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踮脚在门头夹角处抠了一把锁匙,将门打开,拍着手上土灰,抬脚顶开了门板。

两人进了小院儿,余舒让景尘将门关上,旋即问道:“外面有没有人跟着你?”

景尘犹豫了一下,老实地点点头。

自从祭祖回来,他附近就没少过眼线,大提点说那是皇上加派来保护他安全,但凭他的武功,何须别人保护呢,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才默许了。

“我们在这儿说话,他们听得见吗?”

景尘提动内力,竖耳听了听门外,对她道:“人离的远,听不见的。”

“那就好,”余舒环顾这一处曾有一段美好记忆的小院子。

日暮向晚,斜阳探过灰落落的屋檐,将院落里的两道人影拉长,从隔壁家隐隐传来了柴火饭香。曾几时,这小院里,也到处充满了人气儿。

记得最初,腼腆的小修,天真的明明,还有,那个失去了记忆,全心全意信赖着他的呆子……

只是现在,全都烟消云散了。

余舒眼底浮现了一丝怅然,转过头来。面对着景尘,缓缓启声:“我有些话,之前没有机会对你说。今天就一次说个清楚吧。”

那夜两人割袍断义之后,经过一阵形同陌路的日子,再来景尘对余舒坦白了破命人一事,两人每每相见,余舒不是横眉冷对。便是冷嘲热讽,从不肯给他一个好脸。

然而不知为何,比起她生气的样子,景尘更害怕看见她这样冷漠又疏离的姿态。

“…小鱼,你对我有什么怨恨和不满,就全说出来吧。只要能让你解气,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余舒听着景尘委屈求全的话语,心中却分毫未动。看着他清俊依旧的脸庞,声音平静道:“你和我初遇是在义阳,我和小修被一伙贼人掳去,被你解救,我欠你一次。”

“后来我干娘重伤。我向你求助,是你陪我去筹钱。才使得她平安无事,我欠你两次。”

“进京之后,我被劫船那两个匪头子发现,派来杀手灭口,是你替我挡了刀子,我欠你三次。”

她细细数来,一次一次,说的虽然都是景尘的好处,可她这样清楚地计算,却叫景尘下意识觉得心慌。

“我欠你第一次时,以为你是个可交之人,便想方设法接近,与你做了朋友。”

“我欠你第二次时,以为你是个可信之人,再来你向我坦白了计都星的灾祸,我才真心将你看做朋友。”

“我欠你第三次时,以为你是个可靠之人,你对我先有救命之恩,后有患难之情,再来舍身相护,我才对你动了情,趁你失忆,哄你与我做了那所谓的男女朋友。”

讲到这里,她不免轻轻哂笑,为自己当初的自作聪明。

景尘却与她是两样心情,最近一段时日,他常常做梦,梦见在城南那一片小树林里,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他——

你可喜欢我?

那样鲜明又生动的小鱼,一直都埋藏在他心底深处,就像是儿时五师伯下山带回来的那一小袋糖果子,不管他有多难过,只要偷偷地含上一颗,便无所忧愁。

“景尘,你答应过我的事,你还记得几件?”

余舒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景尘正在失神,一时没能接话。

余舒侧过身,抬手指着朝南那一间堂屋,那是他们以前吃饭的地方。

“在这里,你和我立下字据,发誓有朝一日你恢复了记忆,也不会离我而去。”

她一转手,又指向朝东那一间房屋,那是景尘住过的屋子。

“在这儿,是你亲口答应我,等你想起了所有,你还是会记得和我的约定,你不会后悔的。”

她回过头,收回手指,指着自己的心口,用力地戳了戳,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声音发涩:“还有这里,我记得你答应过我的每一件事,记得你对我的好,所以那个时候,我是心甘情愿地为你赴汤蹈火,我明知道你命煞计都星,可还是将你留在身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从长江口,到安陵城,再到后来我被纪家暗算,捉进了司天监,他们逼问我你的下落,我蒙在鼓里,不知你身世,唯恐他们对你不利,死咬着牙也不泄露你半个字的行踪。”

