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谨深的脸色才好了点:“不要理他就对了。他从小从根子上就歪了,正途不走,总琢磨些歪门邪道。”

沐元瑜懂他为何这么说,朱谨渊要表现自己没有什么,却总来找着朱谨深做个衬托,朱谨深又不傻,怎么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

要说朱谨渊这小心思也不算无理,可实在找错了人,她曾说过李百草“本事大的人,脾气可以大一点”,这话换到朱谨深身上一样成立,他秉性再不亲和,一旦出手,就是能轻易压得朱谨渊动弹不得,算是另一种层次上的一力降十会,朱谨渊不服也不行。

“好啦。不说不愉快的事了,殿下还是快进宫吧。”沐元瑜站起身来,把手里的一块荔枝壳放下,她此时才发现,因为朱谨渊逗留的时间有点长,人又无趣,她懒得听他说话,原只打算吃两颗荔枝的,不知不觉在面前剥出了一小堆荔枝壳。

她有点不好意思:“殿下,原是给你带的,我没留神,吃多了。”

“你就都吃了又有什么。”朱谨深不在意地道。

他心里记得刚才朱谨渊的眼神,还是十分膈应,不过也不想再提起来坏心情。

他现在出来了,以后有他看着,更不可能给朱谨渊机会,总是可以放心了。

**

朱谨深换大衣裳预备进宫,朱谨渊按捺不住,出了二皇子府后,先一步奔去了永和宫。

贤妃体态略丰,有些惧热,殿里角落已经摆上了冰鉴。

朱谨渊走得一头汗,进去就站到冰鉴前,再喊个宫女来给他打扇子。

贤妃不赞同地道:“三郎,那冰寒性太重,取一点凉意也罢了,你不能直站在那里,对身子不好。”

“我又不是二哥,连点冰都受不住。”

说是这么说,朱谨渊站了一会后,还是走了回来,到贤妃面前坐下道:“母妃,二哥放出来了,你知道吗?”

贤妃深处后宫,又不比沈皇后执掌凤印,对宫外的事没有这么快听闻,闻言很是讶异,但很快又平复了下来,道:“也该差不多了,能关这么久,给你腾出这么多的时间来,已算是我们的运气了。”

朱谨渊左右望了望,把宫女们都撵远了,压低了声音道:“母妃,我才去看了二哥,拿选妃的事与他说了,二哥居然说他还没有这个打算——他可都二十了,您说,古怪不古怪?”

他从前没有和贤妃说起过这件事,是觉得不好说,可如今他心里的好奇实是压不住了,朱谨深若真的有暗疾,那他简直不战而屈人之兵!

贤妃眉头一动,领会了他的意思,但也不便与儿子深入探讨,就含蓄着道:“这确实不同寻常,你可有什么证据吗?”

朱谨渊摇头:“这哪里有,二哥关到现在才放出来,他身边又插不进人手,谁能知道。不过他说,他不选妃,自有理由跟皇爷交待。什么理由,能令皇爷同意他如此?依我看,皇爷再拿他没有办法,至多允他挑一个自己中意的罢了,不选是万万不可能的。”

贤妃沉思着点了点头:“我儿说得有理——”

朱谨深为什么拒绝选妃?

他又何以来说服皇帝?

这两者凑在一起,理由似乎呼之欲出。

饶是贤妃向来沉稳有度,心里都不禁跳了跳,努力压住想了想,道:“三郎,若真的如此,必定秘而不宣,恐怕不是你我可以打听出来的。先不要管二郎,他闹着不选,正是你的机会来了,你可不能再陪着他拖下去了,母妃这里,已替你择定了一个不错的人选……”

☆、第99章

贤妃想错了。

朱谨深贯彻了他从来不与世人同的行止。

他进宫的时候, 正逢着午门内大朝散去, 百官三三两两地自文武两门分道而出,见到他忽然出现, 都大吃了一惊。

朱谨深并不管一下子聚焦到他身上的各色目光,跟走在最前面上来问候的九卿重臣说了两句话后, 就继续往里走。

官员们望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都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左都御史宋总宪摇了摇头, 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风向, 该变了。”

他旁边的大理寺卿顺口接了句:“往哪变?”

