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她跟着府里的下人偷跑出去玩,堂兄替她写功课,结果两人一切被罚跪。

十一岁,祖母眯着视力并不好的眼睛为她梳发簪,看着铜镜中的她微笑,小晚儿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夫君。

这些事情,曾经所有的一切,如今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像一缕苟存在人间的孤魂,连回来看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宣扬希望她能忘记从前的一切,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只有她知道当时是如何的痛切心扉,无论谁的抚慰都无济于事。

只有她知道,在她的心里有一个黑洞,深不见底,把她的快乐、活泼及渴望统统吸走,活着,不过是等待某一天,能将这个黑洞填平。

谢钦看见了,也明白了,可他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放弃了他。

这段日子里,虽然表面上依旧平静,但她一直在想,如今她应该为什么活着。

却觉得累,有种身心俱疲的累。脚下的路已经一步步走到尽头,前方的光亮已经透了过来,可她却不想再走下去,在黑暗里跌打滚爬了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也没有力气再去想像究竟得到怎样的解脱。

你们告诉我,我怎么办?

独自坐在浓雾里,她摸着身下斑驳的石砖,喃喃问道。

天冷的时候,希望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高兴或难过的时候,希望有谁能静静聆听。

无聊的时候,能有个机会拌嘴吵闹。

清晨醒来的时候,有道专注的目光凝望着她。

一起在某个下雨的夜晚并肩走完半条街。

忘记是哪一天,她忽然发觉,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些而已,这些琐碎的,平凡的瞬间。

可是现在,已经再没有机会了。

该结束的也都已接近尾声。

宣扬一直觉得她的性格太过极端,她的确是。

晚儿。

她缓缓站起身,又一次听见梦里的呼唤。

深浓清冷的白雾里,一切都悄然静谧,就像一个长久的梦,而梦的最深处,有始终爱她疼她的人们,永远都不变。

娘,不会太久的,你等我 。

扬起嘴角,她淡淡地笑了。

嘉佑二十五年太子薨,睿郡王谢钦领军四十万征昌平。

考磐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失弗谖。考磐在阿,硕人之過。独寤寐歌,永失弗过。考磐在陆,硕人之轴。独寤寐宿,永失弗告。

清扬的琴声中,未晚一步步迈上俱欢颜的顶层。

窗外飞雪,阁楼里却暖和得很,墙角搁了一个巨大的铜制雕花火炉,烧得正旺。

未晚望着正从容撩弦的男子,在桌旁坐下静静聆听,一曲终毕才含笑鼓掌。

“许久没有听到雅王的琴声了。”

容湛抬起头,笑容是一贯的温文尔雅:“我曾经说过,要弹琴给你听的。”

“琴艺是动人,可是这首《考磐》怕是不适合你。”

容湛挑眉一笑:“那你觉得什么曲子适合我?”

“此刻你应该弹首《得胜令》。”未晚淡然一笑,转身俯视脚下京城万家灯火。

“这第九层的风光果然是极好,你已经很满意吧。”

“是,我很满意。”容湛缓缓答道。

“香浓姐怎样了?”眼中染上寒意,未晚依旧背对着他问。

“至死未招,杖毙。”身后的声音也忽然冷沉。

未晚握在窗栏上的手指泛白:“秋狩时我和容婉的马别动了手脚是你的意思?”

“是。”

“我被下药也是你?”

“是。”

“舒儿是被你的人所杀?”

“是。”

“我早该想到是你。”她转过身,明眸恨恨的盯住他。

六十五 燃情

“你确实应该早点想到。”容湛冷冷一笑,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掂了掂却又放下了。

“若不是你还有点用,若不是顾及着谢饮的兵权还没到手,我不会留你到现在。”

“原来你才是最无耻的那一个,”未晚瞅着他讽刺出声,“你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几番救你,你也不一定有这个命坐在这里。”

“你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演的那些把戏,韩未晚,”容湛嗤笑,“你在八年前就是一个身负死罪之人。”

“我可以再让你明白一点,陈永年为什么会自杀?因为他手下一直有我的人,连当年韩府一案,也是我安排人向陈永年提议进而东宫采纳的,我大哥只不过替我当了靶子而已”他森然冷笑,素来温文的容颜显得阴沉可怖,“可你知道你最错误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你帮了二哥和魏冉!”

“我知道,”未晚望着他咬牙切齿,“我还知道,你真可怜,从小就处处学习你二哥,却始终生活在他的阴影下,连自己喜欢的女人也都被他抢走。”

“住嘴!我不比他们差,”他猛然低吼,额上青筋紧绷,“父皇一直都只看到他们,所有人都是,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是错的!”

“我不想再听你疯言疯语,”未晚冷冷开口,“我知道你今天来就是要我的命,你觉得对于一个早该死掉的人,她还会怕死吗?”

