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玄天教没有花费多少力气,便坐拥玄天庙大大小小数十座。加上此地信徒众多,前段时日各间寺庙的香火十分旺盛, 更胜过昔日的原庙和原观。

可如今, 随着延州城的失守、延州军的来袭, 城里的气氛也变得日益紧张起来。百姓们开始害怕自己会被卷入战火之中, 不免整日忧心惶惶。按说这时候更是庙宇被前来祈祷的人们踏破门槛的时候, 可恰恰相反,各间玄天庙里往来的香客越来越少,香火也越烧越稀薄了……

……

……

一间庙附近,两名妇人正拉拉扯扯, 纠缠不休。

“我还是不去了,”穿紫色袄子的妇人名叫花娘, 她小力掰扯着另一名穿绿色袄子的妇人的手,“那玄天庙每进去一次,都得花不少钱。进门先交几十文, 请炷香要花一百文,请张符又要好几百文。这钱省下,家里都够吃半个多月了……”

着绿袄子的妇人名叫月娥,她恨铁不成钢道:“你这病大夫都说医不好,若不请神仙保佑,你还能活过几时?这钱便不花,也是省给你那汉子娶继室用的!你省这钱做什么!况且请了治病符,再请一道发财符,过不多久,钱不又都回来了么!”

几个月前,花娘患上了怪病,隔三差五便发一阵烧,身子日益憔悴。看了几个大夫,大夫都治她不好,她那丈夫也不大管她了。月娥乃是花娘的同胞姐姐,也是玄天教笃实的信徒。她得知了妹妹的事,心焦不已,趁着妹妹今日精神还过得去,能够下床走动,便硬将她拉来玄天庙里求神。

“好姐姐,我知道你心疼我。”花娘无奈道,“可不瞒你说,我一则的确是心疼钱,二则……其实我……信不过……”她压低了声音,朝那座玄天庙努了努嘴,“我信不过那里头供着的那位……”

月娥一惊,也同样放低了声儿,紧张地问道:“你是说,你不相信师君的神通?”

花娘点了点头,悄声道:“是。我近日虽在家里养病,可外间的事儿也听了不少。听说延州被朱府尹和谢将军攻破了,邢州和相州被河北府收服了,慈州祭酒卷了信徒们的供奉跑了。张师君若真是神仙下凡,又怎会弄的这般狼狈?若他是装神弄鬼也就罢了,只怕他真是黄鼠狼成精,非但不能保佑我们,却要平白害了我们的性命……”

这姐妹俩原先都是信玄天教的,只是月娥一向笃信,花娘则是将信将疑,秉持着拜拜也不吃亏的念头。

可最近城内的传言越来越多,怀疑玄天教的人也越来越多。张玄已不再只是暗中打压了,而采取了严苛手段。敢在城内传对玄天教不利的话的,一旦抓到,当场处决,绝不宽限!这也是为什么眼下姐妹两个只敢悄声谈论的缘故。

张玄也派了人在城里宣传各种对他有利的说辞,可不管玄天教众怎么围追堵截,怎么信口雌黄,民众悠悠之口又怎么堵得住?不利的消息还是很快在城内传开了,连花娘这样足不出户的都听说了。

花娘道:“姐姐,我听说那位张师君如今都开始出售仙位了,把家财全交给他,就能位列仙班。这人世间皇帝卖官,能教贪官污吏横行,世间大乱;天上的神仙鬻卖仙爵,就不把仙界也搅得一团浑浊么?即便他是真的大罗金仙,那样的仙界不去也罢了!”

花娘虽已改弦更张,她的姐姐月娥却仍然执迷不悟。月娘忙不迭澄清道:“这是因为师君慈悲,愿意救济世人,才给了世人升仙的机会。至于那相州、邢州的事,教派不是早派人一再澄清了么?都是有恶人在造谣生事罢了!“

又道:“旁的先不提。你忘了么?早几个月,我也大病一场,就是求来师君的符后我的病才痊愈了!师君的法力我亲身体会过,绝不会有错的!”

