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谨深感觉自己心跳得快出来,虽然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分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情绪,跳得真的太乱了,他说出那句话,大半还是为了出气,根本没想过她会答应——还是这么痛快!

她就这么——

朱谨深想说她“随便”,终究说不出来。

他在自己的床前呆站了半晌,心中几度天人交战,最终咬牙挤出了一句话。

“你出来,出去。”

帐子抖了两下,沐元瑜一张伤脸钻了出来。

“殿下,你消气啦?”

她就觉得朱谨深不像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

她身上的衣着仍然完好,朱谨深看在眼里,松了口气,压制住自心底瞬间蔓延开来的遗憾,冷道:“你走吧。我若真以此相胁于你,对不起的不是你,是我自己。”

他无所谓世人眼中的面子,但他内心有对自己的一套操守,倘若连这也毁掉,他才是真的可悲。

沐元瑜望着站在床前的高冷青年,感觉自己的脑子又不太够用了。

什么叫相胁于她?他——难道还真的想?

不够用归不够用,她现在是不可能走的,该澄清的就还是要澄清一下:“我没有觉得受殿下胁迫,如果我不愿意,我刚才就走了。”

朱谨深:“……”

他说不出话来了,心中又开了滚汤,这骗子,还不收手,想骗他到几时才罢休?

☆、第104章

朱谨深目光变幻,忽然倾身向前。

他一下凑得太近, 沐元瑜几乎快跟他碰上额头, 吓一跳,忙向后一仰。

朱谨深一手撑在了床边, 眼底闪过了然, 讥讽勾唇:“果然。沐世子, 你真是聪慧过人,到了这个时候, 还在跟我动心眼。”

“……”沐元瑜尴尬地咽了口口水。

她敢这么痛快地爬朱谨深的床上来, 一方面是真的不觉得贞洁于她是多了不起的事, 她绝不会为此哭天抢地,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认为朱谨深不会这么画风突变。

他气头上, 说得出这种话,不表示就真的能干出这种事。

她置之死地地配合一下,算是给之前她才说的“做什么都可以”加点诚意。

但如朱谨深所说,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她难道还能再往回缩不成?

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确实不觉得殿下真的要这样——但如果是,我也是真的可以。”

朱谨深垂在身边的那只手抬起伸过来,沐元瑜嘴硬,心里还是怂,不知他要干嘛,下意识又往后缩。

朱谨深的声音沉了点:“过来——还是你想我上去?”

“我我过来。”

沐元瑜老实又战兢地往外挪了挪。

朱谨深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 眼神莫测地在她脸上梭巡:“沐世子, 你这么能忍辱负重吗?你这个假世子, 做得可比我这个真皇子卖力多了。”

他手劲使得有些大,沐元瑜叫他捏得不很舒服,勉强忍着道:“殿下都知道了,何必还取笑我。什么卖力,我不过保命而已。”

“是吗?”朱谨深淡淡反问,“你徘徊京城不去,我看你的心,可不只有保命这么大。”

沐元瑜想叹气,跟这位殿下做队友的时候,他高人一等的才智非常让人有安全感,可被打到对立面的时候,这就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了。

她撑着先道:“殿下,你力气轻一些。”

朱谨深眉心蹙起,眼神冷上两分——还有脸跟他撒娇?就这样有恃无恐以为他如过去一般好糊弄?

