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蓁动了动,跺了跺脚,呵了呵气,整个苍茫的大地立时就活了过来,仅仅是她唇间一点嫣红,便晕染了整个雪白的天宇。
萧谡拉着冯蓁的手,低头顺势就要吻下去,却被冯蓁一个旋身弯腰就躲了过去。
冯蓁笑靥如花地看着萧谡道:“殿下,这是我们之间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你就要如此猴急么?”
萧谡听不得“最后”二字,正要说话,却被冯蓁拉起手牵到了后院的温泉池畔。
雪花将汤泉上的白烟卷得四散,走在其中仿佛置身于雾殿霜楼之中,有脱出红尘之感。
泉上飞架一桥,弯如彩虹。
不过冯蓁并未将萧谡领到桥上,而是引他在桥对面的暖亭坐下。亭下烧着木炭,亭内温暖如春。
亭中还有一个小风炉,炉上架着铜铫子。冯蓁将炉上的铜铫子提起来另换了一只铜铫子放在炉上,抱起桌上的玉瓮将水倒入铜铫子,再用小扇子将风炉的火助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冯蓁才朝站着不动的萧谡招招手,“殿下可知道这是什么水?”
“是正月里孤帮你采的梅上雪么?”萧谡问。
冯蓁嗔道:“你就不能假装猜不中么?”
萧谡笑了笑,“孤下次肯定猜不中了。”
冯蓁站起身,指了指桌上的茶具,“还请殿下自己烹茶吧,我去去就来。”
萧谡捉住冯蓁的手,“要取什么,孤代你去就行了,外面太冷了。”
冯蓁摇摇头,笑看着萧谡,“不是,殿下坐着就是了。”说罢她的手仿佛游蝶一般从萧谡手心里抽了出去,翩然而飞。
萧谡望了半晌冯蓁的背影,这才坐到了蒲席上,将面前的茶具从粉青的汝窑盂里取了出来,用先才冯蓁换下来的铜铫子里的水浇了浇温杯。
一直到梅上雪水烧出了蟹眼,冯蓁那边都还没有动静。
萧谡再从粉青汝窑茶罐里取了上好的银毫出来沏茶,待喝到第二杯时,对面的飞桥上才出现了些微动静。
飞桥下白雾蒸腾,将其环绕如七夕鹊桥,似幻似真。
冯蓁依旧还穿着她那身白狐裘袍,裹得严严实实的,肥得像只茧。
但在她踏上鹊桥的那一瞬间,远山幽幽传来了空灵的琵琶声声,不在汤山苑中,而在更高处,盘旋周回,技艺高超得不似人间之乐。
这琵琶声似乎与冯蓁无关,可萧谡深知夜半里是不会有如此的巧合。
这是要跳舞么?
萧谡从没听冯蓁说起过跳舞的事儿,也没听人提及过蓁女君跳舞的事儿,是以还觉得挺新鲜的,心里想着不管跳得如何,只要是冯蓁跳的,那都是极占便宜的事儿。
人美,做什么都占便宜。
鹊桥上,冯蓁那只白茧先是静谧不动,待那琵琶声往上一拨弦时,便慢慢地“蠕动”了起来,像一片雪白的波浪。
萧谡只看了两眼,就坐直了身子。身为皇子,从小到大不知看过多少乐舞,可以说当今天下最好的舞艺萧谡都看过。
能在御前演舞的舞者技艺自然不会差。远的不提,上京前最出名的舞艺大家风吹花的舞萧谡就看过不下数十次,却也不觉得她的腰肢能如眼前的冯蓁这般灵活,柔弱无骨,灵活得好似成了精的柳妖。
在那一刻冯蓁的每一处关节仿佛都波动了起来,简直出离了人的想象。
破茧成蝶,一曲“蝶灵”是冯蓁当年在天朝做青春少女时,得过市上青少年舞蹈赛金奖的作品。可那时的冯蓁远还没有蝴蝶的妩媚,也没有今日因为“九转玄女功”而逆天的柔弱无骨。
破茧出来的蝴蝶,穿了一袭朱红泥金的舞衣出现在鹊桥上。两臂雪白,全数展露在外,只手腕和手臂上环着三指宽的金嵌红宝石蝶赶蜂腕镯和臂钏。