几个月前,月娥确实病了一场,庸医使坏了药,没把她治好,反害她病情加重。她当时慌得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结果请了玄天教的神符放在枕头底下,养了几日,病竟然好了!打那以后,她便坚信张玄就是活神仙,玄天教的好话她句句都信,坏话她一句不听。

姐妹俩互相都觉得对方受了蒙骗,却又互相都说不通对方。

月娥坚持道:“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我可是和那黑马王做过同样的梦,都梦见天上的神仙对我说,只要我好好供奉师君,师君就能保佑我心想事成。你快去庙里拜了,准也能把你的病医好!等你好了,你便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她拖着花娘要进庙:“走!你若是舍不得钱,姐姐替你出了,总之治好你的病最要紧!”

花娘欲哭无泪。她知道姐姐家中也很困难,吃了那些职事的哄骗,姐姐把家中的余粮余钱几乎全上交给玄天教了。可是她本就是病躯,哪里挣扎得过姐姐?转瞬就被月娥拖到了庙门口。

却见庙门口竟然停留了不少人,姐妹俩都有些吃惊。即便月娥也不得不承认,近来玄天教的香火少了许多,寺庙冷冷清清,门可罗雀。难不成又回春了?

月娥一喜,忙拉着妹妹过去。

然而再走近些,发现竟是几名僧人和路人正在争吵。

一名僧人揪着一名路人的衣襟,恶狠狠道:“这间庙是师君施过法的,你已经沾了师君的仙气,还想不给钱吗?快把钱拿出来!”

那路人面红耳赤地挣扎:“我连庙门也没进,不过从此间路过而已,你凭什么收我钱?”

这玄天教的庙与其他教派的寺庙道观不同,不光是请香求符要钱,就连进庙门都要先交一笔名叫“见福”的钱。因为张玄宣称所有的玄天教的寺庙都被他的仙法笼罩,只要一进庙门,就能沾染福气。他这番说辞,竟倒哄得一些虔诚的信徒连家都不回,成天成夜待在庙里,喝仙风,晒仙阳,想借此平地飞升。

僧人道:“我管你进没进庙门!反正你从庙门口过了,福气已经沾在你身上了!你若不肯拿钱,倒把福气退回来先!”

那路人又好气又好笑:“怎么退回去?有本事,你自己吸回去便是!当谁稀罕么!”

其他几个路人也都是同样缘由被僧人拦下来的,僧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缠着过路人不拿钱不许走。

有人为了少惹麻烦,也懒得争了,从袖中摸出二十文钱塞给僧人:“行行行,钱给你行了吧!老子走了!”

然而他刚走一步,又被僧人一把拽住了:“二十文?不够!这‘见福’早涨到两百文了!你还差一百八十文,快快把钱交来!”

“两百文?!”路人惊了。这玄天寺从前的见福钱确实曾是二十文,一眨眼,竟然翻了十倍?!

也有人恼火道:“你们这是拦路抢劫啊!这算哪门子神仙?这真是黄鼠狼成精了吧!”

黄鼠狼三个字是汾阳城里的忌讳,那人竟敢这样大声说出来,僧人们立刻急了,扑上来按住他就要打:“你这贼人,竟敢污蔑师君!你定是恶徒派来的细作!”

这出闹剧把月娥和花娘二人都看傻了,竟愣在原地忘记要跑。

如今这些玄天教众确实已在做拦路抢劫的勾当了,不过这倒不是张玄的命令。张玄下的命令无非是卖仙位、把见福钱提到一百文等。而且关于玄天教总会即将撤出汾阳去往别地目前也还是个机密,只有最高等的一群职事知道,底下这些僧人是全然不知的。

但是张玄接二连三颁布的这些吃相极为难看的教策,使得这些最底下办事的人也有所觉察。正所谓上行下效,历来皇帝奢靡纵欲,官员便会贪腐受贿,吏员则会穷凶极恶地盘剥百姓。在玄天教里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些僧人也已察觉到事态不妙,也开始趁着最后的时机为自己敛财。张玄下了一分的命令,他们便要做到十分。

众人正争吵扭打间,忽然一名男子手持棍棒冲了过来,见了僧人便砸:“混帐、畜生!你们骗得我好苦!我儿子死了,我要你们这些畜生拿命来偿!”

