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现在时不时会去州学考个试,写起文章来驾轻就熟,行文用典什么的都很熟稔了。
等他熟门熟路地写出一篇四六文,司马光才慢悠悠地告诉他最新的内/幕消息:“等你到了参加发解试的年纪,朝廷就要废掉四六文这个限制了,接下来你要多练习练习别的写法。”
王雱:“…”
这大概就是对他多看了阿琰妹妹几眼的报复吧!明明都知道以后要换个文体来考,竟还让他白写一回!
王雱唉地叹了声气,感觉现在的大佬越来越没有大佬的节操了,居然来为难他这个十岁的孩子!
王雱没被打击到,第二天一早又早早起来,偷偷跑去偷敲司马琰窗户,召唤司马琰一起起来晨练。
司马光起床时天色微亮,洗漱完走到院子里一看,王雱已经领着他女儿在院子里耍太极,两个人动作整齐划一,自然流畅。
王雱那小子还有闲暇抬起头来朝他露出灿烂笑容,让人很想把他捆起来揍一顿!
晨练完毕,王雱又堂而皇之地叫上司马琰一起去占领司马光的书房,摊开他辛辛苦苦背过来的稿子和司马琰一起研究排版够不够完美、内容有没有缺漏、爆点够不够巧妙和直观。
司马光在书房盯到他们去用早饭,马上要去上衙了。他叮嘱张氏要守在书房别离开。
见司马光防王雱比防贼防得还紧,张氏笑道:“你可放心吧,阿雱这孩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了。”
司马光放心才怪,强调道:“一步都别离开。”
张氏笑着应了下来,带上针线活去书房守着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两个孩子。
沈括本来是来拜会司马光和庞籍的,人已经见过了,人家上衙时又不好去请教打扰。
再看王雱,完全进入了有了妹子忘了朋友的状态,旁若无人地和司马琰腻在一块,压根没打算带他一起玩——他也不好意思和人家女孩子凑一块玩,他没王雱脸皮厚。
沈括没法子,只能和周文一块到外面溜达,看看郓州有什么新鲜的事物,好带些礼物回去给相熟的友人。
王雱和司马琰两年多不见,虽然信没断,想说的话却还是多得很,毕竟他们往来的信每次都要通过司马光检查,有些事着实不好往信里写。
两个人说够了话,已经是晌午了,王雱见好就收,没拉着司马琰赖在书房,而是乖巧地和张氏讨了些好吃又好看的茶点,拎着垒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的食盒去府衙那边找司马光和庞籍。
司马光今天一直惦记着自己女儿会不会着了王雱这小子的道呢,乍然听到王雱过来时还有些愣神。
等王雱拎着食盒跑进来给他和庞籍张罗,司马光才教训:“你当府衙是什么地方,还带这么多吃的过来!”
王雱道:“老师和师祖也是人,怎么可以一天到晚连轴转,晌午了,该歇一歇吃点东西垫垫肚了。”王雱还熟门熟路地给他们煮了热茶,一人送了一碗。
庞籍笑道:“看来君实这学生收得好,够贴心。”
司马光道:“他看着乖巧,鬼主意多着呢。”对王雱这油腔滑调的小子,司马光总是不怎么看得惯,和王安石一样老觉得这小子往后会变成很会钻营的那种大奸臣。
庞籍倒是很喜欢机灵的王雱,边用茶点边询问王雱青州的一些情况。
昨天夜里王雱已经得知司马光兼管郓州州学,重点忽悠庞籍和司马光要用好州学的生员们。
这些人都是大好的官员苗子,必须好好培养,有什么能历练的事儿一定要交给他们去办!
要不然过个几年他们成了应届毕业生,啥经验没有直接考上国家公务员走马上任,很容易两眼抓瞎祸害一方啊!
