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送公公。”我说着客气话,让下人端了赏封出来。双喜着小太监收了,笑道:“夫人不必多礼,府上事忙,不用送了。”
圣旨下来后,二房的人看我的目光没那么放肆了,大概是没有想到皇帝这么快就下旨让诺儿承袭爵位,我以前只是世子的母亲,现在成了永乐侯的娘亲,加上安远兮也被封了官儿,大房看上去圣眷正隆,他们的态度终于有所收敛。这也好,这些日子他们只怕会经常过来侯府,有了这道圣旨,可保他们短时间内不会胡来。这也许,算是皇帝的示好吧?在打你一棍的同时,再发给你一颗糖吃。
晚上等外人都走了,我才有时间回房用晚膳,刚吃了几口素面,小红进来说云德求见,我放下面碗,行出房去,见云德面色极为难看,诧道:“发生什么事了?”
“少夫人…”云德看了左右一眼,欲言又止,“侯爷院里发生了一点事儿,您过去看看吧…”
我见他那表情,知道必是不方便在这里说的事儿,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前往。进了院子,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下人们个个战战兢兢、面色惊惶。云德没有往老爷子房里走,反而带我穿过院子,转到了下人居住的厢房,我一看门口守着四个铁卫,心中一惊,进了房,更是吃了一惊,脚步不由得一顿。屋子里弥漫着血腥味儿,安远兮坐在椅子上,云修、云乾立于一侧,地上跪着哀哭的锦儿,但这些都不是我惊讶的原因,我惊讶的是,地上还用白布盖着两具人形的东西,只一眼我就知道那白布下面盖着的是什么,那是人的尸身。
第七十二章 谋杀
“这…怎么回事?”我狐疑地看着屋子里的人。安远兮站起来:“大嫂,您坐!”
我走过去,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安远兮才坐下来。我们座位中间隔着的茶桌上,搁着一把摔破的紫砂壶,再一看,正是老爷子那把束竹壶。转头看向地上的尸体,这才注意到地上还有暗红的血渍,血腥味让我觉得有些反胃,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安远兮递过一方手巾,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捂到口鼻上。帕子上传来的清爽的皂角香味稍稍冲淡了浓重的血腥味儿,我定了定神,冷静地道:“怎么回事?地上那两人是谁?”
“是梓儿和云竹。”安远兮面色平静,目光却锐利深邃。
“梓儿?”我一怔,“怎么会?”云竹是老爷子房里侍候的一个小厮,怎么会和梓儿一起死在这里?
“锦儿,把你看到的再跟少夫人讲一遍。”云修沉声道。锦儿抽泣地道:“之前梓儿发现侯爷的束竹紫砂壶不见了,德管事让我俩仔细找,后来梓儿发现是云竹偷走了束竹壶,怕被人搜出来,就藏到了我的房间,因为知道我们肯定不会搜自己的房间。梓儿很生气,说要告诉德管事,结果…结果…”锦儿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结果云竹就抓了刀子,将梓儿杀死了。”
云竹?我回忆起那个小厮平日里总是斯斯文文的,一点也看不出心术不正,老爷子房里,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歪心眼?我看着哭哭啼啼的锦儿,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云竹杀了梓儿?”
“我听到他们两人在房里争吵,云竹求梓儿不要告诉德管事,梓儿不听,我推门进去,正好见云竹从梓儿胸口上拔出刀来,好可怕…”锦儿大哭道,“少夫人,梓儿死得太惨了,您要替梓儿申冤啊…”
“你先别哭。”我冷静地思考着锦儿的话,继续道,“那云竹又怎么死了?”
“他…他想杀我,我看到他杀了梓儿,害怕得叫起来,云竹就拿着刀冲过来,我跟他扭打起来,他掐住我的脖子不让我出声,下人们都被调去忙侯爷的后事,没有一个人来救我,幸好云乾大哥巡院听到屋里有响动,问什么人在里面?云竹听到云乾大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上松了劲儿,我才赶紧推开他往外跑,云竹见云乾大哥他们过来了,就把刀子往自己身上捅去了,然后他就…死了…”锦儿一边说,一边微微仰起头,灯光下,一张带泪的小脸楚楚可怜。我见锦儿脖子上果然有道乌青的淤痕,转头看向云乾:“云乾,是这样吗?”
云乾沉声道:“回少夫,当时属下隔得较远,听到屋内有响动,出声询问,锦儿跑出来说云竹要杀她,我进去的时候,云竹刚刚断了气。”
“哦?”我点了点头,“你们都验过尸了?”
“验过了。”云乾道,“崎少爷也看过,梓儿是被人一刀刺中心脏,云竹是双手握刀刺中心脏身亡。”
我看了安远兮一眼,见他没有出声,想是认同了云乾的话,我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就报官吧。锦儿你起来。”
“等一等。”安远兮突然出声,目光锐利地看着锦儿。锦儿,在他凌厉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垂下头。安远兮一言不发地看了锦儿半晌,站起来,还未等我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他已经身形一晃,一掌击向锦儿的天灵盖。
纵使我不会武功,也看得出安远兮这一掌绝对是货真价实,我失声惊叫,不知道安远兮为什么会攻击锦儿,眼见那孩子就要毙命于安远兮掌下,电光火石之间,跪在地上的锦儿却翻身一滚,身形蓦地跃起。安远兮冷笑一声,身子如影随形地追上去,两人并未缠斗多久,安远兮一掌击在锦儿肩头,锦儿踉跄退步之间,安远兮已经迅速制住她全身几处大穴,锦儿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这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完成。安远兮眼神冰冷地看向地上无法动弹的锦儿,没有落座,纵使我再迟钝,也知道这件事没锦儿说那么简单了。锦儿竟然会武功,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学来的功夫?
“听闻昔日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魔头百变童子,练的邪功可以使人返老还童,功力越高,身子越会缩小如几岁孩童。”安远兮上上下下打量着锦儿,眼神微微一敛。锦儿被他击中一掌,脸色苍白,沉默不语。我却惊讶地出声:“你说她是那个百变童子?”这武功听起来怎么跟《天龙八部》里的天山童姥一样邪门儿?