僧人们猝不及防,转眼被他用棍子打翻了好几个。一些正被纠缠的路人因此脱了身,连忙逃走。

那男子一面持棍打着僧人,一面愤怒地喊道:“我一向笃信玄天教。前月我儿患了重病,就是你们这些僧人哄我!说我只要诚心,师君便能叫我心想事成!我向师君供奉多少钱财,便表示我有几分诚意!我信了你们的胡话,把家里砸锅卖铁,能卖的全卖了!如今我家徒四壁,什么都没了!”

说到此处,他双眼发红,愈发哽咽:“钱没了就没了,可昨天晚上,我儿也……也……一命呜呼……全赖你们这些畜生!!”

月娥花娘听得这男子之言,都惊呆了。

路上还有些刚经过和没逃开的人,听完了这男子的话,瞬间炸开了。

若搁在几个月前,玄天教最鼎盛时,这男子在玄天庙前这般闹事,只怕路上的行人见了,没默默走开的,都要冲上去打骂他,怪他自己不够虔诚,却赖师君不显神威。甚至于,这男子自己死了儿子,也会疑心是自己诚心不足之错,而不敢怪到玄天教的头上。

可这几月,玄天教的声势愈发衰微,如今又这样穷凶极恶地敛财,已把人心都败光了。

人们顿时同情起那些被拦下的路人和那些男子来,纷纷上前指责质疑:“张玄到底是不是真神仙?是的话,他儿子怎么会死了?”

“既然是神仙,为什么要贪人间的钱财?”

“张玄要是真有法力,他怎么不做法把敌人都赶走?!”

“骗子!!这一年多来我被你们骗走了多少钱!!快把钱还来!!”

“还钱!还钱!还钱!!!”

那些僧人原本占了上风,可围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几乎把庙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僧人们慌了神,有几个在外抵挡,有几个逃回庙里去了。

那月娥和花娘两姐妹早被这出变故吓傻了,月娥也不再坚持进庙请符,却又满心糊涂,想看看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究竟是那男子造谣生事,还是玄天教果真在行骗?因此姐妹两个互相搀扶着在人群外围又看了片刻热闹。

忽然间,那庙门口传来几声惨叫。堵在庙门口的人群呼啦一下如流水般散开,月娥与花娘二人因站得不够远,被人群冲撞的险些摔倒。

待两人好容易站稳,看清庙门口的情形,又吓得差点厥过去:庙里冲出来一群持刀的僧人,竟开始追砍抗议的人群了!地上已有几人被砍倒,鲜血淌了一地。

姐妹两个哪还敢再多看一眼?也跟着人群逃了起来,生怕跑得慢了,就变成刀下冤魂,那倒彻底不用再为治病发愁了。

跑到半路时,花娘扭头看了姐姐一眼。只见来时还无比固执的姐姐已经满面是泪,嘴里还失魂落魄地念叨着:“他是妖怪……是妖怪啊……”

这汾阳城,转眼已从神佑之地变作人间炼狱了……

235、第二百三十五章

这汾阳城内的消息, 并没有立刻传进黑马军的耳朵里——从前段时日起, 张玄便开始不再放黑马军进入城内, 因为他不想让黑马军了解城内的情况, 也不想让黑马军知道他已有了放弃汾阳的打算——然而和城内的百姓一样, 黑马军对玄天教的怀疑也在与日俱增。

营帐中,魏變坐在上首,他手下的数名军官坐成一圈。

“哥哥,听说那玄天教在邢州、相州的分教已被河北府端了,慈州的祭酒卷钱跑了。我看他们是要完蛋了吧?”

“我原以为那玄天教的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怎么这就快没钱了?哥哥,他们该不会赖我们的账吧?”

