘴,掀开母亲的被子,把手伸进去把脉。一搭上脉搏,她的神色变了变,不像刚才那么随便。

“我虽是生了女儿,却没当过‘母亲’。”任绯晴的神情恍惚,似乎是对小蝶说话,又像自言自语:“我们之间闲聊几句,听起来也和别人家的母女不一样,总是少了什么。我时日无多,只有两件事惦记着:一是你爹的生死;二是你的终身。”她直直看着小蝶,问:“我把废话省了,直接问你吧:你觉得小风怎么样?”

“什么呀!”小蝶难为情地缩了缩肩膀,“哥哥和我不合适…”

任绯晴点点头:“你了解这个就好。小风的个性是真正的‘风’——你这样的女孩子,也许能握住风,但却留不住风。留不住风的人,没法从风那里得到幸福…可是你这些年都没结识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勉强有几个不错的,也让小风连哄带吓把人家赶走了——他的意思我能看出来,只是总觉得他不合适。听说你和毒宗的人一起处了好几个月,翠霄山庄的庄主还因为这个受了连累。你心里有什么打算没?”

小蝶的神情有些苦闷,“我没想。”

任绯晴看着她的脸色,心里明白了几分,缓缓说:“听说翠霄山庄的主人是个很讲义气的少年英雄。”

“娘!”小蝶急忙制止了她,摇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好好休养,别瞎想了。”

“你啊——”任绯晴闭上眼睛吸了口气,“你心里是想着:你害人家家破人亡,也没脸再有非分之想了,对不对?”

“我本来就没有非分之想呀!”小蝶红着脸提高了声音:“我只是觉得,大家以前处得不错,现在发生这种事,让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朋友——”

“他要是能来就好了!”任绯晴忽然说:“他要是来了,就说明不再怪你,说明他心里把你看的很重。”

小蝶愣了一下,旋即凄楚地笑了笑:“他?你也说了,他是个很讲义气的少年英雄,他不会把女人看得那么重…他要是来了,也只是为‘朋友’。”

任绯晴用鼻子哼了一声,神情有些无奈:“你要是没这么聪明,也许早就嫁人了。我不和你争。小蝶,娘没什么好东西留给你,只有头上这两根银簪还值几个钱。你要好好收着,别让狱卒抢了去换酒——好好地用!”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小蝶一眼,黯然道:“我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人不过一死,死在这里、死在别处,都是一样——你不用惦记我,好自为之。”

“娘!”小蝶叫了一声,任绯晴却不再理会,似是下了逐客令。

无懈一定一直在门外细听她们的对话,当屋中沉静下来时,他几乎分秒不差地推门进来,一句话不说,抓住小蝶的肩膀就走。小蝶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竟没有反抗。

出了房门,无懈立刻夺过小蝶手中的银簪,翻来覆去看了看——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对银簪,货色一般,顶端各有一颗不大的珍珠,末端磨去了棱角,十分圆润。无懈左看右看,不觉得这样一对银簪能闹出多大的事,于是冷笑了一下,把银簪插在小蝶发间,说:“她倒是识趣,知道自己活不成,连遗物都准备好了。”

小蝶整了整衣襟,伸手扶正发簪,没有搭理无懈。

无懈把手在小蝶眼前晃了晃,阴森森提醒道:“解药拿来。”

“解药没有现成的。”小蝶看了看他的神色,知道他信了八分,于是从容地继续说:“我要开张药方,你命人按方取药,我现在给你配。”

无懈推推搡搡把小蝶关进一间书房,看着小蝶在纸上列了几十种或常见或罕见的药材。立刻,定州府衙骚动起来,看来很多差役都出去为威远王找药。而此时此刻的威远王却冷静下来,背对着月光定定地坐在书房里,既不看小蝶,也不和她多话,似乎只是监视着她不许她逃走。

小蝶的手肘撑在书桌上,双手托腮,怔怔发呆。

两人各怀心事,就这样疲惫地沉默着。

小蝶忽然打破了死寂,口气飘忽地问:“你见过你大哥么?”

无懈的肩头似乎在月色中轻轻一抖,但仍是无语。

“你没见过吧?”小蝶的声音柔和矜持,似乎只是在跟一个半生不熟的朋友攀谈:“我一直想,你这么恨我爹,应该是因为很敬爱自己的大哥,即使没有见过他,也把他的仇恨当作自己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她叹了口气,幽幽道:“血缘可真可怕——即使从未谋面、即使嘴上嗔怪心里抱怨,但面对和自己分享了同一血脉的人,还是会心软,忍不住想找个理由为她开脱…”

“住嘴!”无懈的声音既不激动,也不愤怒,只是冷冰冰突然蹦出来,好像从房檐流下的雨滴敲落在青砖上,清脆利索却没有感情:“我的事情你不配问。别把你自己的感受一厢情愿往我身上套用!”

