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以航和张知并肩坐在屋子里,听着她用低沉的声音讲述着曾经发生的点点滴滴,明知道并不发生在这幢屋子里,依然感到身上一阵恶寒。

雨渐渐停了。

雷阵雨总是如此,来得快,去得也快。

张知和乔以航起身告辞。

老奶奶没有出来送他们,而是回到灵位前述说着什么。只是这次她说得很轻,乔以航和张知听了半天也只听到:“保佑…保佑…”

坐上车,抬头看碧空如洗,道路在夹道的房屋中直直地延伸远方,张知和乔以航心里不知怎的,都有种移开大石的轻松感。

车重新踏上旅程。

老奶奶的屋子慢慢地消失在后视镜中。

乔以航突然开口道:“这个…有剧本吗?”其实他更想问是不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不能怪他这么想,实在是因为太巧合了。他几个小时前刚刚发现心里头那点不能说的小秘密,路上就冒出这样一个老人,这样一段故事。但是…张知怎么知道他心理会起这些变化呢?

张知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希望有,至少我现在可以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

乔以航看着他的侧脸,追寻着可能泄露的蛛丝马迹。

张知用眼角瞥了他一眼,“你很在意那个故事?”

乔以航心虚地别开眼睛,打了个哈哈道:“谁听了这个故事都会起恻隐之心的。”

“恻隐之心?”张知想了想,“什么意思?”

“同情。”乔以航想起他在美国长大,“但知道别人遭遇不幸的时候。”

“害怕自己也遭遇同样的不幸?”

乔以航迅速用眼角扫了眼处在同一个水平线的脸,依然是镇定自若,心里顿时有些不爽快起来。

这就好像两个怀着鬼胎的人互相试探着对方怀的鬼胎是什么样子,最好能将对方的鬼胎一下子揭露出来。

但张知的心情绝对没有他的表情那么镇定。如果乔以航去握一下他的手的话,就会知道他手心里冒着多少冷汗。从乔以航说张佳佳是他的梦中情人开始,他胸口就蕴藏这一股不能述之于口的怒火。直到老奶奶携带那段陈年旧事出现,胸口的那团怒火才逐渐清晰起来。而更清晰的却是张识谦之前对他说的那段话。

心中隐约能感到自己终究没有反驳张识谦的缘由。但是只能到隐约了。思维的自我保护机能拒绝他的进一步深思。那段时间不停地练车,一方面是想尽早能够拿到驾驶证,另一方面也有将进一步探究的冲动转移到练习中去的意思。

不过,堵不如疏。

转移的一时,转移不得一世。

胸口的怒火已经化作了一条名为欲望的龙,随时想叫嚣着突围。而他对这种转变,竟然是期待胜过担忧的。

“你说,”乔以航压低声音道,“那个老奶奶是不是有点诡异?”他的心思还在这上面打转。

“要不要现在回去看看那幢房子还在不在?”张知没好气地提议。呼之欲出的答案在他的打岔下,又胆怯地缩了回去。

“不了。很多故事中倒霉的主角都告诫过,”乔以航沉声道,“好奇心太旺盛,是没有好结果的。”

张知淡淡道:“那你就当做天意吧。”

闹别扭(下)

天意?

那么天意究竟是想说坚持没有好结果,还是不坚持没有好结果?

乔以航自己跟自己较起真来。

张知说完之后,表情一直很镇定,除了一双眼睛时不时地扫一眼右后视镜…方圆半米的位置。

乔以航被“不经意”扫到几次之后,忍不住开口道:“最近还好吧?”

“嗯。”

乔以航暗自检讨。仓促找一个不能成为话题的话题,只会令原本僵持的气氛更加冰冷。所以这次他在心里头删选很久才选出一个比较安全,又不容易冷场的话题。“你哥和嫂子什么时候回来?我想有空去他的画廊看看。”

张知的双眼终于固定在眼眶中间位置,“过几天。”

“…”他不会不知道他们究竟准备去几天吧?

乔以航无奈地想,早知道还不如问问EF下一步有什么计划…虽然张知不知道的可能性也很大。

“我哥临走前,和我谈了谈。”

“嗯。”乔以航应得有些谨慎。联系之间的传闻,张识谦走之前和他谈的很可能是张氏集团的继承问题。

张知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着痕迹地下滑了点。如果仔细看,就能看到他原先握着的位置有湿漉漉的冷汗黏在上面。“如果我决定不结婚,他会提早和嫂子生孩子。”

听到的和想到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乔以航完全没有准备,脱口问道:“为什么不结婚?”

