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眼看他:“我不以为我还有那样的运气,你别担心,我再想想办法,若是十日内筹不到,顶多不赎回便是了,以后另外做点什么便是。”

他听我这样说,不再说什么了,看来还真不能告诉他这五百两的事儿。我望着他疲惫的双眼,柔声道:“昨儿是不是熬的通宵?先回去睡一觉吧,这事儿你别去犯难,也不要去抄书摆摊了,手伤要好好养着,别不顾息,落下什么毛病…”

他定定地望着我,唇边浮起浅浅的笑容:“你今儿好罗嗦。”

我怔了怔,见他似笑非笑的,气道:“谁愿意罗嗦你了。”

他的笑容更深了,唇角绽起两个小小的浅窝,我的脸一红:“回家了!”

他扶我坐上驴车,慢悠悠地驾车出城。也许是不再欠债的关系吧,与安远兮并肩坐着,望着沿途的风景,心情一直很轻松。春天的郊野,是绿色的海洋,农田、炊烟、溪流、远山、郁树,构成一幅祥和的田原风光。近家的池塘,波光粼粼,塘边翡翠绿的树叶,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和柔柔的水草,皆有一种不可惊扰的幽静之美,石头上的青苔湿润,正吸收着新鲜的空气和阳光。突然觉得,老天其实还是很照拂我的,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也很憩意,也很幸福。

就这样幸福而宁静地,迎来了沧都一年一度的赛诗大会。

一早富大康就派人来接我,我依旧着了男装,扮成富大康的书僮,随他去了赛场。原以为这赛诗大会,也是在城中寻着开阔地搭台的,没想到富大康的车竟然停在一座大宅门前。抬眼看那门匾,题着“篱芳别院”四个字,好奇地道:“少爷,赛诗大会是在这里举行么?”

富大康见我到了这里开始唤他少爷,很满意我的上路,笑道:“这篱芳别院是永乐侯的别院,每年的赛诗大会都是在这里举办的。”

我点点头,想必这永乐侯也是这赛诗大会的举办者之一,才肯借出私产来搞这个活动。此际那“篱芳别院”大门洞开,左右各站了四个家丁,还有管事模样的人在迎客,门口铺着鲜红的地毯,倒是显得特别隆重。富大康递了帖子,带着我进去,一进大门便是一座青砖影壁,砖上刻着松鹤同春、莲花牡丹、岁寒三友、福禄寿喜等图案的精致浮雕。转过影壁,是一座小庭,前面有一座圆拱门,靠门两边有假山花圃,踏进圆拱门,便见着是个大大的园子,迎面又是一座造型奇巧的假山,这格局,颇有些像我曾经游览过的苏州拙政园的布局,但似乎比拙政园的面积更大,因为我和富大康走了好久,都还在园子里,未见屋舍,而园子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似乎都经过精心安排和布署,我左顾右望,一个别院都有如此规模,看来这个永乐侯真是非常非常有钱有势啊。

“哟,这不是咱们‘福禄’的富少爷吗?”前方突然响起一个尖尖的男人声音,我转头一看,却见站着几个锦衣公子,当头的一个长得倒是挺俊秀的,只是眼神太过阴郁,让人无端端地就觉得很不舒服,此际正面带讥笑,望着富大康。

富大康显然认识眼前的男子,但脸上也同样没有好脸色,哼了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年公子。”

那年公子笑道:“怎么?富少爷今儿也有兴趣来赛诗会凑热闹?”

“怎么,你年少荣来得,我富大康就来不得?”富大康的语气不善,我忆起那日在青楼,富大康嘴里对这年少荣骂骂咧咧,看来这两人昔日定有些过节。

“富少爷想来自然是来得,只不过…”年少荣讥诮道,“若是再作出‘猪儿狗儿’的诗,来了也是自取其辱。”年少荣身后的众人一听,哄笑起来。

“年少荣,你以为你多有本事?去年拔了个头筹,不过是一早偷出题目,请人将诗备好的。说起来,你也没什么光彩的,比我还不如。”富大康被年少荣讥诮的语气激怒了,“年少荣,今年你可没那么走运了,不信咱们走着瞧!”

