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在一旁扶额,辛六儿是碰见了冤家怎地?

就在这时候,裴敬从楼上下来接人了。

“裴叔,”守门的小伙子看见他,便收起了玩笑的神情,指了指余舒两人,“我把人领进来了。”

裴敬对他点点头,和颜悦色道:“这是我外甥女,我带她们上去瞧瞧稀罕,你快忙去吧,大东家明日查账呢。”

他并没有指明余舒的身份。

“嗯,”扭头又看了辛六一眼,那黑瘦精神的小伙子点点头,背着手向内堂去了。

等他人走开了,裴敬才招呼着余舒上楼。

余舒就与辛六介绍了一番,“这是我干娘家舅舅,泰亨商会的总管。”

“裴舅舅,”辛六嘴甜地喊了一声,继而眼珠子一转,就给人穿起小鞋了,“方才那个守门的小子,好不客气,说是没有请帖,硬不许我们进来,裴舅舅,你们店里怎么招这样的人看门,不怕把客人都撵跑了。”

“守门的?”裴敬脸色一古怪,“你说的是刚才那个人?”

“对,就是他。”

“哈哈,”裴敬大笑,“那是我们东家少主,可不是守大门的。”

“啊?”

。……

“阿嚏!”

古奇一走进后院,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小声嘀咕:“又是哪个背后说我坏话,最好别让我知道。”

第五百四十五章 暴利

聚宝斋这两天不做生意,一楼空荡荡的没人,上了二楼,就是另一派景象了。

宽敞明亮的茶厅,两排窗口整齐摆放着茶座,有香茗果酒,红木地板上铺陈着凉爽的波斯席子,墙面上只三两幅壁挂,但都是名家大作。

在座在立的客人,少说有三十来个,个个穿戴不俗,非富即贵。

然而今天的主角,却是中央合围的二十余台卷足银角小几,大小不同,却是一水儿沁人的黄梨木色,圆圆的桌盘上,每一台都陈列了一只锦盒,打开的盒子中,静躺着各式样的奇珍。

有百年的红须老参,金玉雕成的迷你马车,前朝的马鞍玉枕,嵌满了宝石的长弓……

但这当中,最引人注目的,却要数那摆在正中间的一台,正围在四周赏鉴的贵客们,多半儿都伫足在它面前,悄声议论着。

倒也没人留意从刚刚上来的两个女孩子。

辛六也看见了那一台物件儿,愣了下眼,连忙扭头拉扯余舒:“这不是——”

余舒打断了她,附耳道:“回去再和你说。”

辛六只好按下惊讶,点点头,眼神却离不开那一台小几,因为上头摆着的,正是余舒在芙蓉君子宴上佩带过的一整套水晶物件儿,一网银叶流苏,一条芙蓉坠额,一枚黄晶花盛,一对白晶耳苏,一双彩晶手珠,一件不落,都在上头。

阳光穿射,水晶石上泛出五色波光,光影交辉,端的是荧光四溢,如虚如幻。竟不似凡物。

裴敬和一名刚到的客人寒暄后,就过来招呼余舒。

“怎么找到这儿的。”裴敬眼角虽有一丝疲倦,气色却好的发红发亮。

余舒便把辛六儿要给她祖父挑选寿礼的事情与他说了。

裴敬这才知道同余舒一块儿来的小姑娘,是辛世家的小姐。

“这好办,我帮你们参谋参谋。六姑娘随我来吧,我这里存了几件好东西,可不舍得给外人瞧。”

裴敬年过四十,风度翩翩一个大叔,开口说要帮忙,一点也不显得唐突。辛六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

裴敬将她们带到内室,叫了个管事在外头负责,他则拿了一串钥匙下楼去。不一会儿再上来,手中便多了一只托盘,上面摞了三五个盒子。

一盏茶后,辛六便在裴敬的意见下,挑到了合心的礼物——

一柄白玉雕古的“勿求人”。俗称痒痒挠。

说也巧,辛雅肖猴,这痒痒挠的手柄上,正好刻有一只活灵活现的猴儿,怀抱仙桃,仰望月树。十分的讨喜。

“我就要这个了,谢谢裴舅舅帮我挑选,”辛六眉开眼笑地摆弄着手里的勿求人。问裴敬:“这要多少银子?”

