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传医官。”
“陛下…”普利莫素来阴冷的目光多了一份担忧,“是不是…”
“不是,薇安身体大不如前,我要找人给她诊断。”
“哦!”普利莫常舒一口气,匆匆转身,“属下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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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薇安被烨斯汀唤醒。
他端来一个小小的矮桌,放到她面前。
矮桌上摆着食物。
白色椭圆形餐盘,烤得八九分熟的切成一片片的小牛肉,两三样少量的烹炒过的蔬菜,一小碗汤。
烨斯汀把刀叉递给她,手指轻轻弹在她额头,“全部吃完。”语毕坐在她身侧,倚着床头。
薇安看着这么一大盘食物,食欲旺盛,然而心情起落太大之下,自知吃不了这么多。
尝了尝恰到好处的小牛肉,又吃了一些蔬菜,其实已经觉得饱了——
她用小小银叉穿起一片牛肉,转身送到他嘴边,“尝尝,好吃。”
这个小笨蛋,现在不习惯描述心头情绪,更不习惯加一些形容词强调修饰。
烨斯汀故意地不领情,“有多好吃?看不出。”
薇安有点犯难,“反正…是很好吃,你尝尝?”
烨斯汀拆穿她本意,“要让我帮你?”
“那你答应么?”
烨斯汀因为她这一刻分外澄澈的目光而开始迁就,“答应。”
薇安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把小牛肉送入他口中。
两人就这样分享完一餐饭。
烨斯汀亲手将小小的矮桌搬出去之时,片刻凝眸,视线定格在她容颜上。
多想再看到她的如花笑颜。
而那是她现在做不到的事。
返回时,看到她忽闪着大眼睛侧头看着窗外。拥着锦被,把他的衣服当寝衣。
多喜欢她这个小习惯。
烨斯汀把手里银壶拿到她面前晃了晃,“要喝酒么?”
“…”薇安没说话。
烨斯汀喝了一口含住,揽过她,送入她嘴里。
薇安只得照单全收。
随即,他把银壶递给她,转而又变戏法一般拿出样式相同的一个。
这一对儿银壶…
好像是布伦达送给她的。
那次离开郦城收拾行囊时,总是魂不守舍,竟把这一对儿银壶落下了。
烨斯汀坐在她身侧,什么也不说,只是和她碰了碰银壶,沉默地喝酒。
一小壶酒喝完,他揉了揉她头发,“继续睡,有事也等你精神好一些——算账也等你体力恢复再说。”
他倒是坦诚。
薇安又何尝不想在梦里沉沦不问世事。
安静地蜷缩在锦被之下,过了些时候,倦意袭来。
这一觉,她自知睡得特别沉,就像是…
就像是尼克偶尔自嘲说他睡死过去的那种状态。
可是黄昏醒来后,她觉得精力充沛,体能得到了恢复。
从头到尾的这个过程,让她看不出找不出任何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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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安犹豫之后,还是穿上了早间那套火红色衣衫。
脚上是一双簇新的黑色小马靴,多少让她心里好过一点。
应该是性格的原因,她不喜欢艳丽的色彩。不得已或不知情的时候也就罢了,平时总是不能接受。
长及脚尖的外罩长衣,衣摆轻盈簇起,一转身便会带出层层涟漪。
中衣底衣的布料分外舒适柔软,清凉透气。
比起她以往所穿戴的由四木那个笨蛋缝制的衣服,已是天差地别。
贝娜,好贝娜…
我记得你,但我已不想见到你,不想再沦陷入以往记忆。
看到你就会想起,毋庸置疑。
所以,能原谅就原谅,不能原谅,就责怪怨恨吧。
她在床畔静坐片刻,无聊地游转在寝殿之中。
寝殿最外间与大殿不过一墙之隔,放置着诸多书案卷宗,一墙陈设一个偌大的酒架,种类繁多的烈酒酒坛陈列其上。
薇安微微挑眉,居然这才发现。
之后自然就是这寝室,与外间用厚重的墙壁、厚重的白色木门隔了起来。
薇安手指滑过白色墙壁,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颜料漆就。
随即便是在心头苦笑。
烨斯汀其人,真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