“富胖子,你说什么!”年少荣勃然大怒,伸手就向富大康推过来,但他哪里推得动富大康一身肥肉,富大康哼了一声,倒推一把,反倒把年少荣推倒在地,年少荣的跟班赶紧将他扶起来,富大康冷笑道:“自不量力!”转头对我道:“我们走!”

“富胖子,你别走…”年少荣大怒,富大康理都不理他,径直往前走,我转过头,看到年少荣被他的跟班拉住:“算了年兄,何必跟他那种俗人一般见识,只需在赛场上赢了他便可出气了!”

那年少荣听了,想是觉得打架也占不了富大康的便宜,哼了哼,悻悻地作罢了。眼神却怨毒地盯着富大康的背影,我打了个寒噤,低声道:“少爷,这年少荣是什么人啊?怎么这样跟你过不去?”

“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永乐侯家一个吃白饭的。”富大康被年少荣气得不轻,嘴下也不留德,“他是侯府大夫人的侄子,从小死了爹,跟他娘就死皮白赖地巴在侯府,还真把自己当成侯府的孙少爷了,我呸!”

听起来好复杂,跟豪门恩怨似的,我笑道:“那少爷怎么会跟他结仇呢?”

“哼,他嫉妒我家有钱呗,老说我们富家是暴发户。自己没钱也罢了,却看不得别人有钱。”富大康气哼哼地道。我点着头,约摸分析出几成,这年少荣是寄人篱下的豪门少爷,地位大概跟林妹妹差不多,大约也有几分才气,看不惯富大康这个附庸风雅的暴发户少爷,而富大康家里有钱,也看不顺眼这个名不正言不顺混吃白饭的侯府表少爷,追究起来,大概谁也没让谁好受过。

唉,敢情这些豪门公子之间,也有相互看不惯的,我继续打听:“少爷,那这永乐侯是什么人呀?”

“什么?”富大康回头瞪着我,吃惊的表情就仿佛我是个火星人,“你连永乐侯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天曌国人啊?”

看来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我悻悻地笑道:“在下家乡偏远落后,哪里知道什么侯爷爵爷的…”

“嗨,罢了罢了,这话可别再问第二个人,别人一定会笑话你没有见识。”富大康心思粗,倒未多想,只当我真没见识,“我告诉你,永乐侯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不止是咱们天曌国,就是四方列国,哪里也找不出比永乐侯更富有的,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这天下…”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附在我耳边道:“这天下虽然是皇帝的天下,可大家都说,这天下的钱却是永乐侯的。”

富有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太夸张了点?那皇帝能容得下他么?我忆起明代巨富沈万三,富可敌国,却被朱元璋整得抄家流放,一个有钱得连皇帝都眼红的人,他能容得下在他的天下里有这样一个随时可以动摇他皇位的人存在么?就像当初宇公子暗中对无极门一案推波助澜,我那时候天真地以为是因为我的关系,经历了这么多事才明白?一个上位者又怎会如此肤浅?我算什么?渺小如沧海一粟。楚殇的富有和无极门的隐患,才是他动杀机的根本原因。

“少爷,这话可别乱说,被人听到,要杀头的。”我也压低了声音,“这天下是皇帝的,钱当然也是皇帝的。”

“嗨,你不知道,永乐侯可不光是有钱。”富大康八卦的精神来了,继续低声替我扫盲,“永乐侯的先祖当初是和我朝的开国皇帝一起打江山的,听说是开国太祖爷的拜把子兄弟,又出钱又出力,打下江山后,太祖爷亲封永乐侯爵位,代代世袭。几朝下来,永乐侯一族根基盘错、权势滔天。侯爷动动手脚,天下都会震的。听说,只要是永乐侯支持哪位皇子当皇帝,那个皇子就一定能当上皇帝,咱们现在这位圣上,生母出身寒微,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还被打入冷宫了,圣上一直也不受先帝的宠爱,本来大家都以为这天下会是圣上最宠爱的九王爷坐的,没想到咱们现在这位圣上不知道怎么得到了侯爷的支持,硬是把他扶上了皇位。虽说近年来永乐侯偏安沧都,渐渐不理什么事儿了,可是京师的官员们来了沧都,一定要拜会永乐侯,已经是不成文的惯例了。”

我点点头,原来永乐侯是当今圣上的维护者和支持者,不知道是不是天曌国的每一个皇帝都是永乐侯一族推上宝座的?怪不得可以这么多年富甲天下而一直不损毫发,可是,平庸的皇帝大概会如他们所愿做个傀儡,若是像宇公子这样的人,会甘于一直受永乐侯一族的钳制?只怕终有一日,沈万三的下场便是永乐侯的下场罢?

