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怜——”滇宁王倏然变色,“他知道了什么?!”
“父王不必忧心,孩儿知道轻重,并没对任何人泄过口风。”沐元瑜平静道,“二殿下只是知道一点孩儿在家不大讨父王的喜欢而已。”
朱谨深现阶段看她再顺眼,再肯帮她,他毕竟本身是一位皇子,翻手为云的上位者,皇家正统之承继,她从未天真到想将自己的秘密对他和盘托出,以求取他的帮助。
这太幼稚了。
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可能性更大。
滇宁王脸色才缓了缓,但仍旧质问她道:“那你跟皇子走那么近做什么?沐氏不需要行扶持皇子这样的险招。你如此行事,将来登位的不是二皇子,你要置王府于何地?”
沐元瑜心道,沐氏不需要,可是她需要。
她觉得滇宁王有点可笑,居然现在还看不穿这一点。
他都把小儿子取出这个名字来了,还想着她将王府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拿王府来质问她。
“我与二殿下走得近些又如何呢?父王不表态就是了。”她嘴上随口道,“若登位的不是二殿下,父王以此为由废了我,另立珍哥儿为世子,不是现成的一个向新帝投诚的好法子?新帝不会反对,又正中了父王的意,省得父王另外想法子折腾我。”
滇宁王不由一怔。
这是很天马行空的一条新思路,但它竟很有实施的可能性。
虽然与他的原定计划不符,但计划从来不如变化,能在不断发展的局势当中多添一条备选方案,并不是件坏事,也许到时候就用上了。
“倘若登位的是二殿下,就更好了。父王以为滇宁王府能永世相传吗?这毕竟是朱家的天下,不是我沐家的。”沐元瑜道,“能提前得到新帝的好感,有什么不好。”
——确实没有。
滇宁王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除了第不知多少次遗憾这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他憋着的怒气都化成了头痛,他当年拿女儿当儿子养,绝没有想到会养出今天这个结果。
“你——看过珍哥儿了没有?”
沐元瑜点头:“看过了,母妃让抱来给我看了看,养得挺好的。”
“你心里不要有芥蒂,”滇宁王向她道,“你也看到了,珍哥儿从出生就养在你母妃那里,将来只会亲近你母妃,同你母妃亲生的孩儿是一样的。”
沐元瑜道:“是。”
心里补充——个鬼。
滇宁王这样的男人,已然是很深谋远算能动心眼的了,却也逃不脱男人的通病,总以为他一视同仁膝下所有的孩子,正妻也该如此,就不想想,这些孩子确实都跟他血脉相连,可跟她母妃又不是。
这样丈夫跟别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还不如从外面抱养的都没血缘的呢,就算不如亲生的贴心,好歹也不戳心。
该说的几句话都说完了,滇宁王想想也找不出什么事来了,挥手道:“行了,你去祭拜你外祖吧。”
沐元瑜更不多话,利落退了出去。
滇宁王负手站在门前,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青石主道上,开口:“许三。”
一个衣着朴实,面目平常如庄稼汉子的男子从隔壁过来,打着灰扑扑的行缠,脚步悄无声息,躬身抱拳:“王爷。”
“人准备好了吗?”
“回王爷,准备好了,听王爷号令。”
滇宁王面色森冷,低声道:“去围神山下,待世子一行祭拜下山后,就动手。记着,本王只要令世子受些伤,不要伤到她和王妃的性命,这个分寸,你务必拿捏好——至于其它的,可以不必顾忌。”
许三微有迟疑:“——那阮钦差呢?”
“能不伤,就不要伤到他。”滇宁王道,“如若不能,那就算他命不好了。”
他错养了的这个女儿,是太聪敏也太有机变了,令他甚而有点恐惧。
她自己的主意太大,再放任她在京里,不知将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次回来了就不能再让她走,只有将她留在身边,他才能安心。
这个女儿还是天真了些,以为一个翰林官就能令他投鼠忌器。
到底是个姑娘,心再大,还是慈软,不知道“天高皇帝远”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84章
神山一整座山都属于刀家。
二月里, 草木生发,越往深处走,参天绿树渐多起来,树梢上清脆的各色鸟鸣远远近近地回荡着,奏出一曲青山曲。
车马行不进去, 众人都换坐了滑竿。
阮云平没坐过这个,开始上去时很是新鲜, 山里空气也好, 一路绿树繁花,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不像来做使臣, 倒似踏青了。
“王妃娘娘,沐世子, 这座神山真是圣地,十分令人想望。”他忍不住转头说话。
他揣着圣旨, 见官大一级, 所以行在第一个。
滇宁王妃道:“阮翰林若喜欢, 可以多留两日。只是需由我娘家的人引着, 这山里规矩多, 若独自乱逛,易生危险。”
沐元瑜则在后面没有说话。
阮云平不过是感叹一句, 他有皇命在身, 奉旨吊唁,岂敢真搞的似游乐一般,就道:“不敢叨扰刀土司的清净, 微臣只是有感而发。”
他转回头去,继续一颠一颠地前行了。
滇宁王妃却觉有些不对,她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对别人留意不到这份上,对着自己的孩子却是感知十分敏锐,她觉得以沐元瑜向来的为人周到,被阮云平点着名了,不该一语不发才对。
她向跟在旁边的一个大丫头低声吩咐了一句,大丫头就放慢了脚步,等到了后面沐元瑜的滑竿旁,低声问道:“世子,娘娘问您,可是还没歇过来,有哪里不适?”
