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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西连夜(一)

我坐在镜前,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垂下了眼睑,轻轻闭上了。

这副脸面,生的如此美丽,就与那个女人一模一样,被称作祸国殃民、狐媚贱人的女人。

发丝被扯动,身后的尉蓉为我梳着发髻,轻言轻语笑道:“六皇子梳这样的髻真是好看。”

我睁开眼,只是点了点头,起身拢了拢衣袖,坐到了书桌前,拿起一本书册,缓缓翻看,一言不发。

尉蓉立在远远的地方盯看着我,脸色有些难看,最后却还是笑着走到我的面前,恭敬询问道:“六皇子饿了吗,奴婢去准备晚膳来。”

我只是抬头望她一眼,便又继续翻阅书册。

她见我不说话,便点头又说着,“那奴婢去准备了,皇子稍候一会儿。”

走到门前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补上一句,“娘娘吩咐今日在主宫里歇下了,就不来与皇子您一起用膳了。”

直等到我又点了点头,才跑了出去,到厨房去准备膳食去了。

尉蓉走了出去,偌大的宫皖中就只剩了我独自一人,我放下了书册,环视了周围,很是寂静,又,很是无趣。

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声,清晰的让我彷佛能预知到何时会停止。

这些年来,我极少出这宫门,他人看来,我是极喜欢看书的人,书架里的书,全被我翻阅过了一遍。

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看过一遍的,听过一遍的,就会永远牢记于心。

所以,这些书册对我来说,很无趣,很无趣。

翻动书册时,听到这声响,才能觉察到,原来我西连夜,是活着的。

我只能靠此来打破这令人绝望的沉寂。

夜幕深沉的厉害,我侧耳听过,随着繁杂的脚步声,跨过门槛的几双锦靴嚣张的踢到了屋中的桌椅台子,是太子威王,四皇子擎王,八皇子魏王,还有那两位父皇的掌上明珠,锦绣公主与锦衣公主。

他们进了屋,先是大肆吵闹,直直冲到我的身边,夺去我手中的书册,撕成了片片雪花,撒落到我的脚边,继而,扯住我的衣领,朝外拉扯而去。

我任由他们拉着,望了一眼那散在地上的书册,眼中充满了怜惜,这已是被被他们撕裂数不清第几本书了。

他们将我拖到院中,手中拿着鞭子和石头,甚至还有池塘里的污泥,将我绑了起来,鞭笞,砸石,污泥扔到我的脸上,身上,塞到了我的口中。

他们口中叫嚣而狂妄的嗤骂我,贱人生下的贱种,妖人,连奴才都不如废物!

我已司空见惯,默默承受着他们的欺凌,静静闭上了眼。

锦绣和锦衣拿鞭子使劲抽打着我的脸面,口中诅骂着,生的比女人还要好看,看到这脸面就生气,只给你打花了,看你还出去见人,看你还敢让奴才们说六皇子比两位公主长的好看!

在他们的嬉闹和欺凌中,我选择了静静闭上了眼。

我只想着,结束后,回屋中去看下一本书册,对于他们的侮辱谩骂,我心如死水般平静。

足足半个时辰,他们才离去,折磨我,是他们每日必行功课。

我听到脚步远离声,坐起身子,走到院前的荷花池前,跪在地上,在澄清的荷花池边,望到了自己满是伤痕和污泥的脸面,一股恶臭从胃中直涌上来,酸苦的干呕感直冲入喉,我吐出了一堆污泥,和血丝。

身后响起了哭泣声,我知道,是尉蓉。

她跑到我身后抱住我,滚烫的泪水向下掉落,流到我的衣领上,砸出了一朵朵涟花,“是奴婢没用,奴婢没能照主子吩咐好好护着六皇子,是奴婢的错…”

我擦去嘴角的血丝,看着尉蓉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平静,轻轻拂下她的手,朝着屋中走去,看到桌上摆着她精心准备的膳食,定了定,还是坐了下来。

胸中还有令人厌恶的血腥气息直朝上涌,我执起箸,朝着面前的膳食夹起,和着血与腥臭的味道,强硬的咽到了口中。

尉蓉这时跑进了屋中,脸上泪珠仍然是成串的向下砸落,她抢下我手中的竹箸,跪倒在我的面前,“六皇子,不要吃了,奴婢去请太医来,是奴婢没用,奴婢一定告知娘娘,和娘娘一起好好守着您,您,您别再勉强自个儿…娘娘她只是…她…她一定会来看您…”