他更加了点劲,冷道:“疼?活该。”

“不是,”沐元瑜说话更吃力了,很辛苦地跟他道,“殿下,你这么捏着,我、我口水快流出来了。”

到时候滴到这个洁癖手上,岂不是火上浇油。

朱谨深脸色变了变,快速收回了手。

沐元瑜自己揉了揉被捏得酸疼的下巴,又咳了两声,然后往床边蹭,想下来。

朱谨深虽然口气很不好,好歹不那么发惊人之语了,是个可以谈话的态度了,她再呆在他床上就很不自在也没必要。

她伸了腿下去要去勾自己的鞋子,朱谨深站过了一边只是看着,并没有阻止。

穿好了鞋,她从脚踏上下来,想起朱谨深之前的问题,道:“我与殿下坦白,我确实不只保命之心。我没有选择的时候,我父王强行将这个世子位塞给了我,如今他用不上我了,就要收回去,连我沐氏的身份都要剥夺,凭什么?我不曾做错任何事,不愿意就这样任人摆布——我父王也不行。”

这其中的过往关节,不用她说明朱谨深也早已想通,嘲道:“你一个——还想跟你的弟弟争王位?”

沐元瑜心平气和地道:“为什么不行?只要我在京里,父王鞭长莫及,找不着我的茬,就废不了我,无非耗着罢了。我觉得这条路,还容易一些。”

“你能耗多久?”朱谨深凉凉地,“三年?五年?”

沐元瑜哑然了,是的,她在京已经三年,倘若滇宁王现在要召她回去,皇帝不好拒绝,她也很难找出正当理由不回家尽孝。

不,等等——现在她有了。

她没忍住眼神发亮地望了一眼朱谨深,朱谨深瞬时会意,气笑了,真想揍她,手都抬起来,看看她一颗破脑袋又无处下手,只能冲她点了点:“你好!”

现在还想着利用他!

他简直不得其解,以前到底是把她惯成什么样了,才养出她现在这样丝毫不知收敛自省、十分敢于得寸进尺的脾性来。

沐元瑜小心翼翼地跟他赔笑:“殿下,我也只是实话实说——”

朱谨深昨天说了不准她跑,她正可以以此与滇宁王谈判,假如滇宁王敢召她回去,那勘破她秘密的朱谨深就要把此事抖落出来,以他的身份,足可以挟制住滇宁王退缩了。

“你这么大的能耐,何必还拿我做幌子。”朱谨深冷斥,“昨日那话,你当我没说罢。我现在也不想再看见你了,你最好早点回云南去,你不走,我写信给你父王,叫他把你要回去。”

“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了。”沐元瑜可怜兮兮地跟他道,“我给父王找了这么多事,原来他或许还不想拿我怎样,现在就不同了,他不会饶了我的。”

她现在对滇宁王来说,跟一把悬在眉心的刀一样,风险太大了,她自己异位而处想一想,都觉得不能由这把刀继续存在,必得折之而后快。

朱谨深不为所动,继续对她开着嘲讽:“你父王选你顶这个坑,才是他倒霉,换你任何一个姐妹,我看都不至于这么麻烦。”

沐元瑜摸摸额头上包扎的布条,把这当赞美收了下来。

朱谨深无语,他此刻是深深意识到了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姑娘,几乎没有任何事任何话语可以击倒她,所有的软糯都是伪装,内里包裹的,是一副谁也伤害不了的铁石心肠。

可是她要伤害他却很容易。

“你走吧。”

沐元瑜抬头:“啊?殿下,那你不生我气了?”

“我生不生气,对你有影响吗?”朱谨深冷冷道,“你不过是怕我卖了你而已。你大可以放心,这么做对我没有好处,我也不爱管不相干人的闲事。”

她被归类到“不相干人等”里去了——果然连李飞章的地位都不如了,他好歹还是个便宜舅舅呢。

沐元瑜垮了脸:“殿下,不是这样嘛,我保命要紧,殿下一样重要啊。”

骗子。

朱谨深扫她一眼,他再相信她就见鬼了。

他毫不留情地继续撵人:“出去,你还等着我动手不成?”

沐元瑜心里有点不好受,她感觉到她是真的失去了朱谨深的信任,然而这怪不得他,全是她自己作的。

这么僵持下去不见得能有个结果,只怕把他越惹越烦,沐元瑜只好低了头:“殿下,那我先回去了。”

她拖着步子往外走。

朱谨深望了眼她的背影,心内漠然想,听到他说不会说出去就走了,她所谓的“重要”,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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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元瑜没精打采地回到家,丫头们关心地围拢来:“世子,谈得怎么样?二殿下那边怎么说?”

