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皇帝先开了金口后,那太傅居然还是置若罔闻,眼皮都没有抬起半分。

聂清麟这才深切地体会到,太傅这几日里酝酿的是何等可怕的怒火。

可是就算自己是个落魄的皇帝,大魏先祖的颜面还是要保存的,也不知这太傅一会怎么样折损羞辱自己,就不要当着宫人的面儿,丢着聂姓的脸面了。

卫冷侯在书房里一向不愿意留侍候的下人,聂清麟也转身对自己身后跟进来的宫人说道:“你们且下去,在书房外候着。”

等到书房就剩下君臣二人时,聂清麟来到了太傅的书桌旁,坐在他的身边,也不再言语,见太傅在批着奏折,便伸手去拿那砚台里躺着的墨锭,在加了清水的砚台里细细地研磨了起来。

这墨锭是江南乌县的物产,墨面装饰以盘旋的金龙,以示是进贡给皇家之物,上等的墨团里夹着特质的金粉,遇水即化的特质很是顺滑,让磨墨的人几乎停不下手来,不大一会的功夫,愣是把硕大的砚台磨得是墨水横流、满满当当。

卫冷侯早就料准了这废物一准儿要来找自己。他倒是很好奇皇帝会如何跟自己据理抗争,回绝那几位“美人”。

没想到小皇帝跟没事儿的人似的,进了屋后,说完了场面话,自己就拿着根墨锭玩得是不亦乐乎。

卫太傅虽没正眼去瞧皇上,可眼角却瞟到那几根素白纤长的手指,轻捏着墨锭在温软的砚面上轻柔地划着圈儿,就好像捏着人的心尖灵巧地把玩抚弄……

眼看着墨汁要溢出来了,卫冷侯才冷然地开口:“皇上磨了这么多,是要给微臣饮下吗?”

聂清麟也是闲极无聊,才找些营生去做,等被卫侯的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干的好事,那手中的墨锭愣是短了一大截。

“朕又晃神儿了,请太傅莫见怪。”说着冲着太傅歉然一笑。

卫冷侯这才微抬眼,瞧向许久不见的小龙珠。

……许久不见,那脸颊倒是丰盈了起来,脸蛋愈加粉嫩,眉眼的轮廓也透着抵不住的妖媚,待得嫣然一笑时,那巴掌大的小脸似乎泛着光儿……原是个男子,偏生得这般娇媚,还真是个……不祥之物。

卫侯觉得自己有些拨不开眼儿,有些贪婪地盯着那巧笑嫣然的面庞,可转念想起那日暖阁里的情形,目光却又转冷。

“微臣听说圣上前段日子身子不适,怎么不将养着,反而跑到这上书房里来了。”

聂清麟收敛住微笑,端正地答道:“太傅日理万机,还抽出闲暇来操劳朕的后宫之事,朕是来向太傅道谢的。”

卫侯放下了手里的奏折,坐直了身子问道:“皇上可还满意?”

只见龙珠回道:“只要是太傅替朕挑选的,必定是个贤后,只是送来的几位女子各有其妙,朕一时无法取舍,还请太傅做主,替朕定夺。”

卫冷遥的一双浓眉简直都要立起来了,过来半响倒是气极而笑:“皇上倒是信任微臣,既然如此,那么微臣就斗胆替皇上做主了。”

小皇帝闻听此言,倒是松了口气,起身说道:“太傅国事繁忙,朕就不多叨扰,一会太医要要来请脉,朕要先回寝宫了。”说完便起身离开了书房。

卫太傅还真没想到这皇帝居然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毫无怨言。就算是再挑剔恶毒的佞臣,也挑不出这皇帝的错处,真是个言听计从的好傀儡!

“咔啪”一声,卫冷侯手中的毛笔断成了两截,看着定国侯气得发白的俊脸,吓得端着茶水进来的阮公公放下茶杯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咳,再过段时间,就是那小皇帝的生辰了,可是他怎么觉得最近这小皇帝是卯足了劲儿,要把这生辰变祭日啊?

城西的水道塌陷,也是由来已久的问题所至。河道两岸的树木被前几年大量涌到京城附近的灾民砍去做了烧柴的柴草,土地失了树根的把持,又因为入冬前的一场暴雨,两岸河堤大量土坡下滑,一下子垫高了河床,堵塞了运河。

