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景帝今日很高兴。
他在位三十二年, 河清海晏, 国泰民安。虽早年边关屡有战事, 可近多年鞑靼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苟延残喘, 不足为惧。
今日是他的六十寿辰,每六十年为一甲子, 人生能有几甲子。在这一日, 举国欢腾,万邦来朝,俱是来为他庆生的。
弘景帝也确实很高兴,尤其皇太孙在全国各地搜集了九十九名七十以上高寿之人,入宫给他祝寿, 更是让弘景帝吃惊之外,龙颜大悦。
这次万寿节, 进贡上来的寿礼不胜枚举,各式珍惜宝物应有尽有。其中巧夺天工者,费尽心思者, 但无一物能让弘景帝如此满意。
人到了晚年,免不了会担忧寿限降临,不然弘景帝也不会劳民伤财办这场寿宴。而皇太孙之举,无疑在告诉弘景帝,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但并不是没有。他必然能像这些高寿之人,活得长长久久。
弘景帝难掩激动, 当场赞道皇太孙心思巧妙,乃是至孝。并招他同席进宴,一时间遭来侧目无数。
朝中近多年屡有传言,道是恐怕太子大抵只能当一辈子太子了,皇太孙才是下一任大位继承者,而如今弘景帝此举无疑是再一次肯定了皇太孙的地位。
坐在左下方一席的太子面露不愉之色,只是低着头猛喝酒。与他同桌的安王、代王、永王、晋王等人面色各异。尤其是鲁王,满脸憋屈,自己费尽心思准备的寿礼,竟还不如那毛头小子找来的几个人。
换成他平时的性格,早就闹翻天了,可惜今日太和殿汇集了无数朝臣、封疆大吏与番邦使节,他若是敢闹,弘景帝能剥了他的皮。
他自斟自饮喝了几杯,眼神一转,落在太子身上,站起来走了过去。
“来来来,大哥我敬你,咱这大侄儿可真了不得,不光把我们这些叔叔的风头给抢了,连你这个做爹的都得退一射之地。”
“喝酒就喝酒,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
鲁王嘿嘿一笑,就和太子推杯交盏起来。
宴过一半,场面甚是热闹,不同于之前的拘谨,因为弘景帝的暂离,许多朝臣都纷纷离席去了别席敬酒。
这期间有来找太子敬酒的,但找皇太孙敬酒的更多,一个皇太孙倒是将太子和诸王衬得黯淡无光,着实让一些看在眼里明在心中的大臣们心中唏嘘不已。
太子似乎喝多了,面红耳赤地将依旧缠着找他喝酒的鲁王推开,“不跟你喝了,孤要去如厕。”
见此鲁王醉醺醺的一笑,也并未多留。
出了太和殿,太子的脸才拉了下来。
他步履急促,走得又急又快,他的贴身太监邓程只能缀在后面一路小跑,想叫又不敢叫,可怜巴巴的。
路过延禧宫时,转角有个身穿宫装的人对太子招手。
太子本就喝得醉眼惺忪,定睛一看来了兴致,当即就随着那宫装女子身后去了。一路避着人左拐右绕到了一处无人的园子,这园中奇石环绕、绿树成荫,十分僻静。
这地方位于延禧宫东侧一处无人居住的宫院之后,因为有一口井,井中死了好几个宫女,屡有闹鬼之说,寻常宫女太监们都不爱来此地,渐渐便荒弃了。
太子越过一块奇石,就见前方俏然立着一名身穿宫装的女子。
看着那熟悉的曼妙背影,太子心中郁郁顿消,笑着走上去将那女子抱住。女子嘤咛了一声,转过脸来,粉面桃腮,俨然一绝色美人儿。
“这种时候你也敢找孤来,胆子可真大你!”太子说着,大掌揉搓了下手中的软肉。
“就是这种时候,才没人看着我。”
太子凑在女子耳旁,不知说了句什么荤话,惹得女子娇羞连连,拿着粉拳捶他胸口。太子哈哈一笑,一把将她抱起,就往旁边的一颗大树后去了。
*
弘景帝自诩龙马精神,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喝了些酒就有些不甚舒坦。
他回了乾清宫洗漱静坐,喝了盏茶,又小憩了半个时辰,才换了身龙袍又回到太和殿。
此时大宴已接近尾声,弘景帝在上头坐了一会儿,又和几位近臣说了话,才摆驾去了畅音阁。
这一去就是浩浩荡荡,路上行着的时候,弘景帝问李德全:“太子人呢?”
