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宵在偏殿的木架子上排日子,颠来倒去数了好几遍,喃喃道,“今天是丙午日,殿下信期迟了八天。”

元香听了凑过来看,一块块牌子数过来,讶然望着轻宵,“平常日子都很准,这回怎么晚了这些天?莫非是有了喜信儿?可是医官每天按时来请脉,并没有发现什么。”

“孩子小,才着了床的把脉把不出来,好歹要一个月才能有端倪。”轻宵算了算,“自打上回陛下临幸,到现在得有二十天了,我看这回八成是有了。”

元香喜出望外,双手合什朝窗外拜了拜,“阿弥陀佛,这是佛祖保佑!”

弥生歪在榻上叫宫婢剪指甲,听见她们唧唧哝哝的说话,转过头看了一眼,“聊什么呢?”

元香和轻宵笑道,“说怎么给殿下道喜。殿下信期晚了好几日,想是送子观音来瞧过,种了个小娃娃在殿下肚子里了。”

她愣愣的看着她们,“有了孩子?医正怎么没说?”

“殿下不是说过宫里的太医只会治痢疾的么!”元香接过宫人手里的剪子,每个指甲上摩挲了一遍,边道,“轻宵说等一个月就能号出来了,眼下太小,还差了一程子。回头圣人回宫,殿下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吧,圣人不知怎么高兴呢!”

弥生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思量了半晌摇头,“贸然告诉他怕空欢喜一场……”她羞涩的拿书挡住脸,“还是再等等。”

西边槛窗上挂着他以前做的风铃,长短不一的小竹筒上了桐油,在风口里互相碰撞,笃笃的声浪悠扬起伏。她调整姿势躺平了感受一下,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交叠起两手盖在小腹上,心里却有小小的喜悦。如果是真的倒也好,她一直悄悄羡慕佛生,以前条件不允许,每回都要用药。如今没有那些阻碍了,她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

她的那些小动作落在大家眼里,彼此都相视而笑。到底太年轻,十五六岁的年纪,能够承载多少仇恨呢?华山王再好,当时难过,时候久了渐渐也就淡忘了。看她眼下态度有了松动,总算是雨过天晴了吧!

正阳宫里的每个人都在盼着圣人回銮,回来了有情人就能成眷属了。可是等啊等啊,等来个不太好的消息。

御前的孔怀抱着拂尘进正阳门,气喘吁吁爬上台基入正殿拜见皇后,跪在墁砖上磕头,“奴婢给皇后殿下问安。”

弥生在兔笼前喂食水,闻言回过身来,“圣驾回宫了么?”

孔怀手指扒着砖缝,颤声应个是,“陛下人歇在朝隮殿,回京将将要进城的路上叫兔惊了马,陛下伤了肋,这会儿……请皇后殿下随奴婢往朝隮殿去,殿下看看就知道了。”

弥生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手里的玉水呈落在地上,霎时摔得四分五裂。元香忙上来扶,她一把推开了,对孔怀道,“你起来回话,到底怎么样,别光说半句!”

孔怀起身,迟疑着垂袖嗫嚅,“殿下听了别慌,只怕……不大好。”

晴空里轰然响了声焦雷,弥生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惊到了极处,人抖成了风里的枯叶。不好了?健健朗朗的人,怎么就不好了?她转身就往外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台阶,几次踉跄险些载倒。眼前的景都看不清了,脑子里充塞满孔怀的话,只怕不大好……只怕不大好……

117、危弦

气氛果然大不同,还没进朝隮殿,远远就看见宫门前医正来往,个个表情肃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弥生心都揪起来,提着裙裾迈进门槛,迎面看见庞嚣和几个近臣上来打躬作揖。

她惊恐的望着庞嚣,“大兄,陛下怎么了?”

庞嚣垂着眼,脸色铁青,“陛下坠马,叫太医摸了骨,说断了肋,情况很不好。”

弥生捂住嘴才不至于痛哭出来,抽泣着,“怎么会呢……我不相信……”

庞嚣晦涩的看她一眼,“殿下一定要冷静,眼下不是哀恸的时候,还有很多事要殿下拿主意。圣人的伤势不能传出去,对朝中外臣只说是碰了筋骨,要息朝将养几日。请皇太后来主事,政务切不可堆积,以免动摇了人心,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来。再者本月正是外邦进贡朝贺的当口,四夷馆里还歇着高丽、契丹、靺鞨的使臣。这些人更要稳住,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弥生听庞嚣一样一样的请示,知道这回的确是出了大事,顿时方寸大乱。那些朝政她有心无力,勉强定了心神,一头指派人去请太后,一头对众人道,“陛下铸鼎象物,定能逢凶化吉的。请诸位代为督察朝臣,若有异动者即刻来回。我……心里乱得很,外面的事便仰仗大兄和诸位阁老了。”

