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你们谁,”傅睿白神情不耐地环视众人,“谁给这位大哥总结下会议内容,我去趟机场,先不参与你们接下来的讨论了。”

“傅老师麻烦等等。”男导演沉声道,“方便问下,你在吴穹老师的团队算哪根葱?”

这个提问让会议室的紧张氛围瞬间跌至冰点。胡鸾感觉自己心脏快跳出嗓子口,毫无立场地为傅睿白揪起心来——她只有一个人。

令人意外的是,受到攻击的傅睿白脸色未变,唇角还露出今天第一道微笑:“我是哪根葱你应该很清楚,你是哪根葱我倒不太了解。我让你们执行总导演召集开会,八点半,你迟到了半个小时,故意给我难堪我懂,我也没打算计较。你要找我麻烦,咱们改天约,我现在实在没空。就最后再强调一遍,台本给你们十天时间改,”她在转瞬间收起笑容,“你们团队能做就做,不能做全部滚蛋,我让我的人来。”

“吴老师——”

“别张口闭口搬吴穹,这个节目能做好,他的位置坐得稳,还能保你们,要还像之前那样半死不活,喝西北风的是你们,他陪不了。”说完这番话,傅睿白没有再在会议室逗留,绕开门口两个男导演,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众人离开了。

傅睿白一走,会议室的人都原地待着,静静等外面高跟鞋声完全消失后,有人去关上会议室门,随后,室内氛围像厚实的冰山遭遇强震,霎时坍塌。胡鸾身边安静如鸡了一整个会议的潘凝立刻生龙活虎地跑去妮妮姐身边,加入进针对傅睿白的口伐行动里。

“说实在的,她涂那么艳的口红就是为了来撕逼吧?”潘凝大声道。

“她撕逼还需要用口红?你是没在录制现场见过她大撕特撕的情形,呵,她和谁没撕过啊,摄像、制片、舞美、道具、后期……我跟你说,脱逃的后期被她撕得更惨,听说撕得后期老大直接跟老总说再也不跟她合作了。”有人附和。

“这两年她是真的太目中无人了。”

“何止这两年?你们忘了她是谁带出来的?陈述啊!”

“我想看她跟陈述一样摔大跟头,不过我不想看她爬起来。”

“早晚的事吧。”

“你们也就敢私下讲这些东西,我刚被她骂成狗,你们有人救我了?”妮妮姐翻着白眼说。“我是不想当众给她难堪,不然我随便抖几个她在台里那些老脏事儿,你们看她脸上还挂不挂得住。”

“还有什么脏事我们不知道?来,妮姐来,抖抖抖!”

“……”

围绕傅睿白私生活的讨论再次展开,胡鸾趴在桌上看她们每个人口若悬河的样子,忽然产生强烈不合群的感觉。她将目光移向其他人,主位旁边坐着的肖然还在低头看桌上台本,眉目间的紧张丝毫没有因为傅睿白的离开而消散,刚进来在门口坐的两个男导演,也在兴致勃勃地议论傅睿白的强势专横。

胡鸾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清醒地思考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她记得傅睿白所有说过的话,每一句都要命的准确,完美解答了胡鸾参加这个节目以来所有模糊的不认同、不确定,原来不是因为她经验不够、对综艺市场了解度不深,是她周围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太偏了。

想通这一层,胡鸾无声叹了口气趴回桌上,看来,和睿白姐能学到的东西确实更多啊。

第16章 小胡篇

(6)

私底下吐槽归吐槽,组里人都知道傅睿白确实对项目有决定权,除了少数两三个人表示不想按她要求去修改台本,剩下以肖然为首的十几个前期导演纷纷投入到新台本的讨论中,终于赶在傅睿白离开的前一天完成一个相对靠谱的版本,作为全部讨论会的参与者,胡鸾几乎没有提供什么有效意见,这让她深感挫败,决心返校后利用一切闲暇时间补综艺。

傅睿白和团队的第二次会议,到会人数变成十二个,除了两个和吴穹老师请过假的男导演缺席,妮妮姐也没来。

这场讨论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主要是傅睿白提问,在场人员解答。这一晚,傅睿白没有像昨天一早那样带着妆,按说气场应该会弱下去,结果并没有,胡鸾全程聚精会神听她说话,发现她不止口头表达厉害,眼睛也很毒辣,台本里很多看似细节的问题她都能一一拎出来,问得在场许多资深导演哑口无言。

会议结束,所有人都是垂头丧气的状态,即使傅睿白没有明说,大家也清楚,台本还得接着改,没人对此提出疑议,因为没人能以理说服她。主桌旁,肖然起身准备和傅睿白一同离开,她似乎还有一些问题要请教,被傅睿白一手拦住,胡鸾的注意力始终没离开她,因而听见她对肖然说:“回头再说吧,你先等等。”话说完,她往会议室角落看过来,目光落在胡鸾身上。“胡鸾,”她招手喊,“过来一下。”

胡鸾愣住:“我?”

