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身为坤翎局主事官,对后宫妃嫔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个月坤册开始重修,崇贞帝后宫的女人再少,都要按着祖宗规矩来安排侍寝,不得擅自邀宠。所以除非是瑞淑妃想不开自己作死,不然不会蠢到得罪她。

坐在永乐宫偏殿,余舒打量着四周精美的摆设,说来有趣,这里先后住的两任淑妃娘娘都不受宠,却都有娘家人扶持,皇帝给个面子情,不会太过冷落。

尹太傅是朝中一等一的明白人,宁王掌权时他没有上蹿下跳,老皇帝病重时他也没帮着亲外孙夺位,反而兢兢业业地做他的太子太傅,直到最后新帝都念着他的好,没有将他归为宁王一类,不仅封他荣恩侯,并且留用了尹元戎,就连尹淑妃都平平安安地被送回了尹家,可以说是功德圆满了。

忠勇伯瑞昂却是个会钻营的,单就夏江敏做太子妃时惊马一事,就看得出来他野心不小,日后未必不会再做糊涂事,只怕这位瑞淑妃最后是好不过尹淑妃的下场。

余舒坐等了一刻,瑞淑妃姗姗来迟,褪去少女青涩的她美貌更胜从前,天气尚未转冷,她却穿了一袭紫丁香十二幅罗织绣裙,腰身上挂着一串羊脂白玉环,贵气难言。

余舒缓缓起身,颔首道:“给淑妃娘娘请安。”淑妃是正三品宫妃,比不得皇后和贵妃,更比不得两位太后,她无需在她面前俯首帖耳,做做样子便是。

瑞淑妃如何看不出她矜傲,越过她坐到了宽椅上,一边抬头打量她,一边柔声细语道:“余大人如今可是高升了,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待呐。”

余舒听着她话里带刺,勾着嘴角落座,虽没接话,可那轻飘飘的眼神摆明了是没拿她当一回事。

瑞淑妃讨了个没趣,心中不悦。余舒就是靠着出卖薛家往上爬,在她眼里纯然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她打心眼里瞧不上她,偏偏她现在掌管着坤翎局,而她身为后宫妃子,不能轻易得罪了她。

“今日找你进宫,是要说说这回甄选,本宫瞧过坤翎局和礼部递上来的章程,昨日拿去请教了皇太后,发现这里面有些不妥之处,便用朱笔批了出来,你拿回去重新改过吧。”

说着,便让身后宫女去取了一本折子,拿给余舒。余舒就在这里翻开扫了一遍,看到淑妃将各府各县上献两名良家女子,扩为八名,将女子年龄十二至十六周岁,调为十至十六周岁,将入选进宫的宫女抚恤银两从二十两降为十两,改动之处,均是没有明文规定的地方,可见聪明。

淑妃是没有这等心计,可她背后有个膝下无子却做了太后的亲姑妈。

余舒阖上折子,冷眼瞧着瑞紫珠道:“敢问淑妃,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别看只是了了几处改动,牵扯的可就多了。真照上头的去办,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皇帝肯定要责怪到坤翎局头上。

瑞淑妃迟疑,底气不足道:“自然是本宫拿的主意。圣上后宫虚空,又是登基头年,正该大选一次。”

余舒顿时冷笑,站起身扬了扬手上的甄选章程,毫不留情地问道:“淑妃可知我大安朝治下有多少府县?可知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几岁懂事?可知十两银子能买几石米粮?”

瑞淑妃被她问成了哑巴。

余舒寒声道:“我朝现有一百零二府,九百一十七县,若是各个地方都挑出八个民女,那便是八千一百五十二人,往年地方上献秀女,途中多有病死,所以送进京城的远远不止这个人数。到最后,宫中最多只留二百人,淑妃可有想过剩下那七千九百五十二人将去往何处?我来告诉你,她们不是被当成流民驱逐离京,便是被卖入青楼楚馆供有钱人玩乐,最后能平安归家的不过半数。你将二人添做八人,改了一个数,却是几千条人命呢!”

她一句重话没有,却把瑞淑妃说地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偏偏还要嘴硬——

“那便改作四人好了。”

“四人也不行,最多两个,皇上有言在先,今年甄选一切从简,淑妃若是不服气,大可以去找皇上评理。”

“那年限总可以更改吧?十岁的小姑娘早该懂事了,再大些送进宫里便不好教养了。”

“呵,想必淑妃十岁时候是可以离开爹娘不哭不闹了。”

瑞淑妃暗暗咬牙,窝火道:“那二十两银子减作十两,总能节省国库开销,本宫虽不知十两银子能买几石米,但知道留宫女子每个月都有分例可享,多拿那十两银子也不值什么。”

余舒摇摇头,“淑妃当这二十两银子是给谁的,那可是给人父母的买命钱,收了这二十两银子,兴许一辈子都再见不到女儿了。在淑妃心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连二十两银子都不值么?”

瑞淑妃这下脸红的都要滴血了,面对余舒毫不掩饰的讥诮,她忽地就记起芙蓉君子宴那一晚,她被余舒当众骂作长舌妇的情形,终于是忍无可忍,正要拍案而起,便听门外尖声传报——

“皇后娘娘驾到!”

