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小男孩抱着罪证玩具熊,被他们簇拥在最中间。

范阿姨停下手中的活,皱了皱眉。

“何玉,怎么回事?”

不等男孩开口,小朋友们七嘴八舌,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听完他们的话,徐美茵扑哧一笑,压根没把小男孩惊惶中喊的“妈妈有鬼”当一回事,而范阿姨却是脸色都变了。

“你怎么能对珍小姐说这种话?”

男孩不敢应他妈妈,把头埋得低低的。

“姜明珍用肩膀撞他!骂他!还拿东西丢他了!”其余的小朋友纷纷站出来帮他。

在所有支持他的声音中,男孩一言不发。

抱着熊,他挤开人群上了二楼。

姜明珍的房门开着。

她正对镜子,在往头上夹发卡。

小蝴蝶、大红花,金色皇冠……梳妆盒里所有她引以为傲的漂亮发卡,姜明珍用力地将它们一个个按到自己的脑袋上。

咽了咽口水,何玉向她递出手上的玩具熊。

“对不起。”

姜明珍推开椅子,朝他走来。

他们同岁,不过她比他还要高上一些。此时她头抬得高高的,两个生气的鼻孔在他眼中,比她的眼睛看着还要大。

“我长得像鬼吗?”

挑起他的下巴,她逼迫他直视自己。

此刻的姜明珍脸上没有凌乱的发丝遮挡,但过度装扮的她,头上像顶着一艘色彩斑斓的船。不出众的五官在凶煞的表情中,显得别样的扭曲。

小男孩皱起了圆脸,嘴巴也变得扁扁的,神情像一只落水的小狗狗。

在威压之下,在反复地纠结之下,他蚊子叫一样诚实应了声……

“嗯!”

玩具熊再一次从二楼飞下来。

这一次,砸中了正要上楼查看情况的徐美茵。

她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过来,下意识闪了一下,没站稳。

“姜!明!珍!”

姜明珍出世以来,头一次听她妈用这么大的音量喊她。

为了躲熊,她妈把脚给崴了。

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她仍旧躲在房间里耍脾气。听到声音出来的是何玉,他出来帮大小姐捡熊。

“姜明珍,我在跟你说话,下楼!”

即便是她以这么严肃的语气,都叫不动姜明珍。

徐美茵看着保姆儿子乖乖的小脸蛋,垂得低低的肩膀,感觉心中真是羞愧难当,她家的女儿被他们惯得太坏了。

“你不用捡这个,”她对男孩说:“回你的房间休息吧,不用让着她。”

范阿姨没法安心:“可是……”

徐美茵对她摇摇头:“你也不要理她,让她自己闹脾气。”

晚上,姜元回家。

他一进门就看到自己的妻子闷闷不乐地倚在沙发上,范阿姨在帮忙她按摩脚踝。

“你可算回来了,你女儿现在没人能管得了。我凶她,她也不会怕我。”

姜元是家里最宠着姜明珍的,对她闯祸闹脾气已经屡见不鲜了。见状,他立刻赔上笑脸,去安慰老婆:“小珍怎么惹你生气了?”

“你看我的脚。”徐美茵苦着脸,把今天的事跟他说了。

姜元沉吟片刻,问:“那她现在在干嘛?”

徐美茵一脸“你说呢”的表情。

姜元猜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吃饭?”

徐美茵点头。

每次哪里不和她意,姜明珍就只会用这招。偏偏他们为人父母的,一想到自己的心肝小宝贝挨了饿,哪能狠得下心真的不去管她。

范阿姨把菜热了又热,还偷偷上去喊了她几次,姜明珍没开过门。

别看她才五岁,她已经很了解她的父母。每次他们生气归生气,最终还是会过来哄她的。

“你们吃过了吗?”姜元叹了口气。

“我吃了,”徐美茵说:“范阿姨和她儿子还没有吃。”

范阿姨解释:“我不饿。珍小姐不高兴,和我家何玉有关系,我让他在房间里面壁思过。珍小姐不吃饭,他也不用吃了。”

“这说的什么话,”姜元忙道:“快让孩子出来吃饭。”

“是啊,你孩子没做错事,是小珍脾气太差了,跟所有小孩都处不来。”徐美茵对范阿姨充满抱歉:“总不能她一个人不吃,害得你们也吃不了饭,现在很晚了。”

范阿姨支支吾吾又推脱了几番,终于应了好。

客厅只剩下夫妇二人,姜元看了眼手表。

“真的不叫小珍吃饭了?”

“要叫你去叫。”

姜元点点头,往二楼去了。

站在女儿的房门外,他旋了旋开关,果然从里面反锁了。

“小珍?”