呵呵,不过,这又关我什么事?这些政治斗争,离我这个平凡普通的小女人太远了。也许我这一生走完,也未必能见到这些潮起潮落,今儿这些故事,只当作听了一个传奇,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第四十六章 诗会

赛诗大会的赛场设在园子里,前来比赛的学子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处,富大康也找到了他平日那些狐朋狗友,池塘边的八角亭里设了桌椅,是几位主办的老爷们和评委的坐席,下面的空阔地也摆了多张书桌,摆有文房四宝,大概是给学子们用的。那年少荣也来了赛场,见到富大康,哼了一声,富大康也不屑理他,翻了翻白眼,我暗自好笑。忽听到有人说:“几位评审大人都到了。”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齐齐望着八角亭,只见亭里进来几个老者,我低声问富大康:“少爷,哪位是永乐侯呀?”

“永乐侯还没到。”富大康看着亭子里的人道。只见几位老者分别坐到位子上,果然见正中的主位还空着,想必是给那位永乐侯留着的。有位老爷站起来发表了几句演说,大意是希望今年的学子们发挥长才什么的,说得一众学子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正在此时,突然听到有人朗声笑道:“说得好!”

“侯爷来了!”一时人声沸腾,落座的老爷们纷纷站起来给永乐侯行礼,我好奇地向亭内望去,看到那个满脸笑容的永乐侯,浑身一震!居然是他?那个永乐侯,竟然是那位曾与我有过两面之缘,并赠我玉板指的云老爷子——云崇山!

没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永乐侯,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不过是途经沧都,没想到他根本一直就在沧都!永乐侯云崇山笑吟吟地落座,目光扫向全场,我不由自主地往富大康背后缩了缩,万一被那云老爷子认出我可不妙,我女扮男装混进来,可是帮富大康作弊的,我可不想把富大少的事搞砸了。心里这么想着,头更是垂得低低的,好在园子里人多,这永乐侯应该不会留意到一个小书僮,但心里仍旧忐忑万分。

那云老爷子见一众书生看他来了都战战兢兢,笑道:“大家不用拘谨,都坐下吧。”

我暗暗叫苦,富大康坐下来,我站到他身后,就没人帮我做挡箭牌了,只好把头垂得更低,好在富大康坐的位子离那八角亭儿甚远。只听那永乐侯笑道:“刚刚在路上我这小童给我出了个字谜,颇有意思,在座可有人有兴趣一试?”

他话音刚落,富大康的死对头年少荣立即站起来,笑道:“请侯爷出题,少荣愿意一试。”

“学生也愿一试。”立即有其他学子纷纷站起来,不甘人后地道。永乐侯见答题者踊跃,十分满意,笑着对立于他身后的彩衣女童道:“锦儿,把谜题念给公子们听听。”

那彩衣女童走出来,笑盈盈地念道:“众位公子听好了,这谜面儿是‘我有一物生得巧,半边鳞甲半边毛,半边离水难活命,半边入水命难保’。各位公子解出答案的,就把答案和姓名写到纸上呈上来吧。”

书生们各自思索,似乎有人已经想到了答案,上前将谜底写了出来。我微微一笑,这老爷子倒是会调节气氛,用这一个小字谜,便把紧张的气氛轻松化解了。富大康见有人去写谜底,转过头低声问我:“你知道答案么?”