“早知道前段时日, 他们打算背约的时候, 我们就该走了!要是到了月底, 他们发不出咱们这月的银子, 咱们可不是替他们白守了一个月么?”

近日不断他们听到不利于玄天教的消息, 就连魏變都有点后悔,确实她应该在当初要改约的时候就带兵回幽州去了,那时他至少占住了理。可现在新约已经达成,他再一走了之, 未免坏了道义。可若他不走,他们隔三差五要应对延州军的骚扰, 损失虽不大,心却累得很,士气也被日益消磨。

现在全军上下都在担心玄天教会不会赖他们的账, 众人虽不敢当面质疑魏變,但魏變也知道暗地里自己颇落了些埋怨。

眼下也只能先等到捱过了这个月,一旦那玄天教敢赖账,或是又要改约,他便立刻带兵走了,哪再管那些骗子死活。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有亲兵冲了进来:“大王,大王!延州军又来了!”

帐内众人听了这消息,顿时倒牙的倒牙,叹气的叹气:“唉!催命的又来了!”

这延州军就跟晨定昏省似的,有时三天来一回,有时五天来一回,有时隔天就来一回,来了把他们刚修好的拒马工事给破坏了,扭头就又回去了,害得他们每两天都要重修一次工事。

他们想索性换个不容易被破坏工事的阵地守,那张玄又不同意,非要他们守住这道关,生怕延州军占了这道关,把各地来给他送钱粮的队伍的路都给截住了。

军官们接二连三出了营帐,往集结的地方赶,准备指挥军队前去抵抗来袭的敌军。这本该是一件火烧眉毛的事,可众人的脚步却都不急——一来他们阵地上有工事阻拦,把那延州军挡上一阵没有问题;二来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反正延州军也不会真打,过来耍个花枪就会回去的。

“这日子过得也忒憋屈了。”在前去点兵的路上,几名军官互相交谈着,“你们说那延州军什么时候来打一场真的?老子现在就想痛痛快快打他妈一场!”

“那还是别了吧,怎么说咱的小命比较重要。”

“可是我这心里烦啊……”

“心里烦你就自己找人打架去,别拖咱们下水!”

“嘁,要真有那一天,你们想跑能跑得掉么?”

众人开着玩笑,到了营地,士卒们居然还没集结完——敌袭的号角分明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但士兵们也都习惯了延州军的小打小闹,觉得去早了去迟了没什么差别,甚至不去也无所谓。本来他们这些收钱办事的,和延州军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加上得的钱少了,他们愈发缺了激励。

魏變也跟到营地,看到营地上士卒稀稀拉拉的,顿时不悦皱眉。也不知怎么的,他今天胸口发闷,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忙扭头向传令兵下令道:“去催他们快点!先列好阵的营先出去!别等了!”

传令兵忙传令下去,一群士卒拿着铜锣跑向一个个军帐鸣锣催促。

有几营率先列好阵型,出发前去迎战,忽然,一名阵前的守备兵屁滚尿流地跑进营地,直奔魏變而来:“大王!!大王!!不好了!!守不住了!!!”

魏變一惊。揪住那报信人的衣襟,质问道:“什么叫守不住了?怎么回事?!”

由于有防御工事,全军不会整天守在阵地上,而是由各营交替守备,这样其余士兵不在轮岗的时候便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等敌人来袭时,守备营回来报信,大军出战,便能将敌人的进攻击退。

今日他们集结时固然慢了些,可不管怎么说,外面有牢固的工事,除非敌人长了翅膀会飞,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快突破防线?!

那士卒惶恐道:“敌人用马车推了一堆尖木来,也不知怎么的,被他们一冲撞,我们的工事就全撞坏了!敌军一下就冲进来了,大军又没到,守备营的人马根本挡不住啊!”

魏變却不知,手下的士卒们修筑工事时,也想着反正这工事马上就会被破坏,改天又要重修,于是修得愈发懒怠随性了。

哪曾想,兵不厌诈,敌人等的就是这一天!