“或东或西,或南或北。”

宋总宪说罢甩着袖子往前走,大理寺卿追上他:“你这是废话!”

“你才是明知故问罢。黯星缺的那一角已经补齐,光芒还能为人所夺?”宋总宪头也不回,“只怕要不了多久, 满朝文武的这块心病,就该跟着痊愈了。”

“我看不见得。你说的这颗星,他自己的风向才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其间变数如何,难说得很——”

朱谨深来到了乾清宫。

夏日烈阳照在身上,庞大宫殿上的明黄琉璃瓦反射出金灿的亮光, 几乎能刺伤人的眼睛。

这是天下至尊之居所的威严。

朱谨深眯起眼看了一眼,很快垂下了眼睫, 沿着汉白玉栏杆缓步上去。

大朝会结束, 皇帝会着内阁的几位阁臣移驾到了这边殿里, 继续开着小朝, 商量陕甘报上来有旱灾的事情。

听说朱谨深求见,他停了一停,道:“叫他进来。”

汪怀忠答应一声,亲自出去传话。

一见到朱衣玉冠的朱谨深,汪怀忠混浊的眼睛亮了一瞬:“二殿下——您这是大好了!”

朱谨深笑了笑:“汪公公。”

“殿下快请进去,皇爷等着呢。哎哟,瞧瞧您如今这精气神,老奴真是——皇爷见到一定安慰极了。”

汪怀忠极亲热地小声和他絮叨着,在旁引着他进入殿内,走过金砖漫铺的地面,到达金漆木质的台座下,朱谨深拂衣下跪行礼。

皇帝长久地打量着他,顿了好一会,才道:“起来吧。”

他没有问朱谨深的身体休养得怎么样了,封禁的这两年里,别人不知道朱谨深的近况,他自然是得着回报的,为着有了明显的起色,才将人放出来了。

分立两旁的阁臣们细细地将朱谨深望着,心中各有思量,嘴上是都纷纷恭贺着。

朱谨深没有说话。

他和皇帝原来关系就一般,一下两年未见,更不知可以说什么,等到阁臣们的声音停下来时,殿里一时就静了一刻。

还是皇帝打破了沉默,几个儿子里,若说形貌,朱谨深是最出色的,他病恹恹的时候都够在兄弟间脱颖而出了,而今面色健康,目光湛然,更是不用提了。

皇帝看着这样的儿子,面上不大显,心里是舒畅,出口就也和颜悦色:“看着是长进了些,不那么毛毛躁躁的了。”

沈首辅记得两年前的约定,趁热打铁地当即就道:“皇上,二殿下病体大愈,选妃的事宜,正该操办起来了。”

打朱谨治大婚后,皇帝就一直被这样的声音烦扰着,如今再无障碍,便也意动,笑着点了点头:“准,拟旨,先叫京畿地区将婚嫁停下来罢——”

“皇爷,儿臣现今不便成亲。”

皇帝被打断,愣了一愣:“为何?”

“儿臣问过李先生,据他所说,儿臣外面看着是好了,但天生缺损的元气没有这么快养回来,此时娶妻无妨,可若生子的话,子嗣很可能将如我过去一般体弱。”

阁臣们面面相觑,神色都转为凝重。

在这些催婚的臣子们心中,娶妻为的是什么,就是绵延子嗣,后者远重于前者,因为这很可能关系到国祚的延续。

朱谨深一个病秧子都够搅合得君意臣心至今不定了,后代再来一个,这刺激谁受得了?

