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见他。”阿祚想到二姐还穿着寝衣躺着,让外人进来不合适,就自己出了房门。
出去一瞧,发现沈晋连院门都没进,一时有点奇怪,又提步走到院外:“怎么了?”
“殿下。”沈晋回过身一揖,抬眼瞧瞧院中,见没什么别人,才压音道,“卑职有事想求殿下。”
“…?”阿祚微愣,转而笑道,“沈大哥你直说就是了,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沈晋一喟,遂挑紧要的将谭昱的事说了个大概,而后又说:“若真九十脊杖打完,他决计是要没命了。殿下看能不能…”
“你想让我去父王跟前说情?”阿祚直截了当。
沈晋点了下头。
阿祚想了想说:“我知道他们都叫你一声大哥,我也知道你想帮兄弟。但是…里面的人是我的亲二姐,她现下还高烧不退,你觉得我去为没护好她的人说情,可合适么?”
“可他纵有疏忽,也还是拼力去救了翁主,殿下…”
“所以他罪不至死,这你说得对。”阿祚顿声睇了睇他,“但我父王母妃也不是会草菅人命的人。他们做这吩咐时我不在,我不清楚有没有别的隐情,所以我不能随便应你的话。”
沈晋的神色不禁一黯,阿祚低头摘了玉佩递给他:“我会寻机会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看是否要帮他求情。至于现下,你可以先拿这个找大夫去,让大夫先为他看看伤,就说是我说的。”
沈晋重重地舒了口气。
这结果虽不如想象中好,但总比让谭昱等死要强。他赶忙一揖,向阿祚道了谢,立刻往大夫的住处去。
阿祚睇着沈晋离开的背影沉吟了一会儿,才转身折回身后的院子。
他看得出沈晋是真的着急,从沈晋的话里他也觉得那个侍卫罪不至死,只是他真的不能随意答应。
人都有私心,下人们的私心会让他们在禀话时有所欺瞒。他纵使信得过沈晋的人品,也不敢担保他那番话里一丁点隐瞒都没有。而如果有,他贸然应下求情之事便是被利用了一回,如此一回一回累计起来,会是很可怕的事情。
从前的东西两厂不就是这样一点点做大的么?一点点欺得皇爷爷连亲生的儿子们都信不过。
二姐在府里总立不起来,也和她自己性子太软有关系,旁人说什么她都信,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下人大概不是一个两个。
但他决计不能这样。他是要承继这个王府的世子,若也随意被人蒙蔽,父母百年之后谁护着兄弟姐妹们、还有他们的晚辈们啊?
阿祚一边想着一边进了屋,正坐在榻边给二姐剥桔子的明婧一眼看到他脸色不好,张口便问:“三哥怎么啦?”
“啊…?”阿祚怔了怔神,到正好顺着她的话,把沈晋方才提的事说了,“是沈晋来为二姐身边的人求情。”
兰婧微滞:“什么?”
阿祚斟酌了一下言辞:“父王为了二姐严惩随行的侍卫,但他们觉得那个侍卫罪不至死,不忍看兄弟丧命,想央我代为说句话。”
他这话说得卧房里一静,孟君淮正纳闷“我何时严惩了?”,倏闻兰婧惊惧到颤抖的声音灌入耳中:“你说什么?!”
而后不及阿祚做任何反应,兰婧已翻身下榻,鞋都没顾上穿便冲了出去!
“兰婧?!”玉引一惊,起身便追。兰婧原本身子也虚着,刚绕过门内的屏风眼前便一黑,腿上打软不受控制地往下栽。
玉引刚好扶住她,兰婧跌跪在地,她也只能由着她先这样缓缓。但她连唤了几声,兰婧都没有任何反应,又过了片刻,兰婧好似蓦然从怔神中缓过来,喉中一声哽咽便哭了出来。
玉引被她紧攥着手腕,只觉她从哭声到这动作都无助极了。她一时没太明白这到底因何而起,赶到跟前的其他孩子连带孟君淮一起也都怔住,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瞬,孟君淮也上前蹲身揽住了她:“兰婧?”