“你或许不知,我虽然要强,但却是极怕疼痛,又极怕死的一个人,可是只要我觉得你值得,莫说是他们拧断了我一根手指,就是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做出半点对你不利的事情。”

“可是你呢!?”余舒失声低吼了出来,为她错付的真心,阵阵心寒。

“你一恢复了记忆,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我可以当你是不想连累我,可是你连只字片语都不曾留下,就不怕我焦急吗?究竟你是有情还是无心?你知不知道我冒着大雪,寻你了半个城。我为此大病一场,就连考试,都险些错过了。”

“后来你做了道子,恢复了身份,便与我渐行渐远,就连我大祸临头,向你讨要黄霜石一用,你都可以拒绝我。最初是你将黄霜石送给我,我以古剑交换,私心是当成了你我的定情信物。可是你一转手,就将它给了你小师妹,是。你们同门十几年的情分,我这个外人,是比不过,但你和我的约定,就权当是狗屁了吗!”

景尘被她这般质问指责。怔怔不知所以,但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的失望与怨愤,刺痛了他的眼睛。

原来他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让她伤心了吗?

这些事,他……从未想过。

“你明知道水筠阴险暗害我,企图置我于死地。你却还要袒护她,是了,我人是好好的。她成了残废,世人都同情弱者,我知道你的为难,可是以前那个口口声称,要要保护我的呆子。上哪儿去了?”

余舒一早就对景尘死了心,寒了心。可是此时讲起过往,还是忍不住的伤心,她不甘心,她真的好不甘心!

“到最后,你与我分道扬镳,若干脆就此别过,老死不相往来,也就罢了,然你偏偏将我卷进一场天大的是非当中,又一次违背了与我的约定。”

她沉吸了一口气,袖中双拳紧握,再一次坚定了心思,再抬头看着满面歉疚的景尘,没有分毫的心软,铿锵掷地地说道:“一次,我在江上救你性命,一次,我照顾你病患,一次,我为你折了手指,这三次,还了你三次,我与你早就互不相欠了。”

说完,不看景尘是何表情,扭头进了正屋,在简陋的卧房里寻了一会儿,再出来,手上便多了一张四四方方折起的字条。

景尘看着她手上的纸张,一种不好的预感,从眉头蔓延到胸口。

“这是你去年写给我的字据,你的承诺,你早已违背,这张废纸,也无用了。”

景尘眼睁睁看着余舒将那张保存完好的字据打开,从中间撕成两半,又被她信手揉成一团,扔到了他的脚边。

“你记住,我和你,两清。”

这一瞬间,就如同有人在心口挖了一角,痛的他几欲窒息。

他想要弯腰去将那纸团捡起来,想要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想要告诉她,他已经知道错了,他以后一定会遵守和她的约定,好好地保护她,不再让她伤心难过,可是——

他一动都动不了。

所以他只能看着她冰冷的眼神,听着她冰冷的话语。

“景尘,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你要做你的大安祸子,那是你生来就背负的命运,你不愿意舍弃它,那是你的选择,我不愿意帮你破命,这是我的选择,我知道你不可能死心,但你不妨问一问你自己——你凭什么要我向你托付终身,分担这天大的责任。”

“等你想清楚了这一点,再来求我吧。”

余舒一股脑地将以前积压的苦水吐了个干净,再抬头看天边的夕阳,就连视野,都豁达了起来。

她是狠心之人,亦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管她对景尘说再多狠话,但是她一直都清楚,她对景尘始终都会留着一丝心软——

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心怀大义的道子,而是过去那个单纯可爱的呆子。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心软,让她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她视线掠过景尘的脸庞,不再多说,背过身,走向院门,那一双日益精亮的眼眸中,酝酿着不知名的神色。

