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次间的大炕上,铺陈着明黄色的靠背、迎手和坐褥。
弘景帝盘膝坐在上头,手边的炕几上放着茶盏、痰盒等物。挨着墙角的位置站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太监,李德全站着弘景帝身侧,正服侍他进药。
赵祚进来后,就跪在弘景帝的脚边,“皇祖父……”
弘景帝服下最后一口药,李德全忙接过药碗,又把茶盏奉了过去。他轻啜了两口茶,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哭个什么。”
是的,皇太孙哭了。
似是饱含了无限的委屈、悲愤与痛苦,皇太孙从小聪慧,十分得弘景帝的喜爱。他教养赵祚的时间,比太子更多。他熟悉这个孙子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里的含义,甚至每一个眼神。
可经过昨日那几场事,弘景帝却是不确定了。他目光凝沉地端详着皇太孙的脸,上面毫无破绽。
赵祚丝毫不觉的低头哭着,却是不言自己到底在哭什么。
弘景帝无奈叹了一口气:“都快大婚的人了,怎生还跟个小娃娃也似。”
听到这话,赵祚似有些不好意思,忙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孙儿失态了。”
弘景帝点点头,正想说什么,旁边李德全小声说了一句:“陛下,几位殿下天还没亮就来了,还在外面候着。”
弘景帝这才宛如大梦初醒,道:“去叫他们进来。”
赵祚半垂的脸上闪过一抹阴霾。
很快,安王几个就进来了。
先是行礼,行礼之后就纷纷问道昨夜刺客之事,听说那刺客已经被抓住,几人都松了口气。
“让你们记挂了。”
“父皇能安稳无恙,当是万民之福,也是儿臣等人的福气。”
若说平时这话中有几分真心实意,尚且不得而知,今日这话却是打心底的而来,至于为何如此,在场大抵没有人不明白。
“不是儿臣妄言,那刺客就该剥皮抽筋挖骨,真是胆大包了天,竟然敢来皇宫行刺!父皇,您把那人交给儿臣来惩治,儿臣定让他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鲁王不改本性,说得血淋淋的。
换做以往,弘景帝要么训斥,要么置之不理,可今日却是面上带笑,颇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行了,什么事都让你这么一说,都是让人不忍耳闻。”
“儿臣也是担忧父皇。”鲁王似是没看出来这其中的差别,嘴里不忿咕哝。
李德全笑眯眯地插了一句:“鲁王殿下至孝。”
弘景帝缄默不语,端起茶来啜了一口。
鲁王笑嘻嘻的,“李内侍真是慧眼如炬,这夸本王受下了。”
弘景帝被气笑了,搁下茶盏,十分不耐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别在这里跟李德全耍嘴皮子。”又对晋王几个道:“想必昨晚你们也没歇好,今早又急慌慌而来,都回去歇着。”
鲁王还想说什么,李德全已经上前一步,将他往外面送:“鲁王殿下,陛下这是心疼您和几位殿下呢。”
安王等人也只能跟着都出去了。
等人都走后,赵祚依旧还跪在那里。
弘景帝低头看着他,眼中带着慈爱:“你也回去歇着吧,想必昨晚一夜没睡着,真是难为你这孩子了。”
赵祚想说什么,这时刚把鲁王等人送出门的李德全,上前来扶他:“殿下快起吧,陛下这是心疼您呢。”
替弘景帝把人都心疼走了的李德全,站在门边吐出口气,才又回到弘景帝身边。
“那如嫔……”
“回陛下的话,如嫔娘娘昨夜闹急病,今儿一早就走了。”
弘景帝点点头。
*
瑶娘早就准备好了,坐在窗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晋王盼了回来。可还来不及多说一句,晋王就告诉她要出宫。
她顿时忘了自己想问的事,出宫好,出宫好啊,她以后再也不想来这皇宫里了。
瑶娘这边当下就能走,王妃和徐侧妃柳侧妃那里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这三人昨晚一夜未眠,连衣裳都没脱,昨日清晨就穿在身上的冠服,还是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
晋王带着几人一路穿过御花园,到了玄武门,晋王府的车已经等在那处。一路坐车回到府里,晋王交代了瑶娘几句,便匆匆去了书房。
书房中,刘大先生等人早就候着了。
晋王在书案后坐下,让福成将昨日之事说了一遍,他则是静心思索捋顺脑子里的思路。
虽是披着晨露等了一个多时辰,进去了一句话没说,就被人撵了出来。可去的这一趟却并不是没用,至少让晋王看出了不少意思。
“你们怎么看?”