托付了众人她忙往后殿去,走到穿堂,脚下却踯躅起来。她害怕,害怕一切都是真的,害怕看见他垂危的样子……应该不会的,他一定又在骗她。她小腿里直抽抽,内侍替她掀起软帘,她打着颤进了他的寝殿。殿里一室静谧,貔貅炉里安息香袅袅升腾,半边条窗开着,夕阳落在案上,昏黄的像个渺茫的梦。

她站在地心有一阵恍惚,突然回过神来,疾步绕过屏风。后面是他的龙床,高大,宽阔,四面不着边。他就躺在那里,面色惨白,无声无息。

弥生的心都要被抻碎了,她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颓败的,嘴唇发乌,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怕惊扰了他,跪在他床前的踏板上叫他,“陛下……你怎么了?细腰来了,你醒醒,和我说句话吧!”

他没有一点反应,呼吸时断时续,甚至有些接不上似的。她心里又痛又怕,不敢碰他的身子,只有小心攥紧了他的手,压在她胸口上。前阵子和他反目,阿娘和佛生都劝她收敛性子,说老了要后悔的。果然是这样,她现在后悔至极,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同他怄气。可惜还没到老,现在已经悔青了肠子。

她还是难以置信,“你是在骗我对么?只要你老实坦白,我就原谅你。我们和和睦睦的,再也不置气了,好不好?快醒过来,只有一次机会,错过就没有了。我数一二三,你睁开眼睛,好不好?”她颤着唇仔细盯紧他,“一……二……三……”

他没有睁眼,却有泪水从眼角滑下来。她惊呆了,他听得见,但是说不出话来。她抑制不住的呜咽,“陛下,陛下你会好起来的。”她把额头抵在他手背上,那手冰凉,没有温度。她愈发难以自持,“你是生我的气才不理我的么?我错了,是我太固执,惹得你伤心。你不要丢下我,求求你,夫子……”

她叫他夫子,他也大为震动。这个称呼勾出太多的回忆和情感,包涵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是他没办法表达,他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肋上痛得撕心,他觉得自己可能要顾不上她了。这是报应,是他弑亲的报应。也许他注定做不成皇帝,即使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这样无奈的结局。

他咳嗽起来,大概伤了肺,肺上像破了个大洞一样,飕飕的往里灌冷风。他吸口气,咳得更加剧烈。渐渐有腥甜的味道,然后大口的血涌出来,他自己也感到恐惧,他的命大概就交代在这里了。

他听见她的尖叫,大批的太医进来查看,帮他翻身侧躺,怕血呛进气管里去。弥生在边上声嘶力竭的喊,“治不好圣人我杀你们的头”。她一直温雅恬静,只有真吓着了才会暴跳如雷,上回珩过世时就是这个样子。

医官们忙碌起来,弥生瘫坐在地上,她不知道没有了他,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如果他死了,她恐怕也不能独活下去了。

他的症状缓和了些,弥生追问情况,医官们模棱两可,“臣下必定全力救治,只是究竟能不能脱险,还要看圣人自己的意志。”

一旁的元香忙道,“殿下怎么不把好消息告诉圣人?圣人知道殿下有了喜,便会有力气度过难关的。”

如今不管是不是真怀上了,给他报喜,说不定他牵挂妻儿就舍不得走了。弥生点头不迭,“对,我险些忘了。”她接过宫婢手里的巾栉给他擦洗,没有羞涩,切切道,“我原本想过些日子告诉你的,轻宵替我看日子,说月事晚了好几天……上回你来,到现在快一个月了,我想九成是有了。你高兴么?瞧着孩子,你也要挺过来。你忍心叫咱们的孩子没有阿耶么?”说着泪如雨下,“夫子……阿奴,你一定要活下去,还要教孩子如何为人处事。你不在,我会把他教成个傻子的。你愿意看着他和我一样傻,将来受人欺负么?”

他痛得神识涣散,感觉自己像风筝,悬了空,飘飘然就要脱离躯壳飞出去。所幸有根线牵引着,是什么他分不清,隐约听见她喃喃说孩子。他倒是振奋了一下,当真有了孩子,他盼了好久的孩子。他动动手指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但是要给她希望,舍不得她这样的哭。

弥生惊讶的发现他勾住了她的小指,她喜出望外,“元香,孔怀,你们快看,圣人听见我的话了!”