这个声音激得兰婧浑身一个激灵,她空洞双眼猛看过去,放开玉引便攥住了孟君淮的衣袖:“父王…父王您饶他一命!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不当心的!”
那么懊悔而又恐惧到极致口吻让玉引隐觉不对,她看向孟君淮,孟君淮同样觉出异样:“兰婧…?”
“父王您饶了他…”兰婧哭得声音嘶哑,玉引略作思忖,一拽孟君淮的衣袖:“君淮。”
他看向她,她使劲往外递眼色,动着口型说的话虽难以分辨,但她的意思倒不难猜。
现下总归是让兰婧静下心来才最重要,再说,他本也不打算要那侍卫的命。
孟君淮抚了抚兰婧的背:“别哭别哭,这里面有误会,父王没说过他这是死罪。”
“父王…”兰婧迟疑地打量着他,似有些不信。孟君淮蹙蹙眉,转头看向阿祚:“阿祚带人去问问。”
“阿礼一道去吧。”玉引道。
她不太清楚那边现下是什么情状,如若还没动刑则还好,如若已然动了…阿祚现下也才十一岁,怕是难免吓着。
事实证明,玉引添了这么个心眼是对的。
他们离侍卫的院子还有一段距离时,比阿祚高一头的阿礼便看到正对院门的那间厢房里似有两个宦官正往外押人。
他伸手便一捂弟弟的眼睛:“你回去,有我就行了。”
阿祚:“…”
他想说他不怕,但阿礼捂着他的眼睛将他一转就往回推:“听话,母妃让我来多半就是为这个。你快回去,不然咱再耽搁一会儿,那边就出人命了。”
“…好吧。”阿祚只好答应,阿礼松开他,又继续往那边去。
院中,谭昱已被押了出来。
他在被拖下床时就醒了,不过监刑的宦官懒得继续架着他,将他往地上一扔,便随他趴在那儿。
谭昱目光一片涣散,无力地道出一声“不…”,但自是没有人理他。
一杖落下来,剧痛中好像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震,谭昱只觉一股腥甜上涌,痛苦中手指用力扣入青石板间,再用力,指尖被石板磨得一片血肉模糊。
再一阵剧痛压过来时,谭昱牙都咬得发了麻。
“住手!”阿礼边往前赶边喝,喊到第二声时院中几人方才听见,正要再落下去的竹杖猛然刹住。
阿礼几步走进去,一眼看见地上瘫着的人赤|裸的脊背上青紫一片,还有几处已渗了血,出言便喝问:“谁下的令!”
两个对个中隐情心知肚明的宦官顿时心虚得低了头,相互一睇,没人敢在大公子面前说是王爷吩咐的。
“谁下的令!”阿礼又喝了一声。左侧那个滞了滞,只得如实回话:“是侍卫统领。”
“叫他来。”阿礼沉然道,想了想,又适当地将这立威的机会匀给了弟弟一半,“让他跟世子回话去!”
“是…”宦官们一应,立刻逃也似的溜了。阿礼再看看谭昱背上的伤,自己心里都瘆得慌。
他好生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伸手一探鼻息,见还有气又拍拍他肩头:“醒醒?你怎么样?可还能说话?”
谭昱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声音,想要应话嗓中却又涌了一股腥气。
“咳…”他不适地咳了一声,溅出一片血点,惊得阿礼心里一栗。
谭昱边缓神边竭力地抬了抬头,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大公子,然后又在恍惚中注意到大公子衣摆上被溅上的血点。
他下意识里觉得这下更是死定了,想开口告个罪,神思却不受控制地愈发模糊起来,一个字都没说出,就再度昏了过去。
这可坏了!
——阿礼看他这样,心知能不能救回来是件说不准的事。再想想兰婧方才的激动,当下都不敢再去见兰婧。
于是小半刻后,一间书房里坐了脸色格外难看的兄弟俩。
阿祚听大哥说完后深缓了口气:“所以这是死定了?”