裴敬看了一眼余舒,笑道:“八十两银子就使得。”

辛六琢磨了一下,觉得不算贵,她在府里一个月的银用就有二十两,这还不算爹娘另外给的。拿出这八十两给祖父买寿礼,哄得老人家高兴了。回头爹自会补了她。

她也知道裴敬看在余舒的面子上没有多要价,便痛痛快快地掏出荷包,数够了银票。

到最后,裴敬另外还送了她一只漂亮的盒子。

解决了辛六的事,裴敬对余舒使了个眼色。

“菲菲,你先下楼去等我。”余舒对辛六道。

辛六也不问她做什么,便乖乖抱着盒子走了。

裴敬这才同余舒说起这三天鉴宝的情况——

“头一天客人不多,听我说起这水晶石的功效,还有人不信,我便按照你教给我的法子,分别用黄水晶同白水晶让人试验了,等到第二天,便人满为患了,好多不请自来的,都被堵在大门口,我只好临时多发了一倍的帖子。”

除了台面上供人鉴赏的那一整套首饰,裴敬前几天又从余舒那里拿了不少养好的小件儿,手串坠子等。黄水晶很好试验,十八颗珠子一条,戴在腕子上掷骰子,回回都是大点数,足见运气飞涨。

白水晶则要找了那些睡眠不利的客人,带回去睡一晚上,保管你一夜好眠,第二天起来精精神神的。

“我看这势头,昨日便漏了些口风,外面摆的那一整套物件儿是非卖的,散件儿却可以定制……只昨天一天,你猜我拿了多少银子的订单?”

裴敬向余舒卖了个官司,眨眨眼让她猜想。

余舒估计了上回裴敬从她那里拿的东西,说了个心理数目。

谁想裴敬摇摇头,给她算了一笔账:“黄晶手串,二百两一条,订走了八件。白晶手串,三百两一条,订走了十件。紫晶和粉晶手串,五百两一条,订走了六件。其余腰坠子,耳珠,发簪,价钱上要便宜一些,但零零总总,不下两千两。现在我手头上,一共接了九千六百两的订单。”

九千六百两!

余舒倒吸一口气,回想她当初通过裴敬搭线,从海商梁老板那里收来那十几块水精石头,原价不过是六百两,她这一转手,就翻了不只十倍。

暴利,简直是暴利!

“徐师傅那儿还有多少东西?”余舒喜的是心惊肉跳,转而关心起存货来了。

裴敬道:“你放心,我都盘算过了,我给徐师傅加了一笔酬劳,请他赶工,半个月后,就能把这一笔订单全做出来,再送到你那里养上一些时日,赶得及。只不过,咱们手头上的水精石头,却不大够数,等做完这一笔生意,就要捉襟见肘了。”

安陵城有多少人口,在城北商街上走着,一竿子砸下来,晕死十个人里头有九个都是腰缠万贯,昨天那一笔将近万两的订单,不过是一个开始。

裴敬目中精光闪动:“所以我今天一早就派人手送信去给梁老板,日夜兼程,一个月便能带着货物往返。那时候,咱们的水晶石早就卖出了名堂,只此一家,奇货可居,再每一个月定量下单子,价钱上只贵不贱。”

看着劲头十足的裴敬,余舒心中唏嘘,这事儿要换成她来操纵,必不会如裴敬考虑的这样周全,她是想借着水晶石捞一笔银子便罢,裴敬却想的更长远——

他要名利兼得。

“我只收了三分之一的订金,你若不急用钱,就暂缓一缓,等到下个月收齐了银子,我再给你看过账目,一并给你结算了。”裴敬道。

余舒想了想,道:“舅舅,你看这样可好。甭管以后这水晶石卖出什么样的价钱,我们两个分利,五五开算,你拿一半,我拿一半。”

不是她有多大方,舍得割肉,实在是这水晶石要她来买卖,恐怕赚的没有裴敬三分之一的多,就拿这五成,她都有些心虚了。

聚宝斋这么大的店面,三天不开张,也是一笔支出,还有待客的茶水点心,都要裴敬来出,只出不进,没这个说法。

做人嘛,要知足,互惠互利,才是长久。

“哈哈哈,你还怕舅舅吃亏么,”裴敬愉快地轻拍着椅子扶手,思索了片刻,道:“五五就五五,不过往后徐师傅的手工钱,还有买卖原材料的本金,都由我来出,你只要负责养好了这些宝贝们,其余一切,不必你多操心,每个月底就等着数钱吧。”

余舒是信得过裴敬的,何况她也不想花费太多心思在这买卖上头,干脆地点头同意了。

两人商定,裴敬便先出去待客了,余舒后脚出来,径自下了楼,是以没听到身后的交谈声。

“裴老板,这一套水晶头面,当真不愿意割爱吗?王某人愿出一万两买下,你就不肯松口?”