显然刘大先生边听就边在思考,当即答道:“让属下来看,最后这一招无疑是画蛇添足,不像似永王的手笔。”
李茂天插言:“也许他是被咱们坑了一把,气中生恼走错了棋?”
“啷个我看是不像活,倒是像有人浑水摸鱼,不会是鲁王那个瓜娃子发痴,所以走了一步昏招。”
“属下倾向是皇太孙。”
刘大先生的话,顿时让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东宫接二连三出事,先是太子,再是太子妃,大厦将倾之势已明,这种时候再对圣上下毒,无疑是自毁长城。毕竟太子现在还没被废,圣上真是驾崩了,即位的就是太子。于其他人来说,等于多年努力全做无用功,没人会傻的这么干。可这件事对于东宫而言,却是截然相反的局面。
“圣上一直看中太孙,太子被压,早已是颇多怨怼。太子和太子妃私德有差,对太孙确实很有影响,但别忘了外在的影响,同样干扰着人内在的心思。而圣上生为一国之君之余,他还是一个祖父。太孙是他从小看长大的,人人都说圣上偏爱太孙,与其说是偏爱,不如说太孙是圣上亲手培养出的继承人,合乎他的所有期望。
“圣上对太子及太子妃有多少失望,就对太孙有多心疼,这无疑是在一个近乎完美的东西上泼了一层脏污。可凡事讲究适当,过犹则不及,若说之前还可归咎于太子夫妇私德有差,但再加上下毒一事,无疑是在表明有人刻意针对东宫一脉,有人想刻意毁了太孙。这个时候,圣上会如何想?”
刘大先生留下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弘景帝对太孙的舐犊之情必然会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同时对东宫一脉同情,对做下这一切事情的人厌恶。有了弘景帝的青睐,皇太孙还会怕失势?这些皇子皇孙们争得从来都是圣心。
“你的意思是说下毒的人是皇太孙?”
刘大先生摇扇一笑:“下毒只是手段,圣上不可能会中毒,事情败露是必然的。”
黑先生和李茂天都陷入沉思之中。
须臾,对刘大先生俱是拱手一拜,赞道:“先生睿智。”
这就是刘大先生为何能稳坐晋王智囊中第一把交椅,而其他人都要退一射之地的原因所在。
刘大先生心思巧妙,算是举世无双。
三人看向晋王,晋王还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你们太小看圣上,他也小看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皇太孙。
刘大先生微微有些迟疑:“殿下的意思是——”
“父皇定然会疑上他。”
“这——”
晋王往椅子里靠了靠,又道:“不管如何,如今的局面对本王算是有利,如果本王没料错,接下来圣上会废太子,留诸王滞京。”
还有一句话,晋王并没有说,从始至终这场闹剧本意就不是斗倒东宫,东宫是其一,更重要的却是诸王想滞留京城,却师出无名。
所以有了太子与如嫔私通,有了太子妃与侍卫有私。而最后这一招看似画蛇添足之举,其实就算皇太孙不去主动下手,也会另有人补刀。
只有让弘景帝疑上了亲手培养出来的孙子,对东宫一脉质疑、失望,甚至是恐惧,其余诸王才会有机会。
轰隆一声,外面的天忽地一下暗了下来,明明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瞬间宛如黑夜即将来临。
却是响起了春雷,似乎在预兆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这段剧情总算是完了。
瑶娘也该生二宝了。
~~
这么肥的一章,快把你们的营养液交出来。<( ̄︶ ̄)>
~~~~
谢谢各位小仙女的雷,真是破费了,其实订阅正版就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啦。
╭(╯3╰)╮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春夏交替, 历来是一年之中最舒适的季节, 可今年的京城似乎提前就进入的了酷暑。
是人心的浮躁, 也是一桩接一桩的事让人目不暇接。
