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被擒时,曾多次尝试自绝,只因朱瑙命人严加看管,他未能成功。可后来看守日益放松,他却为再轻易自绝,便是因为心中有所记挂,不免仍有期望罢了。
他不回答,朱瑙也不必他答。朱瑙轻轻叹了口气:“上官将军兴许不知,郑州都指挥使袁肖,孟州都指挥使钱施,已在三个月前向朕归降了。另外,二将为向朕表忠心,于一个月前合力攻破了汝州。如今河南府四分之三的地界已归入朕的治下。”
上官贤的呼吸瞬间一窒,满脸错愕。
袁肖与钱施向朱瑙投降了?!他们竟然合力为朱瑙攻破了汝州???这怎么可能!!!
须知袁肖与钱施都是上官贤多年心腹,此二人可说是上官贤一手从军中提拔起来的。这些年几人南征北战,多次出入生死之境。上官贤曾叮嘱过他二人,若自己身遭不测,他们仍必须为陶北尽忠!往昔话语还历历在目,可是自己才被擒了一个月时,他二人就已转投朱瑙麾下?!
上官贤猛地盯住朱瑙,试图从朱瑙脸上看出妄诞之意。然而他心中亦知,即便朱瑙想收降他,也不至于想出如此荒唐的谎话欺骗他。只怕这些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上官贤又惊又怒:“你做了什么?!……必定是你用计欺瞒了他二人!”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理由了。想必是朱瑙擒了他后,对外假称他已经投降,诱骗他的旧部前来归顺。否则他的部下怎会如此轻易变节?
朱瑙却微笑摇头道:“上官将军未免低看了你那几位部下。若真是受朕哄骗,他们又如何会替朕效力呢?”
上官贤的神色僵住了。他的部下确实都非愚钝之人,即便真因受骗而变节,过不了几日也该明白过来了,又如何做得出与昔日同僚倒戈相向之事?
他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想,身体微微发抖:“……为什么?”
朱瑙将他细微神色看在眼中,不由眉峰微挑眼波流转:“上官将军当真猜不到吗?那朕便告诉你罢——蒲州城被破后,陶大将军立刻派人从邺都赶往河南,意欲暗中挟持上官将军的那几位旧部,强行夺取他们手中兵权。那几位将军提前得了风声,又惊又怒,又别无退路,也就只好选择弃暗投明啦。”
他的语气轻快,上官贤的脸色却越来越沉重。
然而过了一阵,上官贤的肩膀虽仍不能克制地抖动,脸上的神色反倒逐渐平静了。
他跟随陶北十余载,如何不知陶北为人?当朱瑙说出这件事,他立刻就明白此事是真的,他也明白陶北是出于什么想法才会这样做。
在被软禁的这四个月里,这种可能他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他不忍深思。可惜无论他思或不思,事情仍朝着最坏的方向去了……
片刻后,他喉结滚动,冷冷道:“叛臣贼子,该杀!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朱公也敢用吗?就不怕他们故伎重施?”
朱瑙身边的护卫们不由纷纷皱起了眉头。看上官贤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齿。
任何人都能唾骂袁肖与钱施,唯独上官贤不该。他们背叛梁国,投奔蜀军,又何尝不是为上官贤鸣不平呢?说他们不忠也便算了,说他们不义……这上官贤还真是和陶北一样的狼心狗肺。
朱瑙却又笑了笑,温语继续道:“上官将军莫急,这四个月里还发生了不少事——郑、孟二州归顺后,梁国朝野震惊,陶大将军也极为震怒。他使出雷霆手段,一夕之间罢黜官员一百五十余人,斩首三十余人,受株连者千余人……上官将军想知道是哪些人被斩首,被罢黜吗?”
伊始,上官贤脸上的神色仍勉力维持着,越听到后面,他维持得便愈发艰难。
朱瑙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推到他的面前。那张纸上写着的正是这几个月来遭受陶北打压的人的名单。
上官贤并不想看,可仍然忍不住扫了一眼,只一眼,他的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他脆弱的平静终于土崩瓦解,猛地抬眼看向朱瑙!
“不可能!”他恶狠狠地一巴掌拍向放在石桌上的那张纸,仿佛这样就能将其拍碎。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他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
河中府落入蜀军手中后,河南便门户大开。他明白陶北忧心河南安危,因此另派人手接管河南,此举虽无情,却也合理。可那邺都远在千里之外,与此次失利毫无关联!陶北有何缘由忽然肃清朝廷?!难道陶北怀疑他早有反意、勾结朋党吗?!