冬天正是一岁之寒。运河水浅处易结冰,一时间疏通起来真是个费力的工程。

虽然斥责了工部的侍郎,但是还要平定一下来往货商的民心以表示朝廷的重视。

礼部酌情安排了皇帝亲赴运河之畔,祈求上苍保佑,水泽畅通,另外有用真龙压一压这作乱的土龙之意。

马上就到赏灯节了,赶个礼部推算出来的阳气正盛的日子。小皇帝又要整装待发,准备去运河走一走过场了。

到了运河之畔摆设的祈天祭坛时,聂清麟才发现那太傅监督工程的进度,恰好也在,也可能是太傅的意思,正好与皇帝一起祈福,以示君臣同心。

祷告祈福的文章都是翰林院的大儒精心拟写润色的,读起来朗朗上口,声情并茂,感天动地,就算真有那作乱的地龙,听完了也保准羞愧地哭死在窝里。

好不容易走完了过场,太傅又代表皇上亲自召见了几个商贾的代表,以示安抚。

聂清麟清闲地坐在銮驾里,看着太傅向商贾询问损失,又亲口承诺朝廷会派出兵马保证他们的陆路上绕道时的安全。

那一脸的平易近人,觉得他可真是当天子的料。这些商贾,走南闯北,人脉广络,见识了太傅的忧国忧民的一面后,估计不久要成为流传大江南北的贤臣佳话了。

见完了这些商贾后,太傅走到銮驾前,看着皇帝淡淡地说:“皇上也是难得出来,是否想跟微臣一起微服去看一看附近村落里的百姓?”

聂清麟有些愕然,一直不太肯搭理自己的太傅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太傅说的,她一向都不反对。

因为是出宫,安巧儿不方便出来,带的都是服侍的小太监。也幸好这几日的缠胸布裹得够紧,龙袍下面又着了夹袄,更衣的时候就算是小太监服侍的,也不怕被看出破绽。

不一会,小龙珠就换装成了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公子。而太傅大人也穿上了便服,犹如一个富家的青年贵公子,

上了马车时,聂清麟才尴尬地发现,自己要与太傅大人同一辆马车。还真有些进退维谷,可是看那太傅冷然的神色,略显不耐烦的催促,倒是不像是要在马车上对自己动手动脚的架势。

郊外的土路,难免颠簸,就算马车里包裹上了厚厚的棉垫,聂清麟还是被颠得东倒西歪。在过一个土坑时,一头便栽进了太傅的怀里。

仓皇抬头之际,一不下心,自己的嘴唇轻轻地划过了太傅的。

只那么一下,甚至来不及感受那有些冰冷的柔软……与此同时,扶住聂清麟的那双大手陡然用力,捏得皇上的两只胳膊都差点碎了。

太傅本在静心养气,意欲把这满车厢蜜枣般的香气摒弃在鼻息之外,突然见那小人一头便栽了过来。那柔软的嘴唇居然就这样在自己的嘴边划过。

只那么一下,便柔嫩香软得让人忍不住想要一口含住,然后在这马车狭小的空间里,把这点子鲜嫩一点不剩地拆解入腹……

可任凭心里的猛兽再如何怒吼咆哮,骄傲的太傅大人薄唇轻启,稍嫌厌弃地说道:“请皇上坐稳些,莫让微臣误会了圣上想要轻薄臣下……”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聂清麟到底是年纪小,没经过那乌七八糟的风月历练,不由得脸色微红。

太傅话说得轻薄,偏偏神色一本正经,倒是真的让人心里生出,占了这仙人一般的男子好大便宜的错觉。

接下来的路程,小皇帝紧紧靠在了车厢上,一手紧握着车厢旁边镶嵌的扣环,努力地稳住身子,尽量避免吃了太傅的豆腐。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却是运河一处的荒凉破败的村落。

他们探访的村庄,其实是京城附近的流民村。前几年大魏灾荒不断,各地郡县空虚,万里萧条。流民们都争抢着往富庶的地方求生。

可是偏偏先帝乘船出游时,看见京城外运河两岸棚户错落,流民衣不遮体的样子,败坏了出游的兴致。回宫后,勃然大怒,居然一夜之间将这两岸的流民尽数赶走,有些年幼的孩子老人妇孺,甚至因为官兵的推搡掉入河中,酿成惨祸。

而如今太傅当政,灾情的余波未散,流民有增无减,但是太傅不但没有驱赶这些聚居的流民,反而开设了许多粥堂赈济灾民度过这个寒冬。

而开设粥堂的钱财大部分是京城富户的捐赠。

当初太傅一夕政变,那些平日里没有跟太傅结下交情的,都惶恐得很,太傅稍一提善堂的事宜,立刻一呼百应的捐银子。太傅按各家出银子数量的多少,给那些富户一些挂名的牌匾什么的,大家也是皆大欢喜,争抢着挂上这大把银子换来的匾额,犹如得了免死金牌一般。

所以当时虽然藩王拥兵自重,一时间没有岁贡周转,这善堂里的粥米倒是不曾短缺。

太傅他们暗访的真是其中一处流民村的粥堂。

粥堂的人,只当他们是捐了善银的达官贵人,闲来无事到这儿来看一看自己的善事,客气一番后倒也没有太去管他们。

地上的泥潭颇多,经过一处较大的泥坑时,聂清麟踌躇着自己是不是该绕路走。没成想,已经跨过去的太傅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迈了回来,长臂一伸,单手把她提起,就拎了过来,然后把鸡仔一样的皇帝放下后,头也不回地继续走。

放下那龙珠子时,太傅不太满意地一皱眉,这小儿还是太轻了……

聂清麟来不及道谢,太傅大人已经走远了,她慢慢地走着,看着旁边的饥民都不住口地对施粥的户部差役说着“谢谢太傅大人……谢谢定国侯……”

这就是民心,小民之力看似无用,但是汇沙成山。

她不知道卫冷侯布置这些事情有多久了,但是就算当初父皇没有受奸臣挑唆,生出了杀了卫侯的心,也不会容忍这善得民心的权臣能将太久吧?

