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因为朱瑾渊自己的情绪失控,而朱谨深完全没有惯着他的意思,这一场送别就这么以被送别人怒气冲冲地登车草草结束了。
朱谨深倒是说话算话的,回来后真的跟皇帝提了。
皇帝听了,表情很和缓,道:“你有这个心,是最好了,朕岂有不同意的,只是朝臣要啰嗦些。”
若论不放心朱谨治,皇帝才是第一个,朱谨治人纯挚是纯挚,但长到如今没独立理过一件事,离了皇帝的威慑,他周围的人想摆弄他太容易了。
豫王妃是特意往高了挑的,管管后院没问题,但去封地后要连外面一摊子事都挑起来,终究还是有些勉强,若是沐家那个战场上都能杀出几个来回的泼丫头,也许还差不多——
皇帝收回了瞬间放飞的思绪,心内觉得安慰起来。
他再不放心,多留朱谨治的话不能由他口里说出来,朱谨治再傻,他是嫡长,把他留在京里,有些多心的朝臣就难免要生些猜测,而由朱谨深提出来,那是太子自己友爱兄长,事情就单纯得多了。
“啰嗦就啰嗦罢,”朱谨深很平常地道,“也不多这一桩事。”
皇帝忍不住要笑,伸手点他:“朕看你是债多了不愁!好了,去罢,忙你的去,把宁宁多抱来陪朕便是了。”
朱谨深告退了,皇帝表情渐渐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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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瑾渊走了,朱瑾洵暂还没走,但皇帝已经下令给他在京畿地区选起秀来,看来就藩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这时候自然地有人提起朱谨治的事来。
皇帝不出声,朱谨深出头表示了长兄不走,多留几年再说。
果然是在朝堂中激起一轮反对。
沈首辅心累死了,藩王离京远赴封地也是祖制,怎么新太子桩桩件件都爱跟祖制对着干,选妃还罢了,豫王就藩明明是对他有利的事,他也要反着来,就没有一件让人省心的。
这时候朱谨深选妃的风声也出去了,像块巨石投掷入海,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朝堂上吵得几乎翻了个个儿。
反对完朱谨治留京,再反对立王女为太子妃,反对完立王女为太子妃,再反对朱谨治留京——朝臣们简直忙不过来,恨不得人人多长一张嘴,把朱谨深吵聋了才好。
皇帝静养在乾清宫中,一个朝臣都不见,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只于朱谨深去请安时调侃般地问他:“如何,撑得住吗?”
“聒噪几句而已,有什么撑不住。”
朱谨深淡然道,他是真不为此动容,他从小就长于别人的口舌中,沈皇后总在暗戳戳败坏他的名声,说他欺压朱谨治之类,他不耐烦起来,能自己带头往外宣扬,索性成全沈皇后个彻底。
现在受朝臣几句反对,那是寻常事,各有各的立场罢了,朝臣没有永远拥护他的义务,而他想要的,会自己努力去得到,也并不需要谁的刻意成全。
朱谨深不管朝臣们的吵嚷,但正事是不许他们耽误的,郝连英韦启峰的招供陆续全了,对他们及其招供出来的党羽等的处置随流程正常走着,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刑部的最终判决递进了乾清宫,皇帝只是随便翻了翻,就丢还给朱谨深:“这些小事,还拿来叫朕操心?你看着办就是了。”
一片忙碌的乱糟糟里,饱受期待的李百草终于到了。
沐元瑜忙找着他去问一问滇宁王的情形。
她差不多也该走了,去换她的“妹妹”回来,皇帝已经默许了他们的改头换面之策,那就可以实行起来了,只是出了皇帝被刺杀的事,她才多耽误了一阵子。
“世子该去了。”李百草只是给了她这么一句。
以李百草的一贯言谈作风,这么告诉她,其实算是照顾她的心情了。
“……我知道了。”
虽然做了这么长足的心理准备,但知道这一天真的近了,沐元瑜的心情仍是低落下来。
李百草进去乾清宫给皇帝看病去了,她想去找朱谨深跟他辞行,但转念一想,朱谨深知道了李百草到来的消息,肯定是会过来的,便也不去了,把宁宁抱到角落里跟他抓紧时间亲热一会儿。
她这回回去,肯定是不能带着宁宁的了,就算皇帝肯放,这么小个团子来回千里万里地奔波,她也不敢再来一回,要是染个病,哭都晚了。
“宁宁乖,娘很快就回来,你先跟爹在一起。”沐元瑜小小声地哄着他。
宁宁不懂事,只觉得叫她抱着很开心,咯咯笑着。
“小猪儿,你可不要哭呀,娘真的很快就回来的——”
沐元瑜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正起劲地跟他保证着,里间传来一阵喧哗。
她一怔,抱着宁宁站起来往里张望,李百草进去前皇帝还跟宁宁玩得好好的,不至于神医一诊治,反而诊治坏了吧?