“她不是。”安远兮摇摇头,“百变童子是成名江湖数十载的人物,二十年前已经从江湖上销声匿迹,岂会被我几招之内就拿下?所以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谁?与百变童子有什么关系?为了什么潜伏在云家?”安远兮一句接一句地逼问,目光冷得像冰刃,刺向地上的锦儿,“梓儿和云竹是你杀的,对不对?”
我身子微微一颤。锦儿连连摇头,面色惶恐,咬了咬唇,含泪道:“奴婢不明白崎少爷的话,奴婢是被侯爷买回来的,虽然家里很穷,但家世清清白白。奴婢跟了侯爷六年,从来没犯过大错,崎少爷一来就要取奴婢的性命,奴婢迫于无奈才施身手躲避,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认定是我杀了梓儿和云竹。”
“是吗?那你怎么解释你这一身武功?”安远兮冷笑道,“你这一身内力起码有十五年的修为,从何而来?”
“奴婢籍贯宁乡,宁乡尚武,举国皆知,锦儿打小跟乡邻习武,所以会点拳脚功夫。后来到了侯府,知道侯府不是任人轻狂的地方,所以不敢告诉别人,只懂得做好司茶的本分,只是每晚练习一下内功,做强身健体之用。”锦儿说得委屈,但没人相信她的话。云修严肃地道:“锦儿,你一个不到十一岁的孩子,身怀十五年的内力,叫我们如何能不怀疑你?”
锦儿见众人表情,知大家不信,抽泣道:“奴婢是有难言之隐瞒着大家,奴婢今年不是十一,而是二十一岁了。”
“什么?”我错愕地看着她,见屋内众人面上无不露出愕然之色,安远兮的眉头也微微一蹙。只听锦儿低声哭道:“奴婢生来体形有异,长到六岁上下,便再也没有长过身子,从小不知道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儿。侯爷买下奴婢的时候奴婢已经十五岁了,家人怕侯爷知道详情后觉得晦气不肯买,所以没告诉侯爷。进了侯府,奴婢又怕被人嫌弃,也不敢将实情说出,这些年奴婢一点儿个头都没长,大家只当是奴婢身子长得慢。奴婢并不是存心想欺骗大家的…崎少爷,奴婢与那什么童子没有任何关系,您真的冤枉奴婢了…”
这么说,锦儿其实是个侏儒?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锦儿,见她身材均匀,脸完全是一张孩子的脸,并不像一般的侏儒一样头大身子短,一眼就看出不正常。她说的是真的吗?侏儒长成她那样子也是有的,我前世曾在电视里见过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长得像五六岁的小朋友一样,所以很容易便接受这种看起来十分难以理解的事。
“远兮…”我看向安远兮,这件事我已经无从分辨真伪,只得依赖于他。他看到我求助的目光,眼神是看不出情绪的幽深。我避开他灼人的目光,心中蓦地咯噔了一下,即使心中对他存有疑虑的时候,我在遇到困难无计可施时,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倚重于他,这是为什么?
“好一张巧嘴!”安远兮听了锦儿这番话,唇角冷冷地向下一撇,“听上去似乎是合情合理,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出这么一篇鬼话,也算有些机智了。”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崎少爷若不信,可以着人去奴婢家乡调查。”锦儿眼泪汪汪地道,表情看不出一丝作伪。安远兮轻嘲道:“调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怀疑你?”锦儿茫然地睁大眼看着他,安无兮面无表情地道:“云乾,揭开白布。”
云乾将罩在梓儿和云竹身上的白布掀开,我转头看过去,见梓儿和云竹的眼睛都瞪得大大,脸上都露出同样一种表情,像是惊恐,又像是不可置信。安远兮冷冷地道:“死人是不会说谎的,所以从死人身上查到的证据才是最可信最真实的。”
锦儿看了一眼地上的两个死人,打了个寒战,移开目光。安远兮看着两具尸体,冷静地道:“他们两个都是被利刃刺中心脏,伤口在同一个位置,凶手的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准确地躲过肋骨,刺入之后用力横划一寸,加大心脏破裂的创口,让其迅速失血,力道要狠、要准,才能一刀致命,让遇害者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凶手是经过长时间训练才会练出这样熟练的杀人手法。你说云竹是自杀,若是自杀,他用那么大力握住刀柄,断气时手也会紧紧握住刀柄,可是云竹的手握在刀柄上却松软无力,显见是死后被人摆成这样的形状的。”
我怔怔地看着安远兮,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那种成竹在胸、镇定自若的风度,是那样陌生,这是安远兮吗?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傻傻的书呆子吗?安远兮转头看着锦儿,继续道:“事实的真相是,是你将梓儿杀死,刚好被云竹撞破你行凶,于是你索性将云竹也杀了,这时候偏偏遇到云乾过来,你打不过云乾,又逃不走,只好装成撞破凶案的样子,编出这套谎言来企图瞒天过海!”安远兮说完,冷冰冰地看着锦儿,厉声道,“我说得对不对?”
那锦儿听安远兮说话时,脸色已经渐渐有些僵硬起来,此际听他说完,抬眼死死地盯着他,半晌,才冷笑一声:“原来崎少爷还有这身本事,我倒是失算了。”
她这样说,等于承认梓儿和云竹都是她杀的了,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看起来只得六七岁的“小女孩儿”,颤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既落到你手上,也没什么好说的。”锦儿怪笑一声,也不再装出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了,“只当我技不如人。”
“我想,你杀人的原因,是因为它吧?”安远兮走到茶桌前,拿起那个已经摔破的束竹紫砂壶,寒声道,“你当不会是为了图财才偷走这个茶壶,这个茶壶有什么秘密?为了它你竟然连取两条人命?”