孔怀擦着眼泪说是,“陛下天天挂念着皇后殿下,如今殿下又有了小殿下,圣人可不是高兴坏了么!”

弥生在他手上抚了又抚,“阿奴,你快好起来。等你痊愈了咱们到城外槐花林去,五月里正赶得上槐花开,你答应过我去看花海的。还有孩子,你说你占过卦,说咱们有两男两女的,你不能骗我。这回再骗我,我恨你一辈子。”

正说着,外头皇太后和令仪呜咽着进来,哽声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到底是哪里邪性,打去年起一个接一个的出事。现在只剩这么一根独苗了,还要算计我,佛祖就是这么保佑我的么!”

弥生上去搀她,太后不再年轻了,五六十岁的人老泪纵横,看得人心里更难过。她宽慰着,“母亲别着急,陛下刚才还拉我的手呢!不要紧,会好起来的。”

太后坐到床沿上捋儿子的脸,“叱奴,你万事一身,还没到卸肩的时候。咱们慕容家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汉子,这么点子伤,咬咬牙就过去了。我才听轻宵说皇后有了孕,你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是临阵脱逃,就愧对我,也愧对弥生,你听见了么?朝上的事你不用记挂,我先替你料理两天。不过也不会太久,母亲有了岁数,精神头不济了,军国大事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所以快点好起来,那么多人眼巴巴的看着你呢!”

弥生怕太后过于伤情,忙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母亲不必担心。这里有我看着,您还是回宫歇息。陛下一有起色,我即刻派人过去回禀母亲。”给令仪使个脸色,两人上去一左一右扶住了往前殿引,“母亲千万保重身子,别叫陛下病中还惦记着您。”

太后也怕在这里添乱,便嘱咐令仪,“你留下给你阿嫂搭把手,有什么一定要来回我。”

令仪应个是,太后这才让人扶上步辇回昭阳殿去了。

弥生在太后面前没流一滴眼泪,等她一走就再也忍不住了,掖着帕子啼哭不止。令仪含泪来劝勉她,“阿嫂也仔细身子,肚子里有了孩子更不能哭。九兄以前行过军打过仗,身体底子好,这回也一定能扛过去的。”

她只顾摇头,“你不知道,先头吐了那么多血,我看着心都要碎了。”

令仪道,“说是兔惊了马,这马还是大宛名驹,绿豆大的胆子,当真可恨。”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偏偏箭匣子掉下来,肋骨压在了上头。医正说大约断骨戳伤了五脏,听这说法很凶险,能不能捡回一条命要看造化。”

令仪啊了声,“这么严重……”

弥生转过脸看天街上的夜景,暮霭沉沉,把她的心也罩住了,“横竖我就看着他,他要是死了,我绝不苟活。”

令仪噤在那里,半晌才道,“阿嫂别说丧气话,九兄在我眼里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他,这次也一样。”

她勉强吊了下嘴角,“借你吉言,但愿如此吧!”

踅身复进后殿,把跟前宫人都打发到幔子外面去,就自己守着他。面对面,觉得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他一定疼得厉害,额头上冷汗淋漓。弥生一遍遍的替他擦,拿银勺一点点给他喂水。她没法替他分担痛苦,只好亲吻他的嘴唇,在他耳边说话。她喃喃同他说起第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感觉,后来在太学被他责罚有多讨厌他。他在漫天飞雪里拥抱她,她暗中有多高兴。他为她拈酸吃醋时,她背着他小小的那些得意……

她一再的吻他,“阿奴,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一直以为自己低声下气,其实我才是最卑微的。因为我爱你,远比你爱我来得多。”

118、终章

他又有眼泪流下来,弥生看得心痛难当,替他掖了,轻声道,“别哭,别哭。我知道你不服气,肯定想反驳我,又气恼自己说不了话,急的,对不对?那就快醒,醒了好和我斗嘴,好教训我。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只要你醒过来。”

可是他没醒,依旧是半昏迷的状态。弥生知道急不来,这段时间最凶险,等迈过了坎,以后慢慢调理就会好了。

她歪在他枕边喃喃,“你说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呢?也不知道是男还是女……我希望是个男孩子,男孩子大点,以后可以照顾弟弟妹妹。若说取名字,我觉得取你这样的鲜卑名也蛮好。你看,叱奴,多好玩!”她抬起头看他,突然又哭起来,“可是你为什么不抱我?你抱我吧!我想要你抱抱我……”