司马光还是头一回接触州级事务,比之王安石到底少了点经验。
他早从王安石信中知道他们在青州的种种举措,本就和庞籍商量着要照办一些经验。信上写的总不如听王雱说的详尽,王雱思路清晰、观点独到,三两下就让司马光不再把他当无知小孩,而是认真听他的意见。
几个人边吃茶点边说话,把王雱带来的食物都消灭光了,也到了下衙的时候。
司马光本来打算安顿好后就到底下各县去看看,王雱突然过来拜访等同于打乱了他的计划。
和王雱聊了一下午,司马光改变主意了:该下去走动还是该下去走动,不过不必把这小子留在家里祸害他女儿,带着一起下乡去正好可以解解乏。
到了饭桌上,司马光把这个决定说了出来,王雱和沈括同时开口——
“我也想一起去!”这是沈括说的。
“我不去!”这是王雱说的。
司马光睨着王雱,意思是“你看看人家这觉悟”。
王雱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叹着气答应跟着到郓州各县去走一圈,回味回味当年和他爹一起看过的乡野美景与牛粪。
王雱晚上和沈括挤一床上,强烈谴责了沈括不合时宜瞎起哄的行为。
沈括和王雱翻起旧账:“你小子在鄞县时就撺掇楼先生他们让我们去搞什么‘实践活动’,自己天天窝家里躲懒,就该让你多跑跑。在青州这边也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时不时跑去和屠先生他们嘀嘀咕咕是在说什么,每次你找完他们我们都有新活儿干…”
王雱:“…”
王雱决定使出最基础的终止话题技能:装睡。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七十二章
吃过早饭, 王雱没来得及好好和司马琰道别, 已经被司马光拎走了。
司马光出行可以骑马,王雱几人各自租了头驴得儿得儿地跟在司马光的瘦马后头, 感觉比跟王安石出行时高档多了。
王雱驱着自家矮驴凑到司马光身边, 和司马光感慨起王安石当初的穷困来,下乡都全靠步行的, 到村头还能看到小孩们背着粪篓抢牛粪。
司马光出身官宦之家,平日里只与诗书打交道, 听王雱说那牛粪啊泥泞啊,心里也不大舒坦。
当然, 既然好决定要下乡去看看,司马光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困难而退缩,他对王雱说:“牛粪有什么,又不臭, 晒干了还能点火。”这一点,司马光是从王安石信上看来的。
王雱见司马光眉头都不皱一下, 知道自己道行太浅没法刺激到大佬,只能乖乖跟在司马光后头前进。
他明明是过来看阿琰妹妹的, 怎么就跟着司马光下乡踏青来了呢?
不管王雱心里怎么嘀咕,司马光还是照着原定计划走走停停,时不时下马与田间老农聊聊天。
本来司马光穿得好、气质佳,长得还帅, 给农户们的感觉非常有距离感的, 不过他后面带着三个小子, 其中两小子还挺能闹腾——主要表现在他们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就问东问西。
郓州的农户们不比青州那些这两年见惯世面的百姓,他们很少有被官老爷和小衙内们问话的机会。听王雱和沈括好奇心旺盛地朝他们求教,他们都受宠若惊地把知道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倒。
郓州治所在须城,天禧三年决堤水淹了一次,附近的湖泊吞了不少良田,这湖延延绵绵、时断时续数十里,能连到兖州大野泽去。
王雱听着农户们闲谈,大致知晓宋朝立国以来京东路这边已经经历十数次黄河水患。
看来黄河这只猛兽不管什么都凶狠难驯,温和时哺乳万民,凶残时良田尽没。
连千百年后都没人能治住黄河水患问题,以宋朝如今的科技水平自然也没法让它乖乖听从指挥。
王雱也奈何不了它。
他跟着司马光走了大半天,行到了寿张县。
这县也曾被淹过,不过百姓们在灾后又勤勤恳恳地将土地收拾停妥,继续安生地在上头过日子。
离寿张县不远处便有肥沃的水泽,河岸周围的湿地保持得很不错,据说它会“吞人”,所以上头要求大规模开辟耕地时没有人敢把它圈到自己家。
王雱跟着司马光一同进了寿张县,县令早在外头候着了,毕恭毕敬地上前迎接王雱等人。
王雱听着司马光与寿张县令你一句我一句地客套,悄悄戳了戳沈括的腰,挤眉弄眼几下,忽悠着沈括与他绑好驴到外头溜达去。
司马光留了个眼梢看他呢,见王雱要溜,冷不丁地叮嘱了一句:“别乱跑,半个时辰内回来。”
“好嘞,知道了。”王雱爽快答应。
县令早知道上头派了知州和通判下来,也试图打听过他们家中的情况,但却不清楚司马光到底有没有儿子。
看到两人这般相处,县令顿时找到了切入口:“令郎可真是机灵可爱。”
“这小孩可不是我家的。”司马光一脸敬谢不敏,却还是把自己和王雱的关系说了出来,“这是青州王通判的长子,也是我的学生,他与友人过来这边游历,我带他出来走走。”
虽说司马光脸上有些嫌弃,可语气却是亲近而又骄傲,显然很满意这个学生,且与青州那边的王通判交情也极好。
若非如此,王通判那边怎么放心把儿子送过来?