沐元瑜摇摇头:“你回母妃,无事。”
大丫头加快了步子到前面告诉了滇宁王妃,滇宁王妃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沐元瑜回了她一个笑容,她方有点迟疑地转回头去了。
后面的沐元瑜扶着身侧的竹竿,心下其实不安。
她忍不住在心里把自己跟滇宁王的对话又过了一遍。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回想,却是越想越觉得滇宁王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
她这趟拐个钦差回来,其性质是比不上那回假造上书严重,但就她的作为来说,是呈递进式的,看在滇宁王的眼里应该是变本加厉,亮明招牌跟他作对到底才对。
她不觉得滇宁王有这个肚量就这么接受了她的挑衅。
沐元瑜转着头,把自己这列长长的队伍打量了一遍,目光最终定在最前面的阮云平身上。
然后她才略微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她很想留下来多陪伴母妃一段时间,但她无法忽视内心的警讯,不管这警讯到底是不是她草木皆兵,沐元瑜都决定祭拜过后,还是尽快返回京城去。
她想保全滇宁王妃,首先必须保全住自己,有短暂的分离,才有长久的相聚。
渐行渐深,前方忽隐约传来些人声。
有人声不奇怪,山里本住着有人家,奇的是这人声虽隔有好一段距离,但听得出极熙攘,竟好似有一个市集。
鸟鸣山更幽的深山里忽然出现这动静,又瞧不见有什么山寨的踪形,这就有点渗人了。
阮云平心里发毛,转头要问,却见身后的队伍停了,滇宁王妃和沐元瑜都正从滑竿上下来。
沐元瑜见他望过来,知道他费解,不等他问,主动解释了一句:“是我外祖父的送葬队伍。”
阮云平恍然大悟中又仍夹杂了几分糊涂地“哦”了一声,也自觉地忙跟着下了滑竿。
全部人等步行了一段山路,阮云平终于明白为何会那么热闹了——前方竟真的好像出现了一个市集,只见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两旁都是挑着货担的货郎,服色是鲜明的百夷风格,中间则是一列拉着长绳的队伍,长绳有许多根,都系在正中的一辆架子车上,高高的车上放着一口长方棺木,四周环绕着白布灵幡。
拉车的人称得上浩荡,有青壮,有老幼,还有僧侣,虽说车行山中不易,但这么多人拉一辆车,照理应该不那么费力才对。
就阮云平所见,这辆车的速度却是跟蜗牛差不了多少。
等走到近前一点,他仔细一观察,直接无语了。
因为拉车的人居然并不是一心向前的,有的人往前,有的人往左右,还有的人往后,使力方向随心所欲。
这车要能走得快就见鬼了。
他不好打搅已经走到前面去的滇宁王妃和沐元瑜,悄悄问了个随行的护卫:“——怎么是这样拉法?这哪天才能到?”
