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旁,那位绿眸男子正盯着她,目光深邃。
未晚淡淡地瞅了他一眼,也不看碗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仰头一饮而尽。
绿眸中闪现一缕讶然,即瞬而逝。
未晚垂眸敛去嘴角那抹嘲笑——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世,不如就豁出去坦荡以对,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十一、惊遇
“一宿没睡?”慵懒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竟与她只一步之遥,未晚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不是她常年习惯了的那种飘渺清淡的药香,而是纯粹的男性味道,充满着掠夺和压迫感。
“明知故问,”心头闪过的那个身影让她脸色微沉:“我要的火狐还在你手上,我自然得注意他这一夜的伤情变化。”
“放心,”耳畔的笑声低沉而得意,“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
未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然后清冷一笑。
他凝视她片刻,转身撩帘出帐。
三柄形状各异的薄刃,两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她拿起棉布细细地擦拭,仿佛那些对她而言价值连城。
营帐里只透入些微天光,烛火仍是跳跃摇曳着,浅黄的火光柔柔地晕开来,薄刃翻转的刹那银光骤闪,她恍惚失神。
年年今日,又是她的生辰。
不知不觉,竟已走了那么远,那么久。
犹记当日南方细雨无声时春燕衔泥,堤上柳絮纷飞,有人泛舟湖上倚窗而读,那扬眉一笑自漫漫烟波中荡漾而出直入心底,无数个夜里,仍依稀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晚儿。
醒来方觉,点滴都是梦。
他说,保重,勿念。
如何保重,如何勿念?
忽然之间的别离,像是生生地捱了一刀,开头只是惊骇犹疑,鲜血自伤口涌出尚不知痛,等到魂魄稍定,才真正地痛彻心肺。
好在痛得多了,渐渐地也就麻木了知觉。
“你在做什么?”极其沙哑的声音响起,未晚顿时一怔,以为是自己幻听,然后才对上一双如墨的深眸。
“你醒了。”未晚淡淡地陈述,将手中方才下意识紧握的刀刃收入医囊,然后站起身,“我去叫人来。”
既然该做的事情她已完成,那就没有再浪费时间的必要。
“等等。”
未晚转过身,询问的目光望向床榻上的男子。
“你脸上有泪。”他直率出声,眼里平静无波。
未晚浑身一僵。
正要抬袖擦拭,帐帘突然被人掀开,接着一道玩味而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深如湖水的碧眸嘲弄地望着她,来人缓缓地开口,语气促狭,“难道大夫有什么伤心之事么?”
未晚瞪了他一眼,几乎气怒切齿。
他明明知道她是女儿身,居然还寻她开心!
“这么说,我的伤是您治好的?”榻上男子温和出声,还有些苍白的脸上笑容优雅,“这番救命之恩,实在是多谢了。”
“谢她做什么?”绿眸男子姿势慵懒地靠在躺椅上,缓缓抬眼望着未晚,“不过是为了一只火狐。”
“呵,”未晚讽笑,反唇相讥,“这位公子应该是你的朋友吧,原来在你眼里他的命和一只畜牲差不多,有你这样的知交,还真是可悲。”
“伶牙俐齿。”眉宇间有冷意一闪而过,他却笑得分外邪气,“不错,你还真有点胆识。”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受伤的那名男子像是习惯了好友阴晴不定的性格,并未说什么,而是微笑地看向未晚。
未晚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魏晚。”
“你姓——魏?”男人苍白清俊的脸上有片刻怔忡,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是,”未晚硬着头皮肯定,“如果没什么别的事,请容我先行离开。”
“你不问我们的姓名么?”身后传来一记低沉的男声,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有十足的威胁性。
“大道如天,各走一边,既是偶尔相逢,又何必过问太多。”未晚头也没回,淡淡回道。
其实她怕的是知道了他们是谁后她便再也走不出这营帐。
微扬的唇角扬起一抹凉薄的笑意,如鹰般锐利的绿眸盯住她的背影:“如果我偏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他喜欢聪明人,可要是太聪明,就成了麻烦。
未晚浑身一震,举步就要往外闯。
手臂猛地被一股力道扣住,她恼怒回眸,臂上的钳制却越来越紧,那张冷峻的容颜上浮起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我叫谢、钦,记住了?”
“容湛。”榻上的男子淡然出声,跟着介绍自己,语气平静。
未晚顿时僵在原地,胸口因为剧烈的冲击几乎呼吸不畅,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两个何等如雷贯耳的名字!
