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雁逸拱手应下,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再一揖,告退出殿。

阿追自他答完莫婆婆所言的话后便冒了一身的冷汗,强自维持着从容,待得见不到他的身影了,即道:“不可能!我当真梦到…”

戚王的目光斜睃过来,她莫名的心虚,蹙眉又说:“我绝没想过要用害上将军来报复你!”

她昨日一时懵住,觉得或许有潜意识作祟搅扰了她的梦境,便没反驳姜怀说的话,事后认真想来却十分确信自己连这般的潜意识也不可能有。

嬴焕闲闲地又看了她一会儿,啧了声嘴,将目光投向殿外:“我也觉得你不会害他。”而后他以手支颐,手指在额上敲了敲,终于还是懊恼地看向她,忍不住道,“可你能不能不要总当着我的面表示你对他多信任、他对你多要紧?”

她还总有意无意地拿他与雁逸做着对比说。嬴焕说罢认真地看着她,期待她答应。

“…”阿追清了声嗓子,无甚情绪道,“没有谁对我很要紧,别想太多。”

反倒成了他多心了?

嬴焕闷然,见她继续读案头的竹简不再理他了,自己也只好拿起手里的竹简来读。

深呼吸,不置气。

城中大牢。

狱卒见上将军亲自来提审犯人,边点头哈腰地奉承,边备好刑房请他进去稍候。

片刻后犯人带到,直接绑到木架上,掌刑的狱卒正要进来,却见上将军摆手道:“旁人都出去吧,我先自己问一问。”

众人便都退了出去,房中安静得只余炭盆中偶尔爆出的哔剥声。

雁逸注视着眼前的刺客,长长地缓了两息。

那人抬了抬眼皮,嗓音嘶哑着一笑:“上将军…”

“你不用说,我知道是谁指使的你。”雁逸平淡地睇着他。

然后,他压制住不安道:“你有一儿一女,我保他们一世荣华富贵。”他边说边摸出了匕首,“但是我需要你咬舌自尽,是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第95章 掩饰

下午,阿追便意识到“廷议”一事连带着怎样的后续了。

——戚王着人抬了两只大箱子,理直气壮地进了她的青鸾宫。箱子里盛着满满的竹简和缣帛,他告诉她这是近来要料理的事情。

然后美其名曰过来同她打商量。

“跟我商量什么?”阿追皱着眉头转身便往房里走,虽则让开了门,但甩了个背影亦是摆明了不欢迎,“我又不在您戚国为官,一两的俸禄也没有,殿下好意思这般用人?”

嬴焕一睇侧旁示意宦侍将箱子搁下,自顾自地坐下,闲闲道:“你帮我料理事情,戚国分你一半。”

“…”阿追一怔,继而意识到这必是说笑,再想想又惊异于从他口吻中听不出分毫说笑的味道。

她浅蹙着黛眉转过头,嬴焕正笑吟吟着抿着茶,见她看过来,颔了颔首:“意下如何?”

“我可没说过我要给你做王后。”阿追下颌微扬,淡睇着他傲然道,“此事殿下自己拿主意可不作数。”

“我也没说是要你当王后,你若是王后,我还不想你沾染政事了呢。”他搁下茶盏,犹睇着她,“我想要史无前例的强盛之国,所以请一位天赋异禀的能人来与我共同执政,凡事一起议定,国自当分她一半。”

阿追神情不定地睃了他好一会儿。

此话说得简单,思路却是太清奇了。自古以来,贤君良相不少,但这也有君臣之别。如他所说“国分她一半”的事…闻所未闻。

阿追维持着冷淡,站着未动,只轻喟了一声:“殿下,算我求您别动那些心思了。我不可能长久地为您做事——就算您这般安排在名义上听上去并非让我做臣子,实际上也还是一样的,我当真做不来。”

目下的情状,是他将弦国重新交予姜怀了,姜怀似有对戚国称臣的意思。但若有朝一日他再对弦国动兵,她如只是个旁观者,还可以体谅为君王者的这些做法,但她若在戚国为官、而且位高权重,到时不站出来阻挡这件事,便总会良心难安。

嬴焕噙笑听完,抬手一引:“坐。”

阿追蹙眉,耐着性子到他案桌对面落了座,定了口气,即道:“该说的话,我已同殿下说得很清楚…”

他没应声,从袖中取了张折了两折的缣帛出来,放在案上推给她:“但我觉得还可以打个商量。”

她微别过头不予置评,嬴焕便径自将那张缣帛展了开来。阿追余光扫见缣帛上的图案时一阵惊疑,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又不解地看向他。

“你若答应我方才说的,国玺一分为二,凡事见两枚印才奏效。虎符一分为三,你我与带兵将领各持一枚。”

阿追惊然,这是当真“国分她一半”,听上去更不可理解了!