李德全跟在旁边亦步亦趋,小声回禀:“老奴方才听人说,太子似乎喝多了,出恭去了。”
弘景帝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到了畅音阁,魏皇后已经带着诸多宫妃候着了。
一通如排山倒海的‘吾皇万岁万万岁’之中,弘景帝在魏皇后身旁坐下。陪在阅是楼二楼正中的位置,除了魏皇后,几个位分高的嫔妃及太子妃,便是皇太孙和安王晋王永王等人。
至于诸王公大臣,封疆大吏以及外邦使节,和一些高品级的命妇,则都在四周的围楼中。
弘景帝说了几句话,戏便开始了。
这戏是升平署刚编出来的《四海升平》,戏文新颖,花样繁多,即使眼界高如弘景帝,也忍不住赞了好几声好。
一折过后,弘景帝还没见太子出现,不禁皱了皱眉头:“太子还没来?”
听闻此言,魏皇后不禁去看皇太孙。
赵祚早已心焚如火,还要佯装镇定:“孙儿已经命人去找了,父亲大抵是喝多了。”
“没出息的东西!”弘景帝低声斥道。
魏皇后心中暗叹,正想劝两句,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娇柔的女声:“不光是太子殿下没来,太子妃也没见着,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说话的人是张淑妃。
这张淑妃乃是四妃之一,生了永王,也算是弘景帝身边的老人,在宫里十分有体面。
魏皇后本是不喜与这些嫔妃争个长短,可今日乃是弘景帝的寿辰,太子又是她儿子,张淑妃这般说,不是在咒她。
她冷了脸:“张淑妃,不会说话,就把嘴闭着。”
魏皇后乃是元后,弘景帝素来敬重她,所以六宫嫔妃面前很有威严。她话一出口,张淑妃连声认错道:“都是臣妾失言了,臣妾也是有些担忧。”
担忧?担忧什么?恐怕有儿子的嫔妃们个个都巴不得太子不好,魏皇后心里明白。若不是她与陛下少年夫妻,若不是皇太孙争气,恐怕这太子之位早就换了人做。
“去找,把太子找来!”魏皇后吩咐。
她身边的大太监洪让领命下去了。
她又软言对弘景帝解释:“这孩子爱逞强,又被那些朝臣敬酒,大抵是喝醉了在哪儿不小心睡着了。等他来了,陛下定要罚他。”
弘景帝没有说话。
差不多过了两刻钟的时间,几个太监拥簇着太子来了。
太子面色惨白,神态惊慌不定,走路的姿势竟有些踉跄。而鲁王跟在不远处,面上难掩兴奋之色。
晋王看了过来,目光一凝,看了看鲁王,又去看永王。
永王似是察觉到晋王的眼神,对他露出一抹毫无异常的微笑。
太子跌跌撞撞在弘景帝腿边跪了下来,弘景帝见儿子这般窝囊样,更是生气。不过是来晚了些,何必惊成这般,在场还有这么多朝臣和使节,没得落了大乾朝的面子。
他一个眼色过去,李德全就去扶太子,还一面道:“太子殿下您可真是喝多了,走路小心些。”
太子被他强行扶了起来,肥胖的身子止不住打颤。还没等他站直,鲁王突然说话,他当即又滑倒在地上。
“方才见大哥可是龙马精神,鞑伐不止,让那如嫔叫苦连天,只声求饶,怎生现在倒是站不稳了?”说完这话,鲁王凑到弘景帝的身边,面色急切道:“父皇,您不知儿臣方才看见了什么,大哥竟与您那新宠如嫔私通。”
明明戏台子那边锣鼓喧天,四周围楼喝彩不断,偏偏这里安静得宛若无人之地。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都知道这天要塌了。
皇太孙唰的一下站起来,正打算说什么,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随着脚步声,两个宫女哭丧着脸奔了过来。
她们直直往皇太孙就去了,口里语无伦次道:“殿下,不好了,不好了……”
皇太孙心中一个激灵,就想扬声呵斥。
哪知话还没出口,就被一个女声抢了先:“太孙,你别训斥她们,她们也是忠心为主的好奴才,是……”
她也不将话说完,满是扼腕,欲言又止,唉声叹气。
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迟疑地望着魏皇后,道:“母后,您还是去看看吧。”
“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太子妃……”
永王妃的样子实在惹人惊疑,先是太子出了事,魏皇后本就心中不定,又听说太子妃似乎也出了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
“有话就说,别支支吾吾!”