这王宫内的一切,除了石阶的本色,非白即黑。
墙壁、木门都以白色漆成,床单、锦被、窗帘、门帘亦是。
黑色陈设,唯有大殿上的书案座椅。
薇安从酒架上取过一个高脚银杯,倒满烈酒,一面啜饮一面走入寝室。
精致的妆台,厚实的书桌,巨大的衣柜。
她走过去,信手打开衣柜,看到陈列其中的件件华服。
一面是他的,一面是她的。
轻轻关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心却无预兆地抽痛起来。
她蹲在地上,双手环膝。
依然无泪。
**
烨斯汀走入寝室,看到他的女孩蹲在地上,银杯随手丢在地上,双手环膝,浓密的长长发丝遮住绝美容颜。
身形僵滞半晌,他无声退出。
呼吸几次僵滞,几次起伏,他才能步履如常地走入寝室,探出手去,扶她起身。
“四木在殿外。”他说。
薇安长睫忽闪几次,才缓慢出声:“你不是把所有费用都用来养暗卫了吧?”否则,偌大寝殿,为何只有他告诉她一切?
烨斯汀险些就笑出声来。
若非神思恍惚,这般言语,她必不能说出。
可是他一本正经告诉她:“对。我为了找你,已倾家荡产。”
薇安凝眸片刻,才微微抿唇,又轻挑眉梢。
他若不这么说,她就信了。
他这么说了,只能证明她的信口猜测是假。
之后她只是问:“该教四木的规矩都教了?”
“…”烨斯汀含带不解地凝眸。
“这就是还没有。”薇安诉诸心绪,“告诉她做宫女的任何一条规矩——额外的,我再随时给她补充。等她全部记下之后,再带来给我。”
烨斯汀终于忍不住,再次笑了,“你跟四木有仇?”
薇安摇头。
烨斯汀也随之摇头,原因却是不解。末了他点头,“依你。”
薇安眉目为此稍有舒缓。
烨斯汀却随即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她要遵守的规矩,有哪些?”
薇安着实地困惑了,“你不知道你的宫女要遵守什么规矩?你居然问我?”
烨斯汀笑开来,双手捧住她容颜,“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我的薇安除了冷漠之外的情绪。”
“…”薇安是百分之一万的对这男人无语了。
烨斯汀的心绪却由此变得明朗,低沉而清朗地笑声随着他的身形远去。
**
晚间,薇安与烨斯汀相对而坐。
一名又一名宫女奉上美味、美酒,又一个个屏息凝神服侍在近前。
薇安像是任何一只得以开怀享受的小狮子一样,甚而带着几分心安理得享用美味佳肴。
她是无从忽略那道不时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可是一想到以后多日甚至以后多年都要面对这样的视线,也便安然。
某一种消沉甚而消极的心绪让她觉得,若被他这样囚禁的话,未必是坏事。
人最怕的其实是处于两难境地的抉择;而在眼下,她不需要选择了,不需要也不能够取舍,她需要做的——只是像他说的,安于现状即可。
将她自由最大限度限制的人,是她最爱的男人。
若是在不能得知任何往昔岁月痕迹的情形下,她愿意,就这样,沉沦,陪伴。
愿意就这样让生命让感情陷于空茫期,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没有感情,有的只是来自于心底的那份如若宿命般的指引。指引着她,靠近她,接受汲取哪怕一丝的温暖。
其实从未想过再得到,恐怕是因此,才不愿快速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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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安对烨斯汀举杯,明眸璀璨如星眸,“烨斯汀。”手势微扬,碰杯的举动。
近身服侍的宫女皆是脸色突变。
没有人敢直呼这王者的名字,自然也没有任何人敢用这般随意慵懒的语气。
可是,她们的王者,在听到薇安语声后,挂着慵懒至极妖魅至极的一丝笑,对薇安举杯,手中杯迎向她,轻轻相碰。
“干了。”他说。
饮尽杯中酒,他又对一众宫女摆手,“下去。”
这一夜的烨斯汀,在很多人眼里,是温柔的。即便那份温柔,是针对于一名外族女郎。
烨斯汀走到薇安身侧,拿起酒壶,为她再斟满一杯酒,柔声询问:“离开我以后,你醉过几次?”
