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正旦朝会并无藩国外邦来朝,这丹墀上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一句外语来?!
沐元瑜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转头——她寻不到的,此人既小心到连语种都换了,不可能会留把柄候她回头去抓,她只能大概分辨出这句语意十分紧张的话来自于官员圈中。
这就很麻烦了。
因为她身后看似是一个大包围圈,环绕着三位皇子,但事实上又按派别分了几个小圈,并且随着各自关注皇子的不同,就在沐元瑜走出来的时候,这些圈子还在变动,她完全无从分辨身后离她较近的是哪些官员,那句话是从谁口中说出来的。
唯一明确一点的是,她的身后同时还走过一队乐工。
她确定那句话八成是对乐工说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假使是一个官员要警告另一个官员,那从先前的大朝到现在,这个人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进行——但乐工他无法接触,所以只能在此刻冒险出口。
并且很可能是,他现在才发现到了这个乐工的不寻常,所以紧迫之下别无他法。
沐元瑜放慢了脚步,她身后仍然熙熙攘攘,谈笑之声不绝,看来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句话。
中华□□上国,除了鸿胪寺四夷馆等少数几个专与外邦打交道的机构外,一般官员都不屑于去学外邦文化——有句讲句,这时候的外邦,在文治上实在也没什么可学的,只有他们不断遣使来京中上贡习学的份。
沐元瑜慢慢走到了文国公那边的圈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中,心里在飞速运转筹算。
这种情形下,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有人预谋行刺。
但这也太不可思议。
从进第一道宫门起,层层守卫,森严无比,都是她亲眼所见——但这个叵测的人仍是混了进来。
在她上辈子差不多同时期的时空里,有一个皇帝差点让宫女勒死在了龙床上。
没有真正滴水不漏的护卫。
那么——拼演技的时候到了。
沐元瑜控制着表情,吸着冷气,蹙起眉头,抬手捂住肚子。
文国公很快注意到了她:“贤侄,你怎么了?”
沐元瑜微微弯着腰,低下头含糊而不好意思地道:“我先前饿了,吃了块糕,现在好像不太舒服……”
文国公忙道:“要紧吗?若十分不舒服,贤侄不要硬撑,快出去找个大夫看罢,我稍后替你向皇上告一声罪,想来皇上会体谅的。”
沐元瑜摇着头:“不是很要紧,我——嗯,国公爷,我失陪一会。”
她就捂着肚子弯着腰甚是狼狈地转头走了,文国公料着她是去找更衣处所,原要跟上去指点她,但见她飞奔而去,挤到了那边去找朱谨深,想着大概是问他去借个内侍引路,内侍在宫中行走原也比他们这些外臣方便,就停了步。
宣山候立在他旁边,轻声道:“我才回京,不想沐世子与二殿下倒是很处得来。”
“少年人,快意恩仇,梁子结得快,解的也快。”文国公就笑着与他说起了之前的事来。
沐元瑜挤到朱谨深旁边,很不见外地拉他的手:“殿下,殿下,我肚子疼。”
朱谨深让她拉得往旁边走了两步,眉心微拧,打量着她:“怎么回事?”