“要杀便杀,我什么都不知道!”锦儿哼了一声,扭头不语。安远兮唇角抿出冷酷的弧度,寒声道,“杀你?不,我不杀你。你知不知道要让一个人说实话,有很多种方法。有没有听过烹煮?将人塞进大瓮里,在瓮下面升上火,慢慢加热,慢慢灼烤。你有没有受过被火烤的滋味儿?油脂从皮肤里慢慢渗出来,作响,然后在你身上刷上辣椒油和盐水,等烤干了,再刷,就像烤羊肉一样,烤得香喷喷的,一边烤,一边把你身上烤熟的部分割下来,再在鲜肉上反复地刷调料…”
锦儿的脸色渐渐白起来,安远兮似乎存心要攻破她的心防,一口气接着道:“你若觉得这个不好玩,还有一种刑罚给你选。传说地狱里勾魂的黑无常,每天有两个时辰要受铜汁灌肠之苦,你知不知道,其实咱们人间也有类似的刑罚,叫做灌铅。把铅溶化,灌进人的嘴里,滚烫的铅汁一入肚腹,就会凝固成硬块,就像有一个个铁砣,坠在你的肠肚里,光是坠力就能致人死命,想想那些铁砣在你肚子碰来撞去,也有趣得紧…”
冷汗从锦儿的额上冒出来,她看着安远兮的表情,就像是在看地狱里的阎罗。安远兮紧紧地盯着她的表情,缓缓道:“或者我们还可以试一试梳洗,我说的可不是女子的梳妆打扮,而是把受刑人的衣服剥光,放在铁床上,用滚开的水往他身上浇几遍,再甩铁刷子一下一下刷去他身上的皮肉,就像民间杀猪用开水烫过之后去毛一般,直到皮肉刷尽,露出白骨。对了,那行刑的刷子要一直放在开水里煮,这把刷子被血肉糊住了,就丢进开水锅里泡着,换一把刷子,刷到最后,连骨头都能刷化…”
安远兮的语速极慢,又极详尽地解释着每种刑罚的细节,仿佛那些酷刑活生生展现在众人面前,我都听出一身冷汗。锦儿的脸抽搐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安远兮寒声道:“你还不肯说吗?是不是很想试一试?”
“我…”锦儿的眼中涌出深沉的惧色,咬着唇,半晌不语,片刻之间,脸已经隐隐泛青。安远兮吃了一惊,冲上前去,一把捏开她的嘴,怒道:“该死!”他话还没说完,那锦儿口鼻之间已经流出污血,脸上的青色已经迅速转浓,两眼一翻,已经没了气息。
我惊得站起来,云修和云乾围上去,脸色也不好看。云乾气恨道:“这丫头嘴里竟然藏了毒丸,着实可十恨!”
云修转头看我:“少夫人,这件事怎么办?”
我看了一眼安远兮,见他不出声,想了想,道:“报官。只说锦儿起了贪念,偷了老爷子的财物,被梓儿和云竹撞见,情急之下杀了他们,然后服毒自杀。束竹紫砂壶的事,先不要张扬出去。”
云修连连点头,一个束竹紫砂壶牵涉了三条人命,这当中有什么玄机,在没有弄清楚之前就泄露出去,可能会打草惊蛇。那锦儿潜伏在云家这么多年,必有所谋,背后说不定还有什么势力指使。看了一眼屋里的三个死人,我觉得胸口烦闷得透不过气:“把他们的后事打点一下,梓儿和云竹死得冤,好好抚恤他们的家人。小叔,你拿那壶跟我到书房。”
第七十三章 分家
“这件事你怎么看?”我坐在软榻上,拿起那个摔破的束竹紫砂壶仔细端详。壶身裂开,露出和着陶泥的小竹,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要搞清楚这把壶有什么玄机,才能知道锦儿为什么要偷这把壶。”安远兮静静地看着我,“这件事我会查的,你放心。”
我点点头,将破壶搁到身侧的矮几上,抬眼看他。我有多久没有认真地看过他?有多久总是刻意地回避与他的目光相对?我细细地打量他那张漂亮的脸,安远兮,跟以前真的有了太多太多的不同。以前在沧都时,我第一眼见他,也曾为他那张脸惊艳过的,可自他回到侯府后,他那张清俊漂亮得与凤歌不遑多让的脸,却再没有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似乎是故意在掩饰自己的风采光华,故意让自己变得不起眼,即使是暴露在日光下,也将自己藏得很深很深。而在刚才,在他审问锦儿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气质骤然一变,就像一颗蒙尘的珍珠,被人洗净浮尘,蓦地散发出清冷却令人无法移目的光彩。可是,人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改变?仅仅数月的习武练功,就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吗?