他先就奇怪昨日滇宁王见了他,明明告诉他刀土司已经进了神山,只等举行葬仪了,怎么今日还能在半路上遇见刀土司的送葬队伍——原来是这么个送法,这送上个三五日都不稀奇。
护卫低声告诉他:“我们族尊贵的大人去世就是这样的。前面就是龙林了,没有多久时间,大概半日就到了。”
听说是夷人风俗如此,阮云平识趣地闭了嘴。
护卫的预估很准确,不长的一段山路,当真又行了小半日,午后时分,阮云平肚子饿得咕咕叫,此时才知为什么两边跟了货郎,有的货郎卖的干饼之类,有的则直接停下来当地埋锅造饭起来。
拉车的人轮换着跑去买东西吃。
阮云平倒是没吃货郎卖的食物,下一任刀土司、沐元瑜的大舅舅原在龙林里布置丧仪,接到钦差将来的消息,走出来将他迎到了附近的寨子里,命人上了寨里的茶饭。
刀大舅身长八尺半,是个极威武雄壮的大汉,额上勒着白布条,手掌伸出来好比一个蒲扇,拍到沐元瑜肩上时,把她拍得如被狂风扫过的叶子般直晃:“好外甥,难为你赶回来,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沐元瑜晃悠着道:“见过大舅舅,我不辛苦,应该的——”
滇宁王妃看着心疼,忙把她拉扯到了自己身边。向刀大舅道:“大哥,你忙你的去罢,钦差这里我们陪着,也不为失礼。”
刀大舅是丧主,确实没工夫一直陪着他们,就点了头,匆匆走开去接刀土司的灵柩了。
他们这里简单用了些茶饭,填了填肚子,在沐元瑜一个刀家表哥的引领下往龙林走去。
所谓龙林就是刀家历任土司最后的归地,这片林子的树木从不许人砍伐,所以有许多参天巨树,是神山中的精华之地,林中有一片空地,此时搭起了高高的台子,刀土司就将在这里火化归于尘土。
沐元瑜走进去的时候,刀土司的灵柩还未拉到,高台旁却已先绑了一个人。
那人满面尘土,花白的头发胡子脏得打成了结,是个年纪挺大的老人家。
那老人不知被绑了多久,头歪斜着,眼睛闭着,极为没有神采,但仍可明显看出:他还活着。
沐元瑜看着不妙,拉了引路的刀家表哥道:“绑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台子四周都堆的树枝干草香料之类的易燃物,丧仪开始后是直接点燃的——没听说她外祖家有拿活人陪祭的传统呀?
刀表哥向那老人瞪一眼:“表弟,你不知道,这老头见死不救,他擅闯神山,正赶上阿公摔了,我阿爹知道他是大夫,就饶了他一命,叫他去看一看阿公,谁知这老头到床前,翻翻阿公的眼珠一看,就说他没救了,阿爹叫他开药也不肯开,说白浪费药材——你听听这话可气不可气!硬把我阿公拖断了气,阿爹气死了,说把他绑这里,等下叫他一起下去给阿公赔罪去。”
沐元瑜往老人打量一眼,原来是个大夫。“外祖父伤危,不可能就找了他一个大夫吧?别的大夫怎么说呢?”
“别的大夫很卖力的。”刀表哥忿忿地道,“使出了浑身解数抢救我阿公,所以就算没救过来,阿爹也没跟他们计较,放他们回去了,我们家是讲道理的人家。”
沐元瑜默了下:“——就是说,别的大夫最终的结果也是不治?那这老大夫虽然嘴是不好,医术其实不错?”
一眼就断了生死。
刀表哥道:“谁知道,他治都没治,不过好像名气挺大的,阿爹知道他的身份后很开心,说原来还以为他死了,没想到还活着,这下阿公的病有救了——哼,害我阿爹空欢喜一场。”
滇宁王妃在旁道:“瑜儿,你年纪小,可能没听说过。这大夫名声确实是极大,就是人难寻,你父王当年受伤时都找过,一直没有找到,也以为他死了。这回他出现在神山里采药,被族人抓了,扭送到你舅舅面前,才知道他还活着。”
沐元瑜瞪大了眼,不,她可能是听过的——就在不久前还听过!
这时候虽然通讯极不发达,但好大夫罕有,一旦出现一个,民间口耳相传,传话的过程中不免会有夸大,三分本事能传成七分,七分传成十分,真妙手仁心的大夫,很难被埋没,不被官方发掘,也会在民间成神。
她嗓子有点紧涩地问道:“母妃,他是不是姓李?”
滇宁王妃道:“是。”知道这个女儿一向心软,恐怕她要求情,就道,“你想救他?”
沐元瑜连忙点头不迭。
嘴再坏的神医,也是神医好吗!烧死是暴殄天物啊!