第五百三十六章 恨命

公主府

卧房里,水筠听到侍婢禀报景尘回来,便让近身的人推着她去了溯嬅阁,那里是景尘生母麓月公主生前最爱的住所,她伤势未愈之前一直都住在那儿,只是前些日子手筋长合了,手腕稍稍可以抬起,景尘便安排她搬到了别处。

自从她算计余舒那件事挑明之后,景尘虽没有和她反目,一样照顾她的伤痛,每日亲诊,帮她调理身体,但是水筠心里很明白,她这个从来都很好说话的师兄,到现在都没有原谅她的作为。

水筠坐在木轮椅上,守门的侍卫并未阻拦她,畅通无阻地进到了阁楼里,环顾前厅,就看见景尘坐在东边窗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在神游。

“师兄,你这一天上哪去了?”

天都黑了,刚刚过了晚饭的时辰,水筠知道景尘一大早就骑马出了门,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带上。

水筠在公主府的人缘很好,偌大的一座府邸,几十个奴仆,就只有景尘这么一个正经的主子,下人们都知道九皇子见了她也要喊一声“小师姑”,所以都不敢怠慢她,是以要掌握到景尘的行踪,不难。

景尘闻声,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不必知道。”

看到他这样冷淡的态度,水筠眼神暗了暗,心里不是不难受,但是要问她会不会后悔,答案是否定的——

师兄是大安祸子,他的命是她父亲和师伯们冒死保住的,他不能为了儿女私情,就将大义弃之不顾。

再来一次,她一样会对那个让师兄动了道心的女人下手,逼迫他斩断情丝。

水筠让侍女将她推到景尘面前,便让人退下了。

离得近了。才看清楚,景尘手上拿的,是两片皱巴巴的纸张。

“师兄拿的是什么?”

水筠还没有看清楚那上面的字,景尘就将它们重新折了起来,塞进了胸前的衣襟中。

“没什么,”景尘转头看她,“你不好好休息,来我这里做什么。”

水筠两只手僵硬地交叠在膝上,微微垂下了头,道:“你最近都不来看我。公主府里又没人能和我说话,我、我有些想念师姐师弟他们了,师兄。道门中没有来信吗,我爹知道腿不能行,肯定要难过。”

外厅的几盏宫灯都点了亮,将她消瘦的小脸上的寂寞和担忧照的一清二楚,这样的水筠。是很惹人怜惜的,然而景尘端详了她一会儿,却是开口道:“既然这么担心,不如你就回山门去,你的死劫破了,如今破命人也找到。你没必要再留下,回去以后,师叔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腿伤。”

水筠僵硬地抬起头。他这是、这是在撵她走?

她强笑了一下,道:“我腿脚不便,怎么回去,何况你一个人身在京城,我更不放心。”

“不放心?”景尘点点头。“所以你一天到晚地盯着我,打探我的行踪。就连我身边的侍卫,都三五不时地给你送消息,这样你就能放心了吗?”

水筠这下子笑不出来了,眼前面无表情地戳穿她小动作的男子,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窗外的蝉鸣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偶尔有鹧鸪鸟叫,还有楼外水畔的蛙语……却显得夜幕中的阁楼分外的安静。

“我只是关心你,”水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找到了破命人,却不肯告诉我那人是谁,我想帮你,又无从下手。”

说着,她又苦笑:“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算计余姑娘的事情,可你要想想,攸关师门长辈们的性命,我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胡来,果真牵连出什么祸事,害了他们,你肯定是要后悔的,我宁愿你怨我,也要拦着你的,师兄,我是有错,但你就做的对吗?”