他见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迟疑道:“大嫂还有事吗?”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从哪里知道那么多东西?”我心里带上一丝期待。安远兮,不要隐瞒我,请告诉我实情,只要是你告诉我的,我都会相信。我定定地凝视他,轻声道:“江湖的典故、残酷的刑罚,或者还可看来听来,但伤口的鉴别却不是朝夕之间所学便能准确判断的,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
“这重要吗?”安远兮平静地看着我,敛下眼睑,半晌,低声道,“大嫂…无论如何,我不会害你。”
或许你的确不会害我,可安远兮,你隐瞒我的那些秘密,若超过了我能承受的底线,会在我们之间生生挖开一条鸿沟。我不想…不想用别的方式、从别人的口中,知道那些事,不想打破我对你的信任。
失望地敛了眼睑,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没事了。你去吧。”
官府很快来结了这桩案子,这件事令我转移了注意力,冲淡了对老爷子逝世的悲伤,这以后府中没再发生这种令人担忧的事了。之后为老爷子举行了大殓,漆棺、立铭旌、苫次,然后等着祭奠,老爷子在朝廷混了一辈子,前来拜祭吊唁的官员络绎不绝,按官衔高低由高到低分成多批,竟生生排过了三七。而其中最显赫的祭拜者,自是大殓当日携新封的云贵嫔归省吊唁的皇帝了。
永乐侯云崇山,生前稳控朝堂,身后极尽哀荣。追封晋爵,丧葬规格等级一律按一品公操办;长曾孙云诺,稚子封侯;次孙云崎,封官从五品;未几,入宫多日一直未见皇帝册封,以为已经被皇帝遗忘了的云家想容,突然被皇帝封为云贵嫔,赐住金秋殿,夜夜留宿,其一支的数位堂兄弟也通通封了五品以下官职,云贵嫔更是深受眷宠,不仅求得归省为老爷子吊唁,连皇帝都纡尊降贵,亲自陪同前往。一时云家风头无二,二房子侄咸鱼翻身,一个个扬眉吐气,一朝得志,轻狂无状,满朝百官纷纷猜测,云贵嫔是竞争后位的热门人选。而我却因云家这一连串的“圣眷”心惊胆战,老爷子在世时,一直把握着云家和朝廷的平衡,不准云家子弟涉足官场。云家已为巨贾,若再在朝堂上出头,只怕先帝再懦弱,也会拼死把云家除了。此际皇帝一反常态,大肆给云家子弟封官晋爵,将其推至极盛,更像是这个百年世家即将衰败的先兆,那一道道恩旨,一顶顶官帽,在我看来,仿佛一道道催命符。
老爷子的预感何其准确。一切仿佛都在某人的掌握之中,我控制不了那只将云家推到风口浪尖的黑手,也无法告诫二房子侄在得意之时谨言慎行。就仿佛面对一支疯狂上涨的股票,我无法阻止幕后的操盘手推动它的涨幅,更不知道它会不会在明天或是后天,突然崩盘狂跌,令人血本无归。我唯一能够掌握的,是在那支股票以血淋淋的方式跌至谷底之前,将它卖掉,抽身退出股市,保本就是赢。所以,在接到皇帝要陪云贵嫔来侯府吊唁的圣旨之后,我立即召了安远兮和云修商议,一致决定,立即实施那个化整为零的方案。
心中既有打算,跪迎来皇帝和贵嫔娘娘的御驾,也不再犹疑,当哭哭啼啼的贵嫔娘娘见到老爷子的灵柩,因伤心过度身体不适,被送至后堂休息之后,我趁皇帝召见云家两房子侄的良机,跪到地上,当着二房几位执事的面,禀奏道:“皇上,臣妾有一事,想恳请皇上为云家作个见证。”
“何事?”皇帝刚刚安抚了贵嫔娘娘出来,眉头微蹙,也未叫我起身。我正色道:“是关于爷爷的遗言。”
“大哥不是在梦中去的吗?怎么会有遗言?”堂叔公云崇岭立即出声质疑,脸色稍沉。
“是爷爷之前交代的一些事,臣妾觉得现在可以作为遗言来处理。”我看了云崇岭一眼,见他眉头一皱,知道他担心我说出对二房不利的话来。那天要不是他把老爷子气得犯病,爷爷也不会这么快就走了,想到这个我就对他一阵厌恶,转头直直地望向端坐在榻上的皇帝。
“永乐侯作了什么交代?”皇帝淡淡地道,“起来说吧,朕也想听听。”
得了皇帝的准,云崇岭不好说什么了。我起身落座,吸了口气,吐字清晰地道:“爷爷说,云家能有今天这份家业,全赖这么多年泽云府各位执事任劳任怨、各地掌柜和管事齐心协力的打拼,他们为云家做了这么多事,理当得到更丰厚的回报,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事业,所以爷爷决定将云家在全国所有的产业,分割转移给云家的功臣。”
皇帝的目光微微一敛,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看不出喜怒。二房各位执事皆是一怔,随即脸上神情各异,有惊喜、有讶异、有激动、有狐疑、有不可置信。云崇岭的目光灼灼燃烧起来,语气有一丝试探:“那…大哥可有说怎么分割?”
这个遗言可说到他们心里去了,他本来怕我说出什么对二房不利的话来,没想到是要分财产给他们,语气也激动得有丝压制不住地轻颤。我看着云崇岭眼中掩饰不住的兴奋,又带着一丝狐疑和戒备的神色,微微一笑:“爷爷说,诺儿年幼,妾身和小叔进府的时间短,对云家的家业没有太大的贡献,所以侯府最多只能占有三成产业:泽云府人丁兴旺,每位执事皆有大功,可占有五成,由堂叔公自行决定如何分配给府中子侄。”
“那还有两成呢?”云崇岭急不可耐地道。我笑了笑:“剩下两成,爷爷想分给为云家工作了十年以上的各地掌柜、管事,将那些产业转移到他们名下私有。”
“两成这么多?”云崇岭的眉头皱起来,有些不赞同地道,“他们又不是云家的人,凭什么将两成产业分给他们?”