县令心中暗暗计较了一番,试着与司马光聊起青州那边的各项变革来。
比起寒暄和互吹,司马光显然更喜欢这个话题,欣然与县令入内坐下细谈。
没了司马光,王雱可自在多了,和沈括一起在寿张县瞎溜达。
沈括研读过齐鲁一带的风俗志,带着王雱去寻县中一处名胜:“寿张县有个百忍义门,相传是唐高宗给建了,夸这边一个九世同堂的仁义家族。”
王雱跟着沈括往当地人指引的方向走去,很快看到沈括说的百忍义门和百忍堂。
沈括给王雱科普:当年唐高宗前往泰山封禅时途经此地,召见了当地八十八岁高龄的张氏族老,了解到他们家做到了“九世同堂”,全族近千人聚居在一起而无纷争,十分赞许。
当时张氏族老亲自给唐高宗书写一百个忍字,告诉唐高宗这一百个忍代表什么:大概意思就是父子之间要忍,兄弟之间要忍,妯娌之间要忍,婆媳之间要忍…人和人之间的相处要诀就是忍!不忍就要完球!
王雱听了,点点头表示记下了,看来这百忍堂和百忍义门有点搞头,就是不知道张家人还在不在这里聚居。
三人往前溜达,和周围的人聊了聊,才知道张家还是当地大族,不过有许多分支已经搬到别的地方去。
夸起自家当年的事情,沾着张姓的住户比沈括更在行,还煞有介事地给王雱讲了个野史八卦:据说张家人养了一百只狗,这一百只狗也极为忠义,一百只缺了一只就不吃饭,非等齐了才开始吃!
这连狗都这么讲仁义,张家家训之严自不必说!
王雱听了在心里嘀咕:亲,你们听过条件反射吗?
不过这事人家自豪的事,王雱自然不好泼冷水,只和人打听寿张县这边什么好吃。
提起吃的,对方更有精神了,当即给王雱介绍:“若说吃的,那自然是东头胡婆婆家的炊饼最好吃,皮酥脆,馅料香,还舍得撒芝麻,咬上一口那叫一个美。对了,她们家配的五香咸菜也很好吃,就着炊饼吃最适合。”
王雱麻溜地领着沈括、周文去尝鲜。齐鲁这边的炊饼一直很有名,后世卖得到处都是的武大郎烧饼就是从这炊饼演变而来的,只是花样变了不少,不如这边的正宗。
王雱很快找到胡婆婆家的店,要了四个炊饼,本来想要点五香咸菜的,结果胡婆婆说直接送,不必买,可实诚了!
王雱走进店里坐下候着,环顾一周,发现胡婆婆口碑好不是偶然,这店里店外打理得干干净净,不会出现倒人胃口的脏东西和苍蝇。
胡婆婆做炊饼时衣着打理得整整齐齐、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做饼过程全程透明,客人可以轻松看到胡婆婆怎么用料。
这是一家有前途的店啊!
炊饼没做好,王雱与沈括、周文随意地闲聊着,主要是王雱和沈括在聊,周文并没有聊天这个技能。
三个人等候期间陆陆续续有几拨客人过来,有的也进店坐下等炊饼,有的则爽朗地和胡婆婆预定了几个,说先去忙别的事情等会儿再过来取。
胡婆婆笑呵呵地应下,接着做饼,很快便把四个炊饼送到王雱三人面前,其中一个还用纸包妥帖地打包着,方便王雱外带。
五香咸菜也送了上来,王雱夹了几根尝鲜,感觉滋味很特别,又按照邻桌本县人的热心教导就着炊饼吃,入口就觉得香到不得了!