身为六宫之主,皇后要进一个妃嫔宫中,那是畅通无阻,连个拦门儿的都没有。是以夏江皇后挺着六七个月大的肚子,被人前簇后拥地长驱直入,来到偏殿门口。

夏江敏站在门外朝里一瞧,只见里面的气氛不大好,装作不知,笑意盈盈地对余舒道:“本宫原是到御花园透透气,路上听说你进宫来了,便逛到这里。”

接着笑容淡了一些,又对瑞淑妃道:“妹妹若是没什么正经事,我可就把人带走了。”

说完也不管她答应不答应,便朝余舒伸手,余舒一扫先前冷脸,上前扶住她道:“娘娘身子重,怎么能乱跑,还是快回凤藻宫去歇着吧。”

夏江敏神情温柔地摸了摸肚皮,说:“无妨,皇儿乖得很呢。”

两人旁若无人地牵着手走了,留下瑞淑妃憋着一肚子的气没处撒,险些气地厥过去。

。……

出了永乐宫,夏江敏坐上凤辇,本是要余舒同乘,却被她拒绝,“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娘娘身为六宫之主,岂可因为我坏了规矩,落人口实。何况臣年轻体健,多走几步路罢了。”

夏江敏只好让拉车的人慢些,让余舒走在边上,约行了一刻,回到她的凤藻宫。屏退闲杂人等,夏江敏才好笑地问起余舒:“淑妃和你说什么呢,我看你把她气得不轻。”

没了外人,余舒便不再装模作样,放开了说话:“还能为什么,不就是甄选那点子事么。她想在皇上跟前讨好,便要拿我当傻子使唤,我能依她吗。”

于是将瑞淑妃和瑞太后出的那些馊主意一一说给她听,有意地灌输给她一些道理。

夏江敏听完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出声感慨道:“富贵出身,怎知民间疾苦。我若不是同你患难了那段日子,只怕也和她一样,视人命如草芥。”

“她比你不如。”余舒实话道,脱了靴子,躺上花梨湘妃榻,随手捡了茶几上的红果咬了一口,算得她皱起鼻子,扭头观了观夏江敏的面相,断言道:“你这一胎肯定是个小皇子。”

夏江敏顿时眉开眼笑:“皇上也整天念叨着是个儿子,我先前拿不准,有你这句话可就没跑了。”

余舒看她高兴的样子,不想说扫兴的话,可又不能不说,于是语焉不详地问起她:“你这宫里头可有肖虎的宫人?”

“应该有吧,怎么啦?”

余舒轻描淡写道:“有几个肖虎的,都叫到这里,让我看看。”

夏江敏止住笑,她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没有多问便叫进来她的心腹宫女茗儿,交待了两句。等有一会儿,便领了三个人到外间,一个个叫进来给余舒过目。

余舒一人问了她们一个问题,最后锁定了一个名叫霞光的小宫女,直接堵了嘴丢到一旁,再让人去搜她住处。一炷香后,茗儿灰着脸跑回来禀报——

“娘娘,刚才在霞光枕头芯儿里搜着一小包番红花。”番红花是活血化瘀的灵药,并非毒物,但是孕妇服用却能导致出血小产,很是凶猛。而这个霞光正是凤藻宫里负责传膳的,只需她每回端盘上菜时候在指甲盖里藏一小点,日积月累,不怕夏江敏不中招。

夏江敏满面惊怒,余舒上前接过了那个巴掌大点的小香包,打开看了看,确认里面的东西剩的还多,便道:“我看她还没来得及在你饭菜里面动手脚,不过最好是传太医过来瞧瞧。”

夏江敏看了她一眼,很快镇定下来,沉声下令道:“传太医,就说本宫昨夜受凉,身上有些不爽。”

余舒赞同地点了点头,此事尚未明了,能不打草惊蛇最好。

茗儿去传太医,霞光也被悄悄带了下去,夏江敏这才腿软地坐到榻上,一阵后怕地对余舒道:“这个霞光还是我从敬王府带进宫的人,谁想竟被人买通了去。还好有你在,不然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着了奸人的道。万一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得下去。”

余舒道:“这宫里面害人的伎俩,总叫人防不胜防,以后入口近身的东西,你得多加防备才是。”

夏江敏点点头,又想起来问她:“对了,你是怎么知道那丫头要害我?你的易术已经这样厉害了?”

余舒但笑不语,到底是没有说破。自从她“开窍”以后,于易学上一通百通,不仅是六爻之术畅通无阻,就连许久没有进展的祸时法则也都有了新的突破。这一回就是她用祸时法则为夏江敏卜平安时,算出有人要害她,不光是推测出幕后凶手的属相,就连那个负责下药的小宫女也算无遗漏。

她的大洞明术一日千里,短短一个月时间已经练到第三重境界融会贯通,可以简单地分辨人言真假,于是那三个属猴的宫人被她挨个问了一遍,便知道谁说了假话,谁说了真话,说真话的不一定没有鬼,但说假话的就一定有鬼了。

果不其然,让她揪出了一只小鬼。

她不告诉夏江敏,一来是因为世人皆当她的祸时法则是断死奇术,二来她大洞明术突破第三重的事情,就连朱慕昭都不知情。

第七百八十五章 番外(九)

凤藻宫里发生的事瞒不过崇贞帝,这边夏江皇后宣了太医,那头他便放下政务匆匆赶了过来。

太医诊后,服了一帖安胎药,夏江敏便挪到寝殿睡下了,崇贞帝问过太医得知皇后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后,松了一口气,并未吵醒她,单独叫了余舒出来到偏殿说话。

“一五一十地告诉朕,不得有所隐瞒。”

余舒于是直截了当地说明她卜算出有人要加害皇后腹中龙种,今日进宫示警,正好揪出了还没来得及动手的传膳宫女,搜出一包用来害人坠胎的番红花。

崇贞帝气得不轻,抓着桌上的茶盏忍了几次没有摔出去,夏江敏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对他来说意义非凡,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不论生下是男是女,都是他当上皇帝后的头一桩喜讯,他不知道有多期待这个孩子。何况他接手了先皇的烂摊子,前朝太多糟心事,这些日子传来的都是坏消息,他太需要这个孩子的降生来振奋人心。

“后宫之中,竟有这等包藏祸心之人,这不光是要害皇后,更是要害朕,该死,真该死!”他低咒了几句,抬头问余舒,“你能算得出下药之人,是否也能算得出是何人主使?”