万寿节那日宫里生了变,先是魏皇后旧疾发作, 再是弘景帝龙体微恙,结合当时的情形, 谁都能从其中感觉出点不同寻常。可之后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似乎就只是人上了年纪,免不得多有病痛。
圣上的龙体一直不见起色,这种情况下本该回封地的诸王自然滞留在京。
进入五月,朝堂上突然热闹起来,弹劾太子的声音越来越多了。
早先年也不是没人弹劾过太子, 从他人品德性到才能贤德,不过俱都是小打小闹。只那一年闹腾得有点大, 却随着弘景帝的强行镇压,及晋王分封就藩,而渐渐归于沉寂。
近些年随着弘景帝打算越过太子传为给皇太孙的意思越来越明显, 而太孙赵祚确实优秀,已经没有什么人会去注意太子如何了。可近些日子却是出了奇,太子身上的毛病一下子多了起来。
先是纵奴行凶,再是门下之人仗势卖官鬻爵大肆敛财,让朝臣们一下子回忆到当年太子愚昧干出来错事,朝堂之上弹劾太子的声音顿时多了起来。起先弘景帝是置若罔闻,再是对递上来的折子留中不发, 激起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老臣当朝死谏。
弘景帝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了,而与此同时,魏皇后亲赴乾清宫跪地劝谏。以太子之母的身份请求弘景帝废太子,弘景帝休朝三日,终于下了废太子诏书。
满朝沸腾,太子韬终于结束了近三十载的太子生涯,被封为惠王。
圣旨颁下的当日,惠王韬来到乾清宫,父子二人抱头痛哭流涕,感人至深。弘景帝甚至说下‘不是我儿无能,实乃大乾朝这个担子太重,朕恐累着我儿’之言。
都知道这话其实就是做个样子,不过但凡提起废太子之事,大家都是不愿多论。其实换白话点讲就是,你们都把人家最疼爱的儿子搞下台了,还想作甚,都消停些,别没事找事。
毕竟谁都没料到废太子竟会这么容易,容易之下难免心虚。
而与此同时,还有一人面临尴尬处境,那就是皇太孙祚。
按理说,太子建在,不立太孙,哪有太子太孙并存之理,于江山社稷不稳。可太子愚钝,而太孙打小聪慧过人,太孙太傅与太孙太师俱对他赞扬有加,朝中诸多大臣也对他也多有褒誉。在明知太子不会退位让贤的情况下,立太孙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于是,赵祚便于十四之龄被立为太孙。
现存的问题就是,有太子,才会有太孙,太孙必然是太子的嫡长子。可如今太子被废,太孙又该如何处之?
其实早在弘景帝下了废太子诏书之时,就有许多大臣猜出恐是太孙犯了陛下的忌讳,才会有废太子之事发生,不然为了太孙,陛下怎么也要保住太子。
可这其中事情牵扯过大,谁也不敢妄议。如今眼见太子被废,这太孙还能不能保得住,谁也不敢妄加猜测。
毫无意外,朝中掀起一阵即无太子,自当无太孙的热论。许多朝臣奏请弘景帝,当让皇太孙还于惠王之世子位,这才符合天理伦常。期间自然有想保太孙的大臣,可惜一来此法违背纲常,二来也是反对的声音太多,最终被压了回去。
这一日,弘景帝召太孙赵祚于乾清宫。
“你该知晓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孙儿明白。”
无人知晓,这句明白花了赵祚多大的心力,期间又是经过了怎样的挣扎与痛苦。
弘景帝点点头,面容一下子老了数十岁:“你是个好的,天家经不得这种丑事,而朕老了,你的那些皇叔们却心思各异,皇祖父这是想保护你,不想你再经历过多非议。”
“孙儿知晓,只是希望皇祖父在孙儿离开宫里以后,能注意龙体,万望保重。”伏在地上的赵祚,声音艰涩起来,似是万分不舍。
“傻孩子,你和你父王出宫,又不是离开京城,还是能时时回来探望皇祖父和你皇祖母的。”弘景帝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摆摆手:“去吧。”
赵祚又叩了一个头,才缓缓站起,慢慢退了出去。
在转身迈出宫门的那一瞬间,赵祚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半垂的脸上写满不甘与讥诮。
保护?