对于上官贤的质疑,朱瑙笑了笑,并不反驳,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你骗我……你骗我!!”
上官贤忽然朝着朱瑙扑过去,然而他的身体甫一动弹,早有准备的程惊蛰便上前一步,一柄未出鞘的剑击狠狠打在他的心口!上官贤闷哼一声,顿时摔回原位,身体蜷成一团。
惊蛰皱着眉摇头,弯下腰在朱瑙耳边低语道:“公子,要将袁肖与钱施召来吗?”上官贤若不信朱瑙说的,请他旧部前来对质,一切也就明了了。
朱瑙朝着面无血色的望了上官贤一眼,摇头道:“算了,不必了。”
上官贤并非不信,只是不能接受罢了。如今他情绪激动,若召集他的旧部来,谈得拢还好,若谈不拢,致使双方翻脸,反倒弄巧成拙。
上官贤蜷缩良久,终于从窒息的痛苦中缓过来,抬起头,目光满是恨意,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
倘若这份名单是真的,他在朝中的党羽部众与亲朋友人几乎已尽数遭受牵连!他可以放权,他也不怜惜自己的性命,可是那些人只因与他沾亲带故,陶北就下此狠手?陶北何故如此对他?!
他竭尽全力为陶北寻找着理由,可他的头脑一片混乱。是陶北不相信他的忠诚?还是陶北怨他失了蒲州?!到底为什么啊!!
见上官贤如此,朱瑙轻轻摇了摇头,未再苦苦相逼。他缓缓站起身,道:“还有三日时间,上官将军不放再想一想。你若有不解之处,可随时询问院中的人手,他们会为你解惑。你若想召见旧部,吩咐一声,也会有人替你安排。”
说罢他便转身带着程惊蛰等人离开了。
……
……
收服河南几处州县后,朱瑙与谢无疾极为忙碌,每日案牍劳形,焚膏继晷,还紧急从汉中、蜀中及北方调拨了不少人手来帮忙。
朱瑙分明记挂着上官贤的事,然而三日时间转瞬即过,他埋头于政务间,到第三日已过了大半,他竟还没想起这事来。
直到手下前来禀报:“陛下,上官将军求见,说是四月之限已到……”
朱瑙微微一怔,正要命人传召上官贤,忽又想起什么,问道:“这三日里他召见过什么人,问过什么话吗?”
手下摇头:“启禀陛下,他什么人也没见过,每日都躲在屋中不出。”
朱瑙微微挑眉。他尚未见到上官贤,却先叹了口气。
少顷,他道:“把上官将军带来吧。”
约莫一盏茶后,上官贤被几人带到朱瑙面前。
三日未见,他的面容憔悴了不少,两颊凹陷,瞧着竟似忽然瘦回了蒲州城刚破时的模样。可人又怎可能三日间暴瘦?无非还是面色不佳的缘故罢了。他的眼神也较三日前有了变化,只是那变化太过复杂,难以言明。
两人对视片刻,上官贤平静地问道:“四月期限已到,朱公可还遵守当日的承诺?”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纷纷吃了一惊:上官贤难道还想回梁国去?!他早已被陶北当做逆贼,根基尽毁,如何还回得去?!
朱瑙已然料到,并未吃惊,只问道:“上官将军可知陶大将军缘何如何待你?”
“我知道。”上官贤平静道,“所以我更要回去。”
周遭众人看上官贤的眼神愈发惊奇,仿佛从他头上看到了圣光。
三天的时间里,足够上官贤想明白陶北此举的缘由了。陶北并非不信任他的忠诚,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两场大败,已经严重影响了陶北的威信。而陶北当日扶植起来的小皇帝,由于朱瑙的抢先登基,也没能为他笼络到人心,反而成了一个笑话。如今岌岌可危的,不止是梁国,更是陶北本人。
蒲州城破后,陶北选择暗中夺取上官贤旧部的兵权。倘若他成功了,或可保住河南。可偏偏他失败了,反而逼反了几路人马。这消息传回邺都,凡是上官贤的亲朋党羽,几个不为陶北的举措感到寒心与不齿?陶北为怕这些人暗中生变,动摇他的权势,才不得不先下手为强,索性彻底翦除这支党羽。
这一切,其实都与上官贤个人无关。陶北只是在为他自己犯的错步步沦陷而已。
朱瑙道:“上官将军真是宽宏大量。”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讽刺抑或其他。
上官贤道:“形势迫人,非人之过。换作朱公易地而处,也一样如此。”
倘若朱瑙身处陶北之位,上官贤相信朱瑙也会做一样的事。能成就霸业者,又有几个不心狠手辣?区别只是成王败寇而已。
朱瑙听他这样说,只是轻轻地又摇了下头,并未解释什么。他问道:“上官将军果真想好了么?”
