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涯你…”皇帝如梦初醒,拿起帕子擦了擦冷汗,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谨亲王坐回先前的位子上,睇视着眼前的棋局,享受了半晌安静。
皇帝终于稍缓过来些神,蹙着眉略显不满:“君涯你行事也太急,纵对他有疑,也大可细细查办,何故直接取人性命!”
“父皇您退位吧。”
孟君涯平静道出的几个字犹如方才掷入碗里的银针一样,稍稍一响就不见了。
皇帝愕然:“你…你说什么?”
孟君涯抬眸看向他:“您不能再当皇帝了。否则,儿臣救了您这一次,他们也还会有下一次。儿臣也不想看着朝堂渐乱、民不聊生。”
他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清楚这对父亲而言意味着什么,是以越说越哽咽:“您…退位吧。儿臣保您余生荣华,请您容儿臣肃清朝堂。”
“你…”皇帝胸中一闷,连连咳嗽起来,“逆子…”
“是,我是逆子,十弟在您眼里不是。”孟君涯平静而带几分悲悯地看着他,“父皇您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十弟不过是会奉承您而已,您便觉得他能承继大统?”
“你出去!”皇帝拍案怒喝,“滚!滚出去!”
“父皇。”孟君涯摇一摇头,“儿臣实话告诉您,现下整个锦衣卫,都在紫禁城外。”
他淡然看着皇帝:“之所以还没有进来,是因为我的弟弟、您的其他儿子们在外拦着。他们不知情,还在对您这位皇帝尽忠,对您这位父亲尽孝。”
“但如果儿臣传手令出去命他们让开,命他们让锦衣卫进宫…”他笑了一声,“他们立时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您敢赌他们一定会站在您那一边吗,还是会齐力协助儿臣继位?您任由东厂摆弄数年,他们一个个都没少受委屈。”
皇帝惊愕交集地看着他,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求您给自己留些颜面吧,父皇。”孟君涯说着站起身,伸手只向几尺外笔墨齐备的桌案,“您写圣旨让位,或者儿臣写手令让他们放锦衣卫进来。如若您选后者…”
谨亲王目光迷蒙地看向殿顶:“他们进来时得知的,会是您被魏玉林毒杀。”
“你敢弑父!”皇帝大喝出声。
“求您别逼儿臣弑父。”谨亲王猛地转向他,皇帝在震怒中定睛,才见眼前长子眼眶都是红的。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紫禁城外的对峙气氛愈发紧张。
其间,谢继清命手下再度前行了三尺,一众皇子带来的人立刻拔了刀。
孟君淮喟了一声,不知第多少次再度向谢继清道:“谢大人,求您给我们一众兄弟透个底。”
“殿下恕罪,此事臣当真不能说。”谢继清颔首,孟君淮面上的怒色一起,又被强压了下去。
而后死一般的寂静再度蔓延开来,听着完全不像有近万人涌在这里,而像是空旷的荒野。
突然间,一声撞钟声响灌入耳中。
“咚——”
众人齐刷刷地向钟楼处看去,依稀看到楼上掌钟的人又撞了一下:“咚——”
“怎么回事?”几人面面相觑,诧然间身后端门大开。
几名宦官从门中步出,到了众人跟前,一作揖:“谢大人,劳您走这一趟,请您回去歇息吧。”
那人说着递上了一块铜制腰牌,谢继清接过一看,是谨亲王府的腰牌。
“告退了。惊扰各位殿下,罪过。”谢继清向一众皇子抱拳,孟君淮问那宦官:“谨亲王呢?可方便一见众位兄弟?”
“逸郡王殿下。”那宦官又朝孟君淮一揖,“皇上禅位,命谨亲王殿下继位。登基事宜已急召礼部各位大人拟定,请各位殿下先行回府,改日再行觐见。”
“什么?!”众人皆尽愕住,怔然中,又见一列快马驰出皇宫,为首那人边驭马边吩咐:“去,速传旨,善亲王革爵圈禁,任何人等不许擅自出入善亲王府,违令者格杀勿论!”
显然,这传下圣旨的人,已经换了。
第103章 事态
直至天明时,大家还都有点懵。
咝…这天儿变得也太快了!
一夜之间,皇上成了太上皇,谨亲王成了皇上,善亲王被圈禁了,魏玉林掉了脑袋,东西两厂眼瞅着就要血流成河。
各府都有些不安,想出门打听又不敢贸然瞎走动,生怕一不小心触了新帝的霉头。善亲王府中,善亲王妃柳氏更是哭成了个泪人儿。
她拉着孟君泓,不无惊恐道:“这、这怎么办!爷之前与魏玉林那边亲近,现下谨…现下皇上记恨着,咱们怎么办!”