“王大人莫要难为在下,这一套是女算子在芙蓉君子宴上佩戴过的,暂时寄放在我这里,是她心爱之物,我岂能做得了她的主。呵呵,不如您瞧一瞧这一驾玲珑宝马,也是极难得的。”

。……

余舒下了楼,辛六就在楼底下等她,眼睛看着门外面,不知在瞧什么。

余舒到她面前,摆摆手:“想什么呢,走吧。”

辛六指着门口:“你看,那个守门的小子不在了。”

余舒一瞧,门外面果然换了个人守着,那个黑瘦精神的小伙子不在了。

“你怎么还叫人家守门的,我舅舅不是说了吗,那是泰亨商会的少公子。”余舒不能理解辛六为何会看不顺眼人家。

“人家不就是拦着没让你进门儿么,我看他做的不错,要是随随便便就给人混进来了,岂不坏了规矩,这么大一座商会,不守规矩能行吗?”

辛六不满地嘟起嘴吧:“你帮谁说话呢。”

“我帮理不帮亲。”余舒笑道,“好了好了,快走吧,你不饿吗,还没吃午饭呢。”

辛六拉拉她:“我这个月的钱都使完了,你请我。”

“行。”想到裴敬那里的订单,余舒就觉得走路轻飘飘的,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请一顿吃喝算什么。

“去哪里,随便你挑。”

辛六欢呼一声,撒欢儿地拽着她往外走。

两人出去后,古奇方才慢悠悠从后堂屏风绕了出来,细长贼精的目光盯着大门口,自言自语:“啧,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第五百四十六章 翠姨娘的往事

辛六挑到了满意的寿礼,又剥削了余舒一顿好吃好喝,饭后,人还是兴致冲冲的,想要拉着余舒去城南戏楼里去看花栏子偶戏。

“我还有别的事情,改明儿吧。”

余舒拒了,她和余小修商定了过一阵子要接翠姨娘一起住,就想趁这两天闲着,去看看她人,免得临了接过去,再给她整出些幺蛾子。

将辛六送回家去,余舒就让刘忠掉头去了城西。

。……

半下午,翠姨娘正趴卧在床头,使唤香穗给她揉腿,半睡半醒的,听到门外脚步声,也不睁眼,懒洋洋问道:“什么事啊,是不是对门儿那婆娘又来借油借米,去跟她说,咱们屋子里的米面也不是白捡的,她不想花钱买,就上街上讨去。”

余舒在门外,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哑然失笑。

“娘,是我来了。”

说着,掀帘子进了屋。

翠姨娘一听到余舒的声音,便“嗖”地睁开了眼睛,轻蹬了香穗一腿,从床上坐起来,眼看着帘子上的人影就要进来,又一歪脖子躺了回去。

“哎呦…”

余舒进来便听见翠姨娘呻吟声,看她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就知道她是有意装模作样给她看的。

“您这是怎么了,闪着腰了,还是磕着腿了?”

余舒笑吟吟地走上去,扫了一眼香穗,那小丫鬟便一个哆嗦,麻溜儿地站起来,给她挪了地方,显然是上回挨了一通巴掌,没少长记性。

“呸。我这好腰好腿的,要你这丧门星来咒我。”

翠姨娘就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上回余舒发脾气把她吓的白脖子白脸,这才一个月不见,就又口无遮拦。

余舒却没翻脸,就在她床边坐下,问:“那您刚才哼哼什么,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我请个郎中来给您诊诊?”