“对,就你。”她笑着说。

胡鸾一路跟着傅睿白走出会议室,到电梯口,她终于问:“傅老师找我是?”

“请你吃夜宵。”

“为什么……请我啊?”

电梯到层,傅睿白微笑着看了她一眼,率先走进电梯按亮楼层,电梯门关上,她看着电梯梯壁里的胡鸾,笑意渐深,道:“你应该猜得到吧。”

胡鸾没有否认。

两人走出酒店大门,恰好碰上一辆出租车,傅睿白拦下车,拉过胡鸾的肩膀,把她先送进车里,很快,她自己也钻进来,司机扭头问去哪,傅睿白说了个地方,车子立刻开了出去。

“海鲜你吃的吧?”她转头问。

“吃的。”

“那就好,沿海城市就这点好,海鲜多,新鲜。”

“谢谢傅老师。”

“这么客气……先声明,请你吃夜宵不是白请哦。明天我要走,估计到你回英国都不一定再来,所以得赶着和你把话说清楚了。问你啊,之前你说不想离开吴穹团队,现在还坚持吗?”

胡鸾没有立刻回答,她犹豫了一小会儿,反问道:“为什么选我呢?”关于这点,她不相信龙龙的答案,导演组机灵的人那么多,加上这两天台本讨论,她根本没有贡献出任何价值,傅老师这样挑剔的人,怎么会光因为机灵就选她?

“真想知道?”

胡鸾面色诚恳地点头。

傅睿白略作沉吟:“记得第一次见面吧,你给郑老师带药那次,我对你印象很好。备药是生活制片的工作,吴穹绝不会教你做这些,要不是刚好碰上郑老师胃痛,你那些药根本派不上用场,也就没人会知道你做了这些。”她看着胡鸾说,“不为引起注意去主动做职责以外的事,这在工作中是很优秀的品质。”

胡鸾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她给郑老师他们准备应急药品确实不是为了揽功劳,仅仅只是担心出现意外,可是自己认为很正常的心意被傅睿白这样解读,她忽然觉得很感动。

出租车抵达海鲜餐厅,傅睿白付了车费,领胡鸾下车,往坐落在海边的海鲜餐厅走去。春天的海滨城市夜风和畅,服务员建议两人坐外面,可以看海景,傅睿白兴致高,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确认好胡鸾没有忌口,点单一事由傅睿白包圆,除去海鲜,她还给点了两杯鸡尾酒,胡鸾十分期待和她聊天,对食物选择方面完全客随主便。

海风透着淡淡的咸腥味,有时还伴着水汽吹来,大概刚被夸过,胡鸾心情很好,鸡尾酒上桌时,她和傅睿白碰了杯。

“肖然想来我的组,”傅睿白低头看酒杯,“猜猜我什么意见?”

对这个乍来的消息,胡鸾有些吃惊。她和肖然不太熟,却也知道她深得吴老师信任,团队实际管理都是她在负责。

“是不是很意外?肖然竟然会想投靠我。”傅睿白笑着问。

胡鸾摇头:“如果我是肖然姐,应该也会想那么做吧。”

“哦?怎么说?”

“肖然姐能力很强,在吴老师这里,成长空间好像不太多。”

“嗯,所以你认为,她需要来我这获得成长空间,你不需要?”

胡鸾连忙摇头,坦诚这几天以来对自己能力的总结:“我的执行经验太少,综艺储备也不够,根本不知道什么环节能做,什么不能,我和肖然姐的实力太悬殊了。”

“你说的这些都可以学。”傅睿白看起来对她在意的点毫不在意,“回到肖然,我没同意她来我这,不是因为经验不够,也不是想法不多,再猜猜是为什么?”

胡鸾陷入思考,最终只能颓丧地摇摇头,她猜不到,肖然和团队里其他人不一样,即使她已经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仍然还很努力。

“还是太小啊,你。”傅睿白道。“刚刚你问我为什么选你,我提了你的一个品质,你身上还有一些东西,是肖然没有的。”

“是……什么?”