谢钦,年纪不过三十已是战功彪炳的西北督军,是赫赫有名的铁血将领,曾夷平秦关外千里疆土,此后整整三年外寇未敢再踏近半步。
容湛,当朝三皇子,年幼丧母,由萧贵妃抚养成人,传说他性格温雅,偏爱山水之色,纵情于音律诗词,素来无心于庙堂之事。
可眼下这本该格格不入的两人,却同在关外大漠的一个营帐里,叫人不由心生诧异。
未晚看着他们,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不停地在往下沉,有一股寒意蔓延周身。
十二、逃离
琉璃色的鹰眸似笑非笑地睇着她,仿佛在期待着她的反应。
“对不住二位,我这个人,不该记的,从来都记不住,”未晚勾起唇角淡淡一笑,“更何况一人闯荡只求轻衣快马,今朝一见,明日或许已隔山岳,实在无须费心与人相识。”
“既是如此,早膳过后我便遣人送魏公子离开,您看如何?”容湛望着她微笑,神态谦谦有礼。
“早膳?”未晚笑得意味深长,“好啊。”
不一会便有下人端来食盘,虽说不上精致,但热腾腾的白雾挟着阵阵香味扑鼻,也让饥肠辘辘的未晚食指大动。
这时谢钦突然脸色一变,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了?”未晚握着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容湛也是不明所以地望着谢钦,目光中带问询。
谢钦僵站在原地半晌,蓦地瞪向未晚:“你用毒?”
“阁下的感觉果然比一般人敏锐,佩服,”未晚夹了一颗花生米入口,慢悠悠地嚼着,“怎么样,可喜欢这熏香的气味?”
香炉里轻烟升腾,言语之间满室的香气又浓了一些,有花草的芬芳馥郁,又有药物的清幽沉远,闻入呼吸,让人有种安逸慵懒的感觉。
下一刻,一只铁掌已锁住喉咙,未晚整个人都被一股蛮劲提起来,她惊骇地抓住钳制着她的手臂,奋力地想要掰开,却丝毫不能撼动对方。于是,她索性放弃挣扎,张着一双倔强的明眸静静注视眼前冷酷的容颜。
“不想你那可怜的小脖子被我拧成麻花的话,就老实告诉我你都干了什么。”离得这么近,未晚觉得那双绿色瞳仁里迸出的寒气,几乎可以将她从头到脚凝结成冰。
“你放开我,我不喜欢被人扼着脖子说话。”她壮着胆子力持平静。
一抹惊讶跃入眼中,谢钦几乎要赞叹这个女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
“很好,”他阴沉一笑,“不过我最讨厌人威胁我。”
颈间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加重,未晚瞪大了眼,因为呼吸凝滞而涨红了脸,她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男人——王八蛋!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早就被她凌迟至死!
“是楚腰轻…”她挣扎着吐出几个字。
“什么?”他轻轻开口,语气却带着强烈的危险性。
扼着她颈项的大掌骤然松开,久违的空气闯入喉中,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能直起身。
“是我自己研究的毒,主要成分有凌霄,朱槿, 霜紫,蘋草,”她几乎咬碎了银牙,却魅惑一笑,“名字叫楚腰轻,好听么?”
谢钦冷冷地瞅着她。
“如果是伤病者闻到,可以静心安神,有助疗养,但若身体健康者闻到,则闻食不适,进食则呕,而后日渐消瘦,终因身体衰竭而亡。”她抬眼望着他,表情里有一丝幸灾乐祸。
“解药呢?”
“被我吃了,而方才那个下人接触时间不长,也无大碍,所以中毒的人只有你。”
“魏公子你…”容湛望着她目带无奈之色——这人,分明是在与虎谋皮啊。
“你想怎样?”谢钦冷笑。
“保我安然离开,四日后我自会差人送来解药。”未晚看着他阴沉的脸色,讲出自己的条件。
“四日?”他嗤笑,“倒是足够你逃得远远的。”
“你堂堂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难道四天不吃饭就挨不过去?”未晚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嘲弄一笑。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食言?”他缓缓开口,目光锋利。
“留下我,你更难如愿。”
“倘若我让你生不如死呢?”他的语气平淡得完全不似威胁之语。
“相信我,我有无数种可以自尽的方法,”未晚冷然抬眼,明眸中那一抹狠毒竟丝毫不逊于他,“有你陪葬,我也不算亏。”
红日渐上中天,蔚蓝的晴空万里如云,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天光,晒得人睁不开眼,而脚下沙漠之炙的热气,隔着布靴都可以感觉得到。
“顶着这火辣辣的日头赶路,也不怕晒黑了这一身吹弹得破的雪白肌肤么?”邪肆而玩亵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说话之人正嘲弄地笑。
“这个不劳你费心,”未晚转头看向眼前的高大男子,“你还是快点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免得人家怀疑你有断袖之癖,还是,你正好对这个可以宣告的机会求之不得?”
