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是这样,人工排雷的风险也是巨大的。

稍有不测,就会出现人员伤亡。

也因此,一名战士在排雷时,爆炸范围内不允许第二个人踏进,第一是为了不分散战士的注意力,第二是尽可能减少人员伤亡。

所以电视新闻里,当你看见画面上出现战士们排雷特写时,通常那都是摆拍……

事实上,薛定与祝清晨只能站在已经排雷完毕的安全区域内,对排雷作业进行一个整体上的报道。

薛定打开了录音笔,用希伯来语和指挥官交谈起来。

祝清晨听不懂,索性打开单反,对着这片荒地上一个一个的排雷战士拍起来。

枯树老藤挡住视线,她或趴或跪,姿态专业极了。

以色列的阳光一如既往炎热暴晒,薛定回头看她,却只看见她认真的模样。

不是敷衍了事。

也不是做做姿态给他看。

她没有顾忌身上的衣服是否会脏,也没像别的姑娘家注重颜面怕被晒黑,就这么半蹲在黄土地上,专心致志拍照。

指挥官全程神情紧绷,眉宇间有难掩的焦躁。

排雷是一项太过艰险的任务,他无数次亲眼目睹手下战士的伤亡。因炸药威力太大,年轻的士兵们往往一受伤,就留下了一辈子的残疾。

戈兰高地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午时,薛定去摩托底座下拿了三明治——早上出门时备好的。

坐到了树荫下,暂且歇歇。

祝清晨从善如流,从小车上拿了两瓶便利店买来的鲜榨果汁,递了一瓶给他,一屁股坐在他身旁。

薛定没忍住,略带刻薄地讥讽了一句,“不是没现金吗?还有钱买果汁?”

祝清晨就更没听见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口三明治。

然后拧开盖子,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果汁。

末了靠在大树上,神情坦然地伸了个懒腰。

薛定:“……”

手里的三明治多了个牙印,狗啃了似的。

他有些烦躁,却又有点想笑。

人工排雷是极度耗费时间的事,日头东升又西移,进程极为缓慢。

战士们趴在烈日下,戴着防护面罩,一点一点翻动土里的地雷,拆除爆破装置。

下午五点,意外发生。

距离禁区边界约莫一百来米的地方,一名战士在拆除地雷时触发了另一枚还未来得及发现的雷,叫都没叫出声来,砰地被炸飞到半空中,又重重落地。

指挥官亲自上阵,声音嘶哑地下达命令,匆匆沿着安全地点跑到事发现场,将伤者背了出来。

祝清晨隔着大老远,看不见那人的具体情形,只看见指挥官背着个奄奄一息的人匆匆而来。他的身侧挂着那人的脚,其中一只像是破布娃娃似的,一晃一晃在空中荡。

鲜血触目惊心地往下淌。

指挥官背着人跑近了,就要经过两人站的地方。

口中大声叫着准备急救箱,临时处理后立马送往医院。

就在此时,薛定一把拉过祝清晨,伸手挡在她眼前,一言不发。

祝清晨一顿,随即拉下了他的手,毫不避讳地朝伤者看去。

她说:“假装看不见,并不代表没发生。你能看,我也能看。”

要并肩作战,就不应有一丝一毫的退缩或怯意。

于是那名战士就这样出现在视线里。

指挥官背着他匆匆而过,他已有些神志不清,昏迷在指挥官的背上,浑身都是血,看不出究竟哪处出了问题,又或许浑身都受了伤。

戈兰高地黄色的泥土粘在他身上,与鲜红的液体混在一起,仿佛战士的归宿。

他呓语着,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祝清晨问:“他在说什么?”

薛定轻声答:“他说,他想回家。”

她默然不语,手指都攥成了拳。

湛蓝的天空,黄色的荒原,远处的堡垒屹立多年,这是以色列与叙利亚最美的景点之一。可哪怕处于和平时期,戈兰高地也依然有流血和牺牲。昔日的战争已经远去,伤痛却还在继续。

薛定面容紧绷,抽过祝清晨的相机,对着指挥官背着伤者这一幕快速闪了几张,从侧影到背影,从整体到那条晃晃悠悠的腿。

一位紧随指挥官往前走的士兵忽然间停下了脚步,一把摘下防护面罩,满面都是泪水,却还喘着粗气朝薛定嘶吼。

薛定拿着相机,轻声说了句什么。

他咬着牙齿,一言不发跟上了指挥官。

祝清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末了才问薛定:“怎么了?”

薛定自嘲地笑了一声:“他问我,那人都伤成这个样子了,我为什么还有心思拍照,是不是半点同情心也没有。”

“……那你说什么?”