“你的心情不在我考虑之内,我只需要看到我想要的结果。”容湛望着她冷笑,手指轻轻弹弦,“铮”地一声,楼梯上传来阵阵脚步声,像是许多人一拥而上。

“你会看到的,”未晚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妖异的弧度,“而且,我会让你永生永世都忘不了。”

话音刚落,她抬脚踢到一旁的铜炉,火焰轰然蹿高,以惊人的速度在房内蔓延,一眨眼的功夫就吞噬了窗幔,墙壁和摆设。

“想不到吧,这个房间我早已处理过,就算你不来,我也会请你来的。”盯着面露惊慌的容湛,未晚淡笑开口,“你不知道的是,俱欢颜的主人就是我。”

“杀了她。”容湛冷酷地命令左右,自己往楼下奔去。

“你不要枉费心机了,大门已经封死了,楼下也已点着火了。”未晚狠绝地一笑,一掌拍退眼前袭来的人。

斜刺里剑气袭来,她闪避不急,左臂上被划了一道伤口。

这一些都是死士,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要先听令杀了她。

反正她今天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放弃地闭上眼,她准备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

“晚儿!”一声怒吼传来,她震惊地睁开眼,原来欺向眼前的剑锋被另一柄长剑隔开,眼前是那张她怎么都没有意料到会出现在此地的冷峻容颜。

“谢饮?”惊呼声同时自未晚和容湛口里逸出,而他们口中的人,正以凌厉残酷的剑势挥杀不断围上来的死士们。

房内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扑面,未晚望着那张熟悉的侧脸,上面满是尘土和血汗,她可以想象他是怎样为了她的安危千里迢迢的奔赴回来。

死士们的攻击越发凶猛,几乎招招都狠毒拼命,他们俩贴着背迎敌,形势万分危急。

“你看窗外。”谢饮急声命令。

未晚望着窗口,临近的客栈楼顶上,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正仰首而望,是宣扬。

“我以掌力把你打向他,他会使轻功接住你。”谢饮低沉出声。

“那你呢?”未晚吃力地应付着敌人的进攻,心绪如麻。

“你不用管我。”谢饮沉下眸色,利落开口。

他答应出征,一是圣明难违,二是他需要一个幌子。他原本是打算借容湛对他放下心防的时候将她转移走,却不知道她做出如此偏激的举动。在俱欢颜起火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是以宣扬的掌力为助从三楼进来的,但如果要出去的话,也只能是同样的办法,所以能走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未晚。

“要走一起走。”泪水夺眶,未晚哽咽着开口。

“听话。”他咬牙,随即闷哼一声。

“你怎么样了?”未晚惊恐地转头,发现他的右肩已被鲜血染红。

“没事,”谢饮移开步伐,边战边退向窗口,“你照我的去做,我能解决他们。”

“你骗人,”未晚摇头,胸中酸痛难当,“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我不能——”

她怎么可以就此丢下他,在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之后?

“你给我滚!”谢饮骤然怒吼,熊熊火光映上他线条冷硬的容颜,“听不懂人话吗?你能不能给我干脆点?”

“你不要逼我走,就算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烟雾嘶哑了她的噪音,她泪流满面,“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你不要总是给我惹麻烦,我也会烦的,”他声音低哑,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还有,你记住,我心里没你,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在她怔忡的那刻,他以几道凌厉的剑花逼退众人,回过身拎高她的身子一掌击向她肩头。

未晚整个人被他打飞出去,最后一眼,是那双深邃如湖水的绿眸,里头漾着让她一生难忘的温柔。

忘了我。

她听见他说。

如墨的夜空下飞雪飘舞,重重阁楼绽放在冲天的火势中,埋葬了所有的阴谋与爱恨。

在熟悉而温柔的怀抱里,她的意识陷入黑暗中,当她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忘记自己曾如何深爱过一个男人,不记得曾为他如何地意乱情迷,更不知道他为了挽救她的生命,从此在她的世界里消失…

过往缠绵,在这个血色雪夜里灰飞烟灭。

六十六、春雨

一年后。

细雨绵绵,带着潮湿暖意的春风徐徐吹拂岸上新绿初绽的柳枝,浩瀚的烟波上氤氲着飘渺的水雾,隐约中有丝竹之声传来,听不真切,却自有种酥软忍心的旖旎。

“宣爷,你尝尝我沏的滇红,茶性温润,正适合这个时候喝呢。”柔若无骨的身子倚在男人宽阔的胸怀里,美人吐气如兰地讨好。

“好,”俊颜扬起一抹魅惑人心的笑容,宣扬就着凑到唇边的瓷碗饮了一口茶,抬头望向正步入画舫的男人,“什么事?”