王雱和邻桌的热心人士竖起大拇指夸好吃。
连外来的都认可县里的美味,热心人士十分开心,见胡婆婆在火灶前忙碌,又免不了和王雱三人说起胡婆婆的过往来。
胡婆婆的丈夫服劳役时死了,她的五个儿子早年饿死了两个,剩下三个,一个病死了,一个死在厢军里头,就剩一个在家里撑着几亩薄田过日子。
仅剩的儿子身体也不好,干不得重活,田又不肥,日子过得很艰难。好在胡婆婆这炊饼做得好,可以赚些钱给儿子娶媳妇,如今也算是有两个孙儿了。
旁边有人插话:“有了孙儿又如何,还不是得去服徭役,田赋又重,种出东西来还不够往上缴的。”
沈括听着,感觉入嘴的炊饼都不那么香了。
徭役、赋税,自古以来压在百姓头上的两座大山。
他跟着青州州学的同窗们下过几次享,知晓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他们家中只有那么一点田地,那点田就是他们的命根。
稍微有点天灾人祸,对他们而言就是破家之灾!
胡婆婆自己有做炊饼的本领还算好的,更多的人遇到灾祸只能变卖田地,把自己变成租户。
各地都有豪强富户借着各种天灾人祸寻机兼并土地的事情发生,沈括就看过相关的记录:真宗在位期间青州临淄有个退休官员叫麻希梦,他回到老家之后占良田数千顷,当地官员又和他蛇鼠一窝,令麻氏家族迅速坐大成当地豪强!
到他孙子麻士瑶一代更是成了当地土皇帝,还得上头派了个硬茬子下来动了刀剑才把人治服帖。
这么一个退休官员就能勾连官府、军队占地数千顷,其他地方的土地兼并情况更不必说。
一州良田本就只有那么多,他占了数千顷必然有人失了数千顷,不知多少百姓将因此而失去赖以为生的田地!
这些豪强还会干另一件事:隐田。
这年头丈量技术不先进,底下的官员、胥吏又多与豪强眉来眼去,占有大片良田的豪强会瞒报土地数,并且把上等良田报成下下等。
隐田多了,这一州的赋税任务就摊派到许多守着几亩薄田的普通百姓身上,逼得他们卖掉田地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周围人不少,沈括没好当场把这些说给王雱听。
等王雱慢条斯理地把炊饼吃完了,沈括才在回去路上和王雱科普土地兼并带来的严重问题。
王雱听了,摇了摇头。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有一定的“自由经济”苗头,不抑土地兼并,你有钱就能买地,自由又公平。
但问题就是,百姓没钱。
土地都集中到豪强手里之后,他们就等同于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豪强决定分他们几口饭,他们就只能吃几口饭。
没了田地,百姓就没了根,没根的人容易造反,这就是“水浒传”出现在宋朝的原因。
虽说宋朝没有水浒一百零八将那么多,但是盗患频发是真的。
朝廷想的办法是,每到荒年把这些失地流民都招进军队里,朝廷拨军资养着。
这种办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盗寇作乱,但也带来不少问题:比如冗兵。
为了养着这支庞大到尾大不掉的军队,朝廷每年都要花大半的财政收入投喂它。
真宗时期还有前面积攒的财富可以挥霍挥霍,到现在已经要不断地靠内藏库补空缺。
财政窟窿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这就是上头时不时在变法边缘试探的原因。
朝廷,缺钱了。
这个问题,王安石也是发现了的。麻希梦的事连沈括都知道,王安石怎么可能不知道,王雱在王安石隐藏的稿子里发现了相关的“变法纲要”。
按照他和司马琰这两天一起琢磨的结果,他爹这新法应该就是后世有名的“方田均税法”。
大意就是把各地的田地都好好量一量,再每年重新核定属于哪一等良田,评定出来之后每年该收多少赋税就收多少赋税,坚决杜绝偷税漏税行为。
这事儿对百姓而言是好事,虽然可能还是没法帮他们拿回田地,但是偷税漏税的情况少了,摊到他们头上的赋税肯定少了!