张知沉默。

乔以航领悟到了什么,略感不自在起来。

“他会支持我的任何决定。”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当初张识谦的承诺和建议一股脑儿的倒出来。他只是感到这种倾诉的欲望,并且随着欲望做了。“张家的家规是,不继承家业,就要同意家族联姻。想自由恋爱,就要继承家业。”

这个家规乔以航听高勤说过,原本还觉得挺合理的。现在想想,摆明就是张家不想让自己家的孩子饿死啊。

继承家业了,有固定资产有靠山了,饿不死了。

同意联姻了,有老婆岳丈也有靠山了,还是饿不死。

他突然体会到想出这条家规的张家先人实在是用心良苦。

道路渐渐到了尽头,一条宽阔的马路横亘在前方。

张知将车开上大马路之后,路标就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在路边冒出来。

乔以航舒了口气,“不知道下次来,还能不能找到这条小路。”他说这句话,纯属是感慨这段略带离奇色彩的旅行。但是说出来之后,味道就有些变了。

张知眼睛往左后视镜一瞟。

乔以航问道:“路还在吗?”

张知沉默了下,才缓缓道:“不在了。”

“你别开玩笑。”乔以航说归说,但眼睛却一点都没有往回看的意思。

“真的。”张知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乔以航只觉一阵凉意从背脊窜起,从头到腰这一部分都僵硬无比。

“那条路好像被一条高架桥遮住了。”上高速公路之前,张知如是说。

乔以航:“…”

短暂的旅行结束了。

乔以航在自家大厦出现在视线前的刹那,就忙不迭道:“停停停。”

张知默不吭声地将车开到他家大门前才停下。

“拜拜。”乔以航下车的速度相当迅速。

但更迅速的是张知发动车的速度。在门被关上的一刹那,车就开出了五六米。

乔以航看看远去的车尾,又看看身后空荡荡的街道,无言独上楼。

张知并没有回家,而是将车开到转角处停下,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起来。

接电话的人显然是跑着来的,说话的时候还有些气喘,“啧,你这通问平安的电话也太晚了吧?”张识谦笑眯眯地问。

“你怎么下定决心和嫂子过一辈子的?”张知将座椅调低,身体靠在椅背上,和地面呈四十五度角。

“啊?”张识谦愣了下,没想到他打来电话第一句就问得这么深入而直接。“感情到了一定程度,当然就结婚了。总不能让她被别人追走吧。你嫂子可是很抢手的。”

张知好像只能听到他想听的部分,又接着问道:“那怎么样算感情到了一定程度?”

“用体温计量呀。超过三十七度就是发烧,得赶紧结婚来治。”

“…”

“其实就是感觉。每个人都不一样。”张识谦顿了顿,试探道,“你和大乔出了什么问题?”

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没出问题。张知想了想,才缓缓道:“我这辈子就找一个人过。”他记得他妈曾经对他说过,张复勋当初收服他妈用的就是一句话——我应该在结婚前遇到你。

每个人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谁才能保证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毕生最爱的人?

他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对于爱情,他从来都很自闭。哪怕是叛逆的时候,他打架飙车什么都玩,就是不玩女人。他恨张复勋当年的出轨,所以他告诫自己绝对不要重蹈覆辙。除非有一天,他能真正确定那个人是他毕生爱之所在,不然他绝对不会沾惹,也绝对不会给对方任何希望。

但这个美好的愿望始终是理论。

当实践来得这样悄无声息,他迷茫了。

可以肯定的是,他对乔以航是有心动的。以前朦朦胧胧、下意识忽略和逃避的感觉在乔以航说梦中情人是张佳佳时,被赤|裸裸地揭了出来。如果不心动,他绝对不会气愤。纵然不想面对,却也不得不承认。

而且这种心动是不同以往那短暂的、因为身体反应而产生的冲动。虽然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但他依然不能保证这种心动能持续多久,也不能保证自己在未来是否会遇到另一个更心动的人。

手机再度传来张识谦的声音,是一分钟之后的事。

“抱歉,刚才你嫂子让我过去。”张识谦含糊地带过为什么过去的原因,接着道,“结婚是一辈子的誓言,当然只能对一个人说。至于是哪个人,可以说是缘分,也可以说是感觉和习惯。人虽然是群居生物,但很多时候还是需要自己独立空间的。最主要的是,你能不能把那个人纳入你的独立空间里。如果能,你就可以和那个人过一辈子了。”

“不会再对别人心动?”

张识谦静默了几秒,压低声音道:“怎么不会?看到漂亮的稍微欣赏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心动归心动,不能付诸于行动。结了婚之后,要在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家庭,有了一份不能丢的责任感。这才叫男人。”

盘旋在张知脑海中的迷云终于被吹开了一小半,“那我怎么知道能不能把那个人纳入我的独立空间呢?”

“这。”张识谦很想说你自己感觉啊,但转念一想,好不容易弟弟把自己当做又万能又知心的哥哥,怎么也不能破坏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他灵光一闪道,“这要看两方面。”

张知连忙直起身,要是手边有纸笔,他现在肯定准备奋笔疾书。

“第一,你能不能对他说你的心事。”

“说心事?”张知想起之前相处的点点滴滴。好像不知不觉中已经在做了。

“第二,你能不能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这怎么知道?”不知道生活在一个游戏里算不算?