翠姨娘转过头来,仰脖子看着她。一张嘴又是尖酸嘲讽:“亏得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做娘的,我当你另寻了父母,连是谁生你养你的都给忘记了。怎么着。今日又是过来耀武扬威的,我可告诉你,你要打人,就干脆把她打死算了,反正也是个不听话的混账东西。”

香穗小脸顿时就没了血色。

余舒叹口气:

“瞧您说的。我上一回不是气急了吗。您想啊,到底您名分上还是纪三老爷的姨娘,我当初把您从纪家捞出来的手段不怎么光彩,所以将您安置在这小院里头,也是怕纪家人来找麻烦。您倒好,一声不响地就领着个丫鬟跑了。上人家里头去住着,还给我说了一门不着调的亲事,我能不生气吗?”

几次相处下来。余舒就总结出来一条对待翠姨娘的策略,四个字——软硬兼施。

得让她知道害怕,又不能一味地吓唬她,须知道兔子逼急了还能咬人呢。

翠姨娘是不让人省心,但是再怎么说她都不会起心害她。比一比外头那些和她作对的人,诸如纪星璇、息雯之流。恨不得将她拆骨食肉,那翠姨娘对她这点尖酸刻薄,简直算得上是和蔼可亲了。

果然,翠姨娘见到余舒和她好声好气的说话,脸色就好看许多:“那门亲事有什么不好,难道说尹侍郎家的三公子,还匹配不了你?莫以为你考中了易师老爷,就真的脱胎换骨了,错过了这样好的人家,以后有的你后悔。我还不是替你着想,你反倒埋怨起我来了,真是不知好歹。”

说起来翠姨娘这个旧主尹家,余舒后来也有打听过,倒不怪翠姨娘一门心思想要攀扯。

原来这位尹侍郎,乃是当朝左相,尹天厚的一个庶子。这尹家当真是安陵城一等一的门户了,同薛家一样,世代忠良,深受隆恩。

只因尹家有个规矩,庶子成家后,便要搬出大宅,在外头自立门户,所以余舒一开始才没想到翠姨娘找到的这一户姓尹的,竟不是旁门,而是尹相府的直系。

那尹三少说起来,也是堂堂相国的孙子辈。

只不过,同样是有个做宰相的爷爷,和薛睿一比起来,那尹三少就不知道被甩了几道街了。

“是我不知好歹,还是娘根本就对我不管不顾,”余舒冷哼一声:“您打听过那尹家三公子的人品吗?我可是听说了,此人不学无术,时常留恋花街柳巷,风流成性,天生一个登徒浪子,声名狼藉的人尽皆知,谁家的好姑娘见了他不是躲着绕着的,就您缺心眼,还往上凑呢。”

这点破事,她稍微一问辛六,就全听说了。

翠姨娘当真是不知,愣了愣,还傻乎乎地问她:“真的么?那、那尹三少真是这个德性?”

“我哄您作甚,改明儿带您上城北的茶馆子去,随便扯上个人,都能数出来那尹三少爷一两件‘好事’。”

翠姨娘分明丢了底气,还是嘴硬:“爷儿们…还不都是这个样子。”

余舒嗤笑:“那我爹呢,他也是这样子?我就不信了,当真我爹这般无赖,您也不会瞧上他,心甘情愿跟着他背井离乡,嫁为人妇。”

闻言,翠姨娘脸色一僵,脱口道:“我哪是心甘情愿。”

余舒这下可意外了,看着翠姨娘异常的脸色,心想着她最初在义阳城大杂院里听刘婶说过的“爹与娘的爱情故事”,怎么不是原版的吗?

“娘,您说什么呢,您不是心甘情愿跟我爹好,还是谁强逼了您不成?”

据她所知,翠姨娘原是那位庶子出身的尹侍郎宅中一个丫鬟下人,恰逢余父进京赶考,凭着几分学问,交上了这位公子,就暂居在府上,谁知道就和翠姨娘好上了,两个人珠胎暗结,直到被主人家发现,余父也落了榜,尹家嫌丢人,便将翠姨娘许给了余父,让他带着大肚子的翠姨娘回乡去了。

“你又知道什么。”翠姨娘没好气地说。

她越是这样,余舒越是好奇了,就从袖囊里掏了一块碎银子,给一旁干罚站的香穗,打发道:“去,今儿天热,到街上看看有没有卖什么新鲜瓜果的,多称两斤回来,给我娘祛暑,另外叫赵婆子把门关好,免得再来借米借油的浑人,惹了我娘不高兴。”