法是好法,能好好治治隐田的情况。可惜的是农家无隐田,隐田的都是当地豪强富户,而但凡豪强富户,又有能耐供养出一批批人才,这些人才为他们驱使利用,逐年编织成一张张组织严密、关系交错的保护网。
这方田均税法,就是要从这些躲在保护网下捞好处的人口袋里掏钱。
这钱不好掏。
王雱看了眼长着双小眼睛的沈括,对沈括此刻的忧国忧民很是满意,老气横秋地宽慰沈括:“将来总会有办法的。”
沈括总觉得这话由王雱来说怪怪的,不过他也是个天性乐观的人,点点头。他很想用这个题材画个故事,可是考虑到画出来可能会有的后果又退缩了。
他现在还小,哪怕能靠方氏书坊的推广打造几本畅销书也影响不了太多东西,真要把各地豪强得罪狠了,不仅对他没好处,对方氏书坊也没好处。
两人溜达了一圈,半个时辰很快过去,王雱麻溜地回去和司马光会合。
见到司马光,王雱捎回来的胡婆婆炊饼还热着,他把炊饼递给司马光,让司马光尝尝鲜。
司马光与县令已经聊完了,早把县令打发走,边看县令取来的一些文书边等王雱回来。
冷不丁被王雱塞了个炊饼,司马光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咋咋呼呼的。”
教训归教训,司马光还是把王雱带给他的炊饼给吃了,并且给了很不错的评价。
王雱顺势把听了一耳朵的胡婆婆家事给司马光说了,怂恿司马光去胡婆婆儿子所在的村子里走走看。
司马光瞧了王雱一眼,没反对,不过天色也不早了,司马光决定先带着他们在县中歇下。
第二天一早,王雱精神抖擞地洗漱完毕,用过早饭之后便跟着司马光牵马牵驴离了寿张县衙。
寿张县令毕恭毕敬地赶出来送司马光一行人,等司马光几人走远了才擦了把汗,叫人赶紧暗中跟着,免得司马光在寿张境内遇到什么意外。
王雱骑着驴得儿得儿地跟在司马光后头,时不时和沈括闲叨几句。
不必王雱特意引导,司马光也从沿途的佃户口里听说了这边的情况。
都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一带也差不多,佃户大多失了祖上传下来的良田,靠替主家耕种为生,一年收成留在手里的少之又少,每年都得拿新粮去外头换些糙粮和陈粮来维持温饱,若是不幸遇上灾年交不起租赋就只能沦为流民了。
司马光从小不愁吃喝,整日以书为伴,这些日子以来见到的百姓疾苦已经刷新了他不少认知。
这些事司马光以前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安坐在舒适的学堂与直舍,极少面对面地与这些百姓交谈,很多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概念,每年出现的流民数目也仅仅是一些数字,没有实质意义。
可是这一路走来看见那些看到他们后或激动或欢喜的百姓,看到他们满含忐忑和不敢置信的笑脸,司马光忽然意识到这些百姓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司马光看了眼牵着驴跟在自己身后的王雱,忽然想到王雱所提议的“让州学生员多参加‘实践活动’”的意义所在。
这些东西他本来早该看到的,只是他这么多年来始终端着读书人的清高,没有放下架子到田野之间稍稍走一走。
司马光摸了摸跟在自己身侧的矮马,对王雱和沈括说:“前面就是梁山了,你们打听到那胡婆婆家就是住在梁山这一带?”
打听这事是沈括的专长,他点头:“对,就在这一带。”他转头指着一旁浩瀚无边的水泽,和王雱、司马光说起自己探听来的事,“天禧三年黄河决堤,水灌到这边来了,直接把郓州原来的小湖冲出这么大一片水泽——周围的人都把这叫做梁山泊。”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七十三章
梁山泊这地名, 王雱昨晚听沈括提到时有些吃惊。
昨天他还想“水浒”的背景是宋朝, 晚上就听沈括提起这湖以前叫大野泽,梁山底下淹了以后众人称呼起来就成了“梁山泊”, 也就是后世时常出现在影视剧里的“水泊梁山”。
王雱牵着驴儿看向一望无际的浩渺水泽, 又往梁山那边瞅了瞅,在心里数着“水浒一百零八将”。
那都是北宋末年的事了, 倘若这一百零八将真有其人, 现在水浒好大哥宋江大概还没出生。
这一带左看右看, 也看不出凶横能人辈出的样子, 就是很普通的村庄。不过上回黄河决口水往这边冲,下回难保不会再冲过来。
这水泊看着就不安全,要是黄河水又灌进来毁掉大片良田,确实会滋生盗匪!
到时朝廷亏空更严重,很可能连军饷都发不出,把流民招进军队这招很可能就不好使了。
这样一来, 大宋内忧连连,外头又强敌虎视眈眈, 靖康之难的到来根本不难预料!