“你图什么…”她悚然道。

“我要史无前例的强盛之国。”他还是这句话,言罢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他实在无法想象她离开戚国后的事。她若不喜欢姜怀和苏洌,多半便不会去弦国和南束。而她早已名扬天下,去了其他几国,哪国国君都会想重用她,彼时如若她不肯,无论班王皖公还是东荣天子,都会宁取她的命也不会让她落入旁人之手;而即便她肯为他们谋事,到了他打下天下时,他们也仍会先一步杀她,戚国朝臣亦会再容不下她。

嬴焕自知无法为了她停下征服天下的脚步,但经了先前的事,他同样也足够清楚,自己断做不到舍下她不管。

到了统领江山的时候,若她命悬一线,他照样会阵脚大乱。而那时候阵脚大乱后的结果会是什么,他现在还无法估量。

或许只是少一片疆土而已,也或许不会少一片疆土,却救不回她的命。

他将其中分寸掂量了许久,但她反感于他的帮助和示好,他矛盾再三还是不敢同她说这些。

阿追沉吟不言,嬴焕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我…”阿追踌躇不已,不知怎样的决定才是对的。目光一抬见一护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便道,“此事容我想想。”继而问那护卫,“什么事?”

“殿下,国巫。”护卫抱拳,“天牢来禀,说那刺客…方才咬舌自尽了。”

“自尽了?!”阿追愕住,旋即想起雁逸上午时的作答,以及戚王让他去审那刺客的事。

她便追问道:“可是上将军审时自尽的?”

“是…”那护卫疑惑于她的问法,答得有些犹豫。

戚王面色一沉,起身便往外走:“我去牢里看看。”

阿追呆坐在原地懵了片刻,回神后想随他同去,然则出门一看,他已不见身影了。她定下神想想,自己去了大抵也做不了什么,终是没有去追。

回到房中,阿追的目光再度落在那张图案画得精细的缣帛上。

戚王直至走出青鸾宫才停住脚,睃了眼天边橙红的夕阳,他深吸了口气:“挑五百人,去上将军府。”

“诺。”护卫一应,立刻去清点人马。嬴焕望着夕阳又循循地缓了几息,心下直呼好悬,竟是失算了。

数百匹快马踏过朝麓城中的街道,马蹄在灰黑的巷墙间回荡出的声音直震人耳。过往百姓纷纷避让,巡逻的兵士看到一行人俱是王宫护卫装束也都赶忙退开,直至众人驰近了,避至两旁的人们才得以看清为首之人,又带着惊愕施礼下拜。

一列快马半分未停,从道上绝尘而去。

上将军府。

府外驻守的亦都是军中兵士,一丈一人,铠甲齐整地安静肃立着。蓦见不远处人马齐至,顷刻间已有几人长剑出鞘,刚有人遥喝了声:“什么人?停下!”便有一硬物泛着淡金的暗光,“咻”地撞在他脑后的墙上,又摔到地上。

喝话之人定睛一看,忙收剑跪下:“主上。”

两字一落,周遭兵士一悚,亦齐齐单膝跪地见礼。片刻,那一行人中有一人脱列而出,在方才喝话那人面前勒了马,问:“将军府守卫执事者何人?”

“执事者简临。”答话的话音刚落,简临恰从南边的巷子纵马驰出,闻声皱眉:“在下简临,不知郎君有何…”

他刚因看到不远处的戚王惊得噤了声,正要下马见礼,眼前的护卫已道:“主上有事要查,带你的手下撤出三条街外,不得擅自离开一个。”

“诺…”简临抱拳应下,已至眼前的戚王睇了他一眼,手中缰绳一紧:“本王见过你。”

“是。”简临翻下马背,“臣一直随在上将军身侧。”

“不,本王在国巫身边见过你。”嬴焕想了想,记了起来,“在晔郡时,营中欢庆凯旋,国巫去军营外散心,送她来回的人是不是你?”

简临惊得沁了层冷汗,他都不知主上何时看到的,只得硬着头皮抱拳应说:“是。”

“嗯,那日你们谈笑自如,看来算是相熟的。”嬴焕长缓的吁了口气,目光从他面上挪开,淡看向不远处的府门,“眼下上将军府的事,你若敢进宫去告诉她,本王割了你的舌头。”

简临喉中噎住,抬眸见戚王策马欲走,又忙道,“主上,不知上将军犯了什么…”

“你倒忠心。”嬴焕一喟,“先押起来。”

当下便不由简临再多说什么了,连上将军府外的其他守卫都一同被看了起来。护卫们在府外围得水泄不通,而后上前叩门。

院门打开,众人便涌了进去。脚步声过后,院中一片安静。

“不许任何人进出。”嬴焕说罢,提步向次进院走去。

次进院中自有反应快的,听到前院的动静就进去报信了。嬴焕扫见人影而未理会,复行了数丈,见雁逸迎了出来。

“主上。”雁逸垂眸抱拳,话音落下,周遭只剩冷寂。

戚王驻足看了看他:“看来孟哲君知道我为什么来。”

雁逸沉默不语,嬴焕略颔首:“进去说话。”

二人一道进了正厅,大门关上,雁逸听到护卫将屋外包围的脚步声。

他停在了门边,待得戚王落座后,淡笑了声:“竟劳得主上这样大的阵仗来捉拿,臣…”

“你还不至于让我这么费工夫。”嬴焕抬了抬眼,“雁迟呢?”

雁逸的脸色分明一白。

“五百人够搜遍你上将军府了。”戚王又问了一遍,“雁迟呢?”

雁逸压住心惊道:“她不是在昱京…”

“你连灭口的事都做了,还敢说她在昱京?”戚王深吸了口气,凝睇着他,“我提防你为她开脱,不过是以为弦公和睿公子洌许会告诉你什么。但他们能说的那些,不足以让你确信是雁迟所为。”

雁逸脑中空了一瞬,即道:“是不足以让臣确信,但臣怕主上这般查下去…”他窒了一会儿,神色黯淡,“臣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所以你即便只是起疑,也仍先杀了人灭口,分好不怕本王原本也只是起疑,如此反倒坐实了罪名?”嬴焕轻一哂,笑意旋即又淡去。

“你把她交给我,我不杀她。”他睇视着雁逸,见他仍不言,垂眸沉叹,“我在阿追心里已无可原谅了,姜怀令她失望,公子洌又无那么重的分量。”

他说着禁不住苦笑了一声:“孟哲君就不要白璧蒙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嬴焕一边劝雁逸“你就不要白璧蒙尘了”一边心里醋坛打翻:T_T卧槽我还来劝你…你蒙尘去好吗…你现在是我劲敌…

第96章 遮掩

雁逸心绪矛盾着,上前两步,复又顿住脚:“主上恕臣冒昧,敢问主上现下是什么心思?”

戚王:“我要阿追留在戚国。”

“那您就断不会放过雁迟。”雁逸断定道。

“不,我会。”嬴焕摇头,站起身走向他,“我要她心甘情愿地留在戚国,你是条件之一,所以我不会杀雁迟将你逼走,更不能要你的命,让阿追自觉负罪。”

他说着自己的尴尬境地,口吻却轻松得像在讲一间稀松平常的家务事:“只是我不能让雁迟留在朝麓了,你把人交给我,我送她离开。这件事我不追究,甘凡的事与她有什么干系,我也不做追究。”

雁逸悚然一惊:“主上知道…”

“阿追其实梦到莫婆婆对你说的话了,但也不要紧,你在殿里说的那些,我可以帮你圆过去。”

嬴焕说着,悠然地缓了口气,复又认真地看向雁逸:“戚国没有多少值得她留恋的地方了,请你帮本王为她添个念想。”

雁逸疑惑不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末了还是十分疑惑:“主上要把她留在戚国,但是想让她…念着臣?”

“嗯。”戚王点头,主动解释道,“别误会,我说的要她留在戚国…不是想强娶她。”

雁逸稍松了口气,未在追问更多,沉吟须臾,道:“不知主上想将阿迟安置去何处?可否让臣直接送她去?”

戚王眉头微挑,雁逸也没多做隐瞒:“臣确实不知主上说不会杀她,究竟是真是假。”

从上将军府出来,嬴焕忽觉一身清爽。

好似压在心头许久的一块巨石突然被强风吹开,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策马回宫的路上,他总不时想笑,又不知自己想笑什么。

直至到宫门口时才倏然恍悟,心无旁骛地帮了一个人后,原是这般感觉。

阿追…

他在青鸾宫前静立了许久,心又有些沉了下去。他禁不住地在想,如若他早一些做一做这样的事,目下该是多好。

罢了,嬴焕摇着头说服自己,现下这样也很好。纵是她再不肯对他有曾经的亲昵了,但也没有像前些日子那样恨他。只要她肯留在戚国,他总还能时不常地见一见她,她已然主动请他进去喝过一次茶了,应该不至于再到见了他就下逐客令的地步。

——那些时日才是最可怕的,她像是在无形中栽了一片荆棘,让他纵使愧悔、纵使想去道歉,也没有机会靠近她半步。

但也好在彼时她是那样。因为她够决绝,他才幡然明白自己的心思和个中利害。不是谁都会因他是一国之君,就对他逆来顺受的。

嬴焕望着宫门上的牌匾笑了一声,又兀自摇了摇头,舒了口气,举步进去。

炎夏,石廊上坠着的一串串紫花正值旺盛时,淡淡的馨香被厚重的蔓藤圈在其中难以散去,廊下便幽香沁脾。

阿追已来回在此处踱了许久,想去前面打听一二,又觉得或许按兵不动更好。

刺客死了,最直接的审问无可继续,她却已说了对雁迟的怀疑…现下是什么情状尚不清楚。戚王更信谁,她也不知道。

乍闻身后脚步声传来,阿追猛地回头,望见正走进石廊来的人时滞了一瞬,略作踌躇,还是主动上了前:“殿下。”

她紧张地望着他,视线一触,讶然发觉他竟似乎心情很好?

“事情如何了?”阿追迟疑着道,“是不是上将军…”

“上将军?”他衔着笑舒了口气,“你觉得是上将军杀人灭口?不是的,是那人见上将军亲自去审,自觉事态严重,又因已熬了多日的酷刑,绝望之下便咬舌自尽了。”

似是说得通的。阿追心弦一松,想了想,又说:“可廷议后殿下问上将军那话的时候…”

雁逸明明有所隐瞒。

“我问过他了,他说是因涉及隐情,彼时却未及时禀报。我突然问起,他便有所心虚。”

是这样?

阿追正思索着其中真假,听得他又道:“上将军不会害你的。”

“这我知道…”她抬眸看他,他正神色不太自然地抬头看石廊上的花串。

真羡慕雁逸。无伤大雅的小错遮过去,她便信;他说他不会害她,她便理所当然地说她知道。

可若他说“我不会害你”呢?她必定眉梢眼底都会写上不信,然后毫不掩饰地呈现给他看。

嬴焕只觉自己心里一股酸味,缓了一缓,才重新看向她:“放心吧,你当我会帮上将军遮掩?”

阿追轻轻一怔,继而便想通了。他是不会帮雁逸遮掩的,先前那样的狠手都下过,如若雁逸再有半点把柄落在他手里,他大概巴不得他死。

他将她的一脸释然尽收眼底,心下一阵无奈,却又笑道:“我说的事,你想得如何了?”

阿追又一怔。这一下午,她都还没心思琢磨那件事。

“没有那么难吧?”戚王的口气慵慵懒懒的,“你比我更有能保证决断正确,朝臣们也都念你的恩情,不会不服。”

阿追点点头赞同他说的,但眉头仍蹙着:“可一山不容二虎。”

嬴焕险些脱口便回她“除非一公一母”。

他严肃地咳了一声:“是,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君。可我觉得,乱世该另当别论。”

他边说边缓缓向前走了起来,阿追不由自主地跟上,听他说得抑扬顿挫:“盛世时若一国两君,治国想法不同便会拼个你死我活。可目下乱世,我常要领兵征战,莫说一旦战死戚国会如何,就算我在外活得好好的,许多国事也会因我征战在外不得不暂缓。可守土开疆是大事,百姓安乐也是大事,如能两边皆照顾到才最好。”

也不失为一番认真考虑。阿追无可反驳他这番说法,只又问:“那待得殿下统领江山、已是盛世之时呢?”

嬴焕脚下忽地一停,她随在他身后险些撞上去。正不快地抬头,就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静了静道:“怎么?你怕到时想法不同,会拼个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