腰细得仿佛两只手指就能折断,最重要的是,那袭泥金舞裙并非自腰以下就散漫开来,而是贴服地顺着她的臀线往下,到膝盖上半寸这才恋恋不舍地飘荡开去。
上下两截衣裙之间,是比冰雪还白皙润泽的细腰,随着冯蓁手臂的摆动而若隐若现。纤腰雪肤不少美人也有,只是腰部线条能如冯蓁一般优雅的却是罕有。就连可爱的肚脐也有叫人想舔一舔的冲动。
尽管萧谡见过冯蓁穿更薄、透、露的衣裳,却从没见她穿过如此艳丽的衣裙,也从没自这么远的距离欣赏过她的娇躯。
、
不是魅惑、不是妖媚,就是纯粹的美,钟天地之灵秀、集天地之造化的美。
在她破茧的那一刹那,世上最美的蝴蝶也及不得她半分。
这样极致的眼睛的饕餮盛宴,即便毫无技巧可言,也能叫人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何况冯蓁的舞技还称得上是出类拔萃、臻于至美。
单就技巧而言便是风吹花也逊色于她不止三分。
那腰肢柔软得像天上的白云,可以随意变换各种角度,那手臂灵动得像细柳蛇一般柔弱无骨,而那腿却绷得笔直,几乎可当规矩用。修长的体态是萧谡从没见过的柔韧里带着筋实的美。
再论这风情、这新颖、这别具一格、天地间独有的一支舞而言,风吹花就更没得比了。
此时的冯蓁俨然就是一只真正的凤蝶,遨游于天地、香花之间,若得清风借翅,就能脱去天地桎梏而去。
但,仅仅只是这样,却还不能叫冯蓁自己满意。她要给萧谡留下的必须是一支刻骨铭心从此成为绝响的舞。
她要在今夜拿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为自己在绝境里挣扎出一条路来。
于是天地间飞舞的雪片好似突然有了生命,仿佛有一支令旗飞舞了起来,指挥着它们聚散离合。
刹那间整个院子的上空便出现了一只笼盖四野的“雪之凤蝶”。
雪蝶反着光,在冯蓁背后的上空为她展开了属于她的银雪翅膀。
天地将仿佛就只剩下了那只朱红的凤蝶,扑扇着银雪的蝶翼,掀起了摄魂夺魄的飓风。
直到冯蓁气喘吁吁地站在萧谡面前挥了挥手掌,他似乎都还沉浸在那场“蝶梦”里醒不过来。
冯蓁只好自己取了茶盏,仰头喝了一口。胸脯因为剧烈运动而上下起伏,颇为惹眼。冯蓁还是故意侧身对着萧谡的,更方便他“参观”。
萧谡看着冯蓁,这样的舞,没有个十几年的功底几乎不可能有,她的舞已经不再着重于技巧,因为任何动作都已经到了信手拈来的程度。
舒展时如流冰泻玉,柔媚时似牡丹含苞,动情时似桃之灼灼,含悲时如梨花簌簌。
这一刹那萧谡才发现自己对冯蓁了解得太少了。
冯蓁的额头上汗珠晶莹如露水,她随意地用披帛擦了擦,然后朝萧谡伸出手,“殿下,咱们去泡温泉吧?”
萧谡没动。
冯蓁在原地拧腰一旋,右腿微曲一转,再展开时人已经到了萧谡怀里,带来香风阵阵,她圈住萧谡的脖子道:“行不行嘛?”
声音娇滴滴地肉麻,但据说男人喜欢。
萧谡就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冯蓁拉到了暖亭外。
冯蓁松开萧谡的手,瞪了瞪他,虽然萧谡这种沉醉无法自拔的神情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今夜的重点可不是这个。
是她的腰扭得不够媚?还是她的腿交缠得不够欢?亦或者她眼里的秋波不够荡漾?总不能是她那雪白的胸脯不够惹眼吧?