“少爷也想去答么?”我笑问。

“出风头的事谁不爱。”富大康见年少荣也去写谜底,哼道,“最好是压一压年少荣的气焰。”

要压他的气焰么,倒不难。我想了想,轻声道:“这是个‘鲜’字,不过少爷上去写答案,最好不要直接写出谜底,不如…”我附到他耳边,小声献计,他眼睛一亮,笑眯眯地点头,连声道:“好!好!”

富大康得了谜底,赶紧走到书桌前,那年少荣正好在另一张桌上把谜底写完,抬眼见富大康也走过来,轻哼道:“怎么,富少爷也得了谜底?”

富大康哼了一声,不理他,只顾拿笔写字,那年少荣也不管他,只把自己的谜底呈上去,富大康写完谜底,也将纸呈了上去。那彩衣小童站在那里收谜底,大概是看到了对的,就点一下头,把谜底单放一边,待她接过富大康的谜底,脸色微微一诧,抬头看了富大康一眼,转过身跑进亭里,把谜底呈给了永乐侯。永乐侯看了,“哈哈”一笑,抬眼看着富大康,赞道:“这谜题本不难,倒是富公子解谜颇用了心思。”说着,将手中的谜底递给旁边一位老者,那老者拿着谜底看了看,点点头,笑着念出来:“‘我有一物两边旁,一边好吃一边香,一边上山吃青草,一边入海把身藏’。果然解得妙。”

那边的年少荣一听,脸色顿时一沉。那彩衣小童锦儿出的谜题,原本易解,永乐侯为了缓解赛诗会的气氛,所以出了这个题目,大多数人都能猜得出答案。但富大康不正正经经地写出答案,倒是剑走偏锋,也写下一个谜面,恰好解了锦儿的谜题,显然这答题的心思,是小胜众人一筹。以前识得富大康的人都颇为惊讶地望着他,窃窃私语。得了侯爷的赞赏,富大康得意非凡地落座,抬眼洋洋自得地看了年少荣一眼,见年少荣一脸铁青,冷哼一声,心中想必是扬眉吐气,高兴得很!随即抬眼看我,低声道:“做得好!”

我低眉顺目,不敢应他。这富少爷也真是,现在他出了风头,全场这么多双眼睛,个个都盯着他,他倒一点儿不避嫌。我偷偷抬眼往八角亭内一瞥,果然见永乐侯的目光扫过来打量他,赶紧垂下脸,微微侧过头。

只听到亭里有个老者宣布赛诗大会正式开始,第一轮出了个题目“咏春”,可咏景咏物咏情咏志,题目一出,陆续有人站出去写诗,场面顿时热闹起来,众人的目光也不再落到这边。我思忖了一下,带典的诗不能用,怕弄巧成拙,太难理解的也不能用,我担心富大康一时半刻记不住,最后选了一首的贺知章的《咏柳》,附到富大康耳边告诉他,富大康轻轻念了一遍,自信满满地站起来,也写诗去了。

待到学子们的诗都挂到绳上去,亭里站出来一个中年书生,依次念着绳上的诗给亭里的老爷们听,我见富大康对别人的诗都不甚在意,只留意听着年少荣的诗,只听那中年书生念道:

日落新知两度春,天寒旧赏水临门。

流霞老去从为客,落日春来觉有神。

中年书生点点头,微笑道:“此乃年少荣公子所作《咏春》。”

富大康不知好坏,只低声问道:“他那首诗作得如何?”

“尚可。”我见富大康一脸紧张,轻笑道,“少爷别担心,我觉得你那首更妙。”

富大康听我这样说,两只小眼睛笑成一条缝,低声道:“我也这么觉得。”

我差点没忍住笑,只得应和着点头。只听那中年书生又念了几首,念到了富大康的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那中年书生顿了顿,讶道:“此乃富大康公子所作《咏柳》。”

此言一出,现场又响起了“嗡嗡”声,那年少荣一脸诧色,看向富大康,眼中带着惊讶和怀疑,冷哼一声,轻嘲道:“看来今儿富少爷是有备而来。”

富大康抬眼冷笑道:“怎么,就兴你一人有所准备么?”