坏是没有坏,但想好,也是不能了。
李百草给出的诊断核心就两个字:静养。
不能静养,还要操心,什么都白搭。
皇帝先前不听他的医嘱,加上出了点意外,已经从头疼恶化到头风了,持续再恶化下去,性命都可能被危及。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朱谨深曾举过的那个操莽例子,其中的“操”就是杀掉神医华佗以后,头风恶化而至不治的。
皇帝对此似乎已经有了数,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身边人又是哀伤,又是求着李百草再想想办法,方发出了些动静。
李百草带着两分无奈地笑了笑:“若有办法,难道老头子还会藏私吗?老头子自己的寿数都不过这两年的事了,命有注定,人力不能穷尽,能怎么样呢。”
不过李百草也不是白来的,他考虑过后,给皇帝施了一回新的针灸,皇帝多少觉得轻松了一些。
而后他就让召内阁及九卿重臣来。
朱谨深此时匆匆赶来了,皇帝却暂不见他,他就在外面跟沐元瑜小声说着话。
“嗯,你去罢,宁宁我会照顾好的,白天他就跟着皇爷,晚上我带着睡,你不用担心。”
再好的乳母丫头围绕也比不得孩子放在亲爹眼皮子底下照顾,沐元瑜方安了点心:“好,殿下,他要找我,你就跟他说我尽快回来,多说几遍,可别凶他呀。”
“胡想什么,我几时会凶他。”
“我怕殿下事太多,忙的时候宁宁又闹了么。”
朱谨深想说什么事也不及宁宁重要,怎么都不会凶他,话到嘴边又缩了回来,改口道:“你要是害怕,那你就早些回来。”
“唉,看我父王了,我从前跟他不对付,这会儿又挺舍不得的——”
他们在外面说着,里头也没闲着,朝臣们已有好一阵没见到皇帝了,开始沈首辅还能见着,后来皇帝嫌他一来就唠叨不能立王女为妃的事,隔没两天又要撵朱谨治走,皇帝听得嫌烦,索性连他也不见了。
这一回朝臣们终于得到了觐见圣颜的机会,那是把攒了满肚子的话全倒了出来,七嘴八舌,告朱谨深的状告得简直停不下来。
这所有的谏言,综合起来就一句话:朱谨深不遵祖制,太乱来了!太乱来了!
皇帝听了半晌,轻飘飘地道:“他不守规矩,你们就谏他去么,这么多人,拧不过他一个?”
大臣们哑然片刻:“……”
真的拧不过啊!拧得过还用告到皇帝面前来吗?
不论说什么,朱谨深都听,他也不怎么训人,但听完了,还是照他的一套来,一时提起这件事要办,一时说起那件事要办,大臣们不知不觉就被打乱了节奏,而要是坚持住自己,不听他的不办,那可倒过来给他逮着了话柄——怎么,你谏言太子的太子听了,太子安排你的正事你不干?那下回太子凭什么听你的?
虽然这个所谓的听存在着“听你说话”和“听你的话”间的巨大差别,但好歹都是听,朝臣们不敢真把这条交流的渠道都断了。
皇帝又问:“你们告到朕面前来,是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当然是想皇帝管管。
皇帝痛快地表示:“朕不想管。”
重臣们:“……”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重臣们齐齐噎住的脸色,再接再厉地向他们抛出了一块比他们要有个王女太子妃还大的巨石,道:“二郎的立储典仪还没有办,朕看,就不用办了。”
最前列的沈首辅失声道:“皇上——”
这是怎么个意思?
他很对朱谨深头痛,但不表示他想换太子啊!
重臣们也面面相觑,告状告出这个结果来,亦是众人始料未及跟不想接受之事,朱谨深的能力跟他的毛病一样突出,重臣们谋求的是磨合,说要就此把他换掉,那可是太严重了。
国之储君,是随便就换的吗?