“其实不算多,云家在各地大大小小工作了十年以上的掌柜、管事,加起来有三千四百七十三人,两成产业分给他们,只能让他们各自成为一方小富。”我平静地道,“爷爷说,这些掌柜和管事为云家工作多年,得到一点丰富的回报也属应当,比起泽云府所得,实在不算什么。”
我强调泽云府占了云家产业的五成,云崇岭纵使有些舍不得将那两成产业分给外人,但却不好说什么,我分财产出去的人都没话说,他得了大便宜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三五二的财产的分割比例,是我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云家如今的总资产有七成在新大陆,那是爷爷秘密经营一生的心血,我不会让二房的人知晓染指,目前拿来分割的,是云家留在天曌国的三成产业。这三成产业中,永乐侯府不能占得太多,否则达不到我散财避祸的目的,但又不能占得太少,叫人把侯府看轻了去;泽云府一定要占到一半,泽云府人多不说,就算是按两房平均分配的原则,二房占一半也是合理的,否则二房的人不会服气;让那些为云家做事的掌柜和管事们分得两成,是考虑到一旦云家有什么变故,好歹可保住这些人不会为云家所累。其次是减去二房成为刀俎之肉的风险,若二房独得七成产业,再加上宫中得宠的云贵嫔,朝堂上封官的二房子侄,那我在退出漩涡中心的同时,无异于把二房推到了刀尖之上。这并不是我所乐意见到的结果,我既是云家的当家主母,在职一日,就理当尽量保全云家,不仅仅是永乐侯府,也包括泽云府。至于分家以后泽云府的命运,却不再是我的责任和义务了,他们要选择韬光养晦,还是激流勇进,都是我没有办法阻止的。
“不知道各位长辈对爷爷这个遗言可有什么不同意见?”我平静地道,“若是没有不同的意见,稍后各位叔伯可留下来与妾身商量分割的细节。”
二房的堂叔伯们都将目光盯在了堂叔公云崇岭脸上,云崇岭蹙了一下眉,思索良久,不知道是不是仍在想老爷子那笔隐形的外支出那件事,不过老爷子为了这事儿都送了命,他也不可能当着皇帝的面在这一点上跟我扯皮,终是点点头:“老夫没有意见,让峥大嫂子费心了。”
我转头看向皇帝,微微一笑道:“让皇上费神听臣妾的家务事,真是不好意思。”
皇帝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惊慑人心的光芒,定定地看着我,半晌,眼神微微一闪,唇角紧紧一抿:“永乐侯真是用心良苦,荣华夫人可要好好当家,莫让他失望。”
我装作没听懂他语气中的讽刺,淡淡地道:“谢皇上关心,爷爷一生都在为云家打算,臣妾自不会让他老人家一生的心血尽毁。”皇帝心里明白得很,分家绝对不会是老爷子的遗嘱,老爷子若有分家的打算,早就分了,可他不分,自是不想看着云家搞得四分五裂,而我却不会有这些顾忌,在我看来,家人的平安才是至为重要的。不过,不管是真遗嘱还是假遗嘱,对二房是绝对有利的,只要二房认可了,也轮不到皇帝这个外人来出头。这一仗,皇帝已经输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费心费力将刀磨得雪亮,临到头突然发现找不到可以砍的东西,这会儿只怕一肚子火,半晌,才听到他淡淡出声,语气恢复成正常的慵懒:“时辰不早了,双喜,吩咐下去,准备回宫。荣华夫人,你随朕去看看贵嫔好些没有,各位卿家退下吧。”
众人跪地恭送皇帝,皇帝不让其他人跟着,只让双喜在前面领路,我跟在皇帝后面,出了大厅,转出庭院,往内堂走去。一路跪了一地仆从丫鬟,待转到一处无人之地,皇帝停下脚步。我不明所以地停下来,只听他淡淡地道:“听说你给礼部报了玉牒,要扶灵归乡?”
“是,这是爷爷的遗愿。”我望着他挺直的背影,轻声道,“爷爷说,人人都得落叶归根,他百年之后,一定要葬到沧都云氏祖坟。”
天曌皇朝以仁孝治国,这个归乡的理由,皇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阻止。而老爷子的葬礼规矩礼仪何等讲究,路上消磨数月,再到正式落葬,只怕得最快也得等到明年去了。我终于可以离开京城这个是非的漩涡,就算是他想给诺儿正式册封,或是要让安远兮走马上任,都得等到老爷子葬礼过后、守孝期满,两年之后,谁知道双方又会是什么光景,也许很多东西都不同了。“啪!”皇帝脚下蓦地一声脆响,我低头一看,见他踩中了一根枯枝。四周寂静无声,双喜也不见了踪影,我忐忑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挺得很直很直,从太庙归来之后,他清瘦了很多,此际那倔犟的背影更带给人以萧瑟的感觉,我咬住下唇,半晌,听到他低声道:“路上小心。”
“是。”莫名地,觉得眼眶有些微热,我垂下头,“皇上也要保重。”
“嗯。”他像是笑了笑,我听不太真切。抬起头,却见他又往前行去,转了个弯,便见到双喜等在前面。一路上再也无话,转到供云贵嫔休憩的内堂,一屋子陪贵嫔娘娘的二房各位夫人赶紧跪迎皇帝,皇帝看也不看,径直走到软榻前,云贵嫔娇弱无力地起身给皇帝行礼,皇帝扶起她的手:“容儿不必多礼,可觉得好些了?”
“嗯,好多了,谢皇上关心。”贵嫔娘娘柔声道,转眼看到我,羞怯地笑道,“嫂嫂!”
“臣妾见过娘娘!”我福了福,贵嫔虽是内命妇,却只是从三品衔,以我的身份是不必向她行跪礼的。
皇帝握着云贵嫔的手,柔声道:“容儿,时辰到了,该回宫了。”我很少看到皇帝有这样温情脉脉的一面,似乎在我的面前,他总是在生气、在动怒、在冷嘲热讽,即使偶有平和的时候,也绝对见不着他这般温柔。想来,他是喜欢想容的。
云贵嫔一听,眼里有了泪意,但很快,那潋滟的波光里便不再有涟漪,她微微点头,礼数周全:“臣妾遵旨。”
我倒有几分讶异,看她的表情分明是不舍得跟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的家人这么快就道别的,却能把自己的情绪压抑住,懂得自己的身份是天家媳妇,任何事情皆以皇帝和皇家为尊。这个想容,比她那几个不成大器的堂兄弟,可强得多了。看着携手而出的帝嫔,我一时有些怔忡,想容的性子温婉,懂大体识分寸,其实正是皇帝需要的那种女人,有她陪他,宇,他以后也应该不会寂寞了。