小蝶不再言语。

两人沉默了没多久,无懈的随从送进大大小小若干包药材以及小蝶指名的锅碗瓢罐。

“配药吧。”无懈的神情和口气都愈加沉静,他搬了把椅子,往小蝶对面一坐,仔细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苍白的月光下,被这样一个阴沉的家伙盯着,绝对是难忘的经历。

小蝶尽量从容地打开一个个纸包,装模作样地检验药材。她知道无懈一定不懂得医药;她知道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坐在那里起威慑作用;她知道她可以趁这机会做点什么。但在无懈那道寒冷的目光中,她的头脑竟有些慌乱,手心也直冒冷汗。

小蝶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必须镇定!有一件事,她绝对不能让应无懈发现——她根本没想出来该怎么解那种毒药!她只是在好多天前闻过一下“愿望神水”的味道,知道它的成分非常复杂。若是正常状态下的毒药,小蝶也有信心去解毒,但这神水偏偏是过期的…谁知道它发生了什么异变!眼下只能把死马当作活马医,弄点儿万用的止痒止痛消肿药,先把病人的情绪稳定住…

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毒能让易小蝶如此紧张——过期的愿望神水是第一个。

无懈看着小蝶白净纤细的双手在月光下摆弄那些干巴巴的草药,又是捣又是磨,忙得热火朝天。一时间,他的神思竟随着那双灵活的手舞动起来,飘忽了一瞬。

当他回过神时,小蝶已经架起了药罐,用一些莫明其妙的草药当柴禾,把另外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煮起来。

“你最好在耍花招之前想想:取你娘的性命对我而言易如反掌。”无懈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小蝶似乎全身心投入了煎药活动中,根本不理他。

但她并没忽略无懈刚才的走神。“他心里还有别的事。”小蝶对自己说:“嗯,他要是再走神一会儿就好了。”

想到这里,她灵机一动,从一边抄起扇子用力扇着火炉,把一股股浓烟往无懈身上扇…

“阿嚏!阿嚏!阿——嚏!”无懈的鼻子受不了那股又酸又辣的刺激气味,很配合地连打三个喷嚏,顺便引发了喉咙瘙痒,“咳——咳!你、你这是熬什么鬼东西?!”无懈忍无可忍,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把所有没打开的窗户都一一推开。

小蝶瞅着这空当,把一个纸包往怀里一塞,然后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回答:“你没听说过‘良药苦口利于病’吗?味道越难闻,越有奇效;越清香的东西,越是狠辣的毒药!——哎,我向来认为毒药最有人性,跟人似的,越漂亮的越歹毒!”

无懈没心情和她计较,立在窗边狠狠瞪了小蝶一眼:“我向来认为——跟你这个扫把精扯上关系,绝对没好事发生!”

“我的命就是这么独树一帜!”小蝶白了他一眼,“谁让咱们一出生就注定是对头?你不觉得是上天安排我来尅你?”

“哼——”无懈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上天只是让你逮点小便宜。你那条独树一帜的命最后一定是交在我手上。”

噢——是吗?小蝶心里鄙视了无懈一回,暗自耸肩,心说:“这话要是刚才说出来,我也许还哆嗦一会儿…可现在不是刚才了!”

小蝶回到牢房的时候,小风一眼就发现她的神色有些异样。他把妹妹拉到一边,焦急地问:“小蝶,你见到干娘了?她怎么样?”。

“娘的身体很不好。”小蝶拧着眉头说:“她本来就有内伤,让应无懈那混账从云罗山押到这里,又不照顾她的饮食…现在她浑身的气血都乱了,恐怕扛不了多久…”

小风听了,恨得牙齿直打颤,刚要发作,忽然瞥见了小蝶头上的发簪。“这是干娘的!”他轻轻抽下一根,柔声道:“这根上刻着‘天’,另一根上刻着‘晴’——这是干爹送给干娘的,她从来不离身。”

“不说那么多了!”小蝶调整了心情,看了看牢中的玉泉公和余香,道:“哥哥,老伯,香儿,应无懈只是要我们一家死,我不能连累你们。你们今晚就走!”

“走?!”余香从地上站起来,莫名其妙地问:“怎么走?”

小蝶指了指小风手中的银簪,低声说:“用这个开锁。”

“我不走!”小风一甩袖子,退到了墙跟,“难道我和你不是一家人?”

“哥!”小蝶看了看天色——今晚这一气折腾耗费不少时间,夜色渐渐消退,黎明即将来临。“哥,你要走,而且要带娘走!她被关在后院一个有守卫的屋子里。”她伸手入怀,掏出纸包,“我让应无懈抓药时,多配了一副迷药。你用这个药倒守卫,带娘离开!”

“咳!小蝶!你太天真了!”玉泉公忽然摇头,冷静地分析:“即使出得了大牢,救得了任夫人,我们四个老弱病残怎么可能逃出定州?!依我之见,不妨等待时机——等边少侠来救人时,我们里应外合,才万无一失啊!”

小蝶听了他的话,忽然沉默了。半晌,她才缓缓转头,正视着玉泉公问:“老伯…你怎么知道我娘姓‘任’?”

玉泉公在小蝶怀疑的目光中微微一笑,抚着山羊胡,坦然道:“小蝶,你不必多心。我要是害你,还用等到现在吗?我和你母亲是老相识。这么说吧:我是你非常熟悉的一个人的父亲。”

小蝶听着他的话,心里愈加疑惑,听到最后,忍不住偷眼瞥了小风一眼。

小风也一时怔了,呆呆地看着玉泉公,吞了口唾沫,小声嘀咕道:“我爹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