按照范仲淹现在不受待见的程度来看,王雱可以轻松想象出靖康之难后大伙会怎么扣锅:都怪王安石变法祸乱纲常, 导致国运衰弱、外敌横肆!
想想就心疼。
这锅真重啊!他爹一个人怎么背得起!
王雱在心里唉声叹气, 牵着驴儿跟在司马光身后,沿着窄窄的乡间小路走向梁山脚下的小村庄。
这的确是个很普通的村子, 村里大半农户已经转成了佃户, 合家租种着几亩地维持生计。他们慢腾腾地从村头走到村尾, 抵达了胡婆婆的儿子家。
胡婆婆儿子身体不太好,人却长得斯文俊秀,看着不像个农户,倒像个读书人。
司马光领着王雱上前闲谈,才晓得胡婆婆的儿子确实读过书,因着身体问题与天资有限,识了字、学了几本经义便未再往下学了。
农户与农户之间也也可以租借田地,胡婆婆儿子成亲前因为家中老的老、弱的弱,都直接把田地他租出去给人种,每年收到一点点佃租以度日。
娶了妻后,他妻子把其中一些地要了回来,种些果蔬米粮供自己吃,两个孩子也由他亲自启蒙,日子倒是过得很安稳。
司马光正听着胡婆婆儿子,胡家媳妇便从外头回来了,一看就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子,肩上挑了两大捆木柴从大门外往里走,身后还跟着两个半大小子,也一人背了一小捆柴。
胡家媳妇见家中有生人,忙放下木柴道:“家里有客人?”
胡婆婆的儿子道:“先生路过此地,过来讨些茶水喝,顺便与我说说话。”
得知王雱几人是须城来的,胡家媳妇更为热络,把家中能拿得出手的吃食都端了出来,又让两个孩子朝司马光见礼。
司马光这两天处处都受到这种分外热情的招待,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感动的是他并未表明身份、只是穿着一身文人衣饰便让他们这样敬畏和优待;惭愧的是他其实根本没有为他们做些什么,有些愧对他们淳朴的好意。
离开胡婆婆儿子家,司马光带着王雱往下一个县走去,矮马还是不慢不紧地走着,心情却与来时有些不一样。
王雱叫嚷着不想跟,真跟了却适应得挺不错,把各县的美味都美滋滋地尝了一边,还撺掇沈括开脑洞,以梁山泊为原型创作一番——
比如有个什么卢俊义,擀面杖使得天下无双,能擀出天底下最美味的面条,好吃得不得了。
比如有个什么鲁智深,三拳打死一头牛,犯法了,躲到寺里当和尚,匠心独具地做出了连佛祖闻到都点头的素肉,江湖人称“肉和尚”。
比如还有个什么李逵,绰号黑旋风,皮肤黝黑,最善抓野猪,煮的野猪肉一点都不腥膻,贼好吃。
王雱对沈括说:“你看,是不是很有意思,这故事发生在水边,我们给它起个气派的名字,就叫《水浒传》吧。”
沈括有过被王雱坑去做《三国杀》的经验,又见过王雱吹曹立时的画工,警醒地说:“要弄我们就一起弄,我差不多要考发解试了,可不能让我一个人来。”
王雱对沈括的机警很是惆怅,这年头忽悠个人来干活真不容易啊。
司马光在旁听着王雱的构思,大致能依靠青州的经验想到接下来要怎么做了。他瞅向王雱:“你准备让郓州这边也弄那个什么农家乐?”
“不,范爷爷说过,我们要因地制宜地搞发展!”王雱给司马光背范仲淹的话,“您看看这地方,地少,水多,我们可以发展船上经济。多弄几个船厂造船儿,一些造灵便些,用来捕鱼;一些造气派些,用来改造成酒楼茶舍。想想看,天高水远,乘船在浩浩水泽上泛游,吃着各种特色美味,聊聊天谈谈心,感觉多美!”
司马光摇头道:“想得倒美,哪有那么容易。”
王雱道:“很容易的,您想想看,您可是在国子监讲学过的,门下得多少学生啊!现在您又搞州学,那就更多了!您还有那么多同僚同年什么的,总有人要路过一下!就算不路过,你也可以写信给他们说说这事儿,他们肯定会回你信礼貌地吹捧一下!”