因为皇帝亲吊永乐侯,朝中官员自是不落人后,直到三七之后,吊奠的官员才渐渐少了,倒是各地赶来奔丧的云家子侄和掌柜管事们一个个陆续到来。我与泽云府的诸位长辈商议之后,将矿山和漕运的全部产业转移给了泽云府,永乐侯府留下了“云裳坊”的产业,其余一些旁支的零散生意,比如食府和当铺之类的,转移给了各地的掌柜和管事,各地的房产也一一作了分配。各位掌柜和管事在人事方面没有多做变动,他们原先负责的生意还是聘请他们管理,得了产业想另立门户的,云家也不阻挡。最初我是考虑用股份制的方法来划分产业的,后来想到这个方法会让侯府仍然与另外七成生意套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财产分割了,却没有达到我最初的目的,反倒束手束脚,索性不提,让泽云府优先选择产业权。堂叔公面不改色地就将矿山和漕运勾了去,我毫无异议,这两笔生意是云家的大半资产,却因为涉及朝廷授权,要与官府纠缠不清,一直不为我所喜,索性显示出侯府的大方和气度来,因为其实就算让我先选,我肯定也会选“云裳坊”的。一则我比较熟悉绣庄这一行:二则“云裳坊”虽然有“贡品绣庄”的名号,但毕竟不是官家主控的,以后可以少很多官场上的麻烦;三则绣庄的经营比起其他两样生意来说,相对更单纯,麻烦事也比较少。
资产分配的事宜陆续清算完毕,开始着力准备扶灵归乡事宜。玉牒获批后,司天台监正定下归乡的时间在七七结束次日。因为是扶灵远行,云家征求了司天台监正的意见,出发之日也定为出殡之日,府上自是准备丧服、丧灯、仪仗用品不表,云修还领了下人学习仪式和排练队列,另外遣了云德回沧都,老爷子扶灵回去,那边也要准备仪仗迎接和下葬的事宜,得有个人先回去准备。一系列的事忙得我不可开交,转眼到了五七,我却将与七姑娘约定取件的时间忘了个干净,直到我收到七姑娘差人送来的信,才想起这件事来。侯府在这段时间是人来人往、众目睽睽,我不能明目张胆、不顾礼仪地出门,又不能让别人代我去取件,在府里坐立难安了两日,终是寻到个机会,换了男装出门,直奔晓情楼。
第七十四章 出殡
“你要的东西。”七姑娘头上仍罩着白色的笼纱,将一个用蓝布包好的扁平四方的包裹推到我面前,清雅地道。
我打开蓝布,见里面是一本装订好的书册,那书册封面只写着几个字:永乐侯府二公子云崎。我迫不及待地翻开,越看心中越凉,那册子里并没有多少对我来说有用的东西。当然,不能说那些资料是不详尽的,从安远兮出生到现在的资料都按时间先后顺序,像大事记一样记录在册。不仅有他棺中出生,安大娘坟中抱子的内容,还有两年前在沧都我与他之间发生的那些事,这资料上也简明扼要地记录着,一件不落。他回云家之后的事情也一一记录在案,就仿佛专人给他写的生平。我快速地翻完资料,合上疏册,七姑娘优雅地道:“公子可还满意?”
“只有这些?”我当然是不满意的,这里面甚至没有提到他是鬼面人,还有安远兮当初与我分手到回云家认祖之间,有一段空白,这上面根本没有提供给我。“看来晓情楼的情报网,也不过如此。”
“公子,我们晓情楼的情报网是天下最快捷、收集资料最齐整的,当然,也不表示我们什么都能查到,毕竟我们不是无所不知的神。”七姑娘似乎在面纱后面笑了笑,“我不否认,这位安公子两年前在沧都失踪之后,的确有一段空白的资料我们没有查到,不过那之前和之后的资料,当无遗漏。”
她的话也不无道理,连美国的FBI都有查不到的事情,何况这侦查条件落后的古代情报机关了。我回想如果安远兮真的认识楚殇的话,应该是我到达沧都之前,再拿起册子想查找出一点端倪,可那上面的内容简直乏善可陈。那些信息显示,在我到达沧都之前,他的的确确只是一个呆头呆脑的书呆子,生活波澜不惊,最波折的一次,也不过是被年少荣打破了头。我放下书册,望着七姑娘:“这些内容属实吗?”
“这些内容是否属实,公子应该比我清楚。”七姑娘柔声道。我的脸微微一红,我看过册子上记录的我与安远兮之间发生的事,全都是真的,连我被年少荣下药,安远兮帮我解了春药之毒也有记录。这些事当初知道的人本就很少,晓情楼能查到这些,想见安远兮以前的历史也当不会是编造的。那安远兮怎么会认识楚殇?难道他不是在我到沧都之前就认识他的,而是在我嫁入云家之后吗?可那时候楚殇不是已经死了?难道…难道他没有死?
手中的书册掉到桌上,我一阵失神,心中无比震惊。不,楚殇怎么可能没有死?我亲眼看到他的人头悬在城门上,那头还是被月娘取走的…可万一,那城门上的头不是他的呢?月娘不是也怀疑了吗?她亲手帮楚殇缝的人头,都怀疑他没有死,我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又凭什么认定他真的死了?死的人会不会只是他的替身呢?难道安远兮是在那段时间里认识的楚殇吗?段知仪说他的武功是从平遥散人那里学来的,是真的吗?会不会,就是楚殇教给他的呢?如果楚殇没有死,那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出现呢?他为什么要接近安远兮?他还想找我报仇吗?他…
“公子?”七姑娘见我怔怔出神,出声唤我,“公子?”
“啊?”我回过神,有声微窘,“对不起,我失态了。”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五千两银票,放到桌上,“这是尾款。”
“不必了。”七姑娘没动手拿钱,只淡淡地道,“我们没有打探到公子要的消息,晓情楼的规矩是,客人不满意,尾款就不用付了。”
呃?我怔了一下,反倒有些尴尬:“这…”
“公子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是晓情楼的规矩。”七姑娘道,“若是公子还想查什么资料,倒是可以当做定金。”
“不用了,谢谢七姑娘。”我收起桌上的银票,我又不是钱多得没处花,本想让她查一查楚殇的生死,又想他们连安远兮是鬼面人都没查出来,楚殇的事他们怎么查得出?晓情楼不是连无极门的资料都查不出吗?心中倒是突然浮起一个主意,我将书册用蓝布包好,起身告辞。
偷偷摸摸地从侯府后门溜回府,我急急忙忙地往自己房里走,不知道府中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没有,万一他们有事找我又找不到人的话就惨了,得赶紧回房去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埋着头急匆匆地赶路,没留神前面站了个人,一头撞上去,眼泪都给撞出来了,手中的蓝布包裹“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我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鼻子,抽气道:“好痛好痛,是谁…”
那人没有出声,我揉着鼻子,等眼里的泪花散开,才看清眼前的人,却是蹙眉看着我的安远兮。我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他不赞同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不满意我这身装束,一看就知道我又偷偷溜出府去了,不由得有些尴尬。安远兮低头看向掉在地上的蓝布包裹,弯下腰想捡起来:“这是什么?”我低头一看,那包裹有些散了,露出里面包着的书册的一角。我心中一紧,一把从安远兮手里夺过那书册,急急将散开的那一角裹回去,紧张地道:“没…没什么!”