香穗连忙接了银钱,乖乖道是,兔子一样儿地溜了出去,生怕余舒后悔再把她叫回来似的。

这下屋里没了闲人,余舒便捡起了落在地上的芭蕉扇子,一边儿给翠姨娘扇着风,一边儿笑道:“我那会儿还在您肚子里头,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了,娘不如给我讲讲吧,您同爹是如何认识的。”

翠姨娘看上去不大想提起,可是难得余舒问她,她这会儿又实在是感到憋屈,心思游移了片刻,便忍不住开了口:“想那时候,我还是老夫人身边的小丫头,二少爷迎娶了新夫人,出了府邸,人手不够,老夫人就把我指派去了。”

翠姨娘嘴里的这个老夫人,便是如今的相国夫人,尹天厚的发妻。而这个二少爷,则是现如今的尹侍郎。

“…有一回我做错事,放丢了二少爷一块十分贵重的玉佩,惹得少爷发怒,便不再叫我掌管衣物,打发去守院门了。”

翠姨娘的口气有些幽怨,老夫人出门前特意叮嘱过她,要她好好地服侍二少爷,将来有她的福气,她当然懂得意思。

谁想一时做岔了事情,便遭到主子厌弃,还没成了屋里人,就被撵到屋外面去了。

眼瞅着夫人有了身孕,陪嫁来的两个通房丫鬟子都开了脸,她怎么服气,要知道年轻的时候她脸盘儿就俊,身段儿也比现在窈窕,二少爷身边的奴婢们,哪一个有她长得好,性子乖?

“后来就遇上我爹了吗?”余舒打岔。

正在回忆韶年的翠姨娘白她一眼,不很情愿地点点头,道:“你爹就是后来进京的,那一年科举,他来赶考,少爷赏识他字写的好看,就安排住到了外院。”

那个时候的翠姨娘,一门心思都是想着怎么讨主子喜欢,压根就没留意到有这么一个姓余的书生。

翠姨娘至今还记得,就在年关,有一天深夜,她轮班守着内院大门,二奶奶的贴身丫鬟从小厨房过来,端着一壶刚刚煮好的花雕酒,并几样小菜,说是要给熬夜读书的二少爷送到书房去。

那丫鬟内急,就请她代劳,翠姨娘巴不得地答应了,那时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一份宵夜,断送了她一直以来的念想。

她送了宵夜到外院书房,没见到朝思暮想的二少爷,却遇上了正在案头抄书的余父。

“……”

“娘,你怎么不讲了?”余舒刚听到翠姨娘和余父相遇,竖着耳朵呢,却没了下文。

翠姨娘想起来那一段,是又心酸,又恼恨,回过神来,盯着余舒那一张同余父有着三分神似的脸孔,咬牙切齿地说:“你爹同你一样,都是祸害,我这一辈子,算是被你们父女两个给毁尽了。”

她情窦初开的时候,心底便藏了一个人,若不是那个借酒强占了她清白的混蛋,她哪能落到今天这一步田地呢!

第五百四十七章 夜往

“你爹同你一样,都是祸害,我这一辈子,算是被你们父女两个给毁尽了。”

余舒迎着翠姨娘含恨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的,但转念头一想,便恍然大悟了——原来翠姨娘压根就看不上余父这个穷秀才,她当初心心念念的是那个二少爷呀!

再把翠姨娘前前后后说过的话一串联,余舒就把这一段“孽缘”的真相猜出了一个大概:翠姨娘爱慕年轻时候的尹侍郎,一门心思想要当个通房丫鬟,将来给少爷做姨娘,可是她的心思早给少奶奶看在眼里,于是稍动手脚,就让她丢了清白。

翠姨娘被余父占了便宜,不敢声张,谁知道一回就珠胎暗结,到底还是捅破了窗户纸,让主子打发给了人家。

余父带着翠姨娘回了南方老家,生下余舒这个无媒苟合的孩子。

“…难怪娘一直都不喜欢我。”余舒露出一个苦笑,何止是不喜欢,简直就是厌恶了。

还好她不是原主,不然知道生母这样的想法,还不伤心死了。

翠姨娘转过头去,默认了她的话,她的确是不喜欢这个女儿,要不是当年怀上了她,她还能继续待在尹家,留在京城,哪用得着和余父过那柴米油盐的苦日子。

“娘是不是想,如果没有怀上我,你还能留在尹家呢。”

被余舒猜中想法,翠姨娘冷哼一声。

余舒叹了口气,眼前这妇人,不但蠢的可怜,还蠢得可笑。

看来她不费一番唇舌,很难让她清醒了。

“你就没想过,继续留在尹家,你一辈子都只可能是个伺候人的丫鬟吗?”