“我说,正因为我同情他,才想让更多人看到这一幕。如果人人都意识到战争带来的巨大苦难,也许将来就不会再有人面临和他一样的伤痛。”

每一名战地记者大概是这样想的,如果把眼前所有动魄惊心的事件都曝光,也许世界就不会对正在发生的灾难视而不见。

薛定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选择在无数人受苦之际,隐忍不发,只埋头拍照做报道。

那不是缺乏同情心,而是同情心的另一种表达。

天边云霞升腾,薛定收起了相机,往来时的路走去。

祝清晨默然不语,跟在他身后,他上了赛摩,她也打开车门坐进了小车里。

摄影与战地摄影,看似相似,都是拿着相机进行拍摄,可到底有本质上的不同。

她要目睹的,是比自然风光残酷千百倍的人祸。

车行公路上,两旁的景色快速略过,她的视线里只有冲锋在前的摩托。

那人生活的方式就像他骑车时的姿态一般,隐忍,固执,弓着腰与风和世界迎面相撞,宛若锋利的剑。

祝清晨看着看着,忽然间汽车一颠簸,歪歪斜斜地往下陷了半寸。

车停了下来。

再往前看,摩托和人都没了影子。

她莫名其妙下了车,发现前轮瘪了,一块尖锐的铁片扎进轮胎里……约莫是报废了。

在原地站了片刻,她苦笑两声,只得打开后备箱,拿出里头备用的轮胎和换胎用的千斤顶。

这玩意儿重得要命。

她以往也只在修车行看人换过,不知道实际操作起来是不是像看见的那样简单。

*

薛定一直在骑行,视线偶尔落在后视镜里。

他看见那个女人沉默地行驶在他身后,速度不快不慢,距离不远不远,仿佛要佐证她说过的那句话,她要做他并肩同行的战友。

直到某一瞬间,当他再次看向镜子里,才发现身后已然空无一人,只剩下长长的公路,和一望无际的荒原。

他一顿,倏地停了车。

再次回头确认。

祝清晨真的不见了。

荒原,毗邻叙利亚边境,人烟罕至。

她在这地方忽然不见了踪影。

薛定心里咯噔一下。

明知她死缠烂打,他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开开心心地甩掉她,而非掉头去找她,泄露出关切之情。

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薛定重新跨上机车,倏地调转方向,一言不发朝来时的路驶去。

只骑了两分钟,他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笔直的公路上,她顶着黄昏的太阳蹲在汽车旁,大汗淋漓地换轮胎。

他停在路边,看她抬起头来擦把汗的样子,抬腿下车。

祝清晨说:“还以为你真抛下我就跑了。”

薛定不紧不慢笑了一声,“我倒是想,可照片还在你这。”

她费劲地在往下卸轮胎,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是一片亮晶晶的汗。

薛定脱了外套,往她车引擎盖上一扔。

蹲下来,一把抽走她手中的扳手。

动作娴熟地干了起来。

也许枪支与汽车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宠儿,他们天生和机械有一种特殊而敏锐的纽带。

祝清晨就蹲在一旁看着他,等到他卸下轮胎,从车里拿了瓶矿泉水递过去,“歇一歇。”

薛定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从脑门上淋了下去。

他就穿一身工字背心,被水打湿,布料紧紧贴在身上,每一道肌理、每一寸轮廓都暴露在日光下。

极短的头发打湿了,贴在面颊上。

紧实的肌肉泛着水光,贴近小麦色,在夕阳里熠熠生辉。

祝清晨眼都不眨地盯着她。

学生时代,她极端厌恶打球归来浑身臭汗的男生,稍不留神挨了一下,都会觉得那臭汗沾到自己身上来了,鸡皮疙瘩掉一地。

而现在……

她似乎陡然间明白男人味是种什么东西了。

她笑了两声。

薛定把水扔进车里,看她一眼。

她解释说:“画面赏心悦目,叫我很想……”

欲言又止。

“想干什么?”薛定问得冷冷淡淡,拿了备用轮胎,滚到车下,准备安装。

却忽闻下一句,“很想就地上了你。”

动作一滞。

抬头,盯着祝清晨,他掀了掀嘴皮子,“就凭你?”

换个轮胎都气喘吁吁的弱智女流,想在这就地上了他?

到底谁上谁?

他一只小指头都能把她撂倒。

祝清晨笑了笑,“凭力气,我当然上不了你,但我可以色//诱嘛。”

他都懒得回答了,嗤笑一声。

这女人,读了多少年圣贤书,一夕成了说浑话的粗鲁混女人。

轮胎安上了,他拿着扳手开始紧那四枚固定轮胎的大型螺丝。

也就在这时,远处开来一辆车。

起初,薛定并没在意,祝清晨也只当是路过的车辆,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专心致志看薛定。

那车从远方逐渐开近。

薛定习惯性观察周遭环境,拿着最后一枚螺丝,抬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