安远兮怔了一下,手犹尴尬地拾着。我顿时觉出自己过于神经质,抱紧了手中的包裹,有点不好意思:“我…”
“刚刚有些事想找大嫂,可是找遍侯府都没见到你。”安远兮的手垂到身侧,转移话题道,“大嫂为什么又穿成这样?还不带铁卫出门,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你到底在做什么?这么怕人知道?”
我自知理亏,本来在爷爷守七之间就不该随便出门的,于礼不合,若是被人知道恐怕会惹来非议。安远兮却提都不提这个,只担心我不带铁卫出门会发生意外,若是他以前的性子,只怕会因为不守礼仪被他批一顿的。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看不懂安远兮了,他的改变,是因为谁?“什么事找我?”我没底气跟他犟嘴,低眉顺目地道。安远兮顿了顿,语气里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挫败,闷声道:“没事了。”
“哦,那我先回房了。”我绕过他想走,想了想,又停下脚步,“远兮…”
他抬眼看我,我迟疑了一下:“我有件事想请你帮我查。”
“什么事?”他立即问。我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我想让你查一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异样,瞳孔却微微一缩:“谁?”
我的心微微一抽,安远兮,你真的认识他吗?望着他的眼睛,我一字一字地道:“无极门的门主,楚殇。”
他的唇角微微一动,望着我的眼神渐渐深沉如海,让我看不到底。我接着道:“你知道他是谁吧?我上次跟你提过他的。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为什么要查他?”安远兮没有立即答应,过了半晌,才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心里又是一颤。安远兮,我以前让你查资料,你从来不问原因的。可现在我要你查楚殇的生死,你却要问为什么?难道你真的和楚殇有什么关系吗?是了,上次你问我怎么会认识楚殇这样的人,表情和语气都显得那么奇怪,我当时完全没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你那天问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都别有用意。是我太用心,还是因为我太多心,才越看越心疑?想起以前看的一个寓言故事,当你以为对方是一个贼的时候,即使是没有丝毫证据证明他偷过东西,你也会越看越觉得他像一个贼。
“他…”我犹疑着,不知道如何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总之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只需帮我查就是了。”
“你这两次易装单独出门,就是为了这件事?”安远兮定定地看着我,语气平静。我捏着蓝布包裹的手微微一紧,想了想,微微点头:“可以这么说。”
安远兮,你知道我在怀疑楚殇的生死了,是不是很担心?如果你真的认识楚殇,你会给什么样的答案给我?我真的很期待。别怪我逼你,安远兮,或者我给你的难题,对你来说是一种折磨,可你对我的隐瞒,又何尝不是在折磨我?
他垂下眼睑,半晌,平静地道:“好。”
我捏紧了手中的包裹,从他身旁绕过:“我先回房了。”想了想,又道,“不用那么急,这些日子忙,等爷爷的七七过了再查也不晚,我多给你一点儿时间,你查清楚。”
我最后一句话的潜台词其实是:我多给你一点儿时间,你想清楚。想清楚怎么把楚殇的事告诉我,安远兮,不要骗我。
六七和七七很快地过了。这期间我没有再出过门,每日里只忙着家里的事,很快就到了归乡加出殡的日子。我依然选择了乘船回沧都,因为要带的行李实在太多,加上有老爷子的棺椁,几十辆马车走官道实在太招摇,也不安全。云家的船早已经停在了码头,前两天我已经让人陆续把行李搬上船。出殡之日,只待仪仗队把灵柩送上船安置好,就可起程。京中我已经没有什么朋友需要道别的,平安来看过我几次,已知道出殡的日期,当然知道我什么时候走。我只给凤歌送去一封信,向他道别。那天在他那里听到的秘密太震撼了,令我手足无措,落荒而逃,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竟对去“浣月居”有了一丝怯意。
出殡之日,老爷子的仪仗足足排出三四里远,与之相对的,是王孙贵族、朝廷高官的祭棚,也跟着排出了三四里。每经十字路口,便有专职扬纸钱的将一叠碗口大小铜钱状的白色冥钞抛向空中,冥钞像一条白链似的蹿到空中,高达四五丈,散开时,漫天皆白,遮天蔽日,然后像白蝶一般地轻柔地自空中盘旋而下。透过漫天的白色冥钞,可以看到六十四杠上搁着老爷子巨大的漆棺,六十四个扛夫由打香尺的指挥着,随着仪仗队缓缓向前行进。仪仗队最前有开道锣开道,其后有开路王、打道鬼、金童玉女等纸活和松狮子、检亭盖、松骆驼等松活,官鼓大乐和清音锣鼓紧排其后,僧道一路念经诵佛,安远兮是孝子孝孙,行在棺前,诺儿太小,则由我抱了坐到随在棺后的送殡青轿里,后面是几十项云家亲属的送殡青轿。没有亲眼目睹,真是永远无法想象出送殡仪仗竟有这等排场,鼓乐齐奏、锣声震天。
这样行到码头,竟然花了四个时辰,中间在沿途的庙宇里休憩和用午膳,行程严格按照计划,倒也没出什么意外。为了能让杠夫稳稳地将棺抬到船上,登船的踏板是特制的,加厚加宽。一切办妥,我交代云义处理仪仗队后续琐礼,并交代他每半个月去检查一次傲雪山庄,云峥葬在那里,我要求守庄的下人们一定要认真看管和打理,交代了数次,才带着满腹牵挂上了船。船缓缓启动,行出数里,我突然听到江岸上传来悠远的琴音。走到船头,望向江边,这段江面不宽,我清楚地看到江岸的一块石岩上,端坐着一位飘然若仙的白衣男子。夕阳给他全身镀上一层金晕,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感觉他定定地望着船头,弹奏着搁在他膝上的瑶琴,悠远的曲调越发清晰,弹的是一曲《倦乌还》。隐隐地似乎有歌声传来,我望着他,凝神细听,那歌声越发缥缈不真实,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唯有那清雅古朴的琴音,沉重地盘旋在江面上,颤悠悠地点出几点涟漪,然后在江风中散开、散开、散开,直到完全消失。