魏變心头咯噔一下,霎时间头脑竟然一片空白。

现在,该怎么办?

……

……

营地外。

本该密不透风的拒马工事此刻早已被撞得七零八落,准备不足的守备营勉强抵挡了一阵后,便被锐不可当的延州军撕开几道缺口。阵型被破,守备军彻底失去斗志,开始慌不择路地四处逃散。

大部分的守备军选择了扭头往营地的方向跑,然而他们刚跑到一半,就遇到了匆忙赶来的援军。

援军看到守备军已经溃散,顿时也慌了。他们出来时尚有不少人还没到位,只是接到主将紧急出援的命令,这才硬着头皮赶赴战场。可哪想他们连阵前都还没到,阵地已经失守了!

带队的军官见了这情形,顿时也不知所措,不知该下令继续冲锋还是赶紧后撤。

就在这犹豫的眨眼功夫里,延州军已杀到他们眼前了。

“冲啊!!!”

延州军气势如虹,骑兵率先破阵,转瞬就冲进人群里,把阵型本就不够紧密的黑马军阵撕成两半。此刻黑马军的军官已冷静下来,连忙指挥士兵重新聚阵,想把冲的最快的骑兵吞入腹中。

可还没等他们补上阵型的缺口,后方延州军的矛兵与战车又已杀到,转瞬将黑马军的大阵彻底冲得七零八落,连连后退。

黑马军的军官们焦头烂额地指挥士卒跑动,想要摆出可以招架的阵型,可还没等士卒们到达军官指定的位置。延州军的步兵又已杀到。庞大的步兵转眼将散落的黑马军裹挟起来,绞肉一般吞噬入腹……

谢无疾立于高地上,垂眼看着下方的局势。他身旁的午聪和传令兵们已是满面喜色——战局已经明朗,他们大获全胜了!

从一开始,谢无疾带兵频频进攻黑马军的阵地,既有离间玄天教与黑马军的意思,也有麻痹敌军的意思。他很好地掌控着每一次进攻的节奏,既起到了骚扰的效果,又不给黑马军太大的压迫感,使黑马军逐渐认为,延州军是不会真正攻打他们的,即使攻打他们,也没有那么可怕。

或许魏變没有被麻痹,但是大多的士卒在一次次的重复劳作中,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散漫,越来越无所谓。而谢无疾却一次又一次记下敌军出战的时间、自己的部下破坏工事的时间。直到他清楚地明白——时机到了!

下方,失去了战斗能力的黑马军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后方也响起了急促的号声,通知大军立刻撤退。仍陷在阵中的士兵们发出了绝望的喊声,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被放弃了。而还没有被围住的士卒们开始没命地掉头逃窜……

站在谢无疾身边的传令兵问道:“将军,要追么?”

望着那些狼狈逃窜的身影,谢无疾略一思索,道:“不追。收兵!立刻前往汾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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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玄天寺内,数名职事正聚在一起议事,奇怪的是,张玄却不在场。

众人所议之事乃是最近收上来的钱财。自从他们大刀阔斧地推出种种敛财手段,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只在汾阳城内,就收到了四万多贯钱!

然而,这些职事们却对眼下的结果并不满意。

钱虽是收上来了,但最近城里的百姓却开始频频闹事,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前两天闹得最狠的一次,老百姓竟然放火烧掉了一座玄天教,还有几百个愤怒的人差点冲进他们所在的大玄天寺来!

虽说每次百姓闹事都被镇压下去了,但城里的形势越来越紧张,这些职事们每回离寺身边都要带上一群护卫,就怕自己被激愤的人群打杀了。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深受百姓崇拜,短时间内,形势却骤然倒转了。

除却这一点外,就连收上来的钱款数量也让职事们不满意。按说几万贯钱绝不少了,但是他们也听说了,他们定下的种种收钱的名目,底下的人手在办事时,竟会成倍地收缴!却只按既定的数目交上来!也就是说,余下的钱都被那些爪牙自己私吞了!