冯蓁面对着萧谡往后退了两步,脚已经贴近了身后温泉池畔的白石。
冯蓁收腹、挺胸,腿斜着伸直,再起了个舞范儿,但这一次可就是国标加脱衣舞的组合了。
先是她手臂上的披帛被抛在空中成了一道彩虹,再是她的裙摆,一扯一旋便似一片红云飞落在温泉池子里,让池水仿佛涂抹了一层胭脂。
再然后便是那布料少得可怜的织金绣百蝶百态滚边的朱红抹胸了。
此刻的冯蓁可算得上是天地间的一抹“净色”了。白生生的立在夜里,好似明珠玉露,自有微光透体。
寒风里冯蓁瑟瑟地环住双肩,越发凸显出胸前峥嵘,娇娇弱弱的叫人恨不能搂入怀中给她温暖,可即便是这样,萧谡也依旧一动不动,脸色雪一般的沉、白。
冯蓁环抱住自己胸口的手紧了紧,却不再是故意的引诱,而是浑身发冷。心里涌起无尽的愤恨和一丝悲凉,萧谡这是自宫当了太监还是什么的?
下一刻萧谡缓缓往下倒的身躯总算是挽救了冯蓁的自尊心。她低呼一声,用空中落下的披帛胡乱地裹住自己,两步奔到萧谡身边,才发现他身后竟是一串血色脚印。
以他的自愈能力,这得是伤得多重才能失血过多啊?
一时笼罩在温泉池畔的所有旖旎绮丽都一扫而空,冯蓁匆匆地将萧谡抱回了屋子里,解开他的衣袍查看伤势。
背脊上一箭射中甲骨侧,箭矢深深地埋入了骨肉里,对着的方向正是萧谡的心脏所在。而这一箭露在肩膀外的箭身,却已经被利器斩断,当是萧谡自己人所为,若是敌人所为只会将箭矢扯出来直接要他命才是。
这样重的伤之后,萧谡竟然顾不得止血治伤反而来了汤山苑?
冯蓁叹息了一声,握住萧谡的手将从他身上薅走的毫毛又反哺给了他。
今夜冯蓁的打算原本极好的,色动人心,她特地安排了这样一场舞,就是为了把萧谡的唐僧肉吃了,来给自己博一个机会。万一能催熟第五枚仙桃呢?到时候姑奶奶她就再也不用陪这些人玩了。
如今冯蓁可以算是无牵无挂了,连冯华都不必再顾忌了。
而她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从明天开始她就得和萧谡彻底断掉了,而现在她是个什么状况?桃花溪几乎干涸,第五颗仙桃才是个青涩的果子。
冯蓁几乎把今夜当做救命稻草在期待,可谁知道萧谡偏偏在今夜受了重伤,冯蓁只感觉这完全是老天故意在捉弄她,她吃个肉真心是不容易。
可是冯蓁也不能怪萧谡,他很可能正是为了来看她,才给了那些刺杀他的人以机会。也难怪当时自己问他能否来时,萧谡会迟疑了。
冯蓁不想被感动的,因为一旦动了感情,到最后伤得最深的还不是她自己么?
萧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冯蓁不在身边,他抬起身四周望了望,才发现冯蓁正双手抄在胸前眺望着窗外。
神情空白一片,像是这世间没什么人和事再能让她有丝毫的情绪。
“幺幺。”
冯蓁缓缓地转回头,“天放晴了,殿下下山当无虞了。”
萧谡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冯蓁轻轻地道:“殿下的身子还撑得住么?你得及时赶回上京才行。”
萧谡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有他自己的自愈力,又有冯蓁的九转玄女功帮助,至少性命是无忧的了。
“幺幺,孤……”
冯蓁缓缓地撇开脸,“殿下该走了,否则迟了就赶不上昏礼了。”
萧谡走到冯蓁身后想要搂她,却被冯蓁转身用手抵住胸口。
冯蓁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殿下快走吧,别把我们变得那么不堪。”
萧谡的手僵硬地从半空中收了回来,伫立良久,直到荣恪在外面催了,他才转身走出了门。跨出门槛后,又再回头看了看冯蓁,她已经背过了身子去,肩膀抽搐着应当是在哭泣。
内疚、痛苦席上萧谡的心头,但他终究没有再向冯蓁靠近一步,转过身不再回头地走了。
荣恪凑到萧谡跟前道:“殿下,你的伤……”
箭矢冯蓁已经替萧谡拔了出来,以九转玄女功封住了他的穴道,止住了血,这才让萧谡的自愈能力得以缓慢发挥作用。听着似乎简单,却已经将冯蓁这些日子以来从萧谡身上薅走的羊毛又全部还了回去。
桃花溪彻底枯竭。
萧谡自然是不知道这番情形的,他对着荣恪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