景尘听着她的话,恍了下神,又想起黄昏小院里,余舒那样失望的目光。

“是啊,你有错,但最错的,还是我。”

水筠以为他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连忙软下声音,笨拙地挪动右手,捉住他一角衣袖,轻轻拉扯:“师兄,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总该气消了吧,真不行,我明天就去见余姑娘,再向她当面赔礼道歉,只要她肯原谅我一时糊涂,就是打我一顿出出气,我都认了。”

反正破命人也找到了,那个女人,便不碍事了,能让师兄与她和好,她认个错,又何妨。

景尘回过神,对上她祈求的眼神,突然轻笑了一下,嘴角竟有一丝嘲讽:“是不是我很好哄骗?你们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师兄?”水筠不知道景尘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他今天晚上有点奇怪,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掌门师伯告诉我,我命煞计都星,注定要给亲近之人带来灾祸,所以我要清心寡欲,苦念道经,坚守道心不可动摇,不可轻易喜怒哀乐,如不然,将遭大劫,还会连累长辈们。”

“我便信了,从五岁知事起,就小心翼翼地,生怕惹祸,不敢哭,不敢笑,更不敢与人亲近,就这样活了十多个年头,你可知,龙虎山上,正一道中,与我说话最多的是谁?是一只山猴儿。”

景尘两眼无焦地看着前方,不去看水筠是何表情。

“你和我说,你发现了小鱼的秘密,说她命不该活,乃是孤魂托生,所以威胁我和她恩断义绝,不相往来。”

“我也信了,于是和她割袍断义,违背誓言,辜负了她。”

水筠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好像谁骗了你似的?”

“你们没有骗我吗?”景尘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凉意。

水筠不安地动了动肩膀,张了张嘴,无奈道:“好吧,就算是我看走了眼,余姑娘好好的没问题。那掌门说的话,总该是事实吧,这些年在龙虎山上,的确是谁和你亲近,谁便要遭殃,就连我,也时常是磕磕碰碰的,师兄,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疑神疑鬼的?”

景尘低下头,自言自语:“事到如今,我也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从小对他关爱有加的掌门会说谎骗他,十多年不让他动情动性,无关计都星凶煞,只是怕他遇到破命人你后,男不忍杀,女不愿娶。

同门的小师妹说谎骗他,想要害死他心动的女子,逼得他抉择,无关他喜怒,只是怕连累了她亲人。

就连养育他成年的师父也说谎骗他,明知道他是大安祸子,却从未对他提起。

这世上和他最亲最近的人,都会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不择手段地对待他,他还能相信什么?

只有她,只有那个人,她说谎话,也是为了护着他。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水筠满心狐疑,前几天景尘还好好的,今天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变了个样子,应该是见到什么人,听了什么话。

她往里一想,很快就有了猜测,皱起眉头,低声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又去找余姑娘了?”

自从祭祖回来,破命人有了下落,师兄便不再顾忌计都星灾祸,他给余舒送虎骨,每天都到太史书苑报道,这些事,水筠都听说了。

奈何她和师兄关系僵冷,不好劝阻,只能盯着他的行踪,不过她料想,余舒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同他和好了,那女子她是见识过的,生生的厉害,为人又狂妄自大,很不好说话。

眼下师兄这般古怪的模样,一定和那余舒脱不了关系。

“是不是她和你说了什么,”水筠脸色一变,拽紧了景尘的衣摆,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沉声斥责道:“师兄,你是大安祸子,你身上背负着家国大义,尚未破命,劫数未脱,你还有心思去听信一个外人的闲言碎语,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说你是好了!”

怎知下一刻,景尘便扬手挣脱了她,抬起头,一双清湛的双目,幽幽地看向她:“外人?你口中这个外人,救过我性命,不惧我这个灾星,危难时为我挺身而出,在你看来,她是个外人,在我看来,她却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

景尘按住了胸口,隔着衣料,那薄薄的两半字据,竟让他一时生出了许多恨意来!

他恨自己的轻信,恨自己的天真,恨自己的无情,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恨这生来具有的命数——

大安祸子,为何是他!

一生下来,便克死了父母,他本是不祥,却因皇室和道门的一场约定,苟活了下来,所以在那些人眼中,他的命,便不是他的,不是吗?