他这句“不便”,分量可是太重了。

重到根本不该当着臣子的面说出来。

诛心一点地说,他连皇帝都不该告知——因为这实在与他是一个很大的减分项。

皇帝都控制不住变了一点颜色,他没有过问到这么细,并不知道此事。

“你——”他伸指指了下朱谨深,说不出话来。

侍立在旁的汪怀忠心下直叹气,这位殿下真是,这样的隐秘,要说也该私下告诉皇帝才是,居然当着阁臣们就捅出来了,这要怎么收场!

沈首辅勉强笑道:“只是可能而已——”

“我冒不起这个风险。”朱谨深向他微微点头致意,“我缠绵病榻多年,最是清楚个中苦楚,决不希望我的子嗣遭受与我一样的困苦,也不忍令皇爷再为我操心另一个二十年。”

这话还算中听。

汪怀忠悄悄松了口气,语气虽然浅淡,但从朱谨深嘴里能说得出这种话来,捎带着体谅了一下皇帝的苦心,也算极难得了。

沈首辅却是为难:“殿下,莫怪老臣直言,殿下总不能为此就不娶妻不要子嗣了罢?”

“五年。”朱谨深给了他一个期限,“李先生说,我并不是不会好了,只是仍需要时间,缓缓养之,才能避免将这体质遗毒给子嗣。”

皇帝的眉间终于松动了一点:“他可敢确实这么说?”

朱谨深摇头:“五年以后的事,便是神医也不能预测那么准。但儿臣由他诊治至今,很钦服他的医术,也相信他的判断。”

这倒是真的。

朱谨深站在殿中,他的变化有目共睹,说一句神医妙手,实在一点也不为过。

一旁的杨阁老试图再劝一劝,但是皇帝阻止了他,道:“先生们先下去,将陕甘赈灾的事拟旨下发罢——二郎的话,暂时不要外传。”

阁臣们知道他此刻心情必定不好,便不在这关口再争执了,都诺诺应了,依次退出。

汪怀忠很有眼色地把殿里的内侍们也叫走,带到殿外去小声给他们下了封口令,勒令刚才的事一字不许外传。

殿里,皇帝揉着额头:“——二郎,你到底在想什么?朕坐的这个位置,你是一点也不稀罕是吗?”

他实在无法理解,眼看着这儿子痊愈出关了,还没来得及高兴过一刻钟,他反手给自己刷地又扣了一截分。

从前他古怪归古怪,不曾干过这样的蠢事啊。

以至于他只能将这最直白最戳心的一句问出来了。

朱谨深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答反问:“难道皇爷还愿意承担一个病弱的孙儿吗?”

皇帝喝道:“你别和朕打马虎眼——朕什么意思,你知道!”

说当然是该说的,可难道不能私下告诉他,何必当着阁臣的面。

这幸亏是小朝上召他见了,要是大朝,他是不是也就这么直言不讳了!

朱谨深垂下了眼:“儿臣不说,皇爷打算何以应对朝臣们的催促呢?没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迟迟不给儿臣娶亲,下臣焉得不生疑惧?千言万言,不如据实以告。”

皇帝刚攒出的怒气下去了一点。

朱谨深此举看似鲁莽,实则是以自曝其短的方式,将压力承接到了自己身上。

皇帝的耳根子要清静不少,明知朱谨深现在生育出来的子嗣可能有问题,还敢紧逼着催促的臣子没有多少,谁也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但朱谨深自己的脸面就不大好看了——皇帝有点深思地打量着他,这个儿子是不是至今未经人事,所以也不懂得要男人在这方面的颜面?

普通男人有这种问题,真是藏着掖着都来不及,他倒好,公告天下都无所谓,一点不见异色。

皇帝觉得有必要给他点明一下,免得他不懂,过后受不了别人眼色,又要闹出事来。

遂道:“难为你有这点孝心。可若旁人讥讽与你,你当何以应对呢?世人的白眼,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朱谨深:“嗤。”

皇帝:“……”

他懂了,这儿子不是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他是根本不在乎!

准确地说,在世人看不起他之前,他早早将世人鄙视了一遍,这天下,恐怕就没几个入他眼的!