我垂着眼静静看着她。

“娘娘她,娘娘她…”

她咬住唇,哭到无以复加,带着哽咽难以发出完整的字句。

“尉蓉”,我动了动唇,轻声道,“你忘了么…母亲的头颅,已在城门上,悬挂三日了。”

尉蓉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极为震惊的盯望着我,眼中全是不可思议。

我知道她为何这么震惊,只因为,八年来,她是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

声音,如此的冷漠,并且,是说着这样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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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西连夜,从出生起未曾啼哭一声,当媚妃娘娘诞下此皇子时,当即被打入了冷宫。

媚妃娘娘出身于青楼,因擅于春宫秘术,被皇上纳为媚妃,连连宠幸数日尚未厌烦,也只在后来媚妃身怀六甲,皇上才辗转到其余十几宫中妃嫔软怀中流连。

怀胎十月,产下了六皇子,生的同媚妃娘娘一般倾城美貌,只是安静的很,不啼哭,不吵闹,闭上眼时童稚招人怜爱,睁开眼时,眼中竟有漠然的冷淡。

六皇子出生后,媚妃娘娘即刻失宠,本是深得宠爱的她,却因他的出生变得暗淡无光,成为了冷宫弃妇。

媚妃娘娘于六皇子,更是始终冷淡,不闻不问,丢到侧宫中,极少去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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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八年来,我从未发出过声音,当所有人都认定我是哑巴时,我道出了人生第一句言语。

尉蓉,你忘了么,母亲的头颅,已在城门上,悬挂三日了。

这是我开口的第一句话语,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难以磨灭。

但我却有些痛恨,痛恨这话语中,竟然带有母亲这二字。

因为母亲这两个字为何意——我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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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辰之日,是先太后寿终之时,父王每逢此日便会到祖陵中祭拜先太后,我的生辰理所当然便被遗忘。

我的出生,被誉为不祥,我是不祥之人,被下令不得入君上宫一步。

我极少见到父皇,他的脸面在我脑海中极为模糊,甚至说,还未有母亲的一些入幕之宾熟悉。

一生见过母亲八次,生辰之日,母亲便吩咐尉蓉裁上华衣锦服,端坐在正宫中候着臣子前来祝贺。

所谓入幕之宾,便是如此,一人来,便说些祝词,搁下礼物,随母亲进里室内帐,再出来时,必定脸带红霞,衣衫凌乱,言行挑逗,与母亲言行暧昧。

年年换新人,后来,已有人空手而来,完全不顾我正襟危坐下,横抱着母亲嬉笑怒骂中便进内室去了。

我只是极其冷淡的望着这一切,兴许那日我望着母亲的眼神让她有些不自在,她抱住方才五岁的我,轻言浅笑道:“夜儿,这些臣子们是到帐内与母亲商量你寿辰之事,是母亲的…入幕之宾!”

我咧开嘴笑了笑,点了头,做出开心的模样,母亲才抚了抚我的面颊。

母亲的手指是尖锐的,坚硬的指甲泛着冷然的光芒,戳在脸面上,有些痛。

母亲的手心是冰冷的,抚摸在我的面上,我想向后躲,因为,很冷。

可是,母亲的怀抱确实柔软的。

八岁生辰时,母亲已是完全失宠,父皇已完全不再来母亲的寝宫。

我换上了裁制好的衣裳,坐在正宫中很久,依然未见一人前来祝贺。

母亲坐在镜前整着云鬓,艳丽的唇嫣红耀眼,妖媚的眸中惆怅满然,她坐到我的面前,抚着乌云鬓丝问我,“夜儿,母亲可是老了,没人愿意再来看母亲了?”

我摇头,朝她微笑。

她移到我面前,一股清香洁然气息扑鼻而来,她牵住我的手。

她的手,茭菱一般素白,指甲泛着润洁的光泽,我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变得很小。

母亲摸着我的脸颊,轻声喃喃着,“夜儿,恨母亲吗?”

我摇头,继续微笑。

“不恨我,抱抱母亲好不好?”