可他除了接受这命数,还能做什么?

“呵…”

景尘发笑,这一瞬间,他方明悟了一个道理,站起身,就要向外走。

水筠想要拉住他问个清楚,但她伤势刚好,那里抓得住景尘,只能在他背后低唤:“你究竟是怎么了,师兄、师兄!”

景尘一如没有听到她的叫声,出了阁楼,孤单着背影,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前方那一片朦胧的夜雾中。

第五百三十七章 朱二有求

余舒见过景尘,就回了忘机楼,入睡前,没能等到薛睿回来,便压了一桩心事,暗自定夺。

第二天早起,贵七就在门外传话,说是薛睿昨夜派了老崔来送口信,说是接管了一起棘手的案子,要出城查访,这几天不得回来。

余舒于是准备出门到城南扇子铺去寻辛沥山,瞧瞧她那把宝贝扇子做的什么样了。

怎想忘机楼里就来了客人。

后院茶厅,朱青珏背手站在一盆半人高的美人蕉前面,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余舒。

“朱公子。”

“薛大人呢?”

朱青珏今天过来,肯定不是找余舒的。

“我大哥有公务在身,人不在。”

朱青珏把眉一皱,对余舒道:“让人去找他回来,我有事说。”

余舒心想是十公主的事有了眉目,就对他笑笑,走过去坐下了。

“他出城去了,短日里回不来,朱公子有什么事,不妨同我说说,反正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了。”

朱青珏偏头看着她,余舒平日不上脂粉,只在出门前将细细的眉尾粗描了挑高,一张白净秀气的脸,便显得英气了,少了一般女子的矫情,一看就是个性情直爽,干脆利落的姑娘。

不过,朱青珏还是觉得,那一日芙蓉君子宴上惊鸿一瞥的她,才更像是本性,也更有气势。

“三年前的事,我想起来一些。”

朱青珏不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听余舒开口,又想到她与薛睿的关系,便觉得说给她听也是可以的。

“朱公子请讲。”

朱青珏转过身,面对着余舒,没有坐下:“十公主出事之前,我进宫给她开方子,有一次,她托我在外面帮她收集一套《悬宁斋文志》。”

说起这件事,他脸上明显是有一点困惑的。

余舒却没听出什么不寻常,迟疑道:“这《悬宁斋文志》是什么?”

诗集?禁书?还是描写那些情情爱爱的杂文?她瞬间冒出许多个猜测。

朱青珏略带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那是先代大国士甯牧方先生所作的一部棋谱,流传甚少,十分珍贵。”

余舒看懂他眼神,并不尴尬,《灵棋痉她就知道了,甯牧方什么的,没听说过。

“这有什么不妥吗?”

朱青珏轻哼一声,心想若是薛城碧在这儿,一听就该明白了,眼前这丫头不通文雅,真好像对牛弹琴一样,亏他一大早就跑过来,还正正经经地告诉她。

“十公主并不爱好黑白手谈,向来兴致缺缺,突然要我帮她去找这样珍贵的棋谱,不奇怪吗?”

其实朱青珏很怀疑,十公主要这棋谱,是为了赠人的,可是宫里面,有谁擅长棋艺,还需要她去讨好的?

朱青珏想不出一个。

既然不是宫里的,那便是宫外面的了。

“你是说十公主要这棋谱,是为了某个人?”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奇怪罢了,”朱青珏口是心非,他是很不愿意相信十公主同谁有了私情,还要私相授受的。

余舒摸了摸下巴,眉间有了思索,又问他:“那你后来帮她找到了吗?”

