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博将药酒一饮而尽,难喝得吐了吐舌头。
“别动!我在给你涂药呢。”年绛珠蹲在颜博身后,用纤细的指尖蘸了。乳。白色的药膏,轻轻涂抹在暗纹之上。涂着涂着,忽然一声惊呼,“啊——”
颜博忙转过身,扶起吓得面色苍白的她:“怎么了,绛珠?”
年绛珠捂住嘴:“你的背…你的背…”
“我的背怎么了?”颜博诧异地问,看她神色惊慌的样子,心里毛了毛。
年绛珠扳过他身子,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没看错,把他拉到铜镜前,叫他扭过头自己看。
但铜镜的颜色昏黄,颜博根本瞧不出什么:“这条印子不是老早就有了么?我还以为我长什么东西了,大惊小怪的,真是!”
“不…不对…我…”年绛珠看了看颜博的背,又看了看铜镜中的背,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恰好此时华珠步入了房内,年绛珠顾不得男女之防,便唤了华珠过来,“快来看看你姐夫的背!”
颜博吓得脸一白,跳起身,将衣服放了下来。他的背,怎么可以给二妹看?
华珠不解地看向这对夫妻:“干嘛?”
“你转过去!叫二妹瞧瞧,你后面的印子突然深了好多,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年绛珠都这么说了,颜博也只得撩起后面的衣服,露出脊背。
华珠之前听年绛珠提过,自从颜博被救回来,身上便多了一条印子,起先以为是什么东西压的过几天便会消掉,是以,没往心里去。可后边儿过了两三个月也不见好转,年绛珠便找了一些祛疤的偏方给颜博用,依然没有起色。今天这药酒和方子是昨儿刚求来的,可刚刚才用了一回,印子反而越来越深了!
华珠俯身,仔细看向那条竖着的形似阿拉伯数字“1”的红色印子,问道:“什么时候变深的?”
年绛珠揪住衣襟,惊魂未定地说道:“就刚才!我给他擦药,擦着擦着,突然变深了,这么红,像血…太可怕了!你姐夫会不会有事?”
年绛珠吓得哭了起来。
华珠按了按红色的印子:“姐夫,疼不疼?”
“不疼。”
“一直不疼,还是偶尔会疼?”
“刚回来的那两天,有些涨涨的、刺刺的疼,后面便再也没疼过了。”
“我明白了。”华珠直起身子,用帕子擦了年绛珠的泪,宽慰道,“这是一个鸽子血纹身,平时不大明显,喝了酒纹身的颜色就会突然变深。姐姐你不要担心,很多人都有这种纹身,不碍事的。”
颜博是满月案的第五名受害者,可从颜博的遇害经历来看,凶手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要他的命,也就是说,凶手其实也不打算让五行阵真正发挥诅咒的效力。五行阵是个幌子,真实目的藏在颜博的身上。
“凶手在跟我们玩一个很刺激的杀人游戏。”
这是廖子承的原话。所以,这个1,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留给他们的密码。
但这些还只是华珠自己的猜测,在跟廖子承完全确定之前华珠觉得先不制造惊慌的好。
年绛珠哽咽道:“这个纹身是谁纹上去的?”
颜博当然猜到是谁纹上的了,可廖子承明明说过,前四名受害者的内脏是死前取的、纹身是死后纹的,他明明没死,怎么就有纹身了呢?而且按照五行神兽的规律,他身上的应该是黄龙,为何是一竖?或者…横着看的话就是一横?!
颜博的心里也有无穷尽的疑惑,可他与华珠一样,都不愿亲近的人担心,便笑了笑,说道:“上次我被掳走,凶手在我身上纹的,没事了,乖,别哭了。”
年绛珠吓得够呛,颜博又抱着她哄了许久,她才终于止住了眼泪:“赶紧用膳,用完了去门口送送婳儿。”
三人用完膳,一同去往了福寿院,那里,颜婳与余斌拜别了老太太。老太太泪流满面,给了两个红包,又讲了些吉利话,便挥手叫人送他们出去了。
到了二进门处,封氏与颜婳抱头痛哭。颜婳穿着红色嫁衣,在阳光下看来非常惹眼。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原本只算清秀的容颜多了好几分妩媚与精致,往颜姝旁边一站,竟快要将颜姝的美貌给比下去。
封氏拉着颜婳走到一边,眼神一扫,低声道:“婳儿,娘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今后道路如何全看你自己怎么走了。但听娘一句劝,别做傻事,知道吗?”