“先前在值房里吃的点心可能不太新鲜,”沐元瑜苦着脸跟他抱怨,“我、我想——”
这娇气包。
吃点糕饼也能吃出问题来。
朱谨深看出她的意思,就要招呼林安,不想手心忽然让掐了一下。
他心头一凛,改了口:“那你就回去罢,我替你向皇爷禀报一声。”
“我不回去,头回参加赐宴我就出了岔子,到时候众目睽睽,人人都知道我闹毛病出来,我多丢人啊。”沐元瑜求恳他,“殿下,我知道你身边的内官懂一点医术,你让他给我看看罢,若不要紧,我就坚持一下——嘶,好痛,我、我现在想——”
“就你多事。”朱谨深斥她,“点心都是才赐下来的,有什么不新鲜。我看你是在这里吹久了冷风才对。好了,别在这里啰嗦了,跟我过来。”
就领着她走。
大朝礼节繁琐时辰冗长,有些年老的臣子支撑不住,有过倒下的先例,沐元瑜太年少,头回来参加,出点小问题不算奇怪,她找朱谨深也正常,两人原就是携着手来的,众人都看在眼里。
现在见他们走了,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谈论起来。
朱谨渊还挺高兴,朱谨深叫人拖了后腿,这一走,被他夺走的臣子们的注意力就到他身上了,他卖力地抓紧这难得能与这么多重臣交谈的机会继续交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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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侧面的东华门,长长的宫城夹道里只有两三个内侍远远地在前面行走。
沐元瑜改回了脸色,匆匆把自己听到的那句话及当时的具体景况形容给了朱谨深,末了道:“——殿下,我听到的是就这么一句,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事,或者是我想多了,但兹事体大,我觉得我应当都禀给你。”
朱谨深“嗯”了一声,面色冷肃,脚下不停:“你做的没错,现在我们去见皇爷。”
☆、第71章 第 71 章
皇帝正在乾清宫里休憩。
大朝时臣子们在广场上吹冷风, 他在殿里正襟危坐, 保持威仪, 一坐将近两个时辰, 其实也不容易。
听说儿子拉着沐元瑜来求见, 他挺诧异地挑了眉, 道:“二郎和沐家的小孩子?这两个怎地又凑到了一起,还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起来了。让他们进来罢。”
皇帝要清静,此时殿里除了一两个贴身的近侍外没别的人,朱谨深进来,没多的废话,直接把事说了。
皇帝默然听了, 全程没有打断。
这时离着赐宴的时辰已经很近, 所以乐工们才都往里进场准备。
一旁的汪怀忠面色大变,忙道:“皇爷, 竟有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皇爷万金之躯,万万不能涉险, 还请皇爷下令, 奴婢这就去将那些乐工先拿下再说。”
“二郎,你说这事要如何处置?”
对这等疑似干碍圣驾的要紧禀报,又时间紧迫, 皇帝却没有立时雷厉风行地拿主意,反而先问起朱谨深来了。
既然有这个疑窦,这队乐工要被拿下审问是肯定的了。
怎么拿是个问题。
就近调拨锦衣卫闯入押走是最直接便捷的手段, 但动静就有点太大了,若打算这么办,皇帝也不至于要问朱谨深。
正旦大宴上动刀兵之事,总非祥兆,既令大臣们起疑惧之心,这么多人瞒不住,届时传扬到外面去,也不太好听,对民心也有影响。
朱谨深没怎么思考,片刻后就道:“皇后娘娘在后宫宴诰命们,也需用乐舞,依儿臣之见,如今只说出了点问题,要将两边的乐工对调一下,将奉天殿里的乐工先哄出来,半途到文华门外时拿下,让侍卫们手脚利落些,尽量少惊动人就是了。”
皇帝嘴角微微翘起来,没对此置评,却转向一旁的汪怀忠道:“二郎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出去叫人照办罢,动静小些,别弄得人鬼哭狼嚎的,不吉利。”
汪怀忠忙弯腰应了,道:“还是二殿下考虑周全,奴婢是个粗人,想得少了。”
说着快步退了出去。
他是想的少了吗?当然不是,他是皇帝的奴才,大局怎么样,皇帝问到他他才要想,不问,那就什么也越不过皇帝的安危,他全部的态表在这件事上就够了。
沐元瑜心下感叹,人精子太多,略傻一点的,只怕在这宫里都混不下去。
她正想着,皇帝转向她了:“元瑜,你立的这项功劳朕记在心里了,恐怕打草惊蛇,暂且不便明着赏你,就先寄放在这里罢。”
沐元瑜忙躬身道:“皇爷言重了,臣不过听到一句话,将这句话转诉给皇爷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劳。”
皇帝摇头道:“难道必要等刺客到了朕眼前,扑上来替朕挡了刀挡了枪的才算立功?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更为善举。唔——或是你想要个什么,直说出来也是一样的。”
沐元瑜心里立时嘀咕,能恕了她是个假世子就最好。不过这肯定不可能,她也不过下意识白想了一下,嘴上仍只是推辞不受,道:“皇爷准我与殿下们一道读书就是隆恩了,二殿下平时又很额外照顾臣,臣什么也不缺。皇爷能平安无事,统御万民,就是臣及天下百姓最好的福气了。”
皇帝听得禁不住笑了:“怪不得二郎看别人都桀骜,独能跟你处到一块去。这张嘴,可是比你父王能说多了,朕记得他可内敛得很。”
朱谨深淡淡道:“皇爷想差了,沐世子在儿臣面前可没有这样顺服,这样的好听话,儿臣也从没听见过。”
沐元瑜这就不服气了,道:“臣日日盼着殿下身体康健,殿下一点也不记得了。”
朱谨深道:“这算好听话?”