没人理他。

“我买了蛋糕,是你最喜欢的那家店哦。”

明明姜明珍是做错事的人,到头来她还得要人去哄。她爸已经给了她台阶,她还嫌台阶铺得不够软,不愿意下来。

姜元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蛋糕隔夜不好吃的。你不吃,我让范阿姨和她儿子吃掉了。”

屋内依旧没有动静。

别说徐美茵了,姜元也拿他的女儿没办法。

被饿得饥肠辘辘的何玉坐在餐桌前。

正当他举起筷子,准备夹起一根四季豆的时候,二楼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喂,你……”

姜家的大小姐从楼上飞奔而下,杀气腾腾地大喝一声。

“活芋!”

被点名的小孩一抖,四季豆“啪叽”掉到桌面上。

“你坐我的位置!”

他缩了缩脖子,呆头呆脑地低头看了看他的屁股下面——那确实是一张比其他椅子要高的儿童椅,毫无疑问,它属于姜明珍。

何玉坐下之前哪里知道啊。跟屁股被火烧了似的,他麻溜地让出椅子……又被人强行按了回去。

徐美茵冲他温柔一笑:“你就坐这里吃,没关系的。”

姜明珍已经杀到饭厅,瞪着他,两眼冒火。

徐美茵凉凉道:“有的人怎么叫她也不吃饭,那为什么要给她留饭厅的位置呢?她不来吃饭,那她的位置就属于要吃饭的人。”

“我要吃!”

如果眼神有实体,姜明珍这会儿已经把何玉的脚抓起来,将他整个人倒过来抖了。

“我的蛋糕呢?被你吃了?”

何玉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听到她主动说要吃饭,在场大人们都安心了。

范阿姨忍俊不禁:“珍小姐,你的蛋糕在冰箱里,我去给你拿。”

“好了,”徐美茵拍了拍被吓到的男孩,让他继续动筷:“你快吃饭,不用理她。”

看着姜明珍的眼色,何玉犹犹豫豫地,重新夹起桌上的四季豆。

“你在吃什么?”她不会放过他的任何举动。

这下连一旁的姜元都看不下去了:“别闹了小珍,你不是最讨厌吃四季豆的吗?”

“我要吃!”

姜明珍斩钉截铁地从今日起,变成了爱吃四季豆狂人。

精致美味的小蛋糕摆在桌边,她一眼没看。

姜明珍坐在范阿姨腿上,不断地让她给自己喂四季豆,并且每一口,都是以惊人的快速咽下的。

今天以前,这个小孩是以“喂饭难”出名的。即便是熟悉她的性情如范阿姨,每喂她吃一顿饭也跟打战无异。

她挑食、脾气闹、坐不住,吃个饭还要人连骗带哄。

今天的姜明珍吃起饭,和平时简直是判若两人。

何玉如坐针毡,想要快快吃完,离开饭桌。

他不敢动好吃的肉菜,只吃眼前的那碗四季豆。姜明珍双眼始终盯着他,吞咽的速度比他还要更快,唯恐四季豆被他先一步吃完。

姜元和徐美茵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弯了嘴角。

来了个新的小孩真是不错,他们想:这下有招对付姜明珍了。

☆、全是小珍的

何玉来到姜家一周,有一句话已经变成了姜明珍父母的口头禅。

“小珍,你不吃的话,我们就给何玉吃了。”

这句话可以变换形式,应用在其他类似的场景。

“小珍,你不洗澡的话,范阿姨先给何玉洗澡。”

“小珍,你不收拾玩具的话,你的玩具都送给何玉。”

“小珍,你不听话的话,爸爸妈妈去疼何玉了,何玉比你乖多了。”

他们有时只是随口说说,试试看能否奏效,不想这招对于姜明珍百试百灵,屡试不爽。

只要是能跟何玉不过去,姜明珍就有用不完的精力。每次抢他的东西,她兴奋得宛如打了鸡血。

全部大人都对她“自觉”的状态感到欣喜。感到不适应的,只有何玉。

东西吃到一半被抢走、玩具玩到一半被抢走,甚至他呆在院子的一个小角落晒太阳,都可能被姜明珍发现,然后勒令他移走。

不去院子,他老老实实在房间呆着,还是摆脱不了姜明珍。

大人会来房间找他,把他拉到姜明珍面前“做榜样”。

有时候他会得到一块昂贵的小蛋糕、一碗熬了好几个小时的滋补汤,有时候他被没头没脑地拉进浴室,女孩子的玩具被大人塞进他的怀中……最开始何玉不解其意,看到给他的好吃的东西,犹豫着到底能不能吃;他们让他做些奇怪的事,他想着是否要配合。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他得出结论:不能吃,要配合。