颜婳揪住帕子,眸光凛了凛,说道:“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啊?你真有分寸就不会…”讲到这里,封氏突然收到来自颜婳的冷冷一瞥,心中微痛,语气软了下来,“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只记住,安安稳稳地跟余斌过日子,你们俩的将来,自有我和你父亲为你们筹划,不会委屈你们的。”
颜婳垂下眸子,哽咽道:“我知道了,娘。这一去京城,不知哪一天能回,娘和父亲要保重身子,恕女儿不孝,无法侍奉于跟前。”
封氏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流了下来,抱紧颜婳,泣不成声:“婳儿…我的婳儿…”
另一边,颜宽也在与余斌和颜硕告别。
颜硕身子不爽,最初是决定让颜博送妹妹出嫁的,但颜硕坚持要自己送,也顺便陪余诗诗回趟娘家。余诗诗嫁入颜府十多年,从未回过门,颜宽都不好意思拒绝了。可大儿子的身体这样羸弱,万一半路颠簸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余斌很诚恳地说道:“岳父大人放心,我会好生照顾婳儿和大哥的。”因娶了颜婳,原本叫姐夫,而今也改了口。
颜宽蹲下身,摸着轮椅的扶手,慈祥地笑道:“要不,硕儿还是留下来陪陪你祖母吧?她舍不得婳儿,都哭晕过去了。”
颜硕哼了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她明明更喜欢颜博。”
颜宽语塞,再也讲不出挽留的话。当年三儿子出征时也是这么坚决,他怎么挽留都没用!孩子啊,明明是他抱着、哄着、又责罚着长大的,可真正长大了,又一个两个都不听他的。
颜宽站起来,又与余斌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余诗诗推着轮椅,俯身,从侧边看向颜硕,柔声道:“相公,我们不要去了吧,我不喜欢坐车。”
颜硕抬手,摸着她削瘦的脸,也不顾周围人声鼎沸,凑过去亲了一口:“我喜欢。”
余诗诗红了脸,也红了眼眶:“相公,路上太颠簸了,你的身子…”
颜硕痞里痞气地勾了勾唇角:“好啦,推我上车。哦,小不点儿还没来,等等她。”
很快,华珠来了,见余诗诗在朝她招手,她便对年绛珠道:“你和姐夫先找婳姐姐道别,我稍后过来。”
“好。”年绛珠松开妹妹的手,与颜博一块儿走向了颜婳。
华珠行至颜硕与余诗诗跟前。颜硕的病情越发不好了,颜旭之、颜敏之的满月宴,他都是自己走来走去,现在却只能坐在轮椅上。
“大表哥。”华珠甜甜地唤了一句。
颜硕斜睨了她一眼,从毛毯里探出一只手来,手中握着一个约莫一尺长、两寸宽的长方形的桃木锦盒:“给。”
华珠接在手里,打开一看,全是银票!
“太多了,我不能收。”华珠关上盒子,又塞回颜硕手里。
余诗诗阻止了她的动作,温声道:“你大表哥的心意,你就收下吧,不然他会不高兴的,一不高兴,便不好好吃药。”
华珠点了点头,收下,又看向颜硕道:“有个很有钱的商人在临死前写下遗嘱,将财产全部留给了唯一的奴仆,不留给奴仆也没办法,因为奴婢可能会偷走。但奴仆要合法地继承银子、院子、庄子、铺子…又必须履行一个条件,那就是让商人远在另一个县城的儿子从财产中随便挑选一样东西。如果你是那个商人的儿子,你要怎样夺回财产?”
颜硕皱了皱眉。
华珠就笑道:“等大表哥回来,我再把答案告诉你。”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哼。”颜硕白了她一眼。
华珠没像往常那样瞪他,只依旧温柔地笑着。
余诗诗从马车里取出一支鎏金兰花簪,戴在了华珠头上:“这是我二婶送我的,说能保佑人平安。”
“多谢大表嫂。”华珠轻声道了谢。
余诗诗又笑着看向颜婳,感触颇深道:“我刚嫁过来时,婳儿才刚断奶,现在都要嫁人了,去跟婳儿道别吧,将来你们一个远在京城,一个远在福建,怕是没什么机会再聚了。”
阿弥陀佛,总算能摆脱颜婳这个灾星了。华珠心里这么欢呼着,却还是依言走到了颜婳身边:“婳姐姐。”
颜婳抹了泪与年绛珠同时拿帕子抹了泪,颜婳的表情十分平静,仿佛很满意这桩姻亲。这倒叫华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想想颜婳,又想想王歆,难道她重生的这一世,不仅一些人的命运改变了,连性格也变了吗?