上官贤沉重地点了下头。
朱瑙道:“好罢……去为上官将军牵匹好马来,再给他备些干粮和十两盘缠,以资路用。”
朱瑙说完,周遭众人再度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们虽知那四个月的承诺,可当初他们都以为朱瑙势必有办法在四个月内劝降上官贤,没想到上官贤仍然要走,也没想到朱瑙真的会放啊!
就这样放上官贤回去?!
迟迟未有人动,直到朱瑙朝门口的卫兵看了一眼,那人才犹犹豫豫地转身出去了。
不多会儿,一匹骏马和一袋盘缠果真被送了过来。
直到此刻,就连上官贤自己也未想到他真能被放归。他警惕地牵过马缰,伸手摸了摸马面。那匹马身形高大健硕,性情却十分温和,未有丝毫反抗。
朱瑙道:“朕尚有公事要办,便不亲自送上官将军出去了。将军此去路上小心。”顿了顿,又笑着调侃道,“下一回若再让朕擒住,可没那么容易放将军走了。”
上官贤默然片刻。他本该说下一次他绝不会再败,可他最后却低声道:“吾志不能改,吾心不可动……”
这句话在四个月前刚被朱瑙生擒时也说过。如今像是要说给谁听的,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当初听这话的人多有不屑,可如今就连朱瑙也有些微动容。
片刻后,上官贤向朱瑙深深地作了一揖:“多谢朱公,恩情来世再报。上官贤告辞。”
他牵着马转身离去。
见他走远,惊蛰忍不住问道:“公子,要派人暗中跟着他吗?”他仍不确定朱瑙是否真要放了上官贤。
朱瑙点了点头,道:“派一队人在后面跟着,护送他出郑州。”
惊蛰怔住。护送上官贤离了郑州,后面便是梁国的地界了……
惊蛰吸了口气,什么都没问,只道:“是,公子,我这就去安排。”
274、第二百七十四章
夜晚, 谢无疾回到屋内, 拿出一张写了几个名字的名单递给朱瑙。
“这几个是江南那里来的人最近又接触过的。”谢无疾道。
这回谢家派人来, 当然不会只把目标放在全禹一个人身上。他们四处通关系, 想要打听蜀国的对粱的计划, 同时打听蜀国的机密军务,最好还能策反谢无疾。而朱瑙和谢无疾已得知了他们的用意,自然马上下手布置。
谢家会对什么样的人下手?一则必定是那些有可能接触到机密要务的官员,二则他们更倾向于笼络那些籍贯是江南诸州县、或亲朋好友家眷亲随里有江南籍贯之人。谢无疾与朱瑙只要据此反推,便可知道谁是他们最有可能笼络的对象。
谢无疾的手下大多是忠心的,便有个别想要八面玲珑之人,被谢无疾敲打几句, 马上也不敢有其他心思了。
于是乎, 谢家人刚刚对那些官员们进行了试探性的接触, 消息转眼就传入谢无疾的耳中了。
谢无疾道:“我已吩咐他们, 不要打草惊蛇, 有任何消息,立刻报知于我。”
朱瑙道:“那可真是好极了。”
与敌作战,本就需要迷惑敌人,原本他们还要故意往外放出虚假消息, 并想法让敌军得知。这下敌人的耳目送到他们家门口来,直接给他们省下了不少故布疑云的力气。
朱瑙又看了看那张名单, 道:“看来这一回,江南的那些人是真的慌了。”
这一回他们妄图收买的官员涉及各司各部,动作很大, 手笔也很大,可见他们内心之急切。
和蜀府一样,江南,尤其是徽州的商人遍布天下,生意范围涉猎极广,人脉自然也是十分广泛的。也正因此,他们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与谢无疾手下的一些要员攀扯上关系。但是和蜀商不同的是,在之前的几年里,来自江南的商人们对政务并不特别感兴趣,即使关心政事,也只是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这一点,朱瑙很早就暗中观察过。
现在眼看着梁国形势不利,陈国就要唇亡齿寒了,这些江南来的豪族大户们终于着了急,这才想着进入官场布局。可都到这会儿了,哪还来得及啊?