凤歌,谢谢你来送我,谢谢你的赠曲。我定定地望着石岩上那幅仿若绝色山水的画卷,泪盈于睫。石岩上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终于氤氲在这卷绿水青山的水墨风景之中。我擦干眼角的泪,极目望去,再也看不到那谪仙般的男子。转头,见安远兮不知何时也站到了船头,目光与我看向同一个方向,眼中含着意味不明的情绪,脸上露出几分怅然之色。
“喜欢他的曲子吗?”见安远兮的目光收了回来,我笑了笑。安远兮没有出声,我又道,“那是月凤歌,天曌国的第一乐师。你上次喝醉了酒还误闯过人家的居地。”
“是吗?”安远兮蹙了一下眉。我微微一笑:“本来还想介绍你们认识的,凤歌好像挺想结交你这个朋友,不过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我望着江面的景色,声音越来越低。安远兮一直沉默着,伫立于船头上。夕阳在他的身后,将他的身影完全笼罩其中,染成一片夺目的金色,像是一团耀眼的光体。残阳如血,落于江中,将江水也染成了猩红色,而我们的船,正渐渐驶向那团血色之中。
第七十五章 婆婆
船行近三月,终于抵达沧都,时日已临近春节。与上次我与云峥进京时不同,那次因为要视察沿江各地的产业,所以那船走走停停,一路耽搁。这次扶灵回乡,除了要补充船上的给养时才在沿江的州府码头停一下,其余的行程就没怎么耽误过。迎灵柩的队伍不比出殡时差多少,是早前几日便飞鸽传书通知了云德抵达日期的,云德的回书言一切都准备妥当,到了一看果然不假,一切事宜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司天台监正测算的下葬期是来年正月十九,所以老爷子的灵柩迎回来,也得停在府中,等过完春节,到了日子才能下葬。
因为有丧事要准备,今年春节倒是可以一切从简。葬礼完了,就是一年丁忧期。紧锣密鼓地累了半年,也不能趁守丧的时候好好歇歇,又要理清“云裳坊”的发展思路了。“云裳坊”以前一直是堂叔公云崇岭任执事,他的经营手法和观念与我有很大的不同,丁忧期间我不能到各地巡视产业,而古代的交通条件也不可能把各地的掌柜弄到一起来培训,丢下铺子不管,所以目前只能先把沧都总店作为试点,改革经营模式。这些事我不能一直指望安远兮,他丁忧期满就要归京任职,以后生意上的事儿只能落到我一个人肩上,把总店亲力亲为试点成功了,才能推广到全国分店去。好在如今我只需把精力放到“云裳坊”上,暂时差个得力助手倒也不惧,可以趁安远兮还在的时候慢慢找。这事儿整一年,又要准备归京给诺儿受封和安远兮赴职的事了,如此算来,这连续两年的工作,都排得满满当当。
我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诺儿要受封,我是不愿意这样辛苦奔波的,可圣旨摆在那里,又不能抗旨不遵。好在现在侯府对皇帝终于不存在什么威胁,我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一提起回京就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等回了京师,差不多是清明时节,正好去玉雪山给云峥扫墓,还可以在傲雪山庄住一段时间。之前在路上我已经收到皇帝大婚的消息,听说皇帝立了汝南周家的千金周婉韵为后,倒是出人意料,这位周小姐与想容是同届的秀女,与她一样是被皇帝上记名留牌却迟迟未晋封,没想到一晋就是皇后。再一想也属意料之中,皇帝刚刚才把权力收回来,自是不愿意再培养出像凤家那样手握兵权的外戚和景王那样结党营私的权臣。汝南周家虽也是百年世家,却是世代书香,家族先后出过五位宰相,每一位都是善始善终,无一人因朋党被皇帝搞下课,极擅中庸之道。这样的家族教出的女儿,做皇后最恰当不过了。皇帝大婚,普天同庆,后宫也大肆晋封,原先大热门的后位竞争者云贵嫔虽然落选,不过听说皇帝对她圣眷不衰,还被晋为昭仪,现下宠冠六宫。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不是当初我在太后面前毁了想容的前程,也许她未必不能坐上皇后的宝座。
天马行金家答应了侯府的提亲,等安远兮丁忧期满,便可准备办理喜事。本来遇到老爷子突然辞世和云家分家这些事,对安远兮的婚事会稍有影响的,好在安远兮又得了个官职,金家把女儿嫁过来,也不算亏。自从对安远兮心存疑虑之后,我们之间又隔起一道隐形的墙,我不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但他似乎很忙,在船上的日子,他经常关在自己的舱房里,我请他调查楚殇的生死,似乎真的难住了他,令他失措吧?我知道他还一直在查那只束竹紫砂壶的事,没有催逼他给我答案,再加上我自己也忙着清算“云裳坊”的账务,这一路上几乎没有与安远兮交谈的机会。
侯府有云德提前回来打理,入住得倒也顺当。安顿好老爷子的灵柩,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我唤来云德:“老夫人是不是还住在那间院子?你带我去看她。”
老夫人即云峥的母亲白玉瑾,老爷子辞世后,她的身份自然也提了级,我注意到云德他们开始呼我为“夫人”,没再加那个“少”字,才意识到这一点。白玉瑾发疯之后被关在了自己那间院子里,本来对于她我并无多大好感,但了解到当年那些事之后,觉得她实在是个可怜的女人。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云峥的母亲,我应该好好孝顺她的。
“是。”云德点头,给我在前面带路。我一边走,一边问:“老夫人的身体好不好?那病有起色吗?”
“老夫人身体还好,那病比起以前要松缓些了。”云德道,想了想,又道,“温和多了,也不再怕人,老躲在屋里,不过还是会常常认错人,她老把年少爷认成峥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