不过是做戏罢了。
若是真想保护他,会废了他父王?若是真想保护他,他的那些好皇叔们也不会滞留在京一直不走。
其实这些日子赵祚已经想明白了,离开了东宫,反倒对他更有利。即能彻底扫去丑事的阴影,前可进,后可退。到底心中还是不甘的,明明他离那个位置那么近,近到一伸手就是囊中之物,却偏偏被人硬生生的拽了下来。
远处是绵延起伏的山脊,高高耸起的飞檐翘角,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迸溅出点点金光,象征着生死予夺的权势与至高无上的地位。
他的那几个好皇叔,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立于乾清宫殿前的石阶上,赵祚在心中如此起誓着。
*
随着惠王带着一家人搬入匆忙收拾出来的惠王府,朝堂之上再度安静下来。
时间也进入了六月,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
瑶娘素来是个不耐热的体质,如今又是两个人,一动就是一身汗,简直就像是被水洗过了也似。
她想用冰,可是红绸玉蝉就是不让,怕她着凉,让她再忍忍,忍到了生就好了。其实瑶娘知道她们是骗自己的,生完了还要坐月子呢,等这阵子熬过去,夏天也过了。
她被热得心浮气躁,脾气越来越大,往常还懂得些温柔小意,最近也不知是晋王惯的,还是怀了孕的妇人就是脾气起伏比较大,和晋王顶了几次嘴,还甩了好几次脸子。
第一次,晋王错愕。
错愕完后,见她心虚的那样,也不忍心斥责。
第二次,还是错愕。
想着她挺着大肚子,又马上快生了,浑就当没发生过。
有了一就有二,自然还有三跟四,然后就是无穷大。瑶娘现在越来越不怕晋王了,像昨晚明明热得人难受至极,他还非要搂着自己睡,瑶娘扭头就给了他一口。
咬完之后,瑶娘也呆了。为了补救,也是为了证明她并不是想咬他,只是闹着玩,她顺势亲亲舔舔,一路招呼上了小晋王,然后大晋王也顾不得是真咬还是假咬了,舒爽得头发根儿都竖了起来。
自打瑶娘怀了身子,晋王就没真正爽快过,每次都是紧着她。偏偏她是个没用的,倒是贪吃得厉害,就是不中用,来得快去得也快,去了后就把他扔下不管了,只顾自己睡。
其实也不是不管他,就是身子不中用,舒服了就想睡,一睡过去哪还管他个天崩地裂。所以每次晋王都是和五姑娘交流,让他恍然以为是回到当年毒还没解掉,最难熬的那段年月。
小晋王好久没享受道这般待遇,没坚持多久就丢盔弃甲。知道舒服过后的晋王特别好说话,瑶娘就跟他商量用冰的事。
晋王没受美色所诱,依旧坚定说是明儿让刘良医来看看再说。
费了半天功夫,得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瑶娘当场给了他一个脊梁,气呼呼地睡了。
留下晋王一个人,一面想着胆子越来越肥了,一面又想胆子大了才好,以前还得他哄,现在都不用哄了,受益的还是他。
处在这种纠结中,晋王也缓缓进入梦乡。
晋王是言出必行的,第二天刘良医就来了。
来了后,先给瑶娘请了平安脉,才道:“老夫听殿下说了这事,冰是可以用的,以舒适无汗却又不凉为宜,这个度还需侧妃娘娘自己拿捏。”
瑶娘顿时高兴开了,借势又问:“那生产之时可用?坐月子之时可用?”
“都可用,别放太近即可。”
瑶娘忍不住给了红绸一个眼神,又去和刘良医道谢。
等刘良医走了,她便忙命丫头们去找冰,然后终于吃了一顿不用流汗的午膳。甚至还多吃了小半碗饭,最近因为太热,瑶娘最近食欲都不振了。
吃罢了午膳,瑶娘只着了一身水红色绸衣绸裤,半躺在铺着牙席的大炕上,四肢舒服地伸展,大大的肚子高耸。边上坐着小宝,小宝正在研究她的肚子。
“你别手总是动,静静地放在上头,免得吓到二宝不敢动了。”
这是母子俩最近总爱玩的游戏,找二宝。
小宝总是听瑶娘说动了动了,可到底是哪儿动了,他一直不清楚。还是一次亲眼见到瑶娘的肚子鼓起了高高的一块儿,他才懂得这动是什么。
他感到一种神奇,难道他当年就是这么被他娘生出来的?
慢慢长大,一点点长大,及至能坐、能爬、能走,能说话,渐渐有了自己思想,成为一个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