“做丫鬟也好过见不得人。”翠姨娘满腹的怨念。“我现在和那牢房里的囚犯比起来,错到哪里呢。”

“错的远了,他们睡的是干草席子,你睡的是软被软床,他们吃的是糟糠咸菜,你吃的是鱼肉白米面,他们是担惊受怕,你是自寻烦恼。”

余舒说着,看了看翠姨娘沉闷的脸色,想了一想。又道:“上回我到尹侍郎府上去寻你,见到的那一位尹夫人,你看她如今过的好吗?”

翠姨娘闷声道:“人家是堂堂的侍郎夫人。如何会不好。”

“娘羡慕吗?”

翠姨娘没有回答,但那酸酸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余舒又问她:“那你给纪三老爷做姨娘这些年,过的好吗?”

“……好什么好,”翠姨娘有些委屈道,“我是寡妇进小门。身后还有你们两个孩子,受尽了欺负呢。”

“那假如没有我和小修,你也不是个寡妇,进到纪家做小,能好过吗?”

翠姨娘这回多想了一会儿,撇嘴道:“那也不能好过。老爷后院儿那几个娘儿们,鬼精着呢。”

“那尹侍郎府上,就只有一位侍郎夫人。没有其他姨娘了吗?”余舒再接再厉地问道。

“当然是有的,”翠姨娘好歹在侍郎府上赖了几天,打听了一些事情。

余舒笑了,屈起了一条腿,凑到翠姨娘面前:“纪三老爷的正房夫人死得早。你在纪家这些年,上头连个管治你的夫人都没有。你尚且过的憋憋屈屈。那尹侍郎府上,有一位举案齐眉的夫人,姨娘也不少,假使娘当年没有跟着我爹走,而是留在他家,现如今就能好过了吗?”

翠姨娘是榆木脑子,敲都敲不响,但余舒这么一条一条地梳理下来,她多少是听进去了。

余舒问她,她也问自己,真没出那一回事,她留在尹家,讨了二少爷的喜欢,开脸做了房里人,这后来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样?

这么一问,翠姨娘便愣住了。

过了许久,她轻轻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着余舒近在眼前的笑脸,有一种如梦初醒的茫然。

“娘想通了吗?”余舒握住了翠姨娘一只冰凉的手,“若是没有爹,没有我,您的日子就能好过了吗?”

“我、我…”翠姨娘躲开了余舒的目光,心里头莫名的发虚,脑子里一团混乱,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是更糊涂了。

然而余舒没有再逼问下去,她握着翠姨娘的手,屈身坐在她床脚,缓缓声道:“娘不喜欢我不打紧,您骂我也好,说我不孝顺也好,可您要晓得,我是您生的女儿,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们是亲母女,不是仇人,犯不着回回见面都横眉冷对的,毕竟谁还能害了谁不成?今儿我过来,就是想告诉您说,而今你闺女有了本事,咱们一家三口无需要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

“再过个几日,我就把娘的户籍从纪家挪出来,我在城北弄了一间大宅子,马上就修好了,回头就接您一块儿去住,还有小修,到时候,您就是我们余家正儿八经的夫人,不比给人家当姨娘丫鬟强吗?”

说完这些话,再看翠姨娘的神情,已经全然不见愤恨,只有思索了。

“您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对还是不对,”余舒站起身,“我先回去了,过两日再来看您。”

说着,又捏了捏她回温的手,放开了。

翠姨娘盯着余舒的背影出了屋子,这心里头,就好像堵了什么似的。

***

余舒从翠姨娘那儿走后,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去了忘机楼。

今天和翠姨娘说了几句“掏心话”,有没有打动她,余舒不知道,但她自己是又想念起亲人了。

远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父母和弟弟,她无法得知他们过的好不好,只能默默地在心中许愿他们平安,就连一个能够倾诉的人,都没有。

这个时候,她就格外地想念起薛睿的陪伴。

“唉。”