荣恪心里“啧啧”,这真的是有爱什么伤都能治么?昨儿晚上,他不惜横刀于颈畔劝萧谡回头疗伤,可萧谡还是执意地上了龙泉山。他原以为会看着一具尸体的,却没想到萧谡的脸色竟然好了许多。
第96章 风光湮(上)
说起来荣恪也是第一次见萧谡行事如此鲁莽。是的, 鲁莽。
明知道那么多人就等着要他的命,急着要他的命, 可他偏偏还要出城到龙泉山,那么多人劝谏都不管用,这才给了刺客以可趁之机。尽管他们提前做了准备, 这一次依旧是死伤惨重。
倾城之色,果真是要人命的。
“查出刺客的身份了么?”萧谡问道。
荣恪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城阳长公主养的死士。”
萧谡闻言却没表现出什么意外。
冯蓁跟着城阳长公主在黄昏前到的萧谡的五皇子府。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大臣和命妇都要与宴祝贺, 宴席也是宫中御膳房承担,
此刻萧谡应该是着吉服在宫中依次给皇帝、顺妃行礼,再然后出宫回皇子府完成昏礼。至于卢柚, 则由宗人府大臣率内侍去严府接到皇子府,次日她和萧谡才会进宫拜见皇帝和顺妃。
当然至于皇帝观不观礼就看心情了。比如二皇子萧证再婚时, 元丰帝就没出宫观礼, 三皇子成亲时他倒是去三皇子府坐了坐。
此时主人都还没到,堂中的命妇就还能自由自在地聊天唠嗑, 冯蓁耳朵里听得最多的就是卢柚的铺房。
这是华朝的习俗, 前一日新娘子的嫁妆就要搬到夫家, 预先布置给人看, 谓之铺房。
若是嫁妆丰厚,铺房的东西能摆满整个院子,那提起来新娘子脸上就是极有光的事儿,在夫家也能挺起腰板。
严家这回可是为卢柚出了大力的,说是满满一院子的嫁妆箱子,都不是虚的, 那全是插手不下实实在在的货色。金银玉器明晃耀眼、丝缎绸布色泽鲜润,全都是难得一见的佳品。另有白玉求子观音一座,珊瑚宝树两盆,紫檀镂空雕百婴图的十二扇屏风一架,听得人连连咋舌。
其他人议论得起劲儿,在冯蓁耳朵里那就只是一串无聊的名字,只能兀自端坐。可也难免有离得远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因为这是蒋府那件事之后,冯蓁第一次在人前露面。
不过鉴于城阳长公主的威严,其他人也就只能遥遥地私语两句,还生怕被人听见。可当蒋太仆的夫人肖氏带着大郎媳妇柳氏和三郎媳妇何敬进门时,整个堂内竟然为之一静,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朝肖夫人看了去,然后顺带往冯蓁身上扫一眼。
肖夫人却像是没察觉一般,径直往城阳长公主跟前行礼。
城阳长公主含笑受了,冯蓁也叫人挑不出丝毫错儿地给肖夫人行了礼,只是却不像以前每次见肖夫人那般凑趣和上赶着找话说,行了礼之后就退开到了一旁,倒是和何敬说了两句话。
“是不是想问你阿姐怎么没来?”何敬拉着冯蓁耳语道。
冯蓁虽然有些扭捏可还是点了点头。毕竟肖氏把柳氏和何敬都带来了,独独不带冯华总是叫人好奇的。
“是你阿姐不愿来,而且她也还算在月子里。”何敬道。
冯蓁点点头,算起来大概是冯华产子后的三十九天,也算还在坐月子吧。
何敬叹息一声,“哎,你们以前多好啊,有什么说不开的呢?这样僵持着有什么好,叫我看着都伤心。”
冯蓁只笑笑,不说话。
一时大家见肖氏和城阳长公主这边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平淡,也就挪开了眼,开始关注其别的事儿来了,比如怎的吉时都快到了,为何还不见五皇子萧谡进门。
也不知是谁先提起的,可一提起来,大家就都开始关心起时辰来了,萧谡迟迟不进门,这的确叫人纳罕。
长公主倒像是没关注这些,笑盈盈地同旁边刚来的平阳长公主说着话。一直到穿着蟒袍的萧谡进门时,城阳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才僵住了。
冯蓁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幕,心往下坠了坠。
再看萧谡,朱红色将他衬得不同往日的儒雅,而是叫人惊讶的俊朗。冯蓁才发现,以往看萧谡,总是先被他的气质给吸引,而忽略了这个人的容貌。但此刻看去,却真真是灼人心的俊朗轩逸,轮廓像是鬼斧神工雕琢而成的一般,硬朗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一丝柔和。