“他说不会说出去。”

“哦——太好了。”

丫头们齐齐松了口气。

但见沐元瑜不像开心的样子,鸣琴就问:“世子怎么了?可是觉得他的话不可信?”

沐元瑜摇头:“不,只是他还生气得很。”

鸣琴和观棋对望一眼,观棋嘴快道:“生气生去罢,不过这样的话,他真的靠得住吗?哪天反悔又说出来就糟了。我看,还是我们想法子也拿住他个把柄才好。”

沐元瑜抖了下:“可别,这就难哄了,我再去算计他,他真该恨死我了。”

朱谨深目前只是不搭理她,她再往老虎嘴边去拔虎须,把他撩得反击过来,真结下仇敌,她可承受不住。

丫头们向来信任她的判断,就不提了,鸣琴转而打量着她:“那位殿下脾气这样大,世子可挨了惩罚?”

实际的惩罚倒是没有——

不过,沐元瑜心中确有疑惑,之前形势紧张她没空细想,此时回到了家,对着丫头们没什么可讳言的,就直接道:“他叫我脱衣裳。”

丫头们:“……!”

鸣琴的眼神很快转为震惊心疼,几乎要哽咽:“世子受苦了——”

世上还有哪个女儿家,过得像她这样艰难。

“没没没,”沐元瑜忙摆手,“他是气话,没真要我怎么样,我也没脱。”

鸣琴眼中的震惊没有消去,只是换成了另一种:“气话?”

“是啊,他叫我不听话就走,我那时才见到他,肯定不能走嘛,我就进去里间了,假装一下。结果他又不愿意了,还叫我走。”

沐元瑜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些糊涂,“我不知他怎么想的,他倒是看出来我是假装的了,又气了一层——所以我说,不能再算计他。”

“我也不太懂世子怎么想的,”观棋费解地道,“他敢提这样的要求,世子为什么不打破他的头?”

她们家世子可绝不是个软柿子,外柔而已,内里刚得很,不然,也不会反抗亲爹反到京里来了。

沐元瑜偏了脸:“用不着这么狠吧?我就是觉得他不会的。他确实也没有,唉,他是个好人,总是我不好。”

“世子不是不好,”鸣琴出了声,若有深意地道,“是太好了。”

沐元瑜失笑,真是她的好丫头,这时候了还要夸她。

“那是你们觉得,二殿下现在看我,可不是这样了。”

“不,”鸣琴罕见地否决了她,“二殿下眼中的世子,一定比我们还要好。不然,他怎么会在明知不可能的时候,恋慕上世子呢?”

沐元瑜感觉她耳边好像想起了一记惊雷——好吧,没有那么夸张,她是还糊涂着,但没有糊涂到这个地步。

她对情/事不解,但她对朱谨深的了解,当然远远超越只是听她转诉的鸣琴。

鸣琴没有给她多少反应的空间,紧跟着问:“世子对此,感觉如何?”

沐元瑜抓了抓脸,下意识说了实话:“有点飘飘然尔。”

☆、第105章

观棋恍然大悟:“怪不得世子没揍他。”

未必真做出什么来才算非礼, 一个男人敢对一个清白姑娘说出这种话来, 本身就值得暴打一顿了。

沐元瑜想了想, 承认:“我没想过要动手。”

她就只是震惊, 但由头至尾没有愤怒。

两个丫头都暧昧地看她。

沐元瑜本来还坦然,叫看得渐渐脸热起来:“你们什么眼神——干什么。”