职事们恨的兵不是爪牙横行霸道,欺压乡里,而是恨爪牙贪婪无度,占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利益。

可虽说如此,那些爪牙,他们却又不能不用。不用爪牙,难不成他们亲自出去挨家挨户地讨钱么?

于是今日众职事们聚在一处,便是为了商讨,如何能教爪牙老实收敛,将更多的钱缴上来。

这是一桩十分要紧的大事,即便众人能商讨出个子丑寅卯来,可张玄不在,便没人能说了算。因此众人在殿上等得有些不耐烦,不禁议论起来。

“再去催请师君!”一名职事向殿外的小厮吩咐道,“就说事情要紧,请师君暂忍不适,务必来一趟。”

小厮道了声是,忙去了。

这些职事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再见过张玄了。早上他们来给张玄请安,却听僧人说张玄身体不适,还在休息。然而这都快下午了,张玄还是没有露面,只怕是真病倒了。

“师君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生病?”一名职事忍不住小声抱怨,“眼下事情那么多,外面的蠢驴闹个不停,底下的猪狗又不老实。他倒好,这时候躺着不起来。”

又一人打趣笑道:“怕是昨晚延州军出现在他的梦里,把他给吓得彻夜难眠。是以白天还要再补一觉。”

几人听了这话暗暗发笑,但毕竟事关张玄,他们也不敢说得太过,只玩笑了两句就过去了。

他们之所以调侃张玄胆小,是因为早在谢无疾和朱瑙刚占领延州之后,张玄就提议过让众人放弃汾阳,向东迁徙,躲避延州军与蜀军的锋芒。可这些跟随他的职事大都是太原本地人,祖籍与亲眷都在此处,捞来的钱财也用在此地购宅置田、娶妻纳妾了,哪里舍得走?张玄劝说众人不动,这才从幽州请来了黑马军。

而打一个月多前,玄天教的钱粮开始吃紧,张玄又提出离开汾阳,这回众人倒是都同意了,也发现汾阳是真的久留不得了。但之所以众人至今还未迁徙,仍是家产不便转移、众人又怀着侥幸之心的缘故。

这玄天教的高等职事们如今各个都是巨富,便撇下土地宅邸不提,家中的辎重与新收的娇妻美眷和买来的仆从奴隶的数量也都不可小觑。若是要转移,几百大车辎重运出去,是生怕路上不被人劫么?因此便运送也得分批运,而运到什么地方安全也得花不少时间找寻。

更重要的是,眼看着秋收时节快到了,众人都想等田里的粮食收了,并辎重一块运走。不然这长足了的大好良田留给其他人岂不可惜?

这一个月里,张玄催促了数次,众人始终推三阻四。实则也是他们心怀侥幸之故。延州军和黑马军已经在外僵持了两三个月了,那黑马军派人来报信的时候,多少也需要吹嘘一下自己的战绩,因此,谢无疾骚扰式的攻击被他们说成是认真的进攻,又说他们三番四次抵挡下来,让延州军寸步难进。这不免就让玄天教的职事们觉得延州军也没那么了不起,黑马军收了那么多银两,一定能够帮他们挡下敌军。

就算就算,黑马军挡不住延州军,可人家延州军明摆着不着急进攻啊!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左右不急在粮食收成的这两个月吧?

是以,众职事们非但拖拖拉拉不肯走,张玄催他们催得多了,众人反倒觉得张玄小题大做,过于胆小了。

众人又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张玄来,正要再派人去催请,先前派出去的小厮终于回来了,却仍是独身一人,神色茫然。

众人忙问道:“师君呢?”

那小厮道:“我方才到了师君的寝殿,守殿的僧人说师君身体不适,下令不见任何人。我再三央求,说诸公有要事请师君相商,拖延不得,总算磨得那几个僧人放我进去。可进殿之后,殿里却空无一人,师君不知去了何处。我问那些僧人,僧人竟也不知。”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张玄不见了?他能去哪儿啊?

还没想到要去何处找人,众人隐约听见外面闹哄哄的,似乎有很多人在跑动,又有很多人在喊叫。

“那是什么声响?”一人率先问道,“你们听见了没?”