“唉,你别哭了!”孟君泓也是焦头烂额。打从说服自己接受魏玉林的打算后,他便在等着登到那个受尽艳羡的位子上。谁知道到了眼前的位子还能飞了?谁知道大哥行事这么狠!
在房中转悠了两个来回,孟君泓沉了口气:“我去见父皇去!大哥突然登基,纵说是父皇禅位,满朝也都会觉得蹊跷,现在必定都盯着看他对父皇的态度。我求父皇开口保我们,他必不敢忤逆!”
“这…能成吗?”柳氏泪眼婆娑,孟君泓一挥手:“成不成的,反正我先试试去。”
他说着就出了门,心下的不安让他比平日多做了许多吩咐,吩咐下人把后院守好、吩咐近前侍奉的人务必格外费神盯着,万一有什么人硬闯王府来拿人,让他们务必去给他报个信。
孟君泓自问交待妥当后才往府外走,大门一开,却见寒光直刺眼前。
“回去!”外面的锦衣卫厉声喝道。
孟君泓大怒:“我好歹是太上皇亲封的亲王,我要进宫面见太上皇,滚开!”
“太上皇亲封的亲王?当今圣上可革了你的爵!”锦衣卫没有半天退缩,反而还往前了一句,“回去!别逼我们依圣旨‘格杀勿论’!”
“你…”孟君泓瞪了他许久,终是怂了,缩回府中。
他磨了会儿牙,一叹:“关上门!换个清净!”
谨亲王府。
阖府上下都等了一整日,直至夜幕再降,谨亲王妃才听得身边的宦官带着喜色进来禀话说:“王妃,爷回来了!”
谨亲王妃目光微凌,挥手命宦官退下,看看一左一右的一双子女,平静道:“走吧,咱迎驾去。”
母子三人便一起出了堂屋,尚未走出正院的大门,孟君涯先一步走了进来。
谨亲王妃略有些紧张地抬眸看向他,尚未来的及见礼,蓦被他一把拥住。
“…”谨亲王妃准备好了的一声“皇上”噎在了喉中,滞了许久,道出来的还是那声更为熟悉的,“爷…?”
“让你担心了。”孟君涯压抑了一天的不安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他毫无顾忌地将王妃按在怀里,静了许久才又说,“没事了,都没事了。”
“我、我知道…”谨亲王妃喜极而泣,在他怀中逐渐静下气来,她觉得又高兴、又有点儿说不清的伤感,最后,化作了十分实在的不好意思。
谨亲王妃稍一咳:“孩子们都在呢。”
孟君涯方回过神,也咳了一声,松开了王妃。
一子一女在面前戳着傻眼,兄妹俩互相看了看,不太知道此时是该叫父王还是父皇。
“来,时衸、瑜婧。”孟君涯蹲下|身,将两个孩子叫到跟前,先跟女儿说,“这些天我会很忙,你多来陪陪你母妃。你母妃身子不好,礼部对她加封事宜的安排,你也要多帮她盯着。”
“好。”瑜婧点头应下,“您放心忙您的,府里我会帮母妃打理。”
“嗯。”孟君涯满意一笑,又看向儿子,“你不日就要封郡王,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跟你的各位叔叔、还有堂弟们多走动。”
“是。”十四岁的孟时衸沉稳颔首,想了想,又问,“那京中的各大世家,儿臣是否也要走动?”
孟君涯抿笑:“你看呢?”
孟时衸沉思了一下便拿了主意:“那儿臣先走动与宗室沾亲的,只当亲戚走动。不沾亲的,等他们进宫觐见过您再说。”
“很好。”孟君涯点头赞许,站起身,又向王妃道,“我近些日子都要在宫中忙,迟几天再接你们进去。如有别的府过来走动,见不见随你,册后之后你总要见的,现下可以偷得一时清闲。”
“好。”王妃衔笑点头,略作沉吟,提醒说,“您得空时记得代我向母后告个罪,便说近来不便进宫问安,过些日子再去向她磕头。”
“嗯。”谨亲王记下这事,又一握她的手,“我先回宫去了。”
逸郡王府。
□□之后的第三天,谢继清就上门谢罪来了,道那天让孟君淮受惊了实在不好意思,孟君淮懒得跟他置气!