“世子向来聪明远胜婢子们, 哪里还用问呢。”观棋眼神发亮,挨过来嘻嘻笑道, “我跟世子从云南回来,送李神医去十王府时见过那位殿下一回,确实十分地出众。世子若和他都有意,岂不是正好。我看他勉勉强强也配得上世子,世子把他拿下了, 正好也有了他的把柄,他再想把世子的秘密抖落出去, 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会不会跟着遭殃了。”

她一贯是个使力不使心的, 能这么有理有据地说出这番话来, 是比较难得了。

鸣琴都想了想,赞同道:“不错。”

生苗女儿的心里,未婚男女你情我愿就是天经地义, 至于别的,押后考虑并不着急。

“怎么就不错了——”沐元瑜头疼抚额, “我没有觉得,他也未必真有这个意思。”

两个丫头对视一下,又齐刷刷移回来看她, 嘴边都含笑,目光更暧昧了。

观棋还双掌合十感叹了一句:“唉,我们世子长大了,知道慕少年了。”

“什么慕少年,那是慕少艾。”沐元瑜无奈纠正。

观棋捧了脸:“哇,世子承认啦。”

“没有,没有,我承认什么了——”

主仆正笑闹着,临画进来传话:“世子,一队锦衣卫堵在门前,说要查刺客,叫把我们宅子的人都叫出去。”

沐元瑜止了笑意,微微愕然:“查刺客,怎么查到我这里来了?”

观棋不满帮腔:“就是,这些没用的,白有那么大名气,连个围场也看不好,害得世子受伤,现在不赶紧去抓刺客,跑来我们家干什么!”

临画摇着头:“为首的那个百户很不客气,要不是刀三哥他们拦着,直接就要闯进来了,所以我赶着来告诉世子一声,还没来得及问他们为何这样。”

沐元瑜奇道:“怎么,他们抓不到刺客,还打算着栽到我头上来不成?”

她站起来往外走。

到了前院,隔着影壁,已听到大门外熙攘的吵闹声。

刀三响亮的嗓门喝着:“锦衣卫怎么了?锦衣卫就能私闯民宅啊——不对,是官宅!小兔崽子们,横的什么,爷爷打遍全山无敌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另一个有两三分熟悉的声音阴恻恻地道:“本官当的是皇差,你敢阻拦不听从,诏狱有的是刑罚等着你,来人,给本官把他拿下——”

“慢着。”

沐元瑜加快脚步走了出去,一见为首那穿着长身盔甲的人是谁,就了然了。

“韦百户。”

韦启峰眉梢动了动,皮笑肉不笑地转目看向了她:“沐世子。本官奉旨查案,你的护卫横加阻拦,本官现要以抗旨罪捕他,得罪了。”

沐元瑜冷笑了一声,命令与锦衣卫僵持住的护卫们:“都进去。”

包括刀三在内,护卫们想也不想,俱听命后退进了大门。

沐元瑜接着喝道:“封门!”

韦启峰脸色一冷:“沐世子,你也敢抗旨?!”

“不敢。不过,韦百户,抗不抗旨可不是你说了算。”沐元瑜说着就向外走,“我自去向皇爷请罪,倘若皇爷也认为我是抗旨,我自然认罚。”

这土霸王好大的脾气,一言不合就要面圣!

韦启峰身后的锦衣卫们有微微的骚动,查刺客查到苦主家里还这么横,到皇帝面前哪能有好,要领罚的还不知是谁呢。

锦衣卫再是天家鹰奴,多少还是要看人下菜碟的。滇宁王府这样的门户,明显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

就有个总旗上前低声劝道:“百户,这小子性愣,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韦启峰脸色阴晴不定,他难得逮着这个机会能过来耍耍威风,这要半途而废,他既不甘心,当着下属,这份面子跌了又还怎么找补回来?

总旗无奈,跟这么个半途出家不知傍上了谁空降下来的上司也是辛苦。看韦启峰只是不动弹,但也不说话,显也是后悔了,但抹不开面子服软。

他只有自己上前追上了沐元瑜描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