滇宁王妃道:“我也觉得不至于要他以命相抵,不过是你舅舅下的命令,等他过来,你跟他说两句好话,求一求他罢。他若不同意,再想别的法子。”
沐元瑜哪里还等得及,这老人能一眼就判定别的大夫抢救半天的病人没救,凭这份眼力,他的身份也假不了,她可有寻着他帮忙的地方。
就飞跑去找刀大舅。
刀大舅正站在最前面拉着架子车,听到不太乐意:“外甥,你要这老头有什么用?他就算名气大,心眼可坏,都不肯伸手救你外公。”
沐元瑜不跟他辩有时候病情人力无法回天的话,就撒娇道:“舅舅,我不管他心眼坏,你把人给了我,他要不听我的,我有法子治他,当给外祖父出气。”
她自京城飞驰回来奔丧,还带了个钦差来代表皇帝吊唁,刀大舅心里安慰,觉得这个外甥很给外家颜面,加上这么多天过去,当时的愤怒也消解了一些,想了想,就同意了:“好吧,那你带走,以后可别叫我再看见他,不然,我还生气。”
沐元瑜忙应了:“好,我带到京里去,可远了,保证舅舅以后见不着他。”
她又跑回去跟刀表哥说了,刀表哥虽然不喜欢李神医,但也不执着非要把他烧死,听说刀大舅同意放人,就招呼了两个族人上前去解绳索。
滇宁王妃把沐元瑜往旁边拉了拉,低声道:“刀家这边的事,你父王都不知道,你要把这大夫带走,瞒好你父王,不然恐怕生变。”
沐元瑜:“……好。”
她明白过来,滇宁王妃也是绝,知道滇宁王找过这神医,恐怕现在还有需要,就是把他瞒在鼓里。
夫妻做到这份上,也是无话可说了。
当然,他们父女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刀土司的丧仪就是参考的傣族土司的丧仪,不过百度能查到的资料有限,框架里面的细节我就自己填充了,如果有填错了的,就当是架空好了咳。
然后,我梗埋得远了怕大家忘了,埋得近了感觉底裤都被猜出来了…害怕。= =
☆、第85章
神医李百草被从台子上解下来,刀表哥别的是不愿意管了, 沐元瑜安排自己的护卫来把他扶到树底下, 给他洗了头脸,拿饭食来与他吃。
李百草一概都不拒绝, 给谁喝水, 给饭吃饭, 吃完了就仰靠在树下闭眼休息。
沐元瑜对这位神医很为尊敬, 据传说里他该比刀土司还大两岁, 这把年纪还不颐养天年, 跑到云南这块的深山里采药,差点又送一次命, 可见何等痴迷医道, 医术一定不错。
把他带回京里去, 朱谨深那纸糊的身子骨就有救了。
朱谨深身体一旦好了,她什么推波助澜的事都不用干,以他那个脾气, 再叫他被压在别的兄弟底下,受沈皇后之流的气——呵呵。
她这声“呵呵”不是自己呵的, 是替朱谨深呵来着。
沐元瑜心里算盘拨了一圈,把自己想得抖擞起来, 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否极就该泰来,她现在想到滇宁王都不那么心寒了,滇宁王不把她弄回来, 她还捡不到这个神医呢。
正琢磨着,只见树底下的李百草睁开眼来,站起身拂了拂衣摆,转身往林子外走。
沐元瑜以为他是内急方便之类,就礼貌地没有管他,谁知过一会后,一个刀家汉子粗鲁地把人拎了回来,向沐元瑜叫道:“世子,你要的这老头想跑!”
这可不行。
沐元瑜立刻过去,李百草叫人拎着后衣领,态度倒是镇定:“既然不杀我了,我如何还走不得?”
沐元瑜道:“我有个友人生了病,想请老先生妙手看一看。”
“你那友人,想来身份也是不凡?”
沐元瑜迟疑一下,点头。
“那不用了。”李百草扫了她一眼,“你们这样的贵人,生了病并不听大夫的,又何必要找大夫,既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更有道理,听自己的就是了。”
看来是多年行医过程中,叫权贵们伤害得不轻。
沐元瑜无奈,这一点上她辩不出什么来——她舅家才要把人烧死,这关口也没时间辩了,刀土司灵柩将至,她只能示意护卫:“把老先生扶到那边去歇着,好生守着。”
跟着才向李百草道,“老先生,这座山里有许多禁忌,你一个人,最好还是不要乱走,再叫人抓着扭到我舅舅面前去,就是我也救不了你了。”
李百草知道跑不掉,仰脸哼了一声,倒也不多话,转头走了,护卫紧紧跟在身侧。
熙攘的人群拉着车极缓慢地过来了,刀土司的遗体自棺木里由刀家儿郎们抬出,放到高台上。
阮云平理了衣冠,取出圣旨。
在场人等陆续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阮云平声气肃穆洪亮,缓缓将一篇悼文念完,这悼文出自当今首辅之手,文理章法自然无可挑剔,十分真挚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