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子嗣单薄,得到这消息后,就连卫宗林也过问了一句,向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些笑意,对卫杨氏道,“你回头到库房去,把我那件虢石的枕屏取来,给翠娘送过去,她有孕在身,不能着凉。”
这虢石的屏风是卫宗林珍藏,没想到他竟会这般轻易送了出去,卫杨氏意外的同时却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我想着,快入夏了,倒时候天气热了,也不能总让她憋在屋子里,少不得要出去纳凉,到时候我吩咐下去,叫人把那些轻榻、遮风的小屏都准备齐全了。”
卫宗林叹道,“若翠娘这一胎能生个儿子便再好不过,檀奴这般聪颖,若这孩子将来能得他半分的聪慧,日后也好替我卫家争光。”
卫杨氏笑道,“这还没出生呢,你便想这么远了?”
主人们高兴了,底下做事的丫鬟小厮们也高兴。眼见阖府上下都围绕着二房转,孙氏不免也有些眼热,但她却是知道,自己之前已经行错了一着,在子嗣这等大事上,却是不敢再继续犯浑。
黄氏担心惜翠头一次怀孕会害怕,也常常过来陪她说上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她二人都是个多病身,在这事上,没人比她更通晓。
已经达成了最终攻略任务,只要补全最后郁郁而终的结局就行了,不用再勾搭纪康平,面对黄氏时,惜翠也松了口气。
只是,黄氏的好心终究是白费了,她已经做好了不打算要这个孩子的决定。
能生不能养,不如在它没有意识之前,尽早地结束。
海棠一向是听她的话的,但在这事上却和她有了相反的意见。
“娘子,这药是虎狼之药,你这身子本来就不好,这一副药喝下去,就算不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你也要为你自己的身子想想。”
惜翠摇摇头。
她知道这事没办法和其他人解释,不过她已经决定了,就不会再动摇。
海棠看拗不过她,没办法只能听从了她吩咐,悄悄地弄来一副打胎的药,在厨下煎好了端上来。
捧着药汁,海棠犹未死心,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若是喝下去了,便没有回头箭的道理,娘子可想好了到时候要如何解释。”
惜翠:“就说我是脚下没注意,到时候别请刘大夫过来,去请你找过的那大夫,打点好了,别弄出来纰漏。”
海棠知道娘子一向厌恶卫檀生,但这都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自从她嫁到卫家之后,海棠便没再惜翠脸上瞧见过厌恶之色。
反倒是她与卫檀生的感情,倒是一日比一日的好。
卫檀生对她的好,海棠都看在眼里,如今,却不愿看到她再继续受苦。
看海棠久久没动,惜翠伸出手,“给我罢。”
“娘子。”
她态度很坚决,“给我罢。”
这几天,惜翠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趁现在感官还没发育出来之前,早早了结对双方都好。
望着药碗中黑乎乎的药汁时,惜翠还是犹豫了一瞬,心里叹了口气,悄悄地说了声对不起,五指扣紧了苍白的碗沿,端了药碗仰头喝下。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声。
“翠娘!”
一抬头,黄氏正站在不远处,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惜翠不动声色地放下药碗。
黄氏却已经快步走上前来。
“你这是在喝什么?”文静内敛的女人,第一次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来,将碗夺了过来,伸到鼻下细细地闻了一闻,面色有些不好。
黄氏从小就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虽然没正儿八经地学过什么医,但久病成医,从这味道里还是能闻出几分古怪。
她也来不及去问个究竟,忙掏出帕子,递到惜翠嘴边,低声道,“喝了多少?快吐出来。”
惜翠垂下眼睫,吐出一口黑色的药汁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有些犹疑的缘故,她还是没像她想象中那样一饮而尽,只浅尝了一口。
黑褐色的药汁渗入帕子里,晕出一朵妖异的花。
黄氏见了,微微松了一口气,却还没放下心来,“剩下的可咽下去了?”
惜翠摇头,“没来得及咽。”
黄氏转身,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又吩咐海棠端个小痰盂过来,“先漱漱口。”
等她漱完了,黄氏这才开始问她缘故。
“好端端地,喝这个做什么?”她低声询问,细长的眉眼前浮现起淡淡的忧虑之色。
惜翠拭去了嘴角的药渍,别开眼,“只是……一时没准备好。”
连一向好脾气的黄氏,都不由得加重了语气,拧起眉道,“翠娘,你怎么这般糊涂?”