“说不好…我看悬。”阿礼坐在那儿支着额头不看他,阿祚又问:“那统领假借父王的意思瞎传令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阿礼点点头:“嗯,这个没跑儿。”
然后他就听到三弟一声冷笑。
这笑声让阿礼不解地抬头看向三弟,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打算怎么办?这事怎么跟父王母妃回话合适?”
“大哥您跟他们说说那侍卫的伤势就是了,让母妃着人寻个好大夫来给他,若能救回来还是要勉力一试的。”阿祚道。
阿礼赞同他这个说法,颔了颔首,又问:“那那个统领呢?”
“这先不用跟父王母妃说。”阿祚说着,挑眉睃了眼窗外那个已经跪了一会儿的身影。后槽牙一磨,一声邪笑,“我先收拾他。”
阿礼:“…”
他心下笑说三弟你可以啊?然后就甩了个苦差事给他:“那兰婧那边也交给你了,我就不去同她说了,辛苦!”
“哎大哥…”阿祚神色立变,然则阿礼甩下这话起身就颠儿了,气得阿祚一拍桌子。
“殿下…?”候在门外的宦官探头往里瞧了瞧。
阿祚气息一沉:“去叫四弟来!”
四弟可不能怪他欺负他。
要怪也得怪大哥!全怪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件事直接导致阿礼被阿祚阿祐外加义愤填膺的阿祺联手抵制
——具体表现在他们拒绝带他一起搓麻将
阿礼轻松脸:不带就不带,三缺一你们也搓不了麻将
阿祚微笑着拿出一套飞行棋
阿礼:Σ( ° △ °|||)︴
第188章 挑破
玉引和孟君淮晚上时才知道阿祚干了什么。
夫妻俩一起目瞪口呆。
来禀话的是阿祚跟前的宦官,比阿祚也大不了几岁。他显然清楚世子殿下这会儿才让他来回话是有意要拖拖时间,禀话时直擦冷汗。
简而言之,就是阿祚在让统领回话前先叫人家跪了半个时辰。问清楚事情的经过后,直接打发回京,听候发落。
——而且是叫了几个宦官盯着,让他一路徒步走回京!
玉引听到这儿心里哭笑不得,心说阿祚你很会钻空子啊!
侍卫统领是王府里正经的官职,朝中直接拨俸禄的那种,而且论级别还不算很低。这种情况下,阿祚身为世子直接发落掉统领也是不太合适的,阖府里只有孟君淮这个王爷、还有玉引这个王妃发话管用。
可是阿祚又显然很想绕过他们收拾一下这个统领、替兰婧出口气,所以挑了个自己能做主的法子。
——把统领打发回京,可以仅仅归为“调遣”。
而他的重点显然在于让人家徒步走回去。现下可是腊月,天寒地冻的,从杭州走回京城还有没有命在都要两说。就算万幸活着回去了,也还有“听候发落”这四个字压着。
再往深一步想,阿祚能做出这种安排,玉引不用琢磨都知道他绝不会让那统领有机会带多少钱走。这样一来,他在路上就没有办法给那些宦官塞什么好处,那几个宦官却不得不与他一起“徒步回京”。摊上这样的苦差事,想来他们也不会让他好过。
“这孩子!”玉引边想绷脸边扑哧一声笑出来,孟君淮摆手让那小宦官退出去,扭脸就瞪她:“你还笑!”
“哈哈哈哈我头一次见他这么冒坏水儿啊!”坐在榻边的玉引一头栽在枕头上,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象阿祚磨着牙做打算的样子,更笑得停不下来,“不错不错,知道护着姐姐,这事得跟兰婧说说!”
“不错什么不错。”孟君淮几步走过去,在她腰上一掐,“我得说他!小小年纪就想着怎么绕过大人来阴的可不行,这不能惯着!”
他板着张脸,但玉引还是憋不住在继续笑。便见他面色一沉,伸手把玉引推进了床榻内侧,然后放下幔帐挡住,沉喝道:“你不许出声!”
被幔帐与外界隔开的玉引敛住了笑,努力端正了一下心绪,觉得他这样想也是对的。
于是孟君淮趁热打铁地直接叫了阿祚过来,待阿祚进屋后也不等他见礼,开门见山地冷脸挑眉:“胆子大了啊。”
“…”阿祚很清楚父亲指的什么事,眼睛一转,低头嘟囔,“他不把二姐放在眼里,还假传父王的吩咐!”