余舒木着脸道:“臣不敢妄断,请圣上先让人审讯那名宫女,查清楚她手上的番红花从何处私藏进宫。”她心中的确有数,却不可能空口白话指证元凶。

崇贞帝看得出她有所顾忌,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好的猜测,便挥手让殿内宫人退下去,压低了声音询问她道:“你同朕说实话。你怀疑是谁谋害皇后?”

余舒跟随朱慕昭这些日子,摸索到了一套伴君之道,稍加犹豫,便低头告密:“臣只算到,买通那名宫女给皇后下药之人,生肖属兔,乃是女子。”

崇贞帝神色一凛。转眼便想到了后宫之中。既是属兔的女子,有本事收服凤藻宫的宫女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下药,唯有先皇太后瑞氏。

他当然不会盲信余舒的话。可是要他自己来猜测,也是皇太后嫌疑最大,淑妃虽有动机,却没那个手段。假如这次不是被余舒识破。那么等到皇后中招,查也查不出什么。

这一刻。他突然冷静了下来,看看眼前的余舒,不由地有些庆幸,还好他这么个能人可用。不然真是防不胜防。

“刚才的话,你也告诉皇后了吗?”

“回禀圣上,尚未确凿之事。臣绝不会随便开口。”

崇贞帝满意地点点头,轻声道:“很好。不该说的话,就不要乱说。这件事朕会彻查清楚,至于你,朕交给你一件事,你需每日为皇后问卜平安,务必要保护她顺利生产,不得有误。”

“臣遵命。”余舒知道皇帝不想把事情闹大,她便要配合。她心里也清楚,仅凭这一件没边没影的事就想把皇太后拿下,根本不可能,后宫经不起这样的丑闻,刚刚登基的崇贞帝也背不起一个不孝的名声。与其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倒不如冷处理,化被动为主动,让皇太后自己心虚,方能叫她畏首畏尾,安分一阵子。

***

余舒空着手进宫,傍晚出宫,却带回了一车赏赐,有崇贞帝赐的古籍书简,也有夏江皇后攒着给她的贡缎和瓷器,宫里都是好东西,她这一趟收获颇丰,还好天黑不招人眼,不然又不知多少人要眼红她的皇恩。

回到家,一家人早就吃过了晚饭,余舒没什么胃口,就没让厨房的人再折腾,单煮了一碗鸡汤龙须面吃,鸡汤煨了几个时辰,十分香浓,又添了当归和甘草几味药材,益气补血。

打从她下狱那次死里逃生回来,赵慧时常会让厨房准备一锅药膳或补汤,有时炖的是老母鸡,有时炖的鸽子,变着法儿地想让她脸上多些血色,可她也不知怎地,脸色就是霜白霜白的,再也变不回来了。

吃了饭,余舒胃里舒坦,便叫上安倍葵子提了一盏灯笼,到永春苑夜游。上个月辛雅送了她两盆夜昙,眼看着是要开花了,她不想错过。这昙花一现,也就盛开一两个时辰便要败去枯萎,常听人说开花时极美,她却不曾亲眼见过。

那两盆昙花被她安置在水榭里,没敢放在外面,怕被园子里那一对无法无天的白鹤给糟蹋了。月上梢头,轩室四面通风,安倍葵子将竹帘卷起来,从竹篮里取出茶壶茶碗,摆上一只小巧的金蟾香炉,余舒就坐在藤椅上,抬头赏月,低头便能见到那两盆月下美人,心头闲适。

不知何时起,她开始喜欢这样静静地待着,什么事不用想,什么事不用做,没有尔虞我诈,无需多愁善感,她会觉得很轻松,仿佛所有的烦恼都不翼而飞,然后一觉醒来,她便能恢复元气。

守了半个时辰,不见那两盆昙花有什么动静,看样子今晚又不会开了,余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对着趴在窗子底下看月亮的安倍葵子道:“回吧,困了。”

安倍葵子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东西,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忽然对面走廊上跑过来一道人影,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她们前面,喘着气道:“姑、姑娘,辛家二太太刚刚来了,就在前院等着,说是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要见您。”

余舒蹙眉,料是辛六出了什么事,越过了她们就往外走,两个丫鬟连忙跟上,小跑到前头照路,听她问道:“二太太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说什么事…哦,对了,传话的小丫鬟说,辛二太太进门就问了六姑娘在不在咱们府上,可是六姑娘今天没来呀。”

余舒脚步不由地加快,赶到前院,一进客厅就被翘首以盼的辛二太太拉住手,一脸焦急地拽到里面去。顾不得失礼不失礼,抖着嗓子低声问她:“莲房啊,六丫头到你这儿来过吗?”

余舒摇摇头,神色凝重道:“菲菲不见了吗,出什么事了?”