“这还不算?这都是臣的一片挚诚之心。殿下若不满意,要听别的,臣再说就是了。”
“我不要。好了,走了,皇爷还要处置公务,别在这里啰嗦了。”
皇帝正稀奇地看他们斗嘴,说的其实都是无聊话,但正因无聊,朱谨深还能一句一句地堵回去才稀罕。
这种小辈间的谑嘲有效地冲淡了他心中对于正旦赐宴上有人要搞事的阴影,见朱谨深说完拉着沐元瑜要告退,他点头:“去罢。”
两人出来。
因不想撞上锦衣卫拿人的场面,沐元瑜的脚步有意放慢了些。
朱谨深觉出来了:“你又怎么了?难道真有哪里不舒服?”
被看出来,沐元瑜也就叹气道:“不是,我是想那些乐工里,无辜的人也要跟着受牵连了。”
“心软得不是地方。”朱谨深说了她一句,“你以为开宴时真出了事,那些乐工能逃过一劫?你若没提前听到不对,那时无论皇爷有没有伤到,抑或是伤着了别人,牵连清查的范围只会更广,这样的大案落到锦衣卫手里,再不可能善了,这个新年里,必将血流成河了。”
沐元瑜心里好过了些:“殿下说的是。”
朱谨深想起来,这时才抽出空来问她:“你还懂暹罗话?”
沐元瑜习惯性谦虚:“好奇,在云南时学过一点。”
朱谨深掠了她一眼:“说实话,这种虚头巴脑的应酬话,你留着跟别人去说。”
沐元瑜发现他不中二的时候,正经还挺有气势,一身朱红冕服,那一眼从五色旒珠下掠过来的时候,能如刀锋般掠得她心底一凉。
她不想承认自己瞬间有怂,掩饰性抓了下脸:“真的。我在云南闲工夫多,有暹罗人跑过来做生意,我听着他们的话想学,就问父王找了个通译,其实没学多久,大概就一般日常的话能听懂。”
“还有呢?”
沐元瑜不大想说,但朱谨深都追着问了,她不回答也不好,就慢吞吞地道:“我母妃是百夷人,百夷语,我会得多一些;我的丫头有苗人,苗语,我也懂一点。”
朱谨深的语气中甚是惊讶:“你会这么多族语?倒是深藏不露。”
“都是殿下问我的嘛。”不然谁要说。
朱谨深道:“哦,其实没问你这个,我就是随便加了一句。”
沐元瑜:“……”
她发觉自己不能不承认,智商和年岁好像没多大关系,就算她多了一世阅历,朱谨深挖了坑,她照样跳进去了。
她雪白的脸在旒珠下板着,看在朱谨深眼里甚是有趣,他悠悠道:“又生气了。你这样的,也就我能忍得你了。”
有没有这么恶人先告状的!
“殿下,您这样的脾气,臣和您到底谁忍谁,还需要商榷一下罢。”
“我脾气再坏,没有把谁压在当街扒裤子的。”
沐元瑜哑然了——过好一会不可思议地道:“殿下,您能把这事拿出来说啊?”
原谅她不计较是一回事,主动拿出来当谈资又是另一回事,这位殿下看上去不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吗?
——哦,她想起来了,他说过他不要,他亲爹皇帝才要。
这就可怕了。
一个聪明人居然还不要脸。
朱谨深淡定地补了她一刀:“为什么不能说?你能做得,我说不得?”
“能,当然能。”沐元瑜甘拜下风。
他两人在前面互呛,不知道后面跟的内侍们都快同手同脚了。
感觉今天好像跟了个假的殿下。
他们家殿下不要面子?
呵呵,骗谁呢。
换个人来试试。他家殿下能忍过两句就算输。
只有林安见识多了,没什么感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齐,还往后瞪了眼——发什么呆呢?路都走不好!