他听见她哭,比身上的伤更叫他痛千万倍。他也想抱她,想安慰她,然而就像分处两个世界,中间隔着厚重的墙,他力不从心。他想等他好起来后把以前亏欠她的通通补回来,再也不能叫她哭了,她为他流了那么多眼泪,他一辈子也还不清。还有好多放不开的事,新政实行了一半、欠她一个承诺、然后就是他的孩子……等了那么久,终于盼来的第一子!所以不能死,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活到须发皆白,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

只是好累,脚底下像有个黑洞,一圈圈的盘旋,随时会把他吸进去。还好有她,她拉着他的手不放开,让他有继续支撑下去的勇气。如果能挺过这一关,以后一定要告诉她,她不单是他的宝贝,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夜渐渐深了,她摸摸他的脸,“阿奴,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你一定嫌我烦了。我不吵你,你睡吧,我就在这里陪你,陪到你醒为止。”

她果然不说话了,坐在他床前静静的等,隔一会儿来探探他的额头,隔一会儿来试试他的鼻息。他笑不出来,只是嗟叹这傻丫头,她忌讳说出口,但是害怕他会死。怕极了,连试探的手都是颤抖的。

令仪进来看,低声道,“我叫人备了羹,阿嫂吃点东西吧!”

弥生摇摇头,“我吃不下。”

“好歹用一点,不为自己也为孩子。”令仪扶她起身,“就在外间搁着呢,这里有我守着,你放心吧!”

弥生无奈挪出去,在前殿依然坐卧不宁。想了想对眉寿道,“把我的佛龛请到朝隮殿来,我没别的法子,只有一日三炉香的供奉祈福。希望佛祖能看见我的诚心,保佑陛下否极泰来。”

病榻前短了人不行,指派外人又不放心,便和令仪搭伙,姑嫂两个轮流看护。弥生两头忙,内殿退出来就上前边抄经磕头,几天下来累得不成人形,但是很高兴终于有了转机。他脸色慢慢好起来,不像头一天那么吓人了。她趴在床沿上观察,喜欢亲他的脸,亲完了再用鼻尖蹭蹭。年轻的女孩子,心里积攒的爱情无非靠这些小动作一点一滴的传达出来。

有时候怕看走了眼,经常喊御前的人来问,“陛下今天的气色怎么样?”

众人都说好些了,的确是,他觉得症候减轻了很多。虽然痛,但是不再咳血,呼吸也顺畅了。然后有一天忽然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他试着睁开眼,居然成功了。那时候她正跪在床头挂帐子,这些日子下来形容憔悴了,髻也没盘,垂着发,就拿一根丝绦束着。猛然看见他苏醒了,一时吊着帐钩愣在那里。

他翕动一下嘴唇,“细腰……”

她啊的一声,扑在他枕边又哭又笑,“苍天有眼,你终于醒了!你好坏,险些吓死我。这下子好了,都好了。”

他勉力笑了笑,“我对不住你。”

她喜不自胜,搓着两手在床前旋磨,“别说话,省点力气。饿么?一定是饿了,五天没吃东西,肚子都空了吧!”忙往外喊话,“快来人,陛下大安了,叫御膳间备吃食来。”

令仪原本歇在偏殿里,听见这消息慌忙跟着太医们进来。看见阿兄当真醒了不由喜极而泣,擦着眼泪道,“皇天不负有心人,阿兄总算平安无事了。且好好颐养着,我这就给母亲报喜去。”

他还很虚弱,望着她道,“这几日辛苦你了,九兄心里都明白。”

令仪哽咽着摇头,“快别说这个,我如今只剩一个同母的阿兄,只要你好,我做什么都值了。”

他微微点了点头,抬手摆了摆打发她去了。后面医正上来给他切脉,检查伤势后长跪叩首道,“我主是真龙转世,经此一难化险为夷,日后必定福泽绵长,万寿无疆。臣下适才请脉,陛下只是气血两虚,臣开几副方子,慢慢的调理就能挣回来的。”

弥生问,“这么说来已经无虞了么?”

那医正道个是,“陛下如今虽是平稳了,但偶有燥火之气蔽塞,或者还有发热的症状。请皇后殿下宽心,并没有什么要紧。善加看护,以温水擦身就可以缓解。”

她才放下心来,“甚好,这趟办得好,回头自有恩旨赏赉。”

医正磕头谢恩,提着药箱徐步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