那年少荣正待开口,突听有人轻声道:“二月春风似剪刀,倒是别致生动。”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一脸病容的青年公子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过来,身旁还跟着个美貌少女。我诧异地扬眉,那推车的男子我识得,是云老爷子的家仆云德,却不知这坐在木轮椅上的病公子是谁?

只见富大康身子一震,神情有些激动,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俯下身,富大康往病公子那边瞥了一眼,紧张地道:“降雪…降雪小姐也来了…”

降雪?我抬眼看向那病公子身边的美女,原来她就是降雪小姐,果真生得貌美如花,我见富大康痴痴地盯着那降雪小姐,似乎眼里再没了旁人,轻咳一声,拉了拉他的衣袖:“少爷,别太失礼。”

却听到永乐侯笑道:“峥儿今儿怎么有精神来凑热闹。”

云德将木轮椅抬上八角亭,亭里除了永乐侯,一众老者都站了起来:“峥少爷!”那病公子摆了摆手:“各位长辈请坐。”转而望着永乐侯颔首道:“祖父,孙儿呆在屋里闷得慌,想出来走走。”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窃窃私语:“呀,原来是永乐侯府的云峥公子。”

我见众人一脸惊讶,富大康也看着亭内目不转睛,轻声问道:“少爷,怎么侯府的孙少爷,你们都不认识么?”

富大康低声道:“云峥公子自小体弱多病,终日闭门不出,见过他的人没几个。”

却见八角亭内一个青衣老者皱着眉看着降雪道:“雪儿,是不是你调皮,我不让你来赛诗大会,你便去缠峥少爷?”

降雪脸微微一红,撅嘴道:“爷爷,云峥哥哥自己也想来的…”

“胡闹!”那老者轻斥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

“余老,你也别骂她,让峥儿出来透透气也好。”永乐侯挥挥手,淡淡地道,转而看向云峥,一脸慈爱,“你既来了,不如给他们出个题目玩玩。”

云峥淡淡一笑,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降雪对这赛诗大会倾慕已久,不如让降雪出一题如何?”

余降雪一听,眼睛一亮,笑道:“云峥哥哥既然这么说,那就让他们以‘相思’为题,赋首诗如何?”

“雪儿,女孩子家的,怎么这么轻狂无礼?”余老又要骂她,云峥却笑了笑,淡淡地道:“也好!”他的语气极淡,却含着一股不容人置疑的气势,余老一听,立即闭了嘴。我从亭内那些人对他恭敬有礼的态度上寻思,这云峥公子虽然病体孱弱,但似乎极有威信,而这种威信,似乎不仅仅来自于永乐侯一族的权势。

既然出了题,众学子自然又要表现一番,纷纷上前去抢书桌。我见富大康只顾着痴痴地望着余降雪,那降雪小姐目光往场内一扫,看到富大康,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我眼珠一转,低声道:“少爷,那天那首《秋风词》,可送给降雪小姐了。”

“送了。”富大康回过神,我笑道,“降雪小姐收了吗?没退回来?”

“收了,没退。”富大康脸色有些暗红,我心中有了主意,只怕这余小姐今儿来,是专程来考富大康的,赶紧附唇上前,在富大康耳边将李商隐的《无题》“昨夜星辰”句念给他听,想着那诗的后半段,怕与富大康的情况不太相应,便只念了前半首,富大康眼神发亮,面带喜色,乐滋滋地站起来写诗去了。

等到众学子将诗写就,却听到那余降雪阻止了欲去念诗的中年书生,对云峥道:“云峥哥哥,让我去念吧。”得了准,她站到夹诗绳边,依次将学子们的诗念下来,念到年少荣时,富大康明显脸色紧张,只听那降雪小姐一字一句念道:

南冠有径人归后,楚瑟无心月上时。

泪满吹沙常乱叠,愁闻绕渡最相思。

余降雪念完,抬眼看了年少荣一眼,笑道:“年公子这诗写得好情深,莫非已经有了心上人?”