王雱又给司马光举例,举的还是韩琦,说韩琦在定州搞了个阅古堂,特意写信给范仲淹说道说道。
司马光心想,韩琦知道你见天儿拿这事来举例吗?
同样的语境,他已经在王安石给他写的信里看过了,这家伙连举例对象都不带换的!
这小子要是再长大些,恐怕会有更多人听说韩琦“建个阅古堂就到处让人写诗文和他商业互吹”这件事。
当然,王雱没黑到自己头上,司马光也没制止。他领着王雱回城。
王雱把租借的驴子还回去了,跟着司马光去须城的澡堂子好好搓了个澡。自己搓澡也就算了,他还和司马光感慨:“唉,我离家这么多天了,不知道我爹有没有好好洗澡,真担心他长虱子啊!”
司马光:“…”
没黑我,不管。
沈括也算王安石迷弟(虽然他是很多人的迷弟),听到王雱这话顿时替王安石抱不平:“叔父现在已经很自觉地洗澡了!”
王雱语重心长地说:“养成一个好习惯很难,废掉一个好习惯很容易。”
几乎是同一时间,远在青州的王安石打了个喷嚏。王安石擦了擦鼻头,忽然记起儿子说过“打喷嚏是有人在想你”,顿时停顿下来,挂念起带着沈括、周文跑去郓州的儿子。他下衙回到家,边脱官服边和吴氏说:“那小子是个小没良心的,跑到外面就没影了,连封信都不捎回来。”
正说着,就有人来报说郓州那边有信过来了。王安石拿到信一看,有两封,一封是司马光写来的,另一封则是王雱给他们写的。
吴氏不由催促:“快看看雱儿写了什么。”
王安石也正有此意,拆了王雱的信念给吴氏和小妹听。王雱在信里控诉了司马光把他带去下乡的恶行,重点描述底下的路有多难走,驴背有多硌屁股,写了半天没看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倒是把小妹逗得直发笑。
王安石把信念完了,吴氏便忧心忡忡地害怕王雱跟着下乡会遇到什么意外:“我听说郓州那边不怎么太平,雱儿可千万要小心才行,你要在信里写写这个。”担忧完了,吴氏又惆怅地说,“雱儿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在那边玩得不愿意回家了?他打小就喜欢和他阿琰妹妹凑一块。”
王安石道:“他跟着君实下乡去了,怎么凑一块?”
吴氏免不了又埋怨起来:“雱儿才那么小,他怎么就把雱儿也带去了?骑驴子多颠簸,在外头又不知道吃得好不好、睡得惯不惯。”
“你看看,你这就是慈母多败儿。他堂堂男儿,将来得当家里的顶梁柱,出去锻炼锻炼不是正好?”王安石把吴氏劝完了,心里却免不了也有些怅然。
哪怕是父母儿女,也不可能一辈子拴在一块,女儿长大了要嫁人,儿子长大了要自己成家立业,一年到头可能只能见上三两面。像他这样任地离家稍远些的,可能还得等个两三年才能回家见见母亲,倒是比远嫁的女儿更难侍奉在母亲身边。
道理都懂,可他们都觉得儿女还小,这些事得很久以后才会到来。现在王雱离家好些天,他们都提前感受到儿女从身边离开的感觉。
平时他总爱骂王雱那小子,如今见不着了却真的有些想念了。
王安石宽慰了妻女几句,回房去给司马光和王雱回信,信里却只字未提希望王雱早点回家的想法,还让司马光多帮忙管教管教王雱,千万别让他在郓州那边也野上天去。
王安石的信送到郓州时,王雱正和沈括忙着创作《水浒传》呢。沈括如今熟知市场风向,还和王雱提议:“某某传听起来太严肃了,不如我们改成《水浒食神》或者《食遍水浒》吧。”反正故事讲的是一百零八个各具特色的好汉争当水浒最强食神的故事!
对于沈括这种毫无节操的建议,王雱当然是——当然是欣然应允啦!