孟君淮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睇着他:“那你就背着父王母妃直接把人打发回京?还叫走回去?”
“他活该啊!”阿祚一抬头,理直气壮,“我问过了,他说他就是想给二姐身边的另几个人下马威,让他以后能有油水可捞——为了钱就差点把人打死,他这不就是欺负那个侍卫没人撑腰吗?我让他走回去而且路上没钱打点押送的宦官,他就知道没人撑腰还被欺负是什么滋味儿了!叫他恃强凌弱!”
他还挺有理???
孟君淮继续冷脸:“那如果他死在路上呢?”
“那也还是活该啊!”阿祚继续理直气壮,“二姐的那个侍卫险些被他打死,现下还有口气都是命好。我让那统领走回去,但我可没打过他,他若这都能死在路上,便是他自己命不好了!”
“…”孟君淮噎了一下,深呼吸定住气,“阿祚你小小年纪,要有颗仁善之心。”
“啊…?”阿祚迟疑地打量了一下父王,“父王您从前不都对善者仁善、对恶人则不用心慈手软吗?”
他有点懵,心说父王怎么突然转性了?从前教他们的都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啊!
而且父王管的是锦衣卫,审起恶人来也不可能心慈手软吧?东厂西厂那些奸宦如今基本被扫清,难不成靠的是感化…?
孟君淮被他问得也一懵,转而望着房梁深吸气,一拍额头惊觉自己被这小子带歪了!
他想说的是他这安排不对吗?
不是!他是想说他瞒着父母这样做不对!
但现下突然把话题拐到这方面有点怪,先点一句自己方才被带歪了又丢人…
孟君淮正气得没辙,床帐内蓦传出一声低低的:“噗…”
孟君淮:“…”
阿祚怔怔:“母妃…?”
床帐内归于安寂。
孟君淮趁儿子不注意翻了个白眼,而后重新正色:“你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哦…”阿祚神情很复杂地向他一揖,又向紧阖的床帐一揖,“母妃,我先…回去了?”
然后阿祚就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中告退了。
听到房门阖上的声音后,孟君淮一把撩起床帐:“你拆台?!”
“我不是故意的!”玉引趴在那儿,脸依旧埋在枕头上,声音很沉痛,“我真是没忍住!”
“你就是故意的。”孟君淮磨牙。
“不是…”玉引翻了个身,泪汪汪地望着他,“明天我教训他还不行?我肯定把该说的都说到!”
“嘁。”孟君淮冷声,而后到榻边坐下,“行。”
于是,玉引第二天一早就把自以为“逃过一劫”的阿祚叫到了屋里,训他说不该瞒着他们做这种事。就算他真想出这口气,也该及时告诉他们一声!
这指责让阿祚没的反驳,蔫耷耷地承认错误之后就乖乖抄书去了。
片刻后玉引听到阿祚在外头小声地跟阿祐说什么,被阿祐大声吼了回去:“我才不帮你!昨天就因为你,我哄了二姐一个时辰才把她哄住!你自己抄吧你!”
玉引:“…?”
怎么感觉还有她和孟君淮不知道的环节…?
罢了罢了,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坏事,让孩子们相处得自在些也好,她用不着事事都盯着。
玉引便没再过问,自己用完早膳便去看望兰婧,到了兰婧的住处才得知她去前头侍卫们的住处了。
因为谭昱醒了。
玉引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感慨他真是命大。
他的情状当真糟得很,糟到昨天阿礼来给她回话时都忍不住哭了。
阿礼说他伤得特别重,背上没一块好地方,轻轻一咳就是一片血珠。而且这番苛责显然让他恐惧极了,据说大夫去看时他虽然昏迷着,但只要一有人碰他,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攥紧被褥,好似是怕再度被押去门外继续受刑。
他应该也就十六七岁吧,比阿礼大不了多少,这样的折磨于他而言实在是太重了。
前宅,侍卫们的院子里安静得紧,而谭昱房里更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