余舒坐在三楼的露台上,盘着两条腿,从大开的天井仰望头顶上那一片星云交错的夜空。

来到这世上。她本是一个无根之人,因为余小修,因为景尘,因为赵慧,因为薛睿,甚至因为纪星璇,是爱恨也好,是情仇也罢,有了这些羁绊,她才愈发想要努力地活下去。

回忆种种。她会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福与祸,生与死。她算得出别人,却算不出自己。

。……

夜深了,起风了,小晴提着一盏灯笼,轻手轻脚地拨开天井外面的围帘。走了进去。

看到余舒仰面躺在软榻上,以为她睡着了,可是一走近,便发现她是睁着眼睛的。

“姑娘,不早了,回房去休息吧。”

“嗯。”

余舒坐了起来。揉揉脖子。

小晴将灯笼插在栏杆旁,蹲下身去给她穿上鞋子。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在二楼走廊上。听到了后院门响。

余舒站住脚,看向楼下,只见影壁那一头,有人跑去开门,隐约听到说话。不一会儿,两个黑影便绕了出来。

余舒起先以为是薛睿回来了。便凑近了横栏,向下问道:“是你们公子爷回来了吗?”

贵七在楼下听到问话,便仰头道:“姑娘没睡下吧,是大公子派来的人,小的这就带他上去。”

余舒纳闷,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事情?

贵七将人领到二楼茶厅,小晴掌了灯,余舒坐在椅子上,看到人进来,一眼便认出那是薛睿身边的小厮,名叫宝德的。

宝德向余舒使了个礼,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从衣领口里摸出一张字条,递到余舒面前。

余舒看那上头熟悉的字体,一行详详细细写了年月日时,分明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另一行则只写了一个日子——

六月十一。

她眼皮跳了跳,抬头问道:“我大哥还交待了你什么?”

宝德道:“公子说,姑娘看到这字条,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余舒皱了下眉毛,她当然懂得薛睿的意思,这字条上写的,必是个死人的八字,又写明了人死的日子,那薛睿就是让她算一算这人是因何死的。

算一算,薛睿离京都有七八日了,说是出城去查案,她却没听到一点有关案情的动静。

会是什么案子这么棘手,让他滞留?

余舒有种不妙的感觉,薛睿恐怕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我大哥现在何处?”

***

沛县

是夜,薛睿坐在酒楼二层顶上的一间房内,手头边上摆着几份口供,分别是御史大夫周磬遇害前后的嫌疑人所录。

周磬在半个月前接到皇上密旨,前往两广暗查私盐买卖,随行的四名侍卫,身手都不弱,犯人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钻到空子行凶,必定是经过了周密的安排,并且对周磬的行踪,了若指掌。

这案子倒是不难破解,薛睿甚至已经推断出了凶手是哪一个,但是对于幕后的指使者,他却一时没有头绪。

凭着过人的直觉,他有所预感,这件案子如果处理的不妥,说不定连他都要栽进去。

所以,他没有打草惊蛇,惊动犯人,只让当地县衙封闭了这一家酒楼,不许消息传出去,再让他带来的人手,盯紧了几个嫌疑人员,等着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来。

不过对方也真沉得住气,一连几日,全无一点风吹草动,薛睿不想轻举妄动,就只能跟他们耗着。

天快亮时,薛睿才有了一点困意,将笔放下,待要去床上躺一会儿,就听到门外走廊上响动,不一会儿,敲门声传来。

“公子爷,小的回来了。”

薛睿听到是宝德的声音,便合了合衣襟,看向门外:“进来。”

宝德推门而入,薛睿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他侧过身去,让了路,身后走出一个人来,穿着单薄的青衫,肩上挎着一只小小的卜匣子,冒兜一摘,笑眼黑白——

不是余舒,能是何人。

第五百四十八章 酒楼凶案

薛睿看到站在门口的余舒,一时间还以为是他花了眼。

她怎么来了?

“大哥,”余舒赶了一夜的路,人却精神,进门打量了薛睿一遍,一眼就瞧出来他这几天没有休息好,这不外头天快亮了,他身上衣服还整整齐齐的呢。

于是忍不住调侃:“你起的可真早。”

薛睿哭笑不得,低斥宝德:“我让你回去送信,你倒好,直接把人给我带过来了。”

宝德很委屈、很无奈,这人是硬要跟过来的,关他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