这一问,辛二太太居然窜下两行泪来,紧握住她的手晃了晃。磕磕绊绊地诉说起来——

原来半个月前。辛雅突然反悔了辛六同古奇的婚事,不许她嫁到古家去,辛六不依。就同她祖父闹了一场,辛雅一气之下就把她关了起来,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又派人到古家退婚。辛六闹了几天情绪。好不容易被辛二太太劝住了,眼看着她是死了心。便没再关着她。今天早上,辛六说想出门逛逛,辛二太太生怕这些天把她憋出个好歹,就没有拘着她。派了两个丫鬟陪她上街去了,谁知到了晚上,只有两个丫鬟回来了。却不见了辛六的踪影。

任谁来想,都会认为辛六是同那古奇约好私奔去了。辛雅气晕了过去,辛家这会儿乱成一团,辛二太太却不信女儿会做出这等傻事,想着余舒平日和女儿最好,就寻了过来。

余舒听了前因后果,阵阵头疼,她倒是知道辛雅为何悔婚,古家原是湘王的部下,湘王事败,供人院都被查封了,泰亨商会同样受到牵连,裴敬这个总管都跟着吃了挂落,赔了不少生意,何况是古家呢。辛雅一向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岂会让自己的外孙女嫁到这么一户人家去埋祸。

她先安抚住辛二太太:“菲菲是任性了一些,却不会这么不懂事的,我们现在找人最要紧,找到人,一切都好说。”

辛二太太连声说是:“对、对,先找人。”又擦擦眼泪,可怜巴巴地瞅着她道:“莲房呐,家丑不可外扬,我没有把你当外人,你可得帮帮菲菲,不能叫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毁了啊。”

余舒点点头,先按着她坐下了,扭头便吩咐人去备马备车,找来陆鸿和徐青,她身上薄衫长裤都没有来得及换,加了一条斗篷,便带着辛二太太出门先往古家去要人了。

古家大宅也在城北,离得有些远,马车飞快,一路不停地赶到了地方,余舒没叫辛二太太露面,她跳下车,让陆鸿上去敲门,报上她的名号。

不一会儿,便惊动了古家上下,管家好声好气地将她请进门,让到客厅上茶上水,等有小半刻,就见到了古家的一家之主,古盖。

这是余舒头一回和这位名噪一时的古算子碰面,据薛睿所说,古盖年轻时候行事颇有几分张狂,当年考中算子,却到司天监门口披麻戴孝哭丧。眼下看来,不过是个样貌平平的中年人。

虽说晚了一辈,古盖见她却要行礼作揖:“余大人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余舒坐在椅子上没动,一脸冷淡地看着他道:“并非公事,古算子不需多礼,敢请令郎出来一见,我有几句话问他。”

古盖看似不慌不忙,也没推脱,转头便叫人去找来古奇。余舒和古奇也没见过几面,因着裴敬,说过几句话而已,当时是觉得这小子有些精明,而今她看人的眼光毒了,越发觉得他是精明过头了。

古奇见他父亲都立在一旁不敢怠慢,便规规矩矩地上前给余舒施礼:“见过余大人。”

余舒冷眼看着他,问道:“你今天见过辛家六小姐吗?”

古奇抬起头,露出一脸茫然,摇摇头道:“不曾见过。”而后面有苦涩,低声道:“余大人想来不知,我和六小姐的婚事作废了,如何还见得到她。”

余舒耳根微微一动,双目幽如一潭,又问了他一遍:“你说你没见过她?”

古奇绷着下巴,还是摇头。

余舒沉下脸,抓起桌上茶壶,猛地摔到他脚下,碎片四溅,古奇抖了个激灵,却没敢动,就听她嗓音阴柔地对着他爹道:“古盖,我敬你过去也是个人物,不想给你脸上难堪,你现在就把人给我带到这儿来,我只当没有这回事,饶过你们父子一回。你们如果想在我面前耍花招,大可以试试,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我这个人心不善,犯到我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古盖沉默了一会儿,看看地上一滩狼藉,又望了望余舒冷若冰霜的脸,势不如人,只得低叹一声,对古奇道:“去请六小姐出来吧。”

“爹——”

“还不快去!”

古奇拉长了脸,不情不愿地去了。余舒坐等了一刻,就见他领了辛六过来,出乎她意料的是,辛六一进门便慌慌张张扑向她,躲到了她后面,抱着她的手臂,一脸防备地看着古家父子,委屈兮兮地在她耳边告状:“莲房,他们把我扣下了不让我走,还好你来救我。我真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坏!”

古家父子神情尴尬,余舒冷笑一声,大约是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古奇先把辛六骗到他家来,想着过上一晚,第二天再将人送回辛家,辛六名声有亏,辛家只能哑巴吃黄连,这桩婚事不成也得成了。

余舒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两父子,没再说什么,解下斗篷披在辛六肩上,揽着个头娇小的她大步离开,果然说话算话没有再追究他们。

到了外面马车上,辛二太太一见宝贝女儿找回来了,长出一口气,然后边哭边伸手打她肩膀,骂道:“你这作死的丫头,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你是要气死我啊,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说跑就跑了!”

辛六受了她几下,疼地吸气,“哇”地一声也哭了出来:“我没想跑,娘,我错了,我看错他了,我今天是偷偷去找他,我想着退婚是我不对,总得亲口告诉他一声,他哄我同他私奔,我没答应,他见哄不住我,就把我关了起来,我害怕死了,我还想着干脆死了算了。娘,您别生气,我错了,呜呜呜……”

辛二太太一听,立马停下手,摸着她的小脸紧张道:“那臭小子没有对你怎么样吧,啊?”

“没,他才不敢,”辛六吸着鼻涕道:“他要是敢动我一下子,我宁愿死了也不给家里丢人!”

说着,娘俩又抱头痛哭,余舒捏了捏鼻梁,好气又好笑地出声道:“没事就好,你们快别哭了,让人听见不好。”

娘俩立马乖乖地止住了哭声,辛二太太对她千恩万谢,余舒摆摆手打住了,扭头板着脸教训辛六:“说你傻一点都不亏你,下次你再偷跑,我可不管你。”

辛六连忙道:“不敢了,我以后都不敢了。”然后又眼巴巴地望着她,一脸崇拜道:“莲房,你是怎么知道我被关在他们家的啊?”