这柔和多一分,就可惜了这天赐的叫人一看就心潮澎湃的俊朗,若是少一分又失之粗野。
可惜到最后,这样的脸,这样的蜂腰猿臂,冯蓁都没能吞吃入腹,说不遗憾也是不能的。
她心底的遗憾仅仅只是因为没有薅到萧谡最丰厚的一波羊毛么?冯蓁不愿意去细想。因为她和萧谡的事情,由不得她,不是努力了就能有回报的事儿,被伤得透透彻彻的冯蓁早就不可能再对任何人无私奉献了。
萧谡的目光从冯蓁身上淡淡地、自然地、不引起任何人怀疑地扫过,冯蓁却在刹那捕捉到了他的眼神,朝他笑了笑,也很自然,也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冯蓁心想,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跟咳嗽一样是忍不住的么?所以她和萧谡应该都不算真喜欢吧。
一时有仪仗开道,堂中众人都站了起来,是元丰帝驾到了,顺妃跟在皇帝身后走进了礼堂。
这样一对天造地设的朱衣新人,冯蓁就眼看他拜天地,眼看他拜高堂,再眼看他夫妻对拜。
再目送着新郎以结花红绸牵着新娘子进了洞房。
冯蓁撇开眼,不管萧谡说得多天花乱坠,又曾多少次在她低落时哄她助她,也曾为她甘冒性命之忧,可能让自己眼看着他成亲,那所有的优点也就一笔勾销了。
因为撇开了眼,冯蓁的视线就撞上了萧诜痴痴的目光。
他竟然回来了?冯蓁微微吃惊,险些都快忘记傻大个儿这么个人了。看样子是黑了、瘦了,脸上有了风霜之色,哪怕是皇子,在外历练想来也是吃过不少苦头的。
萧诜倒是想往冯蓁身边走来,可城阳长公主就在跟前,他实在没胆子上去,何况即便走过去也没法儿在这么多人面前跟冯蓁说什么话。因此萧诜就只能那么痴痴地望着冯蓁。
望得在场有眼睛的人几乎都察觉了。
城阳长公主看得心头火起,觉得萧诜实在是有损身份,哪有当众看女君看成这样的,比那些地痞流氓还不如。
冯蓁也被看得脸皮发烫了,萧诜如今这眼神,看她就跟饿得皮包骨的狼看见肥羊一般,直看得冯蓁毛骨悚然,是真正的毛骨悚然,而非矫情。
元丰帝自然也看到了萧诜的失态,举目朝冯蓁看过来,和蔼地笑了笑,像祖父看孙媳妇的感觉,而不是父亲看儿媳妇。
冯蓁不得不低下头,因为整个头皮都麻了。
城阳长公主往冯蓁身边挪了挪,挡在了萧诜和她之间,这才算缓解了这种尴尬。
昏礼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城阳长公主也没那耐烦心留下来吃席,可谁知元丰帝却朝身边的大内总管高得胜使了个眼色。
高得胜旁边的太监便静静地退到了人群后,往后廊去了。过得片刻,萧谡便重新走进了堂内。
高得胜见他出来,这才双手捧着一卷明黄圣旨往前走了两步。
他甚至不用再做别的动作,所有人便都朝高得胜看了去。消息灵通的人都清楚今日萧谡成亲并不是重头戏,这会儿才是大戏开锣。
果不其然,高得胜宣的正是萧谡封位太子的圣旨,同时元丰帝还追封了苏贵妃为孝懿皇后,生生地将萧谡抬成了嫡子。
一时全场静默,冯蓁下意识地往萧诜看去,却见他神情麻木,再无其他表示。二皇子脸上倒是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可惜笑比哭还狰狞。
至于三皇子萧论,冯蓁从他的神情看不出他的心思,至少表面上很平静,甚至能带上一丝让人挑不出刺的笑容来,像是真心为萧谡高兴似的。
收起封太子的圣旨后,高得胜又捧出了另一份圣旨,这一次则是其他三子封王的旨意,算是彻底绝了他们的心思。二皇子萧证封为了齐王,三皇子萧论是晋王,而六皇子萧诜则为燕王。
冯蓁往自己外大母的脸上偷偷瞥了瞥,见她虽然神情平静,可藏在袖子里的手那大拇指却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
元丰帝没有久留,圣旨宣布完之后便携顺妃回了宫,他前脚走,长公主后脚就带着冯蓁走了。
一回府,长公主就让翁媪找护心丹。
“昨儿公主夜里心绞痛刚把最后一丸吃了,今年宫中御药房制的丸子又迟迟没送来,奴明日再去催催。”翁媪道。
长公主闻言乱发了一顿脾气自不提。
晚上冯蓁刚睡着,就被宜人给推醒了,“女君,女君,不好了,不好了。”
冯蓁骤然从梦中被推醒整个头都昏昏沉沉地在抗议,揉着眼睛道:“怎么了?”