“表妹有空来京城找我玩。”颜婳友好地说了一句。
华珠就点头:“好。我祝婳姐姐和表姐夫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颜婳的眼睛眨了眨,微微一笑道:“借表妹吉言,若真应验了,我定请你来京城做客!”
华珠又想起那个玉麒麟的扇坠子,犹豫着要不要还给颜婳算了,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想贪颜婳的什么东西,不过是觉得好奇一直留在身边而已。可两个月过去了,也没见玉麒麟扯出什么事儿来,八成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饰品罢了。
华珠转身,欲回清荷院。
刚走了十来步,身后传来余斌爽朗的笑声:“哈哈,廖提督,你也来了!”
廖子承…来了?
华珠的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动了,施施然转身,自人群中一瞧见了一袭白衣和一身墨兰轻纱的他。还是那么俊美,如九霄上仙自瑶池缓缓而来。
廖子承走到余斌跟前,轻轻一笑,说道:“颜小姐出阁,我来送份贺礼。恭喜你们新婚,祝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七宝将一箱贺礼搬到了车队里。
余斌又看向廖子承,依然笑得温润,可这只长满毒毛的笑面虎,越温柔越笑里藏刀:“我的人生大事搞定了,廖提督也得加把劲儿,别落后我太久,省得我认为,无所不能的提督大人连个黄毛丫头也搞不定,太逊。”
廖子承勾唇,凑近他耳边,淡淡一笑:“步子太大,会扯到蛋的,余讼师。”
余斌的笑,不,余斌笑不出来了。
华珠远远地看着二人谈笑风生,隔得很近,仿佛亲厚友爱的样子,可华珠仍然觉得他们之间有股诡异的暗涌,好像在琅琊之前便认识,而且渊源颇深。但余斌是襄阳侯嫡子,廖子承能与襄阳侯府扯上什么关系呢?
“大奶奶,您的墨兰。”柳红捧着一个花盆儿从内院走来,太急的缘故,满头大汗。
余诗诗挑开帘子,将墨兰接在手里,她什么都可以不带,唯独它不行。它不容易养活,一去一来许多天,下人得把它养没了。
将墨兰放在马车的书桌下后,余诗诗为颜硕盖上薄毯:“我再去跟父亲母亲道个别。”
颜硕微闭着眼:“嗯。”
余诗诗起身。
颜硕又哼道:“你不亲我一下吗?”
余诗诗的脸一红:“我马上就回来。”
“那也是离开。”
余诗诗拉好帘幕的缝隙,确定无人能瞧见,俯身,吻了吻这个越来越粘人的家伙。
下了马车,余诗诗走向封氏与颜婳,又走向颜宽。
那里,廖子承刚与颜宽打完招呼。
半路,二人迎面碰上。
廖子承来颜府许多回,却只有一回见到了余诗诗,那是在案情重演的晚上。因为是晚上,所以他没看清余诗诗的脸,而余诗诗自然也没看清他的。
不过廖子承凝了凝眸,依然猜出了她身份:“颜大奶奶。”
微风一吹,兰香浮动,熟悉的气味让余诗诗心头微漾,紧接着,她听到有人叫他,她抬眸,望向了来人。
时间,静止了。
心跳,也停止了。
余诗诗的帕子掉了下来。
廖子承躬身为她拾起,递到她面前,微含了一分疑惑,但随即又很了然地说道:“颜大奶奶。”
余诗诗回神,将帕子接在手里,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揉紧了帕子,阳光下,手背的青筋都突显了出来:“廖…廖提督?”
“我是。”廖子承淡淡地回答。
余诗诗垂下眸子,长睫颤了颤,讪笑道:“你跟我一位故人长得好像。”何止是像呢?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那完美的轮廓、那清冷的气质,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廖子承听了这话,神色不变,淡道:“天底下相似之人很多,颜大奶奶不必介怀。”
余诗诗的鼻子有些发酸了:“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
二十一,二十一!余诗诗的眼圈也红了:“敢问家父是…”
“家父曾经是建阳的推官,廖彦清。”
余诗诗听过廖大人的名号,早年廖大人曾经来琅琊帮颜宽破获了许多案子,颜宽曾经想要举荐他入朝为官,被他拒绝;后又打算提拔来琅琊赴任,也被他拒绝。他明明天纵英才,却甘于屈居在一个小小的县城之内…
余诗诗的眸子里,有什么情绪正一点一点地溢出来,她失态地抓住了廖子承的手:“那你母亲呢?她是谁?”
“姐,要上路了,再耽搁的话天黑之前到不了驿站了。”余斌笑着走过来,将余诗诗的手不着痕迹地抓回来,又好像很抱歉的样子,“打扰你们谈话了吗?”