余舒闭上眼,懒得搭理她这个缺筋少弦的蠢蛋。今晚一场虚惊,把她也吓得够呛,真要是辛六出了什么事,她绝对不会放过那对自作聪明的父子。

第七百八十六章 番外(十)

余舒将辛六母女送回辛府,辛雅刚从昏迷中转醒,听到下人禀报,硬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大宅里灯火通明,辛二太太带着辛六去向辛雅请罪,才进了院子,就见辛二爷扶着辛雅从房里出来,见到她们,辛雅灰白的脸上涌现一层血色,甩开二儿子,扬着巴掌就朝辛六来了,满院子的人谁也没赶拦着,余舒落后一段距离,就听见“啪”地一声。

辛六捂着脸跪下了,两泡眼泪扑扑朔朔往下掉,却没敢哭出声儿来,辛雅扬手正要再打,就被余舒抢上前去挡住了,一抓他手腕子,一面搀住他半个身子,一面“哎哎”地叫道:“辛大人,快消消火,这么大气性做什么,菲菲不就是前阵子闷坏了,跑到我那儿去散心,没和家里人说一声么,你看我这不是赶紧把人给你送回来了!”

这几句话,就坐实了辛六今天出门是到她那儿去了,就算日后传出去说是辛六行为不检点,也得考虑考虑会不会得罪她。

辛雅一时急火,被她点醒了,长吸一口气,狠狠地瞪了辛六一眼,反拉住余舒,唏嘘道:“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

余舒倒能体会他的虚惊一场,这老狐狸精明惯了,辛六一不见,他应当就猜到了是古家父子在出妖,湘王一死,古家眼看是不成了,辛家就是他们溺水时候所能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怎会轻易放过。他只怕辛六已经在人手上吃了亏,这倒霉的婚事非成不可。

“都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守丧呢,滚滚滚。”辛雅吹胡子瞪眼地指着聚在院子里的儿孙们,把人都撵走了,唯独二房三口留了下来,被他叫进房里,仔仔细细地问了辛六一遍,得知她被古奇骗回古家关了起来,顿时又火冒三丈,吓得辛六立马又跪下了,抱住他的大腿嘤嘤哭,一口一个“我错了”。

辛雅舍不得再打她,只叫她闭嘴,转瞬间就想了几百个法儿整治古家,却听余舒道:“雅公听我一言,莫再沾惹古家,那古盖我今日一见,却是个能伸能屈的人物,他那里光脚不怕穿鞋的,万一逼得他狗急跳墙,又生许多事端。”

辛雅心知她说的在理,可是要他咽下这口气又不能,于是道:“总得给他们个教训,免得都以为我辛家是软柿子好拿捏呢。”

余舒言尽于此,便不再劝,起身告辞道:“这大半夜的,我也该回去了。”

辛二爷和辛二太太连忙起身相送,谦谢道:“今晚让你来回奔波,实在过意不去,明日再到府上拜谢。”

余舒笑拒了,“千万别,今晚说出去,就是菲菲在我那儿贪玩了,你们何必多此一举呢。”

辛雅头还晕着,便没同她客气,摆摆手让儿子儿媳妇亲自送她出府,至于辛六,则是可怜巴巴地望着余舒走了。

闹腾了一晚,到底是惊动了住在静园的辛老院士,深更半夜派人过来问话,辛雅没敢瞒着老爷子,一五一十地让人把话学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谁人清楚他能平平安安地守住司天监的官位,一半是托了老爷子的福呢。

* * *

翌日,余舒出门前就接到一张帖子,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辛老院士明日请她过府鉴宝,她正求之不得,欣然应邀。当天无话,到了第二天下午,余舒从司天监回家换了一身便服,带了半斤好茶伴手,便登门去了。

走的不是辛家大门,而是北苑开在巷子里的后门,有个小童等着她,引她一路来到静园,直接进到一座两层高的书阁里,见到坐在窗子底下擦拭古玩的辛老院士。

“来了,”辛老院士见她也不多礼,指着对面软垫让她坐下,顺手将一件玉器放在一旁地上,又捡起一根黑乎乎的铜杆秤,不知什么年头的老古董,眯缝起眼睛举到太阳底下细看。

余舒随遇而安,盘起腿席地而坐,没忙着问东问西,而是感兴趣地东瞅瞅西望望,辨认着铺了一地的旧物,有的是她在《奇巧珍物谱》上见过的宝贝,有的则是市井之中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

辛老院士瞥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有什么事要找我老人家?”

余舒愣了下,明明是他请她过来的吧。

“哼,你先头不是哄了六儿那傻姑娘想要见我么,怎么想不起来啦?”

闻言,余舒拍了脑袋,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数月前,她是同辛六提起想见老爷子一面,后来祭祖大典一完,她诸事缠身,就给忘在脑后了。

“老院士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晚辈确实是有一件事求教。”

“火眼金睛?”辛老院士听着一个稀罕词儿,抖着眉毛笑道:“我看是老眼昏花吧,你这丫头不必拍马屁啦,这次你算是解了辛家一难,我本该谢你,有什么事你就说吧,老人家没别的本事,就是岁数大了,活得久了,见过的听过的比别人多一些。”

余舒会心一笑,她就喜欢和人直来直去地说话,辛老院士比辛雅的脾气对她胃口多了。

“老爷子可还记得,两年前我在辛日重光大易馆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辛老院士盯着她瞅了又瞅,回想道:“记得吧,当初你还是个黄毛丫头,没有现在这么大气魄,同你一起的还有薛家那个小鬼。”

瞧这记性好的,余舒也想起当日场景,眼神不由地黯了黯,分心念起薛睿来。曾经朝夕相对,如今天各一方,她能算得到他的人是否平安,却算不出他的心思,是否同她一样呢?