不过即使提前得知了陈国打算联梁抗蜀的意图,这对朱瑙而言,这仍然是一个很糟糕的消息。
原本因为国库空虚,梁国的朝廷就已维持得十分艰辛了。再加上两场大败对陶北声望带去了极大的打击,很可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朱瑙只消隔岸观火,就可以眼看陶北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但现在富饶的江南忽然一插手,必会给予陶北不少资助,这就给了陶北缓上一口气的时间,也加大了朱瑙瓦解梁国朝廷的难度。
谢无疾道深知这一点,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朱瑙道:“当务之急,先巩固河中与河南。其他的……”顿了顿,“见机行事罢。”
谢无疾不知想起什么,不由得一哂。
想当初他尚不认识朱瑙时,只听说蜀中出了个妄人,此人胆大妄为,无所不敢,无所不为,偏偏运气绝佳,莫名闯出了一番成就。
朱瑙果真运气很好吗?似乎的确如此。他很多时候,明明比各路诸侯都来得更加保守。想当初朝廷下放兵权,各路诸侯急于招兵买马,一招便是几万大军的时候,他在蜀中不慌不忙,每年只招募几千人慢慢练兵,最后多少枭雄无声逝去,反倒是朱瑙占据了半壁江山;勤王会盟时,多少诸侯带大军而来,想要趁机夺权,他却只带千百人前来做生意,最后偏偏是他名利双收;他每得一州一县,便停下脚步好生治理,从不急于扩大战果。他的敌人上蹿下跳,最后常常一不小心推倒了自己的城墙,这叫人上哪儿说理去?
可这些当真只是他的运气么?当年人人都这么以为,如今怕是无人再敢抱有这种念头了。
朱瑙最擅长的便是“见机行事”这四个字。他总能在恰好的时机捕捉到敌人的弱点,然后,一击毙命!
如今他们初得河中,又得河南,军费开支巨大,新辖百姓又尚未归心,所以即便局势大好,朱瑙也没有趁胜追击的打算。他在等,等到陶北或是江南走错一步,那就是他继续出手的时候了。
朱瑙想了想,道:“你若在江南留有耳目,也盯着他们些。他们若只打算资助陶北,倒也罢了,我只怕他们有两手准备。”
谢无疾不解道:“两手准备?”
朱瑙道:“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他们兴许也会留上一手。”
谢无疾明白了。如今梁国的形势岌岌可危,陈国虽然打算帮陶北稳固政权,可万一稳不住,他们也可能会趁机瓜分梁国的土地,扩大自己的疆域。如果他们有这样的打算,势必从现在就会做准备。朱瑙若能探知消息,也可提前应对。
“我会想办法打探消息。不过……”谢无疾停顿片刻,斩钉截铁地冷笑道,“他们不可能留有后手!”
朱瑙微微一怔。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谢无疾用如此笃定的语气说话了。
江南的世家权贵们,当真没有两手打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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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江宁府。
皇城内,青竹池旁,一群贵胄子弟正围坐竹下吟诗作赋。
今日由韩如山定令,子弟们各自作诗。柳惊风率先写成,悄悄将自己落诗的宣纸递向边上:“老七,你瞧瞧我这句写得如何?”
谢无尘正蹙眉思索,被他打断思路,不悦地将他推开:“别吵。”
柳惊风撇嘴,悻悻地将宣纸收回。
边上有另一个人凑过来:“柳兄,你已经写完了?来,我帮你品评一番。”
柳惊风兴趣缺缺:“用不着,写你自己的吧!”