方才端起碗来仰头喝药,似乎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如今,再看着碗,惜翠却再也提不起刚刚那番决心。
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或许她对卫檀生并非全无感情,但让她下定决心将它生下来又谈何容易。
惜翠心里很清楚,在她回去之后,这个孩子没有母亲陪伴,生命中终究会缺少些什么。
惜翠踌躇地想,根本不留下作为母亲的印象,会不会对它更好一些。
不管怎么想,现在她确实是做不到像刚刚那般决绝。
黄氏说着说着,见她面色怔愣,似有所想,忍不住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虽不知你与三郎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不管怎么样,也不该在这事上莽撞。”
她是能看出来的。
她与纪郎幼年相识,少年夫妻,恩恩爱爱至今,对男女之情,不敢妄称看得多清楚明白,却还是有几分了解。
三郎爱她。
翠娘却未必爱他。
这一切清清楚楚地落入黄氏眼中,但毕竟只是两人的私事,她也从未多置喙,但她做梦却没想到翠娘会做出这种事来。
“今日是我撞见了,”黄氏低声道,“还来得及,若今日我没撞上,后悔可就晚了。这世上夫妻没有不吵架的,就算我与你表哥之间也偶有争吵,有些话,说开了就好了,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惜翠也知道黄氏是为她好,并没有不耐烦。但其中的事她也没有办法向黄氏解释清楚,只能选择默认了她的猜测,“今日是我冲动了,多谢嫂嫂。”
临走前,黄氏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动了动唇,想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道,“翠娘,三郎爱你呢。你看不清,但我们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从小便不善言辞,说得好听些文静内秀,说得难听些便是木讷,幸而纪康平从未嫌弃她的笨拙。
多余的话,黄氏也说不出口,只说了这一句,便留给了她独自思考的时间,将那碗药拿了出去,走出了屋,打算倒了。
刚踏出里屋,水晶帘旁突然转出一个人影。
“嫂嫂。”
黄氏吓了一跳,一看清来人的模样,登时愣在原地,话也说不出口。
“三……三郎?”
水晶帘侧的青年,映照着帘幕水样的光波。
晚风吹来,那帘幕交织着暮色斜阳,一晃,帘影摇光,道道的光落在脸上,一闪一现,像眼尾一滴泪,于绀青色的眼下垂落,竟显现出一番惊心动魄的慈悲痛苦。
“给我罢。”
黄氏呆立着,竟真让他将手中那碗药端了过去。
等她回过神来时,心中不免突突直跳,不知道三郎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黄氏想说些什么,但又怕他其实刚站在外面没多上时间,她说了,反倒是越描越黑。
可若是,她什么都不说,三郎全都听进去了,迁怒了翠娘这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黄氏发了愁。
想来想去,只能言简意赅地说,“翠娘……她并非有意,她年纪小,只是一时没想明白,脑子没转过弯来。”
“我省得。”卫檀生端着药碗,从那水晶帘影中缓步走出,一步一步,当真如同走下莲花台的小菩萨,温润有礼地回答。
黄氏却不敢多看,又是着急又是窘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匆匆地安慰了两句,快步离去。
他平静地将药倒入屋外的芭蕉叶下,这才走入了内室。
她正坐在桌前出神。
他隔着斜阳望见她,薄暮昏昏,细细风来细细香。
断霞残影落了,落日悄悄移落红窗侧,冷红铺满了居室。
卫檀生缓缓走到她面前跪下,枕着她膝盖。
他乌发已经生得很长了,滑落下来。
惜翠在屋里已经听到了屋外的动静,只是没想到卫檀生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将头依靠在她膝上,慢慢地阖上双眸。
惜翠顿了顿,终于彻底地下定了决心,“卫檀生,你想好他(她)日后叫什么名字了吗?”
卫檀生不由得一愣,回过神来后,环抱住了她的腰身,不禁笑了,“还未曾想到。”
晚上,他将她抱上床,埋头在她颈侧。
惜翠觉得有些痒,忍住没推开他,认真地问,“你说这会是个儿子还是女儿。”
卫檀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微笑着一口咬定道,“自然是女儿。”
“如果是儿子呢?”