谢钦扫了一眼自己袖上昨夜被她割掉的一块,薄唇邪魅地弯起:“你有没有兴趣研究我的真实癖好?”
他语气里的暧昧,让人想忽略都难,未晚脸颊一烫,撇过头佯装紧了紧马背上绑行囊的绳索。
瞥见她染红的耳根,绿眸里染上一缕得意,他勾起嘴角转身:“就此别过,不送。”
“喂!”未晚急忙叫住他。
他站在原地,侧身望着她,淡淡挑眉。
“火狐呢?”她问。
“四日后,你解药送上,我还以火狐。”他利落回答,仿佛她的询问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你…”她气结,“那时候它都烂了!”
“那是你的事情。”他负手而立,气定神闲。
一阵风过,玄衣翻飞,他一身黑色立于茫茫大漠间,那一番傲然天地的气势,让她微微失神。
恍惚间,她想起另一道身影,于月下堤岸长身玉立,淡然一笑颠倒众生。
心头一痛,她翻身上马,不发一言扬鞭而去。
谢钦望着渐渐远去的白影,眼里浮现一丝诡谲的笑意。
十三、遇袭
傍晚时风云骤变,原本还热辣辣的太阳瞬间被乌云遮出,灰蒙蒙的天空阴沉吓人,冷风咆哮而过,卷起地上的沙石,未晚趴在马背上几乎睁不开眼。
看这天色大概是要下雪了,幸好再走一段路就能到沙漠边上的客栈,她奋力扬鞭,好让马儿跑得更快一些。
说是客栈,其实就是一幢破旧的土楼,夜里有冷风透着窗缝渗进来,房内仍是寒气逼人。
未晚蜷在被中昏昏沉沉地睡着,忽然听见外头一声马嘶,本来就睡得不安稳的她顿时一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又恢复了安静,夜色浓黑,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窗外的狂风呼啸而过,雪花砸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有点心神不宁,干脆下床摸到桌子准备点灯。
烛火刚亮起来的瞬间,未晚只觉得背脊窜上一股凉意,眼前寒光闪过,跳跃的火影下是两名持剑的黑衣人——他们都蒙着脸,看不到真面目,眼神却都透着狠绝。
“你们是什么人?”未晚抑制住心底的恐惧出声询问,右手已扣住一枚藏于袖底的银针。
“原来是个女子,”其中一人冷笑一声,似乎放松了警惕,缓缓向她逼近,“告诉我,你昨天是否救了一个人?”
未晚想了下,没有否认:“是。”
“什么样的人?”
“年轻男人,长相斯文俊雅,”她顿了一下,“胸前有腾龙玉佩。”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们面面相觑,眸光中有隐隐的得意。
“算你识相,”那名黑衣人开口,“他伤势如何?”
“很是严重,暗器没入胸口近半寸,要痊愈得费些时日,要是休养不好可能会落下病根。”
“很好,”黑衣人狞笑,“那么你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他手中的剑刺过来的那瞬,未晚一个闪身,手中的银针朝他喉咙疾射而去,极近的距离加上完全没有预料她会反击,那人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眼软倒在地。
未晚夺过他手中的剑,紧接着挡住后面那个黑衣人的进攻,然而几招之后她便已渐渐吃力——这两人绝对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武功高出她很多,要不是已解决了一个,她方才就已命丧黄泉。
那人手中的长剑翻飞疾舞,如毒蛇一样绕住她手中的剑,紧跟着他又是一掌拍来,未晚只觉得左臂顿时剧烈疼痛,再也举不起来。
下一刻她的剑已被他震飞,整个人都被逼到床边。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以剑抵着她的喉间,那人嘲讽地开口。
“是人都怕死,”未晚声音微颤,水眸楚楚地望着他,“要怎样你才放过我?”
“可惜了,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淫亵的言语逸出口,那人看着她抬起右手,剑尖顿时往前一送,“你要做什么?”
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未晚扯下中衣的盘扣,雪白的胸口和紫色的兜儿顿时都暴露在空气里,在柔黄的灯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
男人喉结一动,手中的剑缓缓下移,挑起了她兜儿的脆弱的系带。
未晚屏住呼吸。
“这身子确实叫人销魂,”男人痴迷的目光瞬间转冷,“可惜你还是得——”
一个“死”字尚未出口,两根银针已分别射入他的喉咙和心口!
未晚看着他倒地气绝,一下子瘫坐在床上,手中紧紧捏着方才从枕下掏出的针囊。
幸好她没有白白牺牲色相,只是他失神的一瞬,足够她抢得先机,但一想到那人方才猥琐的目光,她就有作呕的冲动。
正在此时原本紧闭的窗户忽然被人推开,一道身影跃入房间,转眼已到她跟前。
未晚绝望地闭上眼,知道这一次再也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