“太子妃与侍卫幽会,被人撞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要说:担忧女主在寿宴上出事的,其实不用担心。
高层次的场面,自然不会去对付一个侧妃,对付瑶娘没肉吃啊,对付东宫就不一样了。你们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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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临来畅音阁之前, 母后问起大嫂。儿媳想起大嫂之前离席时, 面色有些苍白, 就想过去看看她,顺道同大嫂一起来畅音阁。因着当时身边还伴有几位命妇, 就一同去了,哪知去了东宫, 却撞见了不该撞见的……都是儿媳的错, 若是我没让那几位命妇陪着……”
永王妃以袖掩面,呜呜咽咽的哭着。似乎也知道这事不小,而因为自己这事才会败露,心中惶惶不安。若只是自己人知道也就罢,问题是还有外人在。
太子妃偷人, 这简直是赵氏皇族最大的耻辱。
一阵惊呼声蓦地响起:“娘娘……”
却是魏皇后受不住刺激,厥了过去。
场中顿时大乱起来, 弘景帝也顾不得其他,忙吩咐人去叫太医来,并命人把皇后抬回坤宁宫。临走之前, 吩咐李德全将所有相关人等一概收押等他询问。
阅是楼这边的乱子,自然让四周围楼上的人纷纷侧目。
很快就有人传信出来,道是魏皇后的旧疾犯了,陛下无心玩乐,已经随之一同回了坤宁宫。
发生了这样的事,这戏自然看不下去了,一众王公大臣及命妇们纷纷在内侍监的安排下出宫。
另两处戏台上的戏也戛然而止。
本是如此喜庆的节日, 却是在临快落幕之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总是让人觉得心中有一丝异样。
可皇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敢去猜想。即使瞧出点什么门道的,也是噤若寒蝉。这些人中大抵也只有几家人心中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因为自家有女眷被扣在宫中没有回来。
瑶娘等一众女眷也去了坤宁宫,魏皇后算是她们名义上的婆婆。婆婆突然病倒,儿媳妇自然要表示孝道。只是她们都是一头雾水的,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心中却是隐隐感觉事情恐怕没表面上说这么简单。
临进坤宁宫的时候,玉蝉突然将瑶娘拉住,悄悄说了几句话。瑶娘掩住面上的震惊,对她点点头,才领着她们步了进去。
*
弘景帝从坤宁宫回来,已是戌时。
魏皇后并无大碍,就是一时受了刺激。不过这场昏厥却是引发了她的头风旧疾,倒是符合了对外的说法。
经过这么久时间的沉淀,弘景帝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所以当他走进来时,面容是沉凝的,眼神灼灼,似是能射入人心。
他来到宝座上坐下。
“孽障!”
太子扑通一声在弘景帝面前跪了下来,匍匐在地。
一旁站着的有安王、代王、永王、晋王等人,弘景帝已经成年的儿子都在这里了,一共八人。
“父皇,求您饶了儿臣,儿臣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熏心,都是那如嫔勾引儿臣,儿臣才会一时把持不住……”
弘景帝一脚踹了过去,将太子踹了个四脚朝天。
太子本就生得痴胖,这一脚下去明显弘景帝是下了力气,是恨极了才会如此大怒。
“你,好得很!朝中屡屡有人弹劾你为人不端,肆意放纵,朕总是念着你是朕的长子,为你说话,替你遮掩。如今你倒好,竟然偷你父皇的头上了。你还想哄骗朕?如嫔已经交代了,与你之间可不是一次两次,你俩苟且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弘景帝一面骂着,一面站起来不停地伸脚去踢太子,将太子踢得在地上乱滚乱爬,宛如丧家之犬。
安王上前一步道:“父皇,还请息怒。”
代王、永王、晋王、庆王、吴王也纷纷上前,劝道:“父皇,还请息怒。”
只有鲁王莫不在乎地站在那儿,嘴里还在咋呼道:“你们还是不是父皇的儿子,这种事让父皇息怒,大哥偷的可是父皇的女人……”
“你给我闭嘴!”弘景帝斥道。
这种事对一个男人来说,确实是奇耻大辱,尤其是对一个年迈的男人。亲儿子偷了自己的女人,双重背叛的滋味定是不好受的,同时因为弘景帝的身份和年纪,让他忍不住质疑是不是如嫔嫌弃自己年迈老弱,又贪念太子权势,才会偷偷与太子私会。
这紫禁城之中有多少女人,弘景帝自己都不知道。
幸过的,没幸过的,宠过的,没宠过的。如嫔确实是他新宠,但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而如今这个玩意儿却背着自己和儿子私通。
这是怕他死了,自己没后路,所以给自己找后路呢。
世上的男子大抵没人能忍受这个,所以明明在进这间宫室之前,期间种种的利弊弘景帝都已想清楚,但还是失了控。
“你当你老子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以为把他弄下来,自己就能上了?做你的春秋大梦!”