年少荣赶紧站起来道:“余小姐说笑了。这只是在下信手而作。”

“是么?”余降雪笑了笑,也不再问,接着看别人的诗,念到富大康时,声音不知为何大起来: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越往下念,语气中越是带上一分惊讶。念完这首诗,她瞥了富大康一眼,我本以为她会说几句什么,没想到她理也不理,只接着去念下一个人的。富大康满脸期待变成了失望,抬眼疑惑地望着我,我轻声道:“少爷别灰心,凡事不要看表面。”

富大康忐忑不安,余降雪念完了,回到八角亭,只听到永乐侯笑着问云峥:“峥儿觉得这一轮,哪位公子的诗更胜一筹?”

云峥一直淡漠地垂着睫,听到祖父的问话,才淡淡地抬了抬眼皮:“孙儿只记住了两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永乐侯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虽然没说什么,富大康却面色一喜,有云峥这句话,这轮便算他胜出了。我抬眼见到年少荣脸色铁青,那余降雪垂着头站在云峥身后,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唇角却微微向上勾了勾。

只听到亭内一位老者笑道:“众位公子的诗都作得不俗,不过连作两轮,也有些闷了,大家不如来玩个游戏如何?”

永乐侯笑道:“夏老有什么新点子?”

“不如来玩个诗词接龙,每位公子只需接一句便成。勿需大家写到纸上,只要念出来即可。”那位夏老捻着胡须笑道。

我和富大康都愣住了。老天!这老头不是专门来拆台的吧?难道我和富大康作弊被人看出来了?我差点吐血,当面念出来,不去写,我就算是来得及想出接龙的诗,又要怎么告诉富大康,那个时候可是人人都盯着他的。正急得没法可想,只听到永乐侯道:“这个游戏倒不错,那夏老就随便出个题玩玩吧。”

完了完了。不止富大康脸冒冷汗,连我也额上见汗。富大康低声道:“怎么办?要不我们借口去出恭?避一避?”

“那哪成!”我抬眼看着余降雪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来,心中暗暗叫苦,“降雪小姐正留意着你呢。”

“那怎么办?”富大康脸都绿了,我低声道:“如今也只有见机行事,一会儿你站起来接诗,我在你后面轻声念,你留心听。”

富大康擦了擦汗,声音有些发颤:“也只能如此了。”

那夏老已经开始出题了,念了一句诗:“陌上角吹春,请大家依次往下接。”

离亭最近的一位书生站起来,略一沉吟,念道:“陌上角吹春,池中入奏闻。”

“好!”夏老点点头,书生旁边的学子依次把诗接下去,有些人要思索半晌,有些人则能立即接出,虽然不是句句上佳,但游戏好歹玩得没有断档。富大康眼见就要到自己,更是紧张得面色发白,这时轮子已经转到年少荣前面的书生,那书生接着前面众人的诗道:“西池旗旆展,北塞驿亭春。”

他念完落坐,年少荣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接道:“北塞驿亭春,春眠不觉晓。”说着,眼睛向着富大康扫过来:“富少爷,该你了。”

富大康满头大汗地站起来,我的心反而落下去,“春眠不觉晓”,简直是天助我也,下一句不正好接“处处闻啼鸟”么?我赶紧站到富大康身后,用他三百斤的肥胖身体把我遮住,在他身后轻声道:“处处闻啼鸟”。富大康抹了抹汗:“什么?”

“处处闻啼鸟。”我又重复了一遍,不敢太大声,全场人的眼睛都盯着富大康,却见富大康点点头,念道:“春眠不觉晓…”我心头一松,还好他听到了,却听到富大康接着道:“处处蚊子咬…”

“哄…”哄堂大笑,我白眼一翻,差点气昏过去!众人乐不可支,尤以年少荣笑得最为放肆,捂着肚子,一脸讥讽地看着富大康:“富少爷,看来你今春被蚊子咬得很惨啊,感触颇深嘛…”

富大康一脸惨绿,不停地擦着脸上的细汗,众人见他狼狈不堪,更是一片“嗡嗡”之声,我偷偷瞥向亭内,见余降雪脸色有几分古怪。却听到亭里响起一个云淡风轻的声音:“今春的蚊子是有些恼人,在下也深受其苦,体验过富公子的感触。”

讪笑之声顿时止住,众人望着为富大康解围的云峥公子,不敢在这位侯府孙少爷面前再说什么。永乐侯意味深长地向富大康看过来,我更是躲在他身后不敢动,却听到永乐侯笑道:“这诗词接龙就到这儿吧,玩得也差不多了。”

富大康如释重负,满头大汗地坐下来。我心中不禁对那云峥公子有了几分好感,这才是真正的名门公子的风范吧,宽宏包容,善解人意,看那年少荣,一脸刻薄相,还装什么豪门公子,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只听到余老道:“这最后一轮,按惯例该由侯爷出题,不知今年侯爷会出什么样的题目?”