“怎么不说了?”辛老院士唤她回神。

余舒收起思绪,抬眸望进他眼里,放缓了声音问道:“那您记不起得,当时我跟您提过一柄剑,剑身长有一尺八寸,满是铜锈,夜下观之若有红芒,手柄上刻着一个古字。”

辛老院士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搁下了手里的铜秤,一根手指沾了唾沫,就在地上写画出一个字形,问她:“是这样吗?”

余舒点点头。现在她可以确认,老人家百分之百知道那柄古剑的来历,不然他不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您当日告诉我,那不是一柄剑,却不肯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今日就想求教您,能不能跟我说说那柄剑的来历呢?”

辛老院士仰着头,两手抱在胸前,脸上有些恍惚,他似是陷入了回忆,好半天没有吱声,就在余舒忍不住再问的时候,忽听他叹息道:“那当然不是剑,那是本朝至尊的开国六器啊。”

余舒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瞪直了眼睛,开国六器!?一柄剑,又是开国六器,那岂不是——

“纯钧剑,那是纯钧剑。”辛老院士自顾自地说道:“一百年前,熙宗在位,膝下有一位云峥皇子,虽天资绝艳,却是个离经叛道之人,他与一位女将军奉旨完婚,后来女将军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云峥皇子为她劫狱,带着她躲避追兵,逃进了东郊皇陵,传闻中,他误入宁真皇后墓穴,盗走了纯钧剑,而后天降神力,带着他的妻子破墓而出,一路杀出了重围,从此消失无踪。纯钧剑,便从那时起便下落不明。”

女将军和皇子的故事,余舒不止一次听过,辛老院士这个版本不是最真实的,却是最让她惊愕的。她调整了几次呼吸,掩饰了心慌,试探他道:“既是如此,您怎么知道纯钧剑长得什么样子呢?”

辛老院士冷哼一声,鄙视她道:“小丫头,你可知道我辛家祖传的《奇巧珍物谱》从何而来?往上数三百年,当年跟着圣祖皇帝爷打江山的功臣之中,便有我辛家一位开山鼻祖,他将开国六器的形状绘制纸上,记载在《奇巧珍物谱》中,我怎么会不知道纯钧剑长什么样子呢?”

说着,又一脸怀疑地反问她:“倒是你,又从哪里听说了纯钧剑的模样?”

余舒心跳如雷,两手抄进袖口紧握成拳,面对他的疑问,随口就编出一段谎话,“我可以告诉您,但您得发誓帮我守口如瓶,不然我就不告诉您了。”

辛老院士眼神闪烁,兴冲冲地挺直了腰,当下就发了一道毒誓,催着她快说。

余舒吸一口气,小声告诉他:“您该认得景尘吧,就是云华易子和麓月长公主的儿子,从小就被送进龙虎山修道,后来回京就被先皇封了道子的那一个。”

辛老院士斜眼看她,“认得,不就是差点同你成亲,大婚那天逃跑的那个小子。”

余舒语噎,心道这老头不是隐居了么,怎么也知道她的八卦。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接着道:“没错,就是他。我与景尘早就认识,他进京之前,与我在义阳县结识,当时我就见过他身上带着那么一柄剑,只是后来他遭人追杀,那柄剑就丢了。我一直好奇那是什么宝贝,问他却不肯说,事后在大易馆遇见您,才会开口询问。”

辛老院士一脸恍然大悟,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啊。”

余舒紧张兮兮道:“您可不许说出去啊,不然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开国六器丢了,这可不是小事。”

辛老院士翻着眼皮道:“老人家在你眼里恁没信用,就算说出去,有没有人信还不一定呢。不说不说,说了死全家,行了吧。”

余舒干笑两声,起身向他作揖:“多谢老爷子指点迷津,我没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辛老院士挥挥衣袖,不多留她,扭头便拾起了他的宝贝,擦擦擦。

余舒稳着步子走出了书阁,神色平静地离开了辛家,坐上马车后,方才伸出汗津津的手掌在膝盖上擦了擦,兴奋地牙齿打颤。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万万没想到,纯钧剑早就落在她手上了!

第七百八十七章 番外(十一)

余舒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迫不及待地取出了被她搁在书架顶层积灰的剑匣。

天色有些晚了,她将点亮的两盏烛台摆在茶几上,转身坐在长榻上,抽出剑匣取出里面的古剑,搁在膝上,一寸一寸地抚过锈迹斑斑的剑身,翻来覆去地确认这就是她当初在义阳时候得到的那一把剑。

余舒兴奋过去,便陷入了回忆——这把剑最初是在一个妖道手上,此人抓了一群少男少女,欲取人血给古剑开锋,最后却栽在了路见不平的景尘手上。事后,她就顺手牵羊,将这把剑藏了起来,据为己有。是以她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想到她顺手捡回来的破剑,就是大名鼎鼎的开国六器纯钧剑。

再仔细想想,她和青铮第一次在纪家景伤堂见面,他对她的态度就很值得推敲了,他先是对她问东问西,好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他要找的人,她记不得她答错了什么,他便对她没了兴趣,提也没提收徒的事。接着过了几天,他便张口要她拜师,她一开始是拒绝的,紧接着,她和余小修就被那个妖道的手下抓去了。