好吃的是留给姜明珍的,事情是姜明珍该做的,她的东西大人不是真的要给他。

在他这儿绕一个圈子,属于她的,全部回到她的手上。他在其中需要配合大人们,表演一个来者不拒,被抢走东西也依旧不哭不闹的乖小孩角色。

所有人都默认何玉是一个乖孩子,他也确实是的。

他比姜明珍懂事、沉静,他是乡下来的保姆的儿子。他的乖巧是自然而然的事,任何人都不会感到奇异。

姜明珍在无休止地闹脾气的时候,同样是五岁的小孩,他在帮着妈妈干活。

何玉早早起床,跟范阿姨一起去菜市场买菜;范阿姨做完菜,小孩便按照他妈妈的吩咐,拎着厨房的垃圾袋到外面丢。此时,才睡醒的姜家大小姐,坐在椅子上张大嘴,需要人喂饭。

范阿姨收拾卫生的时候,何玉拿着小块的抹布,帮忙擦桌子。姜明珍负责的,是把家里弄乱,把桌子弄脏。

他们是不一样的。

幼年的何玉,尚且无法理解这种不一样源自于什么。

他只感觉,自己在这里住得越久,就越讨厌姜明珍。

她做的每件事都很讨厌……

姜元从饭店里拿回来新鲜的大螃蟹,蟹腿蒸的时候掉了。范阿姨收起来拿到房间,悄悄让何玉吃掉。他从前没有吃过这样大的这样好的螃蟹,蟹肉吃得干干净净,连壳都舔到吃不出味才肯扔。而姜明珍呢,她看到螃蟹大呼一声“又吃螃蟹,怎么天天吃这个”,范阿姨把嘴皮子说破,她都不愿意尝一口。

徐美茵买了一套新鞋子新衣服送给何玉,是名牌的。范阿姨领着孩子道谢、鞠躬,感激不尽。隔天,何玉在玩具房看到姜明珍。她给她的芭比娃娃做衣服,把自己的衣服拿来剪。那些衣服还很新,一剪子下去就坏了,布料被扔满地都是。过一会儿她玩腻了,丢下一片狼藉去玩别的。那些垃圾一样的布块,和他的新衣服有一模一样的商标。

在乡下洗澡,没有热水器,何玉洗澡的热水是爸爸烧好水后兑的,十分有限。现在住姜家,洗澡水一直是温暖的源源不断的,所以何玉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姜明珍不爱洗澡,明明那么舒服。

有天晚上在睡前,望着窗外静谧的天空,何玉忍不住小声地问他的妈妈。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你说,回乡下?”范阿姨对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感到疑惑:“怎么了?住在这里不好吗?”

何玉想了想,无法否认:“这里好的。”

姜家的房子很大很漂亮,洗澡有热水,每天有好吃的。

但是,有很多次姜明珍对他大吼“这是我的东西”时,何玉会在心里想:姜明珍的东西其实没有那么好,他不愿意拿的。小蛋糕、大螃蟹,可以不吃,新衣服新鞋子可以不穿,甚至用水龙头出来的冰水洗澡也没关系。他想回他自己的家。

他没有来得及把他的“但是”说出口。

“这里当然是最好的,”接着他的话,范阿姨笑了起来:“这儿是城里,和乡下哪能比。况且我们住的,是有钱人的家里。”

她和儿子一样,看向窗外。

从保姆房的位置看出去,能看到隔壁人家的大门,和姜家一样,他们的门高大气派。别墅的外墙被刷成美丽的湛蓝色,门口有两根灯柱。他们家的灯真的很亮呀,好像比天空上的月亮还要亮上许多。

“你在这里好好的,讨姜伯伯喜欢,过几年我们拜托他,让你在城里上学。”

她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嗓音轻柔,仿佛跟他一起乘着大船,漂浮在梦中。

“等我们家阿玉上完学,到城里找个好工作,也成为有钱人,住这样的漂亮房子,那我就不用每天这么辛苦工作了。”

何玉听他妈妈说过类似的话,她是对他爸爸说的。

“你多打点工,存点钱。等以后生活好起来,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一天到晚在城里打工。”

何玉收回视线,不再看外面的天。

现在爸爸不在了,家里只剩下妈妈和阿玉了。

要说的话全部咽回肚子,他静静地合上眼。

……

何玉希望与姜明珍互不打扰地和平共处,但姜明珍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在跟何玉过不去的这些天里,她的热情不减反增,乃至在这其中找到了奇怪的乐趣。

不管怎么刁难、捉弄何玉,他永远是一副和和气气的笑脸。很偶尔,那张肉嘟嘟的馒头脸会变皱,在何玉真的很委屈的时候。

即便是那样,他也不会对她反击。

他乖得像只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