永乐侯沉吟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应整日伤春悲秋,应该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才能为家国出力,不如以‘咏志’为题,赋诗一首,各位意下如何?”

侯爷开了口,自然无人反对。咏志…我的头大起来,我那时空古人写的豪气冲天的抒怀咏志的诗倒是不少,但大都带有典故,带有这时空没有的地名人名,是万万用不得的。我望着富大康充满期待的眼神,感觉脑袋抽痛起来,他刚刚才出了丑,一定是很希望在最后一轮捞回面子的。看着已经有人上去写诗了,更是心发慌,“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不行,这里没有楼兰这地方,“一朝得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不行,万一人家问黄巢是谁怎么办?没有典的,没有典的,我心中暗骂云老爷子怎么出了这么万恶的题目。大丈夫要胸怀天下,你当人人都能“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有几个人能做到像…等等,我刚刚想起那句似乎还不错,好像是李鸿章入京就试时写的《十律》的第一首,没带什么典故,“卢沟桥”换成“沧都府”就可以了,我四下一望,见众人自顾不暇,无人再注意富大康,赶紧附到富大少耳边将这首诗背给他,富大少轻声念了一遍,不知道是刚刚出了丑心理压力大增紧张过头,还是七律太长记不住,硬是念不清。我额上见汗,见富大康也一脸惶然,狠了狠心,略一思索,将这诗掐头去尾,只留了中间四句,再念了一遍给富大康听,这次他终于念清了。我抹了抹汗,见别人都写得差不多了,赶紧推他上去,富大康抹着汗,终于把诗写完了。

那中年书生又下来念诗,我已无心去听别人的诗作得如何,只望着快些过了这一关,说实话,李鸿章这首诗这样一掐头去尾,意境就差了好多,总感觉交待得不清不楚,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谁让这富大康自己没出息,关键时刻这么不顶用。那中年书生最后停在富大康作的诗面前,众人有心瞧富大康出丑,都面带怪笑,竖直了耳朵来听,特别是年少荣对着他身后的跟班挤眉弄眼,我心底有气,就算这诗意境差了点,也比你刚才赋那首强多了,却听到那中年书生朗声念道:

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

定将捷足随途骥,哪有闲情逐水鸥!

全场顿时静下来,那些有心看笑话的人脸都僵住了,只听到永乐侯笑道:“好,好,富公子被蚊子咬醒了,痛定思痛,作出的句子也不同凡响了!”

众人又笑起来,富大康尴尬地赔笑。永乐侯接着道:“今儿这场赛诗大会,各位公子都颇费心力,本侯准备了酒宴,请各位移到花厅开怀畅饮,至于这名次么,待几位评审商议之后,再作定夺。”说完,永乐侯站起来,云峥抬眼看了永乐侯一眼:“祖父,孙儿觉得有些累,就不去了。”

“那你回去好生歇着。”永乐侯转眼吩咐云德,“送孙少爷回去休息。”

众人起身送云峥离开,我见这赛诗大会可算完了,赶紧对富大康道:“少爷,接下来没我的事儿了,我先走一步。”

“你不去酒席饮宴么?”富大康讶道,我翻了翻白眼,我现在扮着你的下人,即使去了还不是站到你身后看你们大吃大喝,再说了,万一我被云老爷子认出来,今儿这次的作弊行为不是立马现形了?我低声道:“少爷你糊涂了,万一我被人拆穿身份…”

富大康一听,顿时明白过来,赶紧道:“行行,那你先回去吧!”