猛虎不会在意蝼蚁的心思。

皇帝生出头痛来,早知他傲,不知傲到了这种程度。

但他是天子血脉,天下至贵,这份尊贵骄傲,他本也正配拥有。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的心如磐石,不受外物纷扰,也是难得的品质。

“你坚持要如此?”皇帝跟他确认,“朕替你烦心了这么多年,再多烦几年,也不是多要紧了。”

他有此问,其实也等于同意朱谨深暂缓选妃了,拉拔着一个傻儿子一个弱儿子到如今,苦在谁身谁最知道,便是臣子们再劝,他也不敢去赌这个可能性。

他将长子拖到弱冠,实在拖不下去才替他选了妃,内心深处何尝不是怕朱谨治的智弱再遗传了下去,如今他心里都悬着,再替朱谨深这里悬一根,实在也有点不堪重负了。

朱谨深给了他肯定的回应:“是。皇爷不必多虑。”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那朕就如你所愿。”

空口说的未必作数,这份压力他到底能不能扛得起,试一试才知道。

若是扛得过去,他就确实不必多虑了。

**

皇帝解除了阁臣们的封口令,这个消息便如野火般迅速肆虐了开来。

沐元瑜吓了一大跳,二皇子府大门才开,府里有不少事务需要收拾修整,朱谨深没这么快重新到学堂来,她在外面听说了此事后,急忙跑了过来。

“殿下,你就这么跟皇爷说啦?”

朱谨深坐在廊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自己挥着把折扇:“嗯。”

他这样姿态是十分好看的,天生自带一股风流写意,沐元瑜禁不住多看了两眼,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这、这不大妥当吧?”

她虽然是个假男人,但也知道男人在这上面的自尊极为浓烈,就算只是子嗣可能孱弱,没到本人不行那么严重吧,一般人也是断断不愿提起的。

“有什么不妥。我不说,他们不会消停,不是去烦皇爷,就是来烦我,烦一次,我要想起一次,不如直说了,总不会有哪个没眼色的敢当着我的面再提起来。”

这听上去似乎也有些道理,五年的时限实在过久了,沐元瑜都想不出除了实话实说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能蒙过去的理由。

但她仍是很纠结——因为她当然是该安慰一下朱谨深的,可这个话,真的很难措辞。

怎么说才能只是鼓励他而不刺伤呢。

李百草端着个放着草药的竹筛从阶前路过,呵呵冷笑了一声。

沐元瑜茫然看他。

这老先生除了脾气大之外,几时又添了桩阴阳怪气的毛病?

李百草的目光在她和朱谨深的面上扫过,含着看穿一切的神医之蔑视。

天家居然还能出这种情种,呵。

被个西贝货迷得正经娶亲都不想了,三分毛病要吹出七分去,把世人都哄了一遍。

什么五年才能好,是五年之后,他着迷的这西贝货世子怎么也该返回南疆去了吧。

揭穿吗?

他当然不会,三分毛病也是毛病,做大夫的,最忌说个满话,不然真生出个小病秧子来,他得把自己填进去。

朱谨深已经允了他,今年底就放他走,为这个承诺,他也知道该闭好嘴。

这些乱七八糟的贵人,他一个也招惹不起,还是离远些才保平安。

☆、第100章

朱谨深主意拿定, 就不再理会此事了, 皇帝那里则迎来了后宫的一波小动荡。

沈皇后都傻了。

她现在彻底糊涂,完全搞不懂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对手。

朱谨深病愈出关,对她来说是个绝顶糟糕的消息, 好在她也不是全无准备,打叠起了全副精神,准备迎战。

然而一招没来得及出,对手竟已然似不战而溃。

她把脑袋想破了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只能去问皇帝。

皇帝的口气很轻描淡写:“二郎的身体不算全然大好, 所以还需再养一阵罢了。”

沈皇后微微埋怨道:“二郎这孩子有些不知轻重, 这样的事当着人就说出来了, 对他自己的名声怎么是好, 皇上该拦一拦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