廖子承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讲了声“没有”,便迈步离开了。
余斌看了看廖子承的背影,又看了看不停掉泪的余诗诗,眼底闪过一道冷光。
秘密,终于要瞒不住了…
一阵锣鼓声中,颜家送别了余斌与颜婳。
尤氏与颜姝姗姗来迟,讲了许多吉利话,尤氏又以照顾余诗诗和颜硕为由,将颜姝塞进了马车。
颜姝是去做什么的,众人心知肚明,可尤氏讲得十分大义凛然,叫人完全挑不出刺儿,颜姝也是一副非京城不去的架势。颜宽的目光凉了凉,最终摆手,去吧!
马车缓缓走动。
颜博又奔走了几步,挑开帘子,握住了颜硕的手:“大哥!”
颜硕回握住他的,宠溺地说道:“四弟,以后这个家就全靠你了。”
颜博摇头:“大哥我年纪轻撑不住,我等你回来!”
颜硕虚弱地笑了笑。
那笑,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洒脱,和一种不计代价的执着。
三哥出征前,脸上也挂着这样的笑。
颜博的泪水,夺眶而出…
三月好风光,华珠与年绛珠坐在窗边,一个练字,一个刺绣,颜博今日休沐,推了所有与应酬,留在家中陪伴妻子。
银杏走进来,将一封信递到了年绛珠的手上:“四奶奶,是老爷寄来的家书。”
以往写信都是年俊玺给年绛珠写信,这回,年政远竟亲自写了。年绛珠和华珠同时挑了挑眉,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年绛珠坐下,拆开信件阅读了一半,眼珠子差点儿没掉下来!
颜博和华珠见她满眼震惊,不约而同地问:“父亲说什么了?”
年绛珠难以置信地把信递给颜博。
颜博接过,浏览了一遍,“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天啦!父亲做京官儿了!”
京官儿?华珠睁大了亮晶晶的眸子,问向颜博:“什么官儿?”
颜博大笑:“哈哈!正四品刑部侍郎!”
北齐的官员并非全部来自科举或一级一级上升的程序,有背景有实力有影响力的官僚具有举荐的资格,一如王帝师举荐了廖子承,那么别人也能举荐年政远。可问题是,年政远一无赫赫功绩、二无惊艳才学,当官二十多年虽然没出什么大错儿,可也绝对没什么作为。这样的人,谁敢举荐?不怕到时出了事连累自己一同被罢免吗?
最最最重要的是,让一个府台突然飙升成刑部侍郎,哪个官僚又有这样的能力?
华珠捏了捏眉心,又与前世的轨迹不一样了,这到底是一个馅饼,还是一个陷阱?
年绛珠可没华珠想的这么深,一直以来,她在婆婆跟前总直不起身子,就是因为家世太低,现在父亲入京为官,仕途一片光明,看婆婆还小不小瞧她?
颜博翻着信,笑呵呵地道:“真是太棒了!我得写封信恭喜岳父!没想到岳父在短短七个月内,连晋四级,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没说谁举荐的?”华珠问。
颜博欣喜地说道:“或许…是燕王吧!”
他?
他要举荐,早十年前就举荐了。
年绛珠抿唇笑了笑:“我倒是觉得是王帝师呢!”
颜博纳闷儿:“为什么是他?他又不认识岳父。他举荐廖子承倒是说得过去,岳父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年绛珠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了华珠的头顶:“很快就有关系了。”
王帝师?华珠挑了挑眉,觉得也不大可能是他。
颜博翻到最后一页,眸光微微一顿:“信中写明了要所有家眷入京,二妹,你要离开琅琊了。”
年绛珠的笑容一僵,微微湿了眼眶。
三月初二,马车缓缓驶离了颜府。年绛珠哭成了泪人儿,握着华珠的手不肯撒开:“记得多喝点水,少吃点肉,睡前不要吃太多,会积食…天气渐暖,不要整天窝在房里,要出去走动走动…你不爱写家书,就让你大哥带几句给我…”
“我会写的。”华珠抱住年绛珠,“以后若得了机会,我再来琅琊看你和旭之、敏之。府里若走得开,你也上京玩一趟。”
年绛珠含泪点头:“好。”
两姐妹讲了许多话,后面颜博催促,两姐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颜博坐前面的马车,华珠、巧儿、银杏、香荷坐后面的马车,他们是这么来琅琊的,如今也这么离开琅琊。
三个丫鬟都兴奋坏了,挑开帘幕,喵着路上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