张识谦笑道:“这就要靠你自己了。”

张知也觉得自己提的问题越来越像小学生,很丢脸,慌忙岔开话题道:“你和嫂子什么时候回来?”

“你要来接机?”张识谦眼睛一亮。

“乔以航想去你的画廊。”

“兄弟之前的情谊也是很重要的。”张识谦苦涩道。

张知道:“你希望我代替嫂子和你去蜜月旅行吗?”

“…”张识谦光想象就觉得恶寒不已。他很快转移话题道,“月底。大概下个月画廊会重新开张,欢迎你带着你那位准蜜月对象出席。”

挂下电话,张知将刚才通话的内容慢慢地在脑海中进行整理。

许久。

他看着后视镜中自己不在犹疑不决的双眸,有了决定。

虽然游荡了一下午,但因为一直坐在车里,所以乔以航并不觉得累。但和张知越来越诡异的关系却让他重新将游戏束之高阁,转而琢磨起颜夙昂和封亚伦等人的演技起来。尽管之前张知答案过他帮他一起琢磨角色,但是从他们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自力更生比较保险。

其实琢磨演技并不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颜夙昂和封亚伦挑的剧本都不错,晚上坐在沙发上边吃沙拉边看电影实在是件愉快的事情。

——如果沙拉不定量就更好。

由于睡前心情不错,睡着后的梦境也很不错,连带他一大早被门铃吵醒时心情也不太糟糕。

直到他打开门,看到张知拉着两大箱行李无辜地站在门外看着他。

“早安。”张知笑得很灿烂。

“…”

试居中(上)

如果乔以航嘴巴里含着心情指数计的话,那么上面显示的指数一定会先上下颠簸一番,然后飞流直下。

张知见他没反应,拉着行李准备往里走。

“等等!”乔以航下意识地堵住门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知道:“我开车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门牌号?”没记错的话,他上次还因为不得其门而入而打电话抱怨。

“问小周的。”张知不等他追根究底,就主动解释道,“她的电话是我打到伊玛特问的。”

“…”乔以航挠了挠头皮,顺便用这点时间来理清自己的头绪,“好吧。那么现在来解释下,为什么你会一大早拖着两个箱子出现在我家门口?”

张知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房东儿子回国了,我就被赶出来了。”

“听说租房之前都会有合约的。”乔以航脸上写着大大的我不信。

“嗯,她赔了。”张知厚着脸皮死守阵地不松口。

“听说你家就在本城。”

张知又叹了口气,“因为我之前和你上了新闻,父亲很生气。”

乔以航想了想张复勋在婚宴见到他时的表情,的确不喜欢自己。但这能怪他么?这明明是张知自作自受。而且他也是受害者,为什么现在听起来有点像狐媚惑主的妖姬?

他被自己的形容狠狠得恶心出一身冷汗。

“所以收容我几天吧。”张知眼睛观察着乔以航和门之间的缝隙,等待着一个冲进去的时机。

“酒店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你这种无家可归的人。”乔以航出了一身冷汗,思绪分外明晰,有条不紊地说道,“不要告诉我,你身为EF唱片公司的音乐副总监连住酒店的钱都给不起。”

张知点头道:“花光了。”

乔以航眯起眼睛。“你房东赔给你的钱呢?”

“我没收。”张知道,“我觉得她也不容易。”

“…”

在来之前,张知已经预料到要进这道门并不容易,但没想到这么不容易。对话了这么久居然还停留在原地打转。他心里头有些烦躁了,“在朋友落难的时候收容一下对方不是很正常的吗?”

如果换昨之前的任何一天,乔以航都不会这么坚持。但经过昨天,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和对方心里头都有点儿猫腻了,要是还乖乖放他进来,这简直和引狼入室无异!

但是猫腻这东西是藏在盖子下面的。只要没揭开盖子,就不好把它正大光明地提出来。

乔以航进退维谷。

看张知来势汹汹的架势,看来不撂狠话是打不退对方的。但是撂狠话吧,自己又有些不忍。毕竟猫腻还在身体里面作祟,对着那张脸,他还真强硬不起来。

他在这边苦恼着如何拒绝,张知则在那边思索着如何进攻。

目前看来,哀兵计是不能奏效的了,或许要考虑另辟蹊径?

“我借你钱。”

在张知沉思的时间里,乔以航已经先一步调整好战略,直接抛出直线球。

张知脸色顿时一沉,“你当打发乞丐?”

尽管张知发脾气的次数不少,尤其是人妖事件刚被揭发之后,但冷不丁地冒出来,乔以航仍是被唬了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知声音渐转低沉,放低姿态道:“我只住一阵子。”

乔以航:“…”这是典型的给一棒子又给一颗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