“嗯,那一套棋谱,一共四册,我找了半个月才收齐,刚给她送进宫中,没过几天,她就出事了。”朱青珏的声音有些低沉,显然是想到了十公主死的突然,又不明不白的。

余舒这边就有想法了:十公主拿到棋谱,有没有送出去呢?如果送出去了,那现在那套棋谱在谁手里,如果没送出去,那她是准备送给谁呢?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那个肖鸡的男子嫌疑最大,十公主这棋谱,十有八九是为了赠送给他。

余舒有些郁闷,要是薛睿在这儿,凭这一点,或许就能顺出几个嫌疑人来,她却不清楚安陵城的人事,没他知一晓百的本事。

“朱公子就想起来这一件事吗,还有没有别的?”

朱青珏这时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张纸,往前走了两步,递给余舒。

余舒接去一看,纸上记着一首诗词,写的什么年光有限,莫待落花,什么山河空念,怜惜眼前。

在她看来倒不同于那些伤古悲秋的词作,至于再深层次点的意思,就恕她这个“文盲”看不懂了。

“这是?”

“三年前芙蓉君子宴,过后大概一个月,十公主抄了这一首词与我评鉴,问我如何,余算子以为呢?”

朱青珏要是知道余舒一年多钱还大字不识几个,大概也不会把这东西拿给她看了。

余舒“唔”了一声,装模作样地又把手里的几行诗词看了一遍,半晌说道:“这作词之人,应是个心智不俗的,不然也比不出山河空恋的句子,然而字里行间,不似女子。”

这话一半是蒙,一半纯属吓掰扯。

谁知朱青珏闻言,竟配合地点了点头,道:“然也,这词不像是十公主作的,我那时听说了薛睿不少风流事情,就觉得会是他的手笔,今日也是来求证的。”

余舒看朱青珏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薛睿就是个会偷偷摸摸写情诗给小姑娘的风流痞子,心中不爽,顿时冷声道:“我大哥最守礼节一个人,怎么会行这鬼祟。”

就算薛睿不在这儿,余舒也见不得他被人冤枉。

朱青珏见她板起脸,剑眉挑起,道:“你倒是相信他的人品,万一真是他写的呢?”

“真是他写的,我就把这张纸吃了。”余舒眉头不皱一下,抖了抖手里质地坚脆的纸张。

“”

“这首词就留在我这儿了,等到我大哥回来,我会把你的话转告他,朱公子没别的事情,就先请回吧。”

问完了该问的,又看他不顺眼,余舒张口送客,一反先前留人时的好脸。

朱青珏突然觉得后槽牙痒痒,忍了忍,心说小人与女子难养,不和她一般计较。

他这时哪里知道,小人女子,眼前这人两样全占了。

“不急,我还有一件事,要请女算子帮忙。”

朱青珏忍住蠢动的脾气,因为有求于人,硬是朝着余舒挤出了一个笑脸,刚才站了半天不动,这会儿却走到她对面坐下了。

余舒有心回楼上去卜两卦,看他赖着不走,就有些不耐:“我人微力薄,恐怕没什么帮得上朱公子的。”

帮得上她也不想帮,这朱青珏一来和薛睿不对盘,二来还是撺掇着景尘与她成亲生子的大提点的儿子,怎么想都不是一路人,她没必要交好。

“女算子何须妄自轻言,如今满京城有几个人不知道你的本事,我也不是白请你帮忙,这件事如果成了,朱某定有重谢,绝对会让你满意的。”

因为他最后一句话,余舒好歹是听进去了,又想起他身份,脑筋一动,掀起嘴角,问道:“你先说说看,你有什么事求我?”