“不会是儿子,只能是女儿。”
他又抬起脸来亲她鼻尖、唇角、下颌,细密而缠绵。
“翠翠。”
“叫我檀奴,”他远山似的眉轻轻一蹙,眼里带笑,语气却卖着可怜,舔舐着耳廓的动作却毫不含糊,“你总不愿叫我檀奴。”
惜翠哆嗦了一下,被他亲得有点迷糊,“檀……檀奴……”
满意地看着耳尖上薄亮的水光,微微泛着红,青年收回舌尖,紧了紧臂弯,笑着说。
“世人都言,佛慈悲。”
“予乐为慈,拔苦为悲。翠翠,你是我的佛。予我乐,救我苦。”
只是相依偎,便由衷地感到了满足。
他慈悲的佛宽恕了他,怜悯了他,自此之后,他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倔强的作者倔强的按大纲走,我重复无数遍了,不论生不生,翠翠不会停下回家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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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其实比起女儿, 惜翠倒更愿意是个儿子。大梁毕竟是一个封建王朝, 即便民风较前朝更为开放,但女人总有些束缚, 婚事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日后嫁了人,更要侍奉丈夫和公婆, 如今的时代, 对女人而言太过残酷,相较而言,不如生一个儿子。
这个时候, 惜翠又难免犹疑,自己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那日在昏黄的佛堂里,瞧见他满身的伤疤时,她的确是心神微动。她对卫檀生的感情和愧疚还不足以支撑她放弃回家的步伐, 她只是担心。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卫檀生性格的缺陷她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不仅不能回应他的爱,甚至。是她将他引上了一条歧路。一旦她离开了, 惜翠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
或许是她自私,她希望这个孩子能陪伴他, 不至于他在以后的日子中泥足深陷。
如果没有她的存在,一如原著那般的发展, 对卫檀生而言,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在被吴怀翡拒绝后,不恨也不痴, 往后的岁月中潜心修佛,平稳地度过了一生。是她为了回家,打乱了他的人生。
第二日,惜翠照常去向卫杨氏请安的时候,卫杨氏担心她初为人母,恐怕会紧张,特地拉着她,细细地嘱咐了一番,安慰道,“我与你爹虽希望你能生个儿子,但未打算逼你,你与檀奴年纪尚轻,头一胎若是个闺女也无妨,翠娘你莫要害怕,安心养胎便是。”
又免了她日日的请安,叫她好生休息。惜翠回到屋里的时候,正看见卫檀生正对着桌上的纸墨,似乎在想些什么。
瞧见她拂帘踏入室中,青年莞尔一笑,叫她过来。
“翠翠,我在想,要给我们女儿取个什么名字。”
卫檀生笃定地认为会是个女儿,直接略去了儿子的可能性,惜翠已经懒得再纠正他。
“你想到了什么?”
惜翠走到桌前,低头看了一眼,直看到了洁白的纸面。
幼时以聪慧名动京师的卫家三郎,却在取名一事上,沉思许久,始终没拿定主意,
卫檀生坦荡地笑道,“什么也没想到,倒是想了个小名。”
左想右想,到底也想不出来,卫檀生干脆搁下笔,“翠翠,你说叫妙有如何?”
惜翠本来也不擅长取名,“妙有”具佛性,寓意也不错,男女都可叫这个,便同意了下来,传到卫杨氏与卫宗林那儿,都没什么异议。
如此,便定下了妙有这个小名。
得知她怀孕之后,吴水江与吴冯氏也来看过她一次,吴怀翡虽然惊讶,但也不甚意外。
她与卫檀生成亲已有一段时日,有孕也实属正常,由于吴怀翡懂医术,又是大姊,吴冯氏便常常叫吴怀翡来看她,帮她安胎,吴怀翡欣然地受了。
高骞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也送上了一份贺礼,但碍于如今的身份,却不好当面再见。
小妹已经怀孕,高骞心中说不上来高兴,也说不上来不高兴。
无法再相见,只能从旁人听说她已作人妇,已为人母。
高骞浮浮沉沉,心绪复杂,其间滋味难以道明,只沉默不言地备下一份厚礼送了过去。
他如今能力与地位还不够强大,还不至于能像从前那般护住她,为她遮风挡雨,日后,他还会继承高家,一步一步往上继续走,直到足够强大为止。
吴怀翡来了两三次便发现了她身体上的古怪之处。
有卫府与吴府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她脉象却还是一点一点地弱了下来,这变化很细微,更像无声的蚕食,但吴怀翡为人细心,依旧是察觉出来。
不过,她只当是她从小体弱的缘故,只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身子。
收回手,吴怀翡柔声道,“药是三分毒,你有孕在身,我待会儿为你写上几幅药膳,便照这个调理。”
她的身体,她最清楚,吴怀翡看见的正是系统所说的日渐衰竭。惜翠真心实意地谢过了她。
吴怀翡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眼见时间不早,起身告辞。
出门时,正好撞上了卫檀生回来。
她颌首打过招呼,各自镇静自若地道了别。
时至今日,吴怀翡自然是乐见卫檀生能与高娘子举案齐眉,和睦相处的。
往日种种,两人都不甚在意。
惜翠看卫檀生进来,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檀奴……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顾小秋那儿她不能再去,也不知于自荣会不会再为难于他,只能托卫檀生有意照料他几分。
卫檀生凝视她良久,将她揽入怀中,终究是轻声叹了口气,“好。”
回想吴怀翡的叮嘱,又想到古代的生产条件和她的身体素质,惜翠心里也有点儿忐忑,为了到时候能少吃一些不必要的苦,也为了孩子,她开始有意识地多多锻炼,这具身体太单薄了。
于此同时,更重要的是,她也要想办法培养卫檀生与他(她)的感情,培养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心,在她回去后,不至于走上极端。
日子突然变得极慢,于春光中漫不经心的滑过。
惜翠有意叫卫檀生问空山寺要来一颗菩提树苗,在院中辟了一处空地。他在空山寺的时候做农活做惯了,种起树来倒颇为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