“贤王登基继承大统。”步天青答道。

“嗯,意料之中的事,”宣扬淡淡一笑,“要不是晚儿给了他一封信预示,那时他未必应付得如此从容。”

“还有一件事。”步天青望着他欲言又止。

“说。”

“容婉失踪了。”

“知道了。”黑眸中闪过一丝情绪,快得让步天青无从捕捉。

倒是宣扬怀里的美人儿撅嘴娇呼:“宣爷,你手劲轻点啊,都弄疼我了…”

“对不起,乖。”在她的颊上印上轻佻的一吻,宣扬微笑着看向步天青,“没事了你就走吧。”

“宣扬!”步天青前脚刚走,一声清脆的叫唤就传入舱内。

丝帘一掀,一道修长俏丽的身影闪了进来。

“怎么了,小晚儿?”嘴边噙着一抹慵懒的笑容,他抬头望向英气明艳的男装丽人。

“我看中很久的那块地,今天被人买走了!”未晚气鼓鼓地望着他,发泄心中的不痛快。

“哦,有这种事?”宣扬有些意外地挑眉,“在杭州还有人敢和你争生意?别人应该都知道你是扬家三小姐啊。”

“就是啊,简直见鬼了,本来谈得好好的,居然半路就被别人抢先一步了,气死我了!”未晚愤愤不平地说着,看到宣扬怀里撒娇的女子,更觉得心烦,上前便把那女的从他身上拽下来,“你先让开,整天巴着他身上烦不烦啊,去去去!”

“宣扬…”美人边挣扎边求救。

“兰儿乖,我晚上再去找你。”宣扬潇洒一笑,悠然自得地看着眼前两女纠缠的戏码。

“晚上再去找她?”未晚鄙视地瞪着他,“凭什么你就能整天暖玉温香地过淫荡日子,只有我苦命地在外头奔波?”

“因为我是你二叔,”宣扬毫无内疚感地笑道,“乖晚儿,扬家的辉煌家业就全靠你了,你现在刚开始,忙一点是应该的。”

“我呸,”未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哄我,那你起码也收敛点,整天找这些胸大无脑的货色,杭州城谁不知道你宣爷的花名,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没办法,谁让世上你这样既有胸又有脑的女子太少了呢。”宣扬惋惜地叹气。

未晚脸一红,看着他危险地眯起眼:“你是在调戏我么,二叔?”

黑眸深深地凝视着她,宣扬但笑不语。

一只白玉小爪忽然一把捏住他线条完美的下巴,未晚凑近他咬牙切齿:“真是可惜了,你长得实在好看,如果你不是我二叔,我没准早就把你包养下来藏在家里玩弄了。”

俊颜顿时一僵,半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晚儿,对男人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唉,不跟你讲这些有的没的了,我现在在意的是那块地!”松开对他的钳制,未晚一脸烦躁地爬上软榻坐到他旁边。

“那你去查下究竟是谁买了那块地啊。”修长的指轻轻梳弄着她纤柔的发,宣扬望着她,目光宠溺。

“早就让人去查了。”未晚顺势靠在他肩上,“好累,有点困了。”

“今天的药喝了没有?”他轻声问。

“喝了,”未晚舒服地闭上眼,“我现在已经不头疼了,可不可以不要再喝了?”

“再巩固一下吧,不是有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么?”

“嗯,没关系,想不起来就算了吧,”她困意渐浓,“一定是不怎么重要的事,才会摔一跤就忘记了。”

薄唇逸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低头凝视怀中沉沉睡去的娇颜。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事情不是不重要,而是重要到,会夺走她在这世上生活的所有勇气和力量。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帮我,让她忘记我这个人。

他实现了对谢钦当日的诺言。

一盅又一盅的药水,渐渐冲淡她记忆中的熟悉身影,还有所有爱过,疯狂过的往事。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是灭门之祸里唯一的幸存者,永远不会知道一段禁忌之恋带给她多少苦痛,也永远不会知道曾和一个人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只会知道,她是扬家的小姐,有他这个二叔,去年骑马摔了一跤,失去了很多记忆…就如他告诉她的一样。

“查不出背景?”未晚瞪着前来报告的手下,不禁又气又恼,“难不成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小姐,不是咱们办事不力,而是这个人真的像从天而降一样,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似乎手头资金雄厚,接连在城里买了几家店铺,生意也是越来越火,大有崛起之势,只不过他为人神秘,连他手下的人都没见过他的真实样貌,但此人似乎身体不大好,平日并不常见客,”伙计愁眉苦脸地向她汇报,“要不您再等等,容我们再去查探一下。”

“算了,我亲自去,”未晚轻蔑一笑,水眸明亮,“我看不是一个药罐子就是个糟老头,装神弄鬼的,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跟我斗。”

傍晚的时候又下起雨来,未晚自书斋出来看着渐大的雨势不禁皱了皱眉——看着天色,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

正要往外冲,手上的包着的书却散落开来,她慌忙蹲下抢救,一双大手比她更快,在她之前将书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