那人也只好悻悻退走。
又过了一阵,众人纷纷完成诗作。韩如山见所有人都搁了笔,正要让众人各自吟诵,忽然有一名常侍匆匆朝着青竹池的方向走了过来。
“陛下,”那名常侍凑到韩如山的耳边,小声道,“马将军入宫求见,说有要事启禀殿下,眼下正在殿外候着。”
“马束?”韩如山被人扰了雅兴,皱着眉不悦道,“朕正与诸位爱卿行飞花令,你让他候着吧。”
“是。”那常侍忙退出去了。
有人听到了那常侍的禀告,看热闹般搡了搡柳惊风:“哎,你那位好事的妹夫又来了。他这回又想闹什么事儿?”
柳惊风干笑两声,耸肩表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他一扭头,发现谢无尘也用戏谑的眼神看着他,只觉越发无奈。
马束此人出身于苏州马家,在当地算是小富之家,与江南的各大豪门氏族不可相提并论。他因精明能干,年纪轻轻就入朝做了官,原本官职并不高,也无甚出头的希望,但他相貌生得颇为英俊,又有颗向上攀附的心,几年来竭力结交权贵,渐渐也能出席一些贵胄子弟的宴席。
五年前,他走了时运,有幸结识了柳家的嫡女,也就是柳惊风的妹妹,被柳家女儿一眼相中,非要嫁他不可。柳父见其确实才干出众,也就同意了把女儿嫁给他,并在官场上对其大力扶持。
江南此地由于百年承平,久未经战乱,根基深厚的豪族世家早已尾大不掉。前朝时,江南各州府的官员每三四年调换一任,并且由朝廷任命,朝廷还可利用官场制衡当地豪强势力。可自从天下大乱,朝廷将权利下放,江南的豪强们便迅速勾结官员、把持了官场,并且废除了官员轮换的法制。
如此一来,江南的陈国便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从官场到军队,已完全被世族们把持。
那马束若非成了柳家的女婿,原本终其一生也未必有机会向上攀爬,他凭借妻族的势力出头后,倒也当真做出了几件大事。
前些年陶北还未篡权时,中原由广晋府尹刘平统治。刘平早早把目光盯上了富庶的江南,想要占据江南后便能获得大量财富。那江南的军队又岂是身经百战的中原军的对手?立刻被打得节节败退。眼看国土即将不保,马束主动请缨,奔赴边境,练兵固防,竟然还真让他挡住了中原军的攻势!
打那之后,看在他的功绩和柳家的支持上,韩如山将他封为了建武将军。
然而马束在世家子弟里并不受欢迎。一来他出身太低,为人又十分势利,靠着妻族荫蔽才有今日地位,难免为人耻笑;二来马束得势之前谦逊恭谨,得势后却日渐强势,常常与世家子弟们争锋,更加遭人厌恶。
就连韩如山也不大喜欢此人,然则看在柳家的面子上,再加上此人的确有可以用的地方,才将他忍下了。
今日卢清辉亦坐在众贵胄子弟之间。卢清辉乃是临安卢家出身,卢家也是江南的一大世家。因此陈国建立后,卢家在朝廷里也据有一席之地,有多年为官经历的卢清辉被任命为度支尚书,掌管劝课农桑、水利、救荒诸事。
卢清辉看着韩如山欲言又止,又望了望周遭那些满脸戏谑的贵胄子弟,最后微微摇头。他无声叹气,把想说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众子弟们都没搭理马束,直到飞花令行完了,众人闲了下来,才有人玩笑似的提了句:“陛下,建武将军还在外面候着呢。要不要请他也进来做首诗?”
韩如山想了想,道:“那就请他进来吧。”
不多时,宦官将马束带到了青竹池旁,马束看见韩如山与众世家子弟坐在一起,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头。
韩如山道:“朕与诸位爱卿正在行飞花令,马爱卿可有兴趣也来作诗一首?”
马束没有接茬,只道:“臣有要事与陛下相商。”
韩如山先是叹了口气,随后才道:“何事?爱卿说吧。”
韩如山没有要避开众人的意思,马束也没有。诸位世家子弟在此,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他心里很清楚,陈国真正的掌权者并不是韩如山,正是这些世家们。即便他能说动韩如山,韩如山也做不了这个主,最后他还是得与这些人相商。不如趁着众人都在,一起说了,还省了功夫。
于是马束开口道:“陛下,臣多日上奏,可臣的奏折却始终未得陛下批复。不知是何缘故?”
韩如山道:“爱卿指的是,你想暗中往淮河边境增兵的事?”