“昨天早上开会,你们有个男导演进来,问了个特别无聊的问题,当时那个会议室里,只有你,好像替我紧张了,对吧?”

这问题问得胡鸾有些害羞,没好意思回答。

“设身处地地对他人情绪和情感进行觉知、理解——这是同理心的含义,你在岛上测游戏,我让龙龙跟你换位,你先看了你的队友,我没看错的话,你那时是在确认同伴的态度,照顾他们的情绪,所有这些,都是同理心,做内容的人,无论什么内容,拥有这项特质,非常重要,这决定了你能不能在这个行业往上走,往远走。”停顿了几秒钟,傅睿白续道,“吴穹团队除了你,别的人都没这个特质,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们,还是他们本来就这样,说实话,人都不坏,只是不善良。肖然也一样。”

胡鸾被她流畅的表述和表述中令人心惊的观察力震慑住了。“您怎么会?”

“怎么会注意这些是吗?”傅睿白笑着端起酒喝了一口。“你未来要想做导演,需要掌握一项特技,脑袋上得长四双眼睛。”

胡鸾点头表示领教,还是很疑惑:“会不会是您对我有一些先入为主的判断,所以愿意从好的方面想我?”

“没错,我确实对你有先入为主的判断,所以会在意你,注意到你身上的优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这样,很正常。”

“您不担心我的表现骗了你吗?”

傅睿白挑眉,似对她的问题感到意外。“你要是真能骗过我,也许比我想象中的你更令我惊喜。”

话聊到这里,服务员正好来上菜。满满一桌海鲜,两人花一个多小时才吃完。沿海有一排餐厅,不知是哪家音乐餐厅有人驻唱,歌声被黑夜和大海卷走,胡鸾看着远处不知道是天还是海的地方,感觉自己快要被饭饱后的困倦淹没,就在这时,傅睿白倾身给她倒了杯水。

“有件事,还是想提醒你一下。”她说。

胡鸾一脸茫然地看向她。

“今天当着你们全组人的面把你叫出来,私聊两个多小时,我是有意的。这么做对你很不好,你会被猜疑。”

听明白她的意思,胡鸾登时觉醒了大半。一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二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坦诚。此刻之前,胡鸾对傅睿白的好感一直处于倍数叠加的状态,然而现在,她忽然弄不清自己被算计后的真实心情,怕被不良情绪支配,胡鸾选择了沉默。

傅睿白始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做事一向不怎么正派,想必你也听身边人说了不少,对你用些手段无非是想争取你,如果你很介意这点,拒绝我也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怎么解除同事的猜疑,很简单,加入她们的话题,最好多说我坏话,彻底融入就行。”

胡鸾定定地看着她,到此时,她的困意已完全消失。短暂思考过后,她说:“我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些,坦白说我有点混乱。”傅睿白今晚的表现已超出她的认知,此前,她想过自己在职场或许会被人陷害、设计、穿小鞋,像职场小说里写的那样,她没有预料到,这些情况会以这样的形式发生。

“没关系,混乱好。其实我原本没打算和你说这么多,就刚刚,”傅睿白眯了眯眼,“突然想起你在会议室朝我走过来的画面,你当时有点紧张,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复杂的情况里,那个样子,我有点不忍心。”说到这,她转而垂下视线,兀自笑了,“我是真心蛮喜欢你的,总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

“是因为相像吗?”胡鸾忍不住问。

“不,不像。我刚进台里的时候比你差多了,特别懦弱,很喜欢哭。”说着说着,她的语调低下来,“不过也还是像的,都很天真,那时候我遇到很好的老师,他帮助我很多,所以看见你——尤其是看见你,可能也是缘分,会特别容易想到他。”

听到这里,胡鸾更加混乱了。在她的印象里,傅睿白一直是个特别稳固的形象,像某种坚硬的贝类。可她此时袒露给胡鸾自己真实的,沉浸在回忆里的状态,就好像贝壳开了口,露出细腻而柔软的部分——这是一种信任,对胡鸾来说,信任比算计意义更大。

接下来从餐厅回酒店的一程,她们都没有再交谈,到乘电梯上楼,傅睿白提出加微信,两人互加好友,在电梯口告别。

回房时已经过十二点,胡鸾小心翼翼打开门,见房里关了灯,以为潘凝睡了,走到床边才发现她还在看手机。

“没睡啊?”胡鸾轻声问。

“嗯。”