“直接准备禅位大典吧。”
皇帝大喘气般地吐出了下一句。
……
重臣们在好一会的空白般的震惊之后,齐齐震动,下饺子般跪了一地:“皇上——”
皇帝靠在床头,只是笑了笑。
他心里有一些失落,更有许多释然与放松。
这个想法他已经考虑好一阵子了,起初是隐隐的一个念头,朱谨深留下朱谨治的举动让这个念头成了形,而李百草确诊他从此只能静养的事,则终于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天命有定,不必强求。
朱谨深是个合格的太子,也会是个合格的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颤巍巍地捧着我九月的全勤,感觉我这本最大的收获是:全身插满了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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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重臣们的感觉真是酸爽到无法形容, 见了一回皇帝,什么王女太子妃,朱谨治留京, 都要靠后退了,因为他们可能直接要换一个皇帝。
众人开始还劝, 结果皇帝直接把自己的身体状况明白告知了出来,于是一群朱袍栋梁, 围着乾清宫哭了好半晌,重臣们的年纪都不轻了,身体在多年的国事操劳中也不甚结实, 直接哭晕了两个。
沐元瑜也是懵了,总算懵里还能抓住自己的重点,问着朱谨深道:“殿下,这——我还是先回去?”
不论京里风云怎么变幻, 死生大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她回到滇宁王身边还是第一要务。
对于皇帝要禅位的事, 朱谨深于意外之余,心内倒是生出两分恍然来。皇帝打从遇刺倒下起, 就没有再实际接触过政务了, 开始时还听听他的要事回报,后来连回报都不听了,直接将整个朝堂都放手给了他。
这对于一位帝王来说,是不太正常的。
现在索性连皇位都要丢给他, 看似突然,但于皇帝本人的行事之中,其实是能摸索出他的一条轨迹。
皇帝不是心血来潮,而确实是经过了他的考量,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此时因为重臣有人哭晕,已经被劝的劝,抬的抬,都弄走了,皇帝灌了一耳朵哭闹,要静养一会,他们便也带着宁宁走了,回到了端本宫中。
立储旨意下发后,朱谨深就从十王府搬了进来,他小时候也住过端本宫,不过当时住的是附属四宫之一的昭俭宫,如今正位东宫,住的就是端本宫的正殿了。
朱谨深想了片刻:“嗯,你该回去看沐王爷,京里的事不要操心,一切有我。”
两句话说罢,两个人呆呆地对坐。
朱谨深也是心乱,他回味出了皇帝的行事轨迹不错,但皇帝要禅位这个决定本身仍是很有冲击力,令他不能平静。
沐元瑜则想着滇宁王,盼着他能多熬一阵,她走时他还满肚子心眼地跟她算计上一堆,哪个垂死重病人有这个精神,他的大限说不定能稀里糊涂撑过去了呢。
偶尔走神也想一下皇帝,她觉得皇帝好像挺认真的——可要真成了真,她该怎么算?
她忍不住悄悄问朱谨深:“殿下,皇爷要是真禅位了,我难道就变成——了?”
她拧着眉直接把“皇后”两个字用停顿带了过去,感觉好不真实啊,她决定要抱朱谨深大腿那会儿,可绝没有等到他真的变成最粗的大腿的那一天,她会是这个身份。
她对自己人生目标的设定是保命第一,争取继承王位第二。
朱谨深叫她问回了神:“什么叫难道——你在想什么?”
不是在发呆吗,怎么还怎么这么敏锐啊。
沐元瑜想笑:“没什么,就是回顾了一下我从前的事。”
朱谨深并不相信:“你的眼神不是这么说的。”
沐元瑜倒好奇了,问他:“那是怎么说的?”
朱谨深望了她片刻,轻声道:“你在说,离开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有你自己的安排。”
沐元瑜简直忍不住要摸摸自己的眼睛了——又有点无奈地笑:“殿下,你没有我,难道就不过日子了?总是要凑合过的嘛。”
她都不懂朱谨深怎么会到现在还能对她有这个紧张劲儿,她可没少表白。
当然,这感觉也不坏啦。
朱谨深摇了摇头:“没有你,千篇一律,过不过,都那么回事。”
沐元瑜眨眨眼——她努力压,没压住,扑他怀里去,捧他的脸逼问他:“殿下,你是不是想直接把我哄晕了,不回去云南了?”