薇安一手托腮,很认真地回想,又很认真地问道:“怎么样才算是真的醉了?”
“例如——”烨斯汀吮吻她双唇,又慢慢拉开距离,“像这样。”
薇安扯扯嘴角,眼神飘出恍惚意味,“那就没有了。以前喝醉,总是觉得以往与现状分不清楚,又睡不踏实。我喜欢的——”语声顿住,目光现出片刻怅惘,“可能就是那种分不清现状的感觉,让我觉得,以前的一切——还在。”
“安稳地睡过么?”他问。
“有。”薇安轻轻晃晃头,发丝便起了无尽涟漪,“今天,今天下午,睡得特别沉。”
烨斯汀托起她尖尖的小下巴,“知道原因么?”
她干脆回道:“不知道。”随即便生疑惑,“是不是…”
“是因为你在我身边的缘故。”他说完这句,把酒盏送到她手里,“喝酒。”
薇安的片刻怀疑因着找不到丝毫证据而放弃,她是不能对他设防,也明白是因此才被次次欺骗,不管是惨重还是善意,她都无法改变结局。
有些事本来就是这样,没理由。
这一夜,在有他的日子,在有酒的日子,薇安微醺。
她没有忘记询问他:“尼克和那些人怎么样了?”
“活着。”
这样的言简意赅,很让人无奈。“活到什么时候。”
“ 也许比你活得更久。 ”天命寿命,不是他能左右。
“那就好。”她听懂了,所以放下心来,只是不解,“为什么饶过他们?”
“可能——”烨斯汀再度对她举杯,“因为认识你。”
这答案真是暖人心脾,真是不像一个无情帝王所能说出。
可他是这么说了。
虽说她微醺,听觉却不会出问题。
烨斯汀带着一丝不确定问她:“明日你去军中或是暗卫中间选拔你要的人,可以么?”
薇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斟满酒杯,游转到他近前,闪着最后水光潋滟的一双眼,“为什么不可以?”
“不是怕不可以,而是——”烨斯汀含笑看住她,“怕你明日不记得。”
“不会的。”薇安认真地摇头否决他的担忧。
“那就好。”烨斯汀觉得她此时意态娇憨慵懒至极,笑意更浓。
“有什么好笑的!”薇安嗔怪着,手没轻没重地推了他一把。
若被王宫中任何一名侍卫、宫女看到,都会斥责她木屋尊上,所幸的是,眼前无他人。
唯有他与她。
烨斯汀专注地凝眸,问道:“因何不想再见故人?”
薇安在这时想的是,以后恐怕要习惯他这样言简意赅地说话方式。随即便又是自嘲一笑——谁告诉过你,这就是以后的岁月了?
笑意便一次多了一份自嘲,“就是不想。害怕。如果见到他们,就能让我明白当年事情的全部过程——”她看住他,“我愿意逐一相见。”
烨斯汀却不慌不忙地应对:“那要看时限。”
“没有时限,当下即可。”
烨斯汀笑出声,含带冷意,“当下?当下就是你义无反顾地离开,当下就是你让我苦苦寻找三年——你所说的当下,是不是这样?”
“…”薇安失语。
“若是这种当下,不要也罢。”烨斯汀站起身,饮尽杯中酒,走到她身侧,托起她脸颊,“回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