“长公主她,长公主她……”宜人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冯蓁已经顾不得听宜人说完了,她听宜人那语气就知道是真正的大事不好了,所以连鞋子也顾不上穿,从床上起身随手抓了搭在旁边衣架上的袍子,一路穿一路跑着就出了院子,直奔长公主的院子而去。
脚趾磕在台阶上,冯蓁也顾不得疼,粗粝的地面磨着她的脚掌,她也顾不得疼,一口气地跑进了城阳长公主的房间,只见她脸色雪白地躺在床上,双眼目瞪瞪地看着床帐顶部,嘴唇又干又紫,瞧着就像是……
死不瞑目。
冯蓁猛地转头看向翁媪,“翁媪,外大母这是怎么了?”冯蓁说着话已经扑到了长公主的跟前,抓起她的手腕,想为她过一点儿龙息。
可是她的桃花源枯竭,而长公主的脉搏……
她没有摸到城阳长公主的脉搏。
冯蓁缓缓地回头环顾四周,翁媪、戚容、涟漪全都脸色惨白一片,可没有一个人敢相信、愿相信长公主已经去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冯蓁的眼泪当即就涌出来了。尽管对长公主有诸多埋怨,诸多的不满,可真看到她没了的时候,冯蓁心里涌起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悲伤,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似乎要把平日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要把两世为人的痛苦都哭出来,要把对冯华的失望哭出来,也要把萧谡另娶的痛苦哭出来。可更多的哭的还是为了突然而来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冯蓁这才知道,城阳长公主早在不知不觉里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在围绕着她转。她是真正的把她当做了外大母,若非如此,她又何至于那般轻易就对长公主的安排低下了头。
冯蓁哭得凄惨,翁媪和戚容也哭得悲凉,几个从此无依无靠地女人只能无力地哭着。
“翁媪,翁媪,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外大母先才不是还好好的么?”冯蓁哭着拉住翁媪的袖口,这件事实在发生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冯蓁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可能只是在做梦。
翁媪在抽泣中断断续续地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原来长公主就要歇着时,却见涟漪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脸惊惶。翁媪正要斥责涟漪越大越没规矩,可是在看见涟漪身后的石涧时,话头一下就被堵了回去,险些没喘过气儿。
“你怎么回来了?”长公主脸色大变地看着石涧。
石涧乃是苏庆的常随,此刻本应该跟着苏庆在征西大军的军营中的。朝廷没传来任何捷报要班师回朝,所以他绝不该出现在这里。可他现在偏偏出现了,还一脸的悲愤。
石涧一进门就给长公主跪下了,拉长了声音嚎哭道:“长公主……”
“你哭什么啊?!快说话!”长公主急得眼都红了。
“公子他,公子他落入了慕容部的手里,慕容部拿公子要挟严征西退兵,严征西不肯,慕容部就在阵前,就在阵前……”
听到这儿长公主的身子已经是摇摇晃晃,翁媪顾不得许多地催促石涧,“阵前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石涧又嚎哭了起来,“在阵前将公子斩首啦。”
当时长公主的身子就软软地倒了下去,翁媪眼疾手快地在旁边接住了长公主,其实她自己也是浑浑噩噩地站不直腿,眼泪“吧嗒吧嗒”就流下来了。
要知道,苏庆可是长公主唯一的血脉了。像冯华和冯蓁这样的,乃是嫁出去或者将嫁出去的孙女儿,可算不得长公主真正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