她伸出双臂,温软的身子就扑了过来。

我伸出手臂,接住了她的身子,有些僵硬,有些陌生,可是一股温暖而好闻的气息袭来,让我愣的一动不动。

这就是…母亲的怀抱。

我抱紧母亲,发现我有些眷恋。

母亲在我怀中哭诉,“夜儿,定是讨厌母亲的吧,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滴落到我的面颊上,向下滑落到我的唇边,我好奇的舔去,苦涩的味道,原来,这是泪水的味道。

番外:西连夜(二)

“夜儿是没有错的,夜儿的出生怪不得任何人,母亲不该忽略你,漠视你,甚至…仇恨你,对不起,你是我的孩子,对不起,我的好夜儿,母亲对不起你…”

我只能紧抱着她颤抖的身躯,手指抚着她的背,任由她在我怀里哭泣,肩头的衣裳濡湿了一片,皮肤有着生生的灼烫感。天空一声巨响,眼‘快看书闪亮登场

母亲,夜儿不恨你,我甚至想开口对母亲言语。

母亲,以后能不能多抱抱夜儿,夜儿,喜欢抱着母亲。

未来得及张开口,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陌生脸面,当今最得宠云妃兄长,他递上贺礼,看了一眼抱成一团的我们,靠近母亲耳边道,“美人,听闻每年三月初七,只要有礼相送便有美人投怀,是真是假?”

母亲媚眼如丝,朝他娇笑。

我那温热的心,瞬间冰冷到底。

他从我的怀抱中,抢走了母亲。

内室里,传来了调笑声与一些我早已熟悉的声响,我脸面上不再有任何表情,只看到慰蓉走到我面前,牵住我的手朝外走去,轻声带笑言语,“六皇子,慰蓉托公公从宫外捎来了烟花,今日是你八岁寿辰,咱们放烟火看好不好?”

我不言语,很冷漠。

“烟花可好看了呢!”慰蓉笑颜甜美,“六皇子一定也喜欢的!”

她牵着我走出了宫门,一路上说了许多笑话哄我开心,她的笑声总是连绵于我的耳中,不曾停歇。

那夜,烟花璀璨,夜高月苍茫,微风细细,潮湿的空气中燃着劈劈啪啪的烟火崩裂声,照亮的我的脸庞,嫣然了慰蓉的面容。

我第一次发现,笑容,可以赶走一个人心中满窒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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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八年来所度过最难忘的生辰,坐在冷宫的角落里,望着漫天绚烂烟火徐徐绽放,烟火在漆黑夜空中一颗颗炸开,像团团簇锦之花荡漾在无边无际空旷的夜幕中,涛声弦乐般,久久回响。

慰蓉立在璀璨灯火下美丽轻笑,袅腰疑折,褰褰袖飞,轻盈的身子一圈圈旋转飘移,乌珠顾盼,眼角是纯然的笑意。

“六皇子,今日是你的生辰,奴婢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六皇子,奴婢听说生辰之日夜空中放烟火,许愿是最灵验的呢!”

“六皇子,奴婢跳的好看么?”

“六皇子,要是好看了,你朝奴婢点点头,朝奴婢笑笑也是好的呀…”

慰蓉旋转着身子,妙舞生姿,清脆的声响一声声在我耳边回响。

我眯起眼望着彩光绚烂下的慰蓉,她的脸上是单纯如同清水一般的笑容,唇边笑纹漾出一圈圈痕迹。

一向冷漠的我,对着她,微微笑了。

慰蓉见我笑,便跑到我身旁,在我耳边小说言语,“六皇子,其实呢,奴婢也有生辰礼要给您,还…还请不要见笑。”

我盯着她的脸面,点了点头。

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白色包裹,打开来,是形状有些丑的怪东西。

“这是地瓜,皇子一定没吃过”,她将那两只丑东西放在手里,找来几块大石搭了一个小小如灶台一样的东西,拿出打火石燃了树枝,将那称为地瓜的东西烤的有些发软了,递到我的面前,“很好吃的哦,相信我啦!”

那东西握到手心里,很烫,却温暖,即使灼烫的手心有些痛,我不想放开,这种温暖的感觉,好像母亲的怀抱。

味道很香,很甜,母亲泪水残留在口中的咸涩味道全部冲散了去。

我