两人正嘀嘀咕咕地商量着《水浒食神》的创作分工,胡管事就带着王安石的两封回信过来和王雱会合了。都是合作惯的老熟人了,王雱一点都没和胡管事客气,邀请胡管事坐下一起商量怎么在郓州搞事情。
首先,先把郓州的造船厂给盘下来,开始招聘人手造船,招聘厨子钻研《水浒食谱》、打造水浒特色菜,将来司马光那边讨论出优惠扶持政策了,他们可以抢先占领上层市场,带动其他大户和散户进场。
胡管事拍着胸脯表示这事包在他身上。
王雱借着《水浒食神》的创作需要,光明正大地拉上司马琰加入搞事情行列。
司马光把王雱的小算盘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忙着处理各项工作,小小地管束了几天就由着王雱去了。
庞籍听司马光说起王雱提出的“水浒计划”,夸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怪不得这小孩一过来你就带他来见我。”
庞籍觉得司马光这学生就这点不好,爱藏事,什么都不外露!瞧瞧,这家伙看着很嫌弃人家,实际上心里稀罕得不得了!
司马光的想法和王安石很一致:“这小子夸不得,不夸他他都把尾巴翘得高高的,再夸他的话还不得蹿上天去!再说了,这事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先看看他们能捣腾出什么好计划来吧。”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七十四章
王雱要常住, 自然不能一直和沈括挤在司马光家,他在周围找了处公租房让司马光帮忙租下, 平日里的一日两餐溜达去司马光那边吃,搞事情也直接挪用司马光书房,小日子过得很快活。
真正回郓州没几天就走的只有钱乙。王雱对钱乙这个未来医学大佬很是看重,时不时借司马光家的仆妇送些东西过去给钱乙的妹妹玩儿,都是些小玩意,不算值钱, 只算友人表表心意。
仆妇是从司马光家出去,许多人都能探听出她受雇于新来的司马通判家。知晓钱乙家还有这么一重关系,平日里有些看轻他们一家孤儿寡母的竟都另眼相待起来, 甚至还有几户好人家请媒人上门和钱乙姑姑说亲。
钱乙与姑姑挑拣了几日, 赶着好日子把表妹的婚事定了下来,先定亲, 其他的等成亲再说。表妹的亲事有了着落, 钱乙才安心地拜别王雱回青州去。
钱乙一走, 王雱就一心扑在《水浒食神》上了。他主要负责拟定大纲和部分核心人设的设计, 其他的也和《三国杀》一样雇人来完成。郓州这边读书人还挺多, 会画画的更不少, 沈括招收了几天,人手就十分充足了。
王雱后世应酬时也登过几次船,对这些游船的内部设计很有些心得, 刷刷刷地画了些图纸, 找胡管事让他找人琢磨着做。
等王雱把能忙活的都忙活完了, 王安石催促他的书信终于按捺不住送来了,王安石洋洋洒洒地写了千八百字,大意很简单:你个小兔崽子是不是不准备回来了?!
王雱暗暗一喜,拿着信和司马琰嘀咕:“瞧瞧,有的人嘴里说我爱玩多久玩多久,实际上心里可想我了。”
司马琰对王雱这幼稚的较劲无话可说。
距离《水浒食神》能完工还有挺长一段时间,庞籍和司马光也要花点时间才能完全掌控一州事务,短期内没王雱什么事了。
王雱把“水浒计划”收收尾,将沈括和胡管事打包给司马光,还特别和司马光强调:“沈哥他可有经验了,当初《三国杀》就是他给整出来的,您放心让他把《水浒食神》做出来吧。”
司马光不太放心,也有点不舍:“只你和周文回去行吗?”
王雱很放心,顺势黑了小伙伴一把:“行的,您想想看,沈哥这人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钱哥看起来也差不多。来时捎带上他们等于多了两个拖后腿的,这不也没事吗?”
司马光点头答应放他回去。这都要走了,司马光也不拦着王雱和司马琰见面,由着他们腻在一起泡了一整天。
次日一早,王雱用过早饭就在沈括、司马琰的相送下启程回青州。冬天水路窄了不少,客船都少了,王雱由方洪家造的船往回送,一路上清静极了,遇到结冰的地方还能停船和周文到冰上晃荡一圈,感受一下“战战兢兢,如临薄冰”的刺激。
王雱闲着没事找完刺激,回头一看,周文拿着支炭笔在那写写记记。他走过去瞅了几眼,发现周文居然在记录他一路上干了什么!图文并茂,十分清晰!王雱纳闷地道:“你记这个做什么?”
周文老实回答:“主家让记的。”他说的主家自然是王安石。
王雱:“…”
这就厉害了,他都不知道他带了个细作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