她背对胡鸾躺着,要在平时,胡鸾会以为她是累了不想说话,然而今天,在听过傅睿白的提醒之后,她无法不去联想别的原因。

胡鸾在床头站了一小会儿,试图快速整理心情和潘凝聊聊,可她没找到方向开口,好像真应了傅睿白说的,除了供出八卦,她现在没法以一个清醒的思路讲述自己今晚经历了什么而不被误会,再看潘凝还在盯着手机滑屏幕,似乎根本不关心她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胡鸾忽然间失去解释的欲望。

随便吧,她心灰意懒地想。

第17章 小胡篇

(7)

傅睿白的话在接下来几天内持续应验着。先是潘凝,再是导演组其他人,胡鸾刚来团队的时候很受欢迎,所以当大家态度陡然冷淡下来,她立刻感受到了。这种情况很陌生,胡鸾从未碰到过,自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处理,回英国之前,挤在她脑子里悬而未决的事已经够多,她就想着,顺其自然做好自己分内事再说。

然后她遇上一件很过分的事。

那是在傅睿白离开一周后,岛上游戏测试结束的傍晚,胡鸾在自己负责的游戏点等制片开车来接,等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没见到人,她便在节目组大群问:制片老师没来A2点吗?

制片组同事回得很快:啊?A2点还落了人吗?

胡鸾:我还在。

制片组同事:我们已经回酒店了,没人说A2还有人啊。这会儿摆渡船都停了,怎么上岛啊?

另一个制片同事回:小胡同学看看能不能找人送你去码头,你到码头问问看,应该有私家的船,给他点钱就行。

群里制片同事还在热心提建议,胡鸾同组的导演却没人在群里说话,胡鸾感觉自己嗓子口像被人塞了团棉花,哽得难受。在群里回复“谢谢”之后,一则新的微信消息蹦出来,来自颐立果。

——还能等不?

——最多给我一个小时就行。

胡鸾深深吐了口气,把嗓子眼的棉花吐出,抬手回:能等。

——那行,我马上到,你先看会儿夕阳。

胡鸾回了他一个表情包。这时,大群突然热闹起来,导演组很多人回复了消息,潘凝也在群里表示没想到她还没走,胡鸾觉得可笑,关了微信,照颐立果的建议,走上一方小土堆,面朝大海看夕阳。

四十分钟后,A2点附近响起摩托车声,胡鸾循声望去,见颐立果骑着车,在烈焰般的火烧云下朝她驶来。那一个瞬间,她的心尖剧烈一涩,当即就想喊他爸爸。

摩托车停在胡鸾跟前,颐立果脚撑地,冲她甩下巴:“上车,哥带你环岛兜风。”

胡鸾抱起道具走向他,怕被情绪左右忍不住眼酸眼涩流眼泪什么的,立马和颐立果开起玩笑来:“这车是你捡来的吗?”

“哪能捡?你去给我捡一辆。”

“看着有些年头了。”

“确实有些年头,你先上车。”他伸手扶正车前镜,“坐稳没?车没头盔的啊。”

“坐稳了,走吧哥。”

“来,哥的腰和肩,选个地方扶,扶之前告诉我一声,我做个思想准备。”

胡鸾被他逗笑,一边伸手往他肩上放一边说:“我选肩。”

“得嘞。”他高呼一声,发动机旋即一响,破旧的老摩托登时开了出去。

经过一段颠簸的土路,摩托车开上环岛公路。这时,晚霞还没完全散去,橙色的云层丝丝缕缕嵌在大坨靛青色和青黑色的黑云中,比起夕阳西下时的壮阔,别有另一番美。胡鸾凝视着海与天连接的地方,迎面对着海风,看夕阳时还郁结的心情到现在已完全放松。

“谢谢你。”她手掌微微使力按了按颐立果的肩。

“谢我什么?”

“谢你来捡我。”

“职责范围,不是你应该谢我的地方。”

“哈,”胡鸾没懂他的话,“我应该谢你的地方是什么?”

“不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夜幕完全笼罩大地前,颐立果带胡鸾去的不是接驳码头,而是岛上一家餐馆,他把车停在餐馆前,偏头对胡鸾说:“这就是了。”

胡鸾下车,望了一眼亮灯的招牌:“乜也?”

“行啊你,字没念错。”

“听上去像广东话。”

“乜嘢吗?”颐立果用标准粤语腔道。

“你会讲广东话?”他总会在胡鸾快要忘记他是学播音出身的时刻用夯实的语言功力提醒她这点。

颐立果领胡鸾走进店里,很臭屁地掠了掠自己寸头的短发:“我会讲的,可不止广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