马束道:“正是。”
听了这话,边上有人发出了嗤笑声。
韩如山无奈道:“马爱卿,朕早就说过了,如今梁国形势垂危,我等应联粱抗蜀,以免蜀军坐大,威胁我国。你却要暗中往淮河边境增兵,觊觎徐州,此乃何意?”
马束道:“陛下!梁国形势垂危,我等联粱抗蜀,此诚良策,臣也鼎力支持。可万一梁国最终难逃灭国下场,我们提前做好布置,便可趁早占据徐州淮北之地啊!若能得淮北,我们北可望枣庄,西可入河南,退可守淮河,万一蜀军来袭,我们也在北方多了一道门户啊!”
众人对视了一眼。
一名子弟开口道:“马将军,你既然也知道我们打算与梁国联手,如今我们与梁国便是盟友。万一被梁国发现我们暗中觊觎他们的徐州,我们联粱的国策岂不就付之东流了?”
马束脸色不变,道:“我说了是暗中增兵,必须严加保密,不可被梁国探知消息。再者兵不厌诈,难道我们与梁国结盟,梁国就不会算计我们吗?”
另一名子弟不屑道:“淮北乃贫瘠之地,这些年多经战乱灾荒,流民盗匪横行。若我们真得了淮北,非但不能增加税收,每年还得从国库调拨大量钱粮去赈灾抚民。还要为戍边的军队花销大量军费。建武将军可算过这笔账?”
众人纷纷点头。
即使只隔了一道淮水,淮南人却常常瞧不起淮北人,只因淮南富,淮北穷。统治淮北,非但没有什么好处,还要另外花钱,这些子弟们当然不愿意。比起怕被陶北发现,这才是他们对淮北不感兴趣的真正原因——陈国的朝廷完全掌握在这些世家手里。国库充盈,就是世家富裕,谁又花自己的钱去养活别人?
“劳民伤财,实乃不智之举!”另一人出声赞声,又转向卢清辉问道,“卢尚书,你说是不是?”
他之所以向卢清辉寻求支持,只因卢清辉乃是度支尚书,正是打理国库的。他以为卢清辉必定会支持他。
然而卢清辉没有作声,神情麻木。
边上有一人暗中顶了顶询问卢清辉的那家伙,给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问错人了——前两年,卢清辉早就提出过他们不该偏安江南,一味防守,而该努力练兵,主动出击淮北、长沙等地,结果被众人驳回了,他也就没再提过这茬了。
马束反驳道:“可徐州乃军事重地,即便有所花费,可能保江南长治久安,难道这花费不值吗?”
一人嗤道:“得了徐州就能长治久安?马将军,你虽打了几场胜仗,也为免太过自大了吧?想要长治久安,只有令天下三足鼎立,梁国与蜀国相互制衡,这才是良策!我们若不鼎力支持梁国,一旦梁国被灭,你仅凭一个徐州就能挡住蜀军的铁骑?”
马束地看着那人,不由觉得这段说辞十分荒唐:敢情你也知道我们的军队太弱,不是蜀军的对手?那不加紧练兵,却把希望寄托在别国的身上?
可忽然间,他望着周遭那些冷漠的、不屑的面庞,彻悟了一个从前他没有想明白的道理:原先他以为这些世家子弟抗拒向外出兵,只是舍不得国库的支出。可除去钱财的缘故,原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
——这些世家在江南权势滔天,可出了江南,他们就无这般势力了。早些年他们与中原的豪强权贵通婚,倒也将手伸了出去,可随着中原的大乱,他们伸出去的手早被斩断了。一旦国土越大,各地搀和进来的势力也就越大。也就是说,统辖的地方越多,他们这些人的权势只会越小!
因此他们只想在江南作威作福,哪有心思去管外面的天下?
就在马束彻悟之际,一名早已与他不对付的子弟站了起来,冷冷道:“马将军,你一力主战,根本不顾劳民伤财。我看你真是用心不良!你到底是觊觎徐州,还是妄图贪墨军费?!”
毫无疑问,作为武将,若战事越多,他所得军费也就越多,手中权柄也就越大。
面对这样的指责,马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275、第二百七十五章
马束当然知道这些世家子弟并不喜欢他。马家虽也是小富之家, 可是和这些世家比起来, 完全就是寒门。而陈国的朝廷之中, 寒门子弟能做到高位的几乎屈指可数。这些贵胄子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