“听见了……”另一人烦躁地啧了一声,“不会是又有人在寺外闹事吧?”

“他娘的,又来了!”一人没好气地拍了下桌子。

他们都认为是城中的百姓又开始闹事了,也不知手下那些猪狗是吃什么饭的长大的,总等到百姓聚集起来了才发现事情不妙。

一人走到殿外,冲外面的人吩咐道:“快召集玄护军,去寺外把闹事的人都抓起来,绝不能让他们再闯进寺里来。”

“是。”手下领命便出去了。

众人回到殿里,继续商讨张玄去了哪里,接下来该怎么办。

又过不多时,殿门口忽然传来奔跑声,几人扭头一看,却是他们方才派出去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进来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让你去叫玄护军吗?”方才下令的人皱着眉头斥责道,“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那小厮面无人色,两股战战,牙关打颤:“寺寺寺、寺外已已被被、被延州军包包围了!!”

众人霎时惊住了,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又或是小厮情急之下说错了话。是延州军?不是城里的老百姓?

那延州军是会钻地术,还是插了翅膀会飞?黑马军呢?城门呢?守军呢?玄护军呢?延州军还能越过这么多道关直接把寺庙围了?怕不是开玩笑吧……

236、第二百三十六章

将大玄天寺里外三层围起来的, 的确就是延州军。至于他们是怎么进城的?又是怎么这么快就包围了大玄天寺?众职事们缘何毫不知情?

这话便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了。

半个时辰前, 击溃了黑马军后的谢无疾知道, 一旦黑马军败走的消息传入汾阳城, 玄天教众很可能会立刻出逃。于是他一面派人去知会朱瑙, 一名命士卒们取了攻城器械,一路直奔汾阳城去了。

到了城下,那汾阳城门果然是紧闭的,城墙上有些守军正在站岗。谢无疾也不叫阵,直接下令强攻!

守城的士卒从远远地看到大军冲过来就已经慌了,等延州军的士卒们扛着冲门的圆木和云梯跑到城下了,守城的士卒居然不是去拿□□和松油来防御, 而是一窝蜂跑了!

守城卒这一跑, 延州兵们更加快了撞门登门的速度。结果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又发生了——还没等延州兵爬上城楼、撞开城门, 城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城里有老百姓开门迎出来了!

于是爬到半道上的延州兵又赶紧从云梯上下来, 冲进城内。

至于这城门被破了, 延州军已经进城了,为什么大玄天寺里那些玄天教的职事们却全然不知道,还在那里讨论该如何敛财?

那是因为,延州军一进城, 玄天教的爪牙们就自顾自地逃命去了。谁有那功夫不顾自己的安危,还去寺里给别人通风报信?

于是乎, 大军一路畅通无阻,被城中的百姓们领到了大玄天寺门口,把寺庙团团围住后, 寺里的大职事们还做着发财美梦呢!

……

一炷香的时间后,谢无疾正在大玄天寺外等着,只见远远一支骑兵驰来,最前面的骑着枣红色大马的,赫然是朱瑙。

朱瑙驰到寺前,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是收到了谢无疾的消息后才赶来的。他问道:“人抓到了么?”

谢无疾待要回答,延州兵们压着一群身着华服、面色灰败的人从寺里走了出来——便是那些玄天教的大职事们了。

谢无疾目光将众人扫视了一圈,冷冷道:“谁是张玄?”

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押解他们的延州兵纷纷拔刀,怒斥道:“问你们话呢!老实回答!”

众人被架在脖子上的刀吓得不轻,七嘴八舌地答起来:“明公,我不知道啊!”“从昨天晚上就没见过他了……”“师君……不是不是,张玄那猪狗不如的畜生定是畏罪潜逃了!明公在上,我等皆是受了他的蛊惑,明公务必将那厮捉拿回来,严惩不贷啊!”

朱瑙和谢无疾诧异地对视了一眼。他们试图辨别这些大职事们说的是真的还是故意遮掩张玄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