——那天在宫门口“受惊”的皇子可不止他一个,现下他头一个就来逸郡王府告罪,说是因为从前关系更亲虽也说得通,但看起来实在更像是谢继清担心他妹妹在逸郡王府受委屈。
于是孟君淮也没藏着掖着:“行了,就是你们谢家都跟我翻了脸,我也不会亏待玉引的,她不嫌弃我我就绝不嫌弃她。”
他阴着张脸睇了谢继清一会儿,轻一笑:“不过现下你有没有什么方便说的情况?劳烦告知一二。”
“嗯…有。”谢继清正正色,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这三日里在忙的事情。
魏玉林满门抄斩是肯定的了,现下虽还未问斩,但也全家都进了刑部大牢。
前几年在孟君淮被杖责后刚换上去的秉笔太监也不干净,昨天赐死了。
除此之外,东西两厂全在严查,估计官位高些的一个都逃不掉,底下的人大抵也要换换血。
“单是罪名易查的,这两天已砍了二百多人了。”谢继清说着叹了口气,“我昨天路过西四时正在行刑,听见刽子手说笑道照这么下去刀很快就得卷刃。啧,这还没查到跟东西厂交往过近的官员呢。”
风浪且静不下来呢。
孟君淮自也有些心惊,心惊之余,他却觉得大哥这样做是对的。
东西厂势头太盛,慢慢梳理已然不行,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快刀斩乱麻。
他思量着,谢继清在旁又提醒说:“哦…殿下若方便,尽快接玉引回京吧。东厂的事虽大,但皇上似不想因此延缓宗亲、命妇的加封事宜,圣旨到时人若不在总不太好。”
“好,我知道了。”孟君淮点头,就此提笔蘸墨,准备写信催玉引回来。
济南,金府。
京里的风声已渐渐散了过来,玉引一连几日夜不能寐。
这样的变故已然太让人心惊了,偏生此时他们又不在一起,她现下完全不知孟君淮怎么样,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情会波及逸郡王府。
她也不敢贸然回去,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不得不每天多花半个时辰来念经静心。
除却静心外,还得跟佛祖告告罪。
打从到了济南之后,她行事的戾气便有些重。乔氏让她交给芮嬷嬷罚了,何氏挨了一顿训,底下的下人若犯了错,她也比平日在府里时要严厉些。
她并不想这样,但也没办法。从前在京里时,人心是稳的,她宽松些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可是现在她们避了出来,孟君淮这个一家之主不在,最是容易人心涣散的时候。
她必须现在就把她们压住,若不然这一方宅子里,势必越来越乱。
就拿乔氏那天的话来说吧,玉引十分确信现下倘若是在王府,乔氏是绝不会说出那种话的。是这番变动让乔氏觉得自己需要同何氏结伴,她才会动那样的心思。
“啊…啊!”外面传进来带着哭声的惨叫,玉引抽回神思,蹙蹙眉头,“是乔良娣?”
珊瑚福身说是。
这就是芮嬷嬷拿的主意,玉引让她罚乔氏,她既没真把之前记的板子就此赏了,也没草草揭过应付事儿,而是每天把乔氏叫过来,一天打十下手心。
这打得不算重,敷上药养一夜,第二天就没大碍了。但因为她日日都来,确实对上上下下都是一番告诫。
换句话说,在她和芮嬷嬷都想杀鸡儆猴的时候…乔氏很不幸地撞了上来。
不过屈指数算下来,这也都有七八日了。玉引想想,也有点心疼乔氏,就跟珊瑚说:“一会儿打完了让她进来吧,我跟她说说话。”
珊瑚应下来出去传人,乔氏很快就进了屋,下拜时手都只能虚着按在地上。
“起来吧。”玉引叫她起来,乔氏站起身后明显眼眶都是红的,哽咽着道:“王妃,我知道错了,您能不能、能不能…”
“过来坐,喝盏茶再说。”玉引招招手让她坐下,想了一想,寻了个话题,笑道,“我罚了你,你就不进我这屋了。阿祚阿祐还都念叨你呢,想让你陪他们玩。”
她这话可不是诓乔氏——话还没说完,午睡刚醒正在榻上迷迷瞪瞪醒神的兄弟俩看清了刚进屋的这个是谁,愉快地爬下榻就跑过去了:“乔良娣!”
乔氏手上正疼,不敢抱他们,破泣为笑又还有点委屈:“我怕王妃见着我生气,王妃,您打算再罚我多久啊…”
玉引淡淡:“等咱什么时候启程回京,就不提这事了。”
她这么一说,乔氏脸色惨白。
“王妃!”赵成瑞急急忙忙地跑进了屋,站稳了脚赶紧一揖,“王妃,王爷来信了,说让您赶紧回去,免得皇上下旨加封时您不在!”
“啊?!”乔氏一下子显出惊喜。
“…运气够好的。”玉引噙笑一睃她,转而看向赵成瑞奉过来的信封。熟悉的字迹在她心头一划,比先前的任何一封信都让她安心。
马上就可以再见到他了,高兴!