弘景帝的口不择言,让鲁王当时白了脸。他承认自己确实没安好心,并幸灾乐祸了,可他就是看太子不顺眼,凭什么他万般皆不中,一众兄弟却只能屈就于他之下。
换成安王、代王、永王,哪怕是鲁王最看不顺眼的晋王,他都没这么多的憋屈,唯独太子不行。太子昏庸无能,一无是处,他仰仗的不过是嫡、长,所以他们得屈尊在他之下,甚至还要屈尊他的儿子之下。
不过这话鲁王是不会说的,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这话说出去,他今儿这条小命是别想要了。
鲁王脸色乍青乍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弘景帝炮口又换了方向,“还有你们,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不等安王几个自辩,他又道:“去把那奸夫拖上来。”
这话说出,顿时让安王几人心中一跳。
事情太巧合了,先是太子,再是太子妃,似乎今儿所有事都让东宫一家子给遇上了。说背后没人动手脚,恐怕所有人都不信。
可这手段也未免太低劣了,就算想把东宫一系斗倒,可以分开进行,何必将两件事都凑到一起,不是明摆着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甭管众人怎么想,那奸夫很快就被带来了。
此人倒是长了一副英俊相貌,不过这会儿却是双目紧闭,面色如土。衣衫破破烂烂的,身上被鲜血覆盖,显然是在来之前就被动了刑。
晋王面色晦暗,看不清他内心中的情绪。永王有意无意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瞧了个正着。
其实这会儿大家都在互相彼此打探,大抵都想弄清楚这是谁这么大的手笔。
永王咦了一声,突然出声了,“这人不是那孟家的遗孤孟获先,当年孟家满门抄斩,就剩了他一人。”
提起这孟氏惨案具体就有些复杂了,大体就是弘景帝判了冤假错案,听信了谗言,才会致使孟氏一族满门被抄斩。而这所谓的谗言其实与太子有关,事后等发现太子是想替他一个奶兄弟遮掩罪行,孟家人已经死的只剩孟获先一个人了。
而让这宗案子沉冤得雪的人,正是晋王。
因为此事,太子声望大跌,若不是弘景帝一力保着,恐怕早就在朝臣们弹劾下,丢了皇储之位。
因为此事,晋王遭了弘景帝很长一段时间的的厌弃。
于弘景帝来想,这件事明明有很多法子,却偏偏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明摆着是针对太子而来。不光让太子丢脸,也让他显得昏庸无道。
事后这件事虽真相大白,却是草草收场,谁也没想到彼时莫名失踪的孟获先竟会混到禁卫军中,甚至入了皇城当差。
听永王这么说,安王、代王等纷纷想起当年事了,也确认此人就是那孟氏遗孤孟获先。彼时此人正是弱冠之年,虽这些年相貌产生了变化,但变化并不大。弘景帝因上了年纪,记忆不如以往,但也对上了几分。
弘景帝目光凌厉地看向晋王,当年晋王就与此人纠缠不清,难道说今日之事又是晋王弄出来的?
“你还有什么话说?他可是你长兄!当年你设计诋毁于他,如今又多番针对,你大哥就这么碍了你的眼?”
眼见事情牵扯上晋王,安王等人虽表情不显,但眼中难掩幸灾乐祸。
庆王不禁上前一步:“父皇,还请您明察秋毫,五哥不是那样的人。”
安王一把将庆王拉住:“老七你就别多事了,父皇肯定会明察秋毫,不会放过任何想暗中生事之人。”
鲁王道:“五哥不是我说你,这事你就干得有些不地道了,你就算再恨大哥,也犯不着找个人来让他绿云罩顶啊。”
这话说得粗鄙不堪,但格外戳人心肺管子。
太子顾不得躺在地上装死,弹跳而起,“好你个老五,你竟然这么对你哥哥。你还是不是人,是不是那如嫔勾引孤,也是你干出来的?”
太子虽是无能,但却不蠢,深深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若是能让老五背下这件事,父皇定会怜悯于他,对他重重拿起,轻轻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