“没有。谁哄你了。”
朱谨深拉下她的手,唇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你该回去还是回去,可是要记得回来。”
沐元瑜挨着他:“殿下真是多虑,你和宁宁都在这里,我不回来,能跑哪里去啊。”
朱谨深其实是放心的,但他自己也不懂,为何于这放心里,又总会抽出一丝不确定来——大概是因为,她成长的特殊性令她迥别于这世上所有别的姑娘,她无论多么爱他,骨子里对他没有依附性,无论他看她多么笨多么需要保护,她灵魂深处的自由与独立始终不曾失去,一直都在,也许永远都在。
那是他企及不到的,而他还需要收敛自己的控制欲,连这份自由一起保护住,而不要出手掠夺,因为那等于摧毁。
他因控制欲得不到满足的不安感就只能在嘴上发挥发挥:“那谁知道,也许你又觉得做滇宁王也不错了。”
做不做是她说了算的吗?沐元瑜本想反驳,但不知怎地居然从他这句话里品出一点撒娇的意味来,她觉得自己应该还处于恋爱盲目期,因为把这种可怕的词套到朱谨深身上去,她居然不觉得恶寒,而是差点把自己甜了个跟头,侧脸亲亲他的下巴,跟他玩笑:“殿下,那我要真不回来了,就在云南做王爷了,你怎么办呢?”
朱谨深的反应是直接翻身把她压下,眼睛对着眼睛道:“做郡王?除了我的身边,你哪里也不许去。”
沐元瑜:“……”
她真是开玩笑,朱谨深应该也是顺着她开玩笑,但这么近的距离里,她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神里其实是有一两分认真。
这令她不由把这玩笑继续开了下去——就是想撩他:“我要是就去了呢?殿下要对我怎么样?”
“我不能拿你怎么样。”
沐元瑜心花怒放,要听的就是这一句嘛。她忙道:“我哪里也不去,我也离不开殿下的——”
“我只能求皇爷下旨,”朱谨深慢吞吞地接着道,“或者,我自己下旨,召封滇宁郡王为妃,或为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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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二十五年夏,云南沐世子护送完二皇子殿下及外甥进京后,返回云南,于归途中,狭路撞上瓦剌败走大同后分散乱入中原劫掠的千余骑兵,双方力战一夜,沐世子率护卫全歼瓦剌骑兵,护佑了当地百姓,但沐世子本人因中流箭,不幸战亡。
消息传回云南,沐氏全族悲恸,滇宁王本已重病,闻讯更如晴天霹雳,于病榻上口述一封临终书,将所遗幼女托付皇家,同时因他一脉已绝,诚恳向朝廷辞去了王爵之位。
这本也是个爆炸般的消息,但等传到京里的时候,却又不够看了,因为在皇帝将要禅位的事面前,其它一切都不算什么。
天子一言九鼎,言出不回。
依古礼,被禅的朱谨深需要三辞,他实际上岂止是三辞,是天天去辞,但皇帝其志甚坚,叫他辞烦了,还训他不孝,想偷懒。
纷纷闹了月余,这件事终于还是按照皇帝的意志成了。
从某种意义来说,朝臣们也是有一定程度上的如愿了。
他们不会再有个王女太子妃了。
他们将要迎来一位王女皇后。
朱谨深登基后所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允准滇宁王所请,迎他幼女沐芷瑜为后。
——沐元瑜终于复回女儿身,名字只是改了中间的一个字,从了长姐的排行。
滇宁王对此给出的说法是,幼女于襁褓中便被偷走,当时尚未来得及取名,如今明珠还家,双胞兄长却又不幸逝世,为慰藉他丧子之心,便把世子名中的一个字移给了幼女。
他自己的闺女,愿意怎么取名,那是谁也管不着的。
景泰二十五年秋,使者至云南府,宣旨迎皇后赴京。
滇宁王本来只指望博个二皇子妃,太子妃都算意外之喜,不想风云变幻,居然直接一步到位出了个皇后,被这喜气一冲,硬是多撑了好几个月。
他府中无嗣,不愿将偌大家产便宜旁人,几辈子积累收拾收拾全给沐元瑜充了嫁妆,致使沐元瑜进京时,她人已至午门,最后一辆车还在外城永定门外,这红妆何止十里,百里都打不住。
这不只是立朝以来出身最高的一位皇后,毫无疑问,也是最豪阔的一位皇后。
这份震惊京城的排场,许多年后还为百姓乃至贵族们津津乐道。
转年改元,永宣元年春,新帝昭告天下,立长子朱见烜为太子。
诏令传至云南,滇宁王余愿已足,含笑而逝。
新帝悯滇宁王一脉为国尽忠,父子两代都因战而亡,不忍见他无香火承继,下旨令其兄长过继一子与滇宁王,因沐二老爷长子沐元德曾有谋害沐世子之举,已发配北漠,拖累得与他同母的沐二兄也不得新帝待见,最终过继人选定成了沐二老爷的三子沐元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