第104章 圣意
一行人赶紧回了京城,在抵京的第三天圣旨忽至,加封孟君淮为逸亲王、谢玉引为逸亲王妃,长女孟和婧为静宁翁主、次女孟兰婧为良翁主。
玉引领着孩子们匆匆到前宅与孟君淮一齐接旨,而这,也是他们一行人回来后头一次见到孟君淮。
客客气气地送走传旨的宦官后,玉引拍拍孟君淮的肩头:“君淮…”
孟君淮边回身边舒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笑道:“行了,皇兄此时下旨加封,说明当下的这把火再烧都烧不到我们身上,安心吧。”
她嗯了一声,他定睛细看,才看出她神色恹恹的。
“怎么了?”他探究道,玉引抬眼瞧瞧他:“我们都回来三天了。”
“啊…?啊!”孟君淮猛一拍额头,他这几日天天不断地见人,日子当真过糊涂了。在他们回府那天,他让杨恩禄去给回了话,说正忙着,第二天去见他们…结果竟就不知不觉地到了现在!
“对不住!”他赔着笑执着她的手往外走,“走走走,去正院去,今天下午什么也不干了。”
“我不是要误你正事。”玉引无奈而笑,一拽他,又说,“我可听说了,你近几日都是起了床就开始忙,一忙就忙到深夜,昨儿个就睡了两个时辰。这怎么行呢,日子久了哪儿受得了?”
她说完,孟君淮冷眼扫到了杨恩禄面上,杨恩禄心虚低头:“爷…”
“你别瞪杨公公。”玉引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要我说,有些人不见也没什么。我知道你顾着宗亲间的面子,可把自己熬坏了也不值当是不是?再者,那些只想从这儿求颗定心丸的倒不打紧,若想借着你从皇上那儿讨点好处呢?你人都见了,总有一两个不好驳的时候。”
听她这么说,孟君淮一喟:“我近来也是头疼这些呢。”
按道理说,他一个闲散王爷,并不该有忙成这样的时候,可事实是,打从变天那日开始,逸郡王府就被踏破了门槛。
来的人里朝臣少、宗亲多,上门的原因大致也就那么两类——一类是当下正炙手可热的宗亲,近些年可能难免和东厂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怕触怒圣颜,来他这新帝的亲弟弟这儿探探口风,也就是像玉引说的,求定心丸。另一类玉引说得也没错,有那么一拨近年来愈发混得不济的旁系宗亲想通过他往上走走,一个个都满脸堆笑地跟他说,您瞧啊上数几代咱也都是本家兄弟,现下皇上登基,我想去给磕个头,您给引荐一下呗?
头一种不难办,难办的是第二种。就这些有的没的的人,他要是敢答应下来往乾清宫里带,大哥得抽陀螺似的把他抽出来。
可是拒绝吧…又并不是很容易,就像他们说的,上数几代都是本家兄弟,他这儿要是把人轰出去了,没准儿明天京里就都得说他不顾情分,这好听吗?
玉引看着他愁眉苦脸,一哂,道:“我知道你不好办,刚让人往宫里递话了,母妃传咱带着孩子们一道进宫去陪陪她。”
孟君淮禁不住一皱眉:“你怎么扰到母妃那儿去呢?”
“咱也不给母妃添麻烦啊,进了宫只是去陪陪她,同时还躲个清净,不好?”玉引反问。
孟君淮想了想,也算是个法子。
他最近没敢借进宫避事,是因怕这突然发生的变故弄得宫里也不安生,不想给母妃再多发愁。但现下既然母妃自己答应了,那看来情况还可以,走一趟无妨。
于是,次日浦郡王世子孟时禇怒气冲冲地杀到逸亲王府找他六叔求助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被六叔玩了个空城计…
孟时禇怒火中烧,盯着府门瞪了半天,一扬鞭策马走了,一路痛快驰骋,却意外地越驰骋火越大!
他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大伯登基,把二三四五几个最年长的兄弟全绕过去了,从行六的逸郡王开始封亲王,封到九、隔过十,又封了他十二叔。
孟时禇花了一天一夜去说服自己皇上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但是说服来说服去,还是生气!
皇上先不封二伯五叔他能理解,因为二伯五叔的母妃出身都低些;不封四叔他也明白,因为四叔是当今太后所生,太上皇嫡出的儿子,大伯皇位尚未坐稳,不能太抬四叔。
但是!他爹浦郡王可既出身不低——是贵妃所生,且又不是嫡出!绕过他爹凭什么啊!
孟时禇怎么想都觉得父王这是被他的亲十叔给牵连了,心里特别替父王委屈。父王和十叔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假,但是十叔闷声作大死的这些年,把他父王也气得够呛啊!父王没跟着弟弟折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