前儿个在辛雅那老狐狸跟前没能讨到多大便宜,这回遇到一头肥羊,看上去就不怎么聪明,不拔下他一层毛来,都对不起人家顶级官二代的身份。

第五百三十八章 黑心老道士

朱青珏乃是十二府朱家的二公子,他父亲是现任司天监大提点,母亲出嫁前是靖国公府的嫡小姐,排行最幼,论辈分,他要问现在的靖国公喊一声大伯父。

而他的外祖母,也就是靖国公的生母,姚老太君,现年高龄七十八岁。

朱青珏要请余舒帮的忙,不是他们朱家的,而是这姚家。

事儿就出在这位姚老太君身上。

几年前老靖国公去世,朱青珏的大伯身为长子承爵,他的夫人是十二府世家的孔氏,这位靖国公夫人,余舒在芙蓉君子宴上是见过的,就是差点把她从宴会上撵出去的那一位。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姚老太君虽然年迈,但身子骨一向健朗,能吃能睡,就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了一位白胡子神仙,神仙说,她的重孙子,乃是天伤星转世,最忌阴邪,十二岁之前,不得遇见死人,不然就要夭寿。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整件事的男主角——靖国公有三个儿子,长子次子都是嫡出,但大房连生了五个女儿,二房生了三个女儿,八位小姐下来,愣是没能有一个男丁。就在府中上下一筹莫展,姚老太太担心这把年纪见不着重孙之际,二房夫人又怀了一胎,十月生下的,就是要说的这一位心肝儿姚小少爷了。

这姚小少爷生下来倒也健康,渐渐长到五岁,粉嫩可爱的,一大家子都当成是月亮捧着,尤其姚老太太爱的不行。

姚老太太做了那样一个噩梦,还能睡上安稳觉吗,就整天提心吊胆的,更是让人看牢了姚小少爷,不许他沾上一星半点的不干净。

谁知道,还是出了事。

两个月前。靖国公六十大寿,府上大宴,人来人往,热闹极了,就是这一天晚上,酒尽宴散,后半夜里,姚小少爷无端就癔症了,哭哭闹闹,发起热来。

这么一病。就是大半个月,等到这小孩儿好起来,人就大不如从前精神了。病怏怏的,一天比一天瘦弱,请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

这就让姚老太君惦记起那个梦了,于是先请了几位大易师上门来看。要么是说姚小少爷有祸缠身,要么是说屋子里的风水不吉利,但折腾来折腾去,还是不见好。

姚老太君无奈,就和靖国公夫人商量了一下,去请了城外升云观的观主。鼎鼎大名的澄云道长来看。

这澄云道长见了姚小公子,就直摇头,告诉姚老夫人说:你家小公子。乃是天罡星将托生,要到十二岁才能定神,这之前恐怕是见了什么阴邪之物,冲撞了元神,这一下。大限不过今年中元了。

这说法,竟和老太太的梦境一般无二。姚老太君一面深信不疑,一面就恐慌起来。

千求万请的,澄云道长才肯给指了一条补救之路——割六亲之血,夺天寿,炼一味定元丹,每日给姚小少爷服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或许有救。

姚家小少爷夭损的事,肯定是瞒着外面,割血炼丹的事,更是人人禁言。

朱青珏开始并不知道这么多内情,只是姚小少爷刚刚生病那几天,请他去开过方子,后来还是二房夫人,他那个同他母亲差不多年纪的表嫂,来找他母亲哭泣,他才知道了详细。

“那些道士丹鼎炉药,半掺金石,怎么是能胡乱吃的,尤其是小孩子,吃不好更是要命。”朱青珏说到此处,脸上厉色一显。

余舒就记起来眼前这人的事迹——南苗药王的弟子,街头行医,美其名曰“小药王”,年纪轻轻,便被皇上亲自提拔到太医院供职。

言归正传,朱青珏受了母亲嘱托,去了一趟靖国公府,问明情况,先是去给姚小少爷诊脉,才发现这小外甥竟比他上一回来开方子时候还要虚弱,只是脸上气色好看一些。

他再要到那“定元丹”查看,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六亲割血是虚的,这丹里头混的血三阳才是真的,因为炼制手法高明,一般的大夫,根本就瞧不出厉害。

“血三阳?”余舒打岔。

朱青珏脸色很差:“就是公鸡血、公狗血与公鹿血,三者入药,成大补方,短日里服用,可解虚症,实则是在掏人底子,拆了东墙补西墙,大人姑且受不住,我那外甥吃了半个月,再不停药,早有一日要猝死。”

“嘶——那老道不是在害人吗?”余舒惊讶,“他就这么胆大包天,不怕闹出人命?”