余舒屈指敲敲脑袋,又记起一个细节,她将这把剑偷偷带回纪家藏匿时,正好被神出鬼没的青铮撞见,当时他是亲眼瞧见了她手上这把剑的。

曾经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而今在她看来却是丝丝紧扣。青铮师父就是元峥皇子,一百年前他便从皇陵中盗走了纯钧剑,后来他留给龙虎山道派的是一把假剑,真剑还在他手上。

二十年前,他让云华进京寻找《玄女六壬书》。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将纯钧剑交给他,结果云华成功盗取了《玄女六壬书》,却下落不明。

恰逢百年之期到了,大安祸子入世,破命人现身,青铮便打主意到了破命人身上。他大约是算出了破命人就在义阳城纪家。所以才会在那里守株待兔。

她终于可以肯定,青铮在决定收她为徒的时候,就一定确认了她是破命人。所以。这把剑根本就不是她偶然得来的,而是青铮一手安排好的。

大徒弟盗取了《玄女六壬书》后就失踪了,他身上的七星子让青铮难以预料,于是就收了她这个铁定会和《玄女六壬书》有所瓜葛的二徒弟。并且暗中将纯钧剑交到她手上,伴随着她一步步逼近了真相。这把剑一度被她送给景尘,兜兜转转却还是回到了她的手上。

假如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把剑是纯钧剑,知道她就是破命人。那她一定不会照着青铮的剧本走下去,可是现在,她却泥足深陷。由不得己。她手握纯钧剑,不可能交给任何人。就连云华她都信不过。照这么下去,未来不是她从云华手上夺取《玄女六壬书》,就是云华从她这里抢走纯钧剑。

而他们两个人的目的,却截然相反,一个是要毁掉《玄女六壬书》,一个则是要保住《玄女六壬书》。

余舒闭了闭眼睛,喃喃自语道:“师父,这一切是否都在您的算计之内,您这样安排,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真想掘地三尺把青铮找出来,当面问一问他——若是您为了毁书,为何当年不把纯钧剑交到师兄手上,而是后来交给了我呢?

***

余舒将纯钧剑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所幸没几个人见过这把剑,更没人会联想到开国六器头上。就连大提点都不知道真正的纯钧剑长得什么样子,唯一有记载的就是辛家的《奇巧珍物谱》,还是不传之秘。

就在她刚刚收获了这样一个惊喜之后,京城平地砸下一道惊雷,一封八百里急报送进宫中——姜怀赢在宁冬城称帝,黄袍加身,割据安朝东北五郡,立国号大燕。

大安建国三百年来,头一次有外臣自立称帝,可谓史无前例。

崇贞帝惊怒之下,一扫先前以逸待劳的想法,当即召集群臣进宫商议,任命宣武大将军冯啸为讨逆大元帅,羽林军左统领尹元戎为先锋大将军,调集兵马,统领十万大军,前往东北收复失地,征讨逆贼姜怀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先帝不爱铺张,崇贞帝接手的大安国库充盈,再加上各个地方年年囤积的粮草,可供十万大军足足一年不断军饷。

皇帝大举讨逆,朝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有人站出来劝阻,却被盛怒之下的崇贞帝贬出朝堂,余舒隔岸观火,并没有往枪口上撞。

三日后,冯啸和尹元戎等一众将士离京。就在这节骨眼上,朱慕昭致仕。崇贞帝气头上,象征性地挽留了他几句,便准许他辞官。

一时间,司天监群龙无首。满朝文武一旁观望,猜测着任少监和曹左令谁能笑到最后,却想不到最后爆了一个冷门。

圣旨传到司天监,三司两局近百名官吏赶到钟楼前听旨,开始乱糟糟的,朱慕昭是随着宣旨的秉礼大太监一同来的,换了一身便服的他威严犹存,场面很快就安静下来。

众人按照官职高低站好位置,跪下听旨,任奇鸣和曹轲在最前头,余舒落后他们一步,然后便是辛雅、崔秀一等人。

秉礼大太监抖开了手中织锦云纹的绢本,挑高着眉毛,锐声读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司天监传承三百余载,秉承圣孝贤温睿宁真皇后遗志,护佑江山社稷,累世功劳,可鉴可表。今将任命先帝亲封淼灵女使余舒,为司天监第十一代大提点,望汝承志,表率天下易家。”

话声落,全场针落有声,唯有一人,面不改色地起身,越过众人上前,两手接过圣旨,高举头顶,遮住了眉心妖冶的朱砂,朗声昭昭道:“臣余舒领旨,谢圣上恩典!”

说罢,面朝皇宫方向,屈膝再次跪倒,一连三拜,而后挺直了背脊,回头望了一眼如释重负的朱慕昭,转过身,面对司天监众人,不管他们是不是心服口服,谁人欢喜谁人愁,她冷眼环扫全场,单手托起圣旨,气出丹田——

“今时今日起,尔等皆听我令。”

众人沉默了数息,任奇鸣最先躬身作揖,而后是辛雅、崔秀一,坤翎局一干人等,陆陆续续,最后曹左令也不得不随大流低下头颅,近百人长揖到地,嗡嗡应声——

“拜见太书。”

余舒微微眯起了眼睛,说不出的畅快,她仰头望着天边缓缓升起的红日,胸中荡起万千豪情,凌云而上,直冲云霄。

***

余舒接任大提点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一日之间,传遍了朝堂。

临近的太史书苑是最先听到耳报的,不少人都以为这是个玩笑,摇头不信。可是一传十,十传百,却没人站出来破除谣言,就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这天下午,十八院士不约而同地聚到了荣胜堂,都是奔着这个消息来的,一进门,就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听说今天早晨宫中传旨到司天监,让了那余莲房接替了大提点之位,我当是说笑呢,派人到司天监去打听回来,居然是真事儿!”