第四十七章 内情

从侯府别院出来,我松了口气,这件事终于算给富大康办妥了,如果不出意外,富大康夺魁应无问题,不过,即使出了意外,责任也不在我身上,富大康想来也不会找我的麻烦才是。怀里揣着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我本想趁着单独出门的机会,去找林老板先谈谈赎回火锅店的事,结果到了客栈林老板居然不在,我寻思了一下,反正还差一千五百两才能把铺子全赎回来,还是不要那么费事了,干脆把钱找齐了再说。

无事一身轻,我难得有闲地逛了逛街市,路过一个摆摊卖风筝的小贩那里,我见那摊儿上的蝴蝶风筝扎得漂亮,一时兴起买了一个,拿着边逛边走,不经意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转过街角,安远兮?我赶紧加快脚步,他怎么进城了?

“安…”我张口欲喊他,他已经拐进左街的巷子里,只得追上前去,巷子里却已没了人影,难道我看错了?我明明看到书呆子转进这条巷子,往巷子深处走进去,发现右边还有一个支胡同,我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赫然见到安远兮正立于一户人家门口,心中一喜,正欲唤他,却突然听到门内有人骂道:“五十两怎么够?我说了那孤本值五百两,就算你拿了五百两来,我那孤本就能换回来了?”

我赶紧躲到巷角,悄悄探出头去,见安远兮一脸抱歉地赔笑道:“舒先生,我知道五十两不够赔那孤本,但是现在我只能筹到五十两银子,你先拿着,其它的我一定再想办法,只希望你不要将此事告诉我的家人…”

“我不管那么多,总之三日之内你还是还不出钱,我就上官府告你去,你快走快走,我看到你就晦气!”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安远兮咬了咬唇,掉头往回走,我心中一慌,左右看了下,赶紧躲到巷子角一堆破竹篓后面蹲下,安远兮心事重重地从我眼前走过,没有看到我。

待他走远了,我才站起来,安远兮到这里来做什么?刚刚那户人家说什么孤本,什么赔五百两,又是怎么回事?我想了想,转进胡同,站到刚刚那户人家门口,轻轻敲门。

“叫你走你怎么还不走?”门内响起一个恼怒的声音,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一个老头儿探出头来骂道,见到是我,愣了愣:“你找谁?”

“老先生,打扰您了,我想问一下,刚刚那个安远兮,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赔笑道。

“你是他什么人?”老头儿一听到安远兮的名字,脸色沉了下来。

“我是他朋友。”我赶紧道,“老先生对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是个老实人…”

“我没说他不老实。”老头哼了哼道,“老实人就不会做错事了?”

“是是…”我赶紧顺着他的语气应道,“老先生不如说说是什么事,我刚刚听到老先生说要把他告上官府,不知道安远兮怎么得罪了先生?”

“他烧坏了我的书,我那本《神武年志》可是一本传了三百年的孤本,我本来见他老实勤快,又急需钱用,让他抄我那孤本,给他赚点钱,没想到他抄到半夜,居然睡着了,还打翻了烛台,把我那孤本烧坏了,气死老夫了…”老头儿喋喋不休地道,一脸的痛心疾首,我明白过来,原来那天安远兮清早回来,不仅仅是衣服烧破了,手烧伤了,还把别人的东西烧坏了。

这书呆子,怎么不说呢?他做事是极有分寸的,想必是这段时间累极了,才会在抄书的时候睡着吧?我心中一酸,不知道这书呆子这两天为了筹这笔赔款,又跑去做什么傻事了?我见那老头气急败坏的样子,心知他必定爱极那本书,赶紧赔笑道:“老先生,安远兮烧坏你的书,是他不对,在下愿意帮他把书款赔给先生,请先生大人大量,原谅他吧。”

“赔钱?赔了钱我那孤本就能回来么?你就算拿着钱,也再也买不到我那本书…”老头儿气哼哼地道。我赶紧顺他的气道:“是是是,先生那本书那么珍贵,就算是赔钱给先生也补偿不了先生的损失,不过那本书不烧也已经烧坏了,我只是想让先生的损失没有那么严重,先生是个知书识礼的人,一定也能体谅我们。”

那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才道:“你这小子倒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