“他怕什么,”朱青珏冷笑:“升云观是先皇亲旨修造的,澄云真人是龙虎山正一教派出来的道士,辈分不低,自云是仙家子弟,就连我父亲都要给一些薄面,真要是我那外甥儿死了,他大可以推脱到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上,说是命该如此,如何埋怨到他头上。”

余舒正在吃惊升云观道士的地位,倒没注意他话里的不以为然。

“一粒定元丹,就要百两金,我外甥儿多吃上一日,澄云就多得一笔,等到人不行了,他也该餍足了。”

“……”余舒瞪着眼,默默算了个数,不得不承认,比起这黑心肝的老道士,她真差得远呢!

“你没有如实告诉国公大人吗,好歹先把药停了。”

朱青珏摇摇头,“我该说的都说了,也劝了大伯和老太太,不要再给照哥儿吃丹,但是老太太不听,还把我撵出去了,我母亲登门劝说,也被老太太教训了一通,现在他们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一心相信那澄云道人,要给照哥儿吃够四十九天丹药。”

余舒把整件事听明白了,便狐疑起来,斜眼瞅着朱青珏,道:“你找我帮忙,该不是想让我和那升云观的观主打擂台吧?”

澄云道士说姚小少爷吃丹药能活,可实际上服丹就是死路一条,人人都知道她通晓断死奇术。朱青珏八成是要她扛着大旗,去扯破澄云道士的谎话呢。

果然,就听朱青珏说道:

“我带你去国公府见我外婆,你到她面前,再给我外甥儿算上一卦,用你那断死奇术。”

“朱公子,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是我的断死奇术,三十日方能施展一回,前几天才在芙蓉宴上用过,不能再用了。”

这话是她拿来堵人嘴的。自己当然不会忘记,敢在朱青珏这儿开了一回先例,以后麻烦事更多。

谁知朱青珏竟不在意。道:“无事,你到了那里,就装模作样卜算一番,就说我外甥儿命还长,无需要服用丹药。之后的事,我会处理好。只要老太太不让照哥儿再吃丹药,我就有办法将他的身子补救回来。”

余舒犹豫了一下,道:“这事儿,你怎么不去请大提点出面呢,由他来说。应该比我的话管用吧。”

朱青珏神情微变,声音淡淡:“父亲大人,向来是不理会这些闲事的。”

余舒看他脸色不对。识趣地没有多问。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让我去骗人,”她皱起眉,实话实说:“况且成与不成,都要得罪那澄云道人。”

道士这种职业。很邪门的,何况那升云观的观主。还是个脸极大的人物,她帮着朱青珏打了人家的脸,人家不记恨她才怪。

倒不是她怕了事,只是她与朱青珏不过点头之交,为了他得罪人,不大值。

“事成之后,我会好好答谢你,你想要什么报酬,只管提,但凡我给不出你,也不敢找你帮忙。”朱青珏一早就想到她会犹豫,很是干脆地承诺道。

说一个谎话,就能换来一笔横财,怎么看,都是余舒赚了。

余舒摇头:“不是报酬多少的问题。”

是人的问题。

就拿辛雅和她那一笔交易来说,如果不是有辛六这个中间人在,就是辛雅开出的条件再诱人,她都不会就范。

朱青珏尚有几分眼力,看得出余舒不是想要坐地起价,而是真的不愿帮他这个忙。

沉默片刻,他低声说起:

“几年前,我还是个飞扬跋扈的官家子弟,遵从长辈教导,只道将来子继父业,做个风风光光的大易师,我满以为学好了易术,就能知人不知,安享太平,岂料有一日,小我六岁的妹妹染了病,竟无药可医,最后夭折了,那时父亲大人对我说,人各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