“糊涂、糊涂啊,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家,怎么担得起这么大的担子?这不是闹着玩么!”

“司天监那群人竟也认了?就没有人反对吗,任少监怎么说?”

“当时朱大提点也在呢,瞧着是他的意思,谁敢说不呢,哎!”

众人之中,唯有三个人没有插嘴,一个是余舒的奇术先生方子敬,一个是余舒的星术先生司马葵,还有一个就是早早听到风声的吕夫人了。

眼看着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就差没有明着抱怨皇帝糊涂了,方子敬重重地咳了一声,惹来众人侧目,就见他冷笑道:“听你们叨叨半天,竟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余舒为何不能胜任大提点一职,韩院士,方才就你嚷嚷的声音大,你来说说,她是有哪里不足?”

韩闻广皱着眉毛,满脸不快道:“方老,韩某知道余莲房是你得意门生,你看她自然是哪里都好,可是——”

“可是当初有人倚老卖老,欺负人家小姑娘无依无靠,结果被人家甩了大巴掌,一直记恨到现在,你说是不是啊?”方子敬截过了他的话,毫不客气地戳穿他那点小心思。

韩闻广气结,手指着他说不上话来。

“方老此言差矣,”有人帮腔,却是曾经拒绝过余舒投拜门下的祁院士,“我等为人师表,岂会同一个小姑娘计较长短,现在不过是就事论事,单说她不合适出任大提点一职罢了,你何必左右而言他,故意曲解韩院士呢。”

顿时有一群人附和。

“呵呵,”吕夫人娇笑一声,突然插话道:“恕我直言,你们口中议论的这个‘小姑娘’,现在已经是司天监的大提点了,我竟不知,太史书苑几时能管到司天监头上,对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提点指手画脚了呀?”

说罢,她抿嘴又是一笑,起身道:“我是万万不敢非议大提点的,诸位老先生请好自为之吧,这会儿图个嘴巴痛快,过后可别又自掌嘴巴。哎呀呀,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不说了不说了,去也。”

吕夫人卷着长长的袖摆,施施然离座去了。

第七百八十八章 番外(十二)

余舒入主太曦楼。

这里是历代大提点的官邸,位于司天监九宫格局的正北方向,占据坎位,宗正司东临。独立的庭院,四面竹林环绕,环境清幽,园中有一池活水,楼宇就座落在湖水中央,唯有一条九曲桥可以抵达对岸。

朱慕昭卸任后,便将他的私人物品都从楼里挪了出来,余舒独步走进略显空旷的大厅里,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心情打量着这个地方,目光落在了雕栏玉阶之中的宝椅上,过去十五年,朱慕昭就是坐在那个位置上发号施令,睥睨满朝文武,真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昨日刚刚接到圣旨,会记司正在赶制她的朝服和官衣,她此时身上仍穿着三品右令官的银纱罩袍,肩上绣着北斗星宫,本来女官的补子另有图案,这三品的女右令该是空谷幽兰,只是会记司一时仓促,用错了图案,她也没有纠正,因为她那时已经知道,不久的将来,她会坐在这个位置上,换上三百年来唯有停留在宁真皇后肩头的图纹——彼岸花。

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取自梵语,非是在道教典籍中出现的灵草仙木,有句“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生生相错”,便是说这曼珠沙华开在冥界忘川河畔,寓意着轮回、往生。然而,它是宁真皇后亲自选定的象征,代表着朝堂之上,站得最高的女人。

余舒在太曦楼里转了一圈,十分满意她的新地盘,她试了试那把椅子,硬邦邦的坐着并不舒服,正想着明日带个软垫过来铺上,外面守卫便通报,会记司来人了。

辛雅领着一个刀笔吏进来,看到坐在宝椅上的余舒,两只眼睛微微闪烁,笑眯眯地上前见礼,然后说明来意。

“太书日后久居此处,千万不能住着不舒坦,您看看这楼里缺些什么,需要添置些什么,提一提下官也好记下,尽快重新布置起来。”

会记司掌管财物,单就每年全国各地大易馆的税收便是一笔天额数字,可以说是富得流油,辛雅不愧是个精明人,识时务,余舒刚刚坐到这个位置,手段高低尚不清楚,底下一群人静静观望,他却是头一个主动上来献殷勤的。

余舒淡淡笑道:“这里是有些冷清,我不大喜欢,你看着收拾吧。”说完,便不再管他,拿起桌上宗正司昨日送来的卷宗翻看起来。她没有因为和辛六那一层关系,就将辛雅当成是长辈以礼相待,坐在这里,她只需要记得她是司天监大提点。

辛雅满口答应,请示过她,便在大厅里转悠了一圈,又上二楼看了看,时不时停下来让随从记录:“帘子颜色太暗,换八幅湖蓝堆锦,八幅紫绡。”

“这里的屏风也全部换掉,用上琉璃架子,记下。”

“再添六盏龟背驮鹤红木灯架,两尊乌金兽头熏炉,一对天青釉渔戏双耳瓶……”

“马上就要入冬了,被褥软枕样样四套,椅搭子别忘了记下。”

他跑前跑后,几乎是将太曦楼的摆设里里外外换了一个遍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带人离去。在他走后不久,任少监就带着宗正司几个官员前来拜见,余舒现在是宗正司的长官,任奇鸣理所当然成了她的副手,他是朱慕昭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才,务实能干,又忠心耿耿,原本是最有希望继承朱慕昭衣钵的人,可惜半路杀出了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