内侍们的表情忙重新恭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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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谨深和沐元瑜回到奉天殿时,乐工已经换过了一拨。
虽不知为何事要对调乐工,但也没谁没眼色地去追问,平静地过去了,大臣们仍是言笑晏晏。
及到正宴开席,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规格再高的宴席,最终也无非着落到吃喝二字。朱谨治在最后跟随皇帝一起进入,吸引了一波注意力。
他不太记得沐元瑜了,但又对她有点印象,路过她的坐席时疑惑地轻轻“咦”了一声,他被自己模糊的记忆困扰住,站住了不走。
皇帝觉出不对,在几步外转身,脸色微绷起来。
这个傻儿子真是令他头痛,不带来大臣们要东问西问,让他不得安宁,带来了,又无法每时每刻都控制住他。
沐元瑜笑着起身行礼,自我介绍后道:“大殿下,臣在二殿下那里同您见过一面,时候短,恐怕您不记得了。”
朱谨治恍然大悟:“哦,对,你是二弟的朋友,我想起来了!”
只见过一次,那不记得很寻常。
皇帝脸色缓和了,而后用余光先瞥了朱谨深一眼,他懂这个同样不省心的儿子为什么难得有个处得来的人了。
有眼色会圆场的人,总是不招人讨厌。
宴席如往常般开了场,又如往常般结束。
一切看似和乐平静。
是一个新年的好开端。
☆、第72章 第 72 章
年节里事多宴多, 正旦赐宴过去不多久, 元宵的赐宴又来了。
这一回赶得不巧,沐元瑜正在月事期里。
她原不想去, 但来传话的内官说了, 皇帝口谕她一个人在家中过节冷清, 指明叫她务必去热闹热闹。
这就不好推了,沐元瑜懂皇帝的心思, 大概是觉得她才揪出了乐工那件事, 将一场风险消弭于无形之中, 所以元宵的赐宴也把她喊上,有点以示恩宠的意思。
皇帝特意给面子,做臣子的不能不接着。扫皇帝的兴可不是为臣之道。
所以她就只得强上一把了。
好在到十五这天已是月事的第三日,没那么要紧了, 她在丫头们的帮助下武装周全,出门往皇城去。
这一日街上之繁华喧闹,尤甚正旦那日,歇业的店铺有大半已重新开张迎客,门前一路散落着红红的鞭炮纸, 花灯摊子摆得到处都是, 还有直接挑着货担叫卖的,整条街都洋溢着年节的喜庆。
沐元瑜出门的时辰是下午, 因为元宵举行的是晚宴,皇帝将御午门观灯,大宴群臣, 据她临时打听到的,灯谜赛诗什么的活动都少不了,是文臣们一个很好的展才的机会。
这对沐元瑜来说也是件好事,想来也不会有人对她这个云南土霸王的文采有什么期待,她安静坐着看看花灯就行了。
元宵宴与民同乐的性质强一些,不要求着冕服来,沐元瑜在宫门前下了车,验了牙牌,拥着猩猩红大氅往里走。
午门内壮观的数百人大宴席已经排布整齐,周围的花灯棚子也扎好了,沐元瑜曾听说往年还会堆鳌山,那是由众多彩灯堆叠成的一整座山灯,远观如鳌。有言官参奏此举太过靡费,今上从谏如流,自太后仙逝后,就不再令制鳌山了,此举很得群臣赞誉。
她的席次在殿里,倒是不用总在外面吹冷风,她在内侍的指引下进了殿,殿里亦是彩灯高悬,流光溢彩,灯火辉煌。
沐元瑜身上多少有点不舒服,懒怠与人交际应酬,只在席位旁边站定,等候皇帝御驾。旁人来与她说话,她才搭个腔。
同时她也留神听了听,有资格同列席在殿里的大佬们并没有提到正旦那日有什么不寻常的,看来起码这事是还没有出个结果,所以便有人消息灵通知道了,也压着不说。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天色渐渐晦暗下来,诸皇子也陆续到了。
这回是朱谨渊先来一步,他到不多时,朱谨深缓步也进了殿。
沐元瑜等久了无事,正发着呆,朱谨深走到她身边出了声:“直着眼睛想什么呢?”
她才一下惊醒过来,忙行礼:“殿下来了。”
朱谨深打量着她:“怎么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