父皇倒是死得不冤,就算是没有死在卫侯的刀下,也迟早有一天被这些无路可走的小民掀了这浮夸糜烂的社稷……

聂清麟是第一次看到这流民的生活,这与宫中的奢华典雅反差实在是太大,一时间内心的确是受了震撼。

最后,她不由得长叹一声。

太傅走在她的身旁,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问道:“皇……公子为何叹气?”

聂清麟看着不远处一个半瞎的老人,正摩挲着自己怀里生病了孙儿,低声清幽地说:“我……是替太傅叹气,没享到甚么乐子,这心却是要操碎了……原是父皇对不住这天下黎民啊……”

说完便猛一警醒,怎么倒是把这心中之言说出来了?连忙偷眼去看太傅的神色,发现那男人正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自从宫变以后,除了自己的亲信,那些大臣哪个不是当面恭维着,背后却暗自唾弃他一句乱臣贼子?

若是情非得已,世人还当他愿意接手这被昏君践踏得差不多的江山!

今儿,突然生出了带这小儿见世面的心思,可是究竟为了什么,自己也是说不清楚,现在被那沙哑绵软的声音倒是一语道破了。

原来就是这句“情非得已”。

太傅一直难以释怀:那小儿那次明明见自己换衣时动了情,却为何事到临头说出那样断了情谊的话。

可是闲暇时,略略想了那么一下,也就一下子想明白了,小皇帝那昏聩的父皇本是自己一刀斩落的,这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该如何让一个羸弱的少年毫无芥蒂的度过。

这原是自己种下的孽因,现在便要尝了恶果……

本来卫侯也没指望龙珠能说出体恤自己的话来,没想到这一直在宫中娇养的小龙珠,进了这臭味难闻的流民村后,不但没有面露嫌弃之色,反而目露同情,一直似有所思的神情倒不是在装假。

这话,却是从昏君的儿子口里吐出,倒是真有些讽刺!魏明帝的这个儿子,若是生在太平盛世,还真备不住是个心怀慈悲的好君王,可惜……

“那两位年轻人且过来,老朽也是有缘,给二位看看相如何?”

说话的是个面黄肌瘦的道士举着个卦幡,肮脏的胡子也飘逸不起来了,看不出有几分道骨仙风,两眼也是浑浊一片。

这样的一看就是个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许是进了这流民村混一口粥喝一喝,可是一看到这穷乡僻壤居然有富贵的公子经过,立刻招揽起生意来。

太傅大人的平易近人也是分场合的,哪里会去理会这乡野的道士。

没想到那个老道士被侍卫撵着本欲转身离开,可抬眼看清了太傅的面容后,混沌的眼中突然精光一闪,快走几步,便被一旁跟随的侍卫拦下,可他依然念念自语到:“老朽没有看错吧,这世上居然还真有师傅相书中的奇相……阁下额有反骨,长着一副龙睛凤眼之奇相,这……这可真是要改天换地的真龙天子啊……”说到这时,老者刻意压低了声音,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

太傅本不欲理睬,听到了这儿,却是正中了下怀,缓下了脚步,颇为戏谑地说:“哦,老人家的嘴倒是很甜,那也请给舍弟看一看,他又是什么命格?”

那老者激动地又看了看卫冷侯的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好面容,这才调转头来去看聂清麟,可看过去就是一愣:“这……不是乔装打扮的小姐吗?”

聂清麟心道:道士的眼睛还挺贼,可是面上连神色都未变,操着略微沙哑的嗓音说:“老人家不是第一个说本公子是女人的了,仔细了你的皮,是不想要赏银了吗?”

聂清麟身上是十多年宫里养出的贵气,加上长久扮男人,端起架势来倒也镇得住。

那老者见她神色如常,略带微愠,心道是这小子年幼难辨雌雄,连忙说自己老眼昏花,道完歉,他仔细看了看小公子的面容,却是半响没有说话。

太傅只当他是拿乔卖关子,便示意侍卫赏了他一锭银子:“说吧,不然我们可收银子走了。”

那道士说道:“老朽自幼拜江湖神算——鬼算子为师,得了师傅的些许皮毛,但谨遵师傅教导,就算落魄如此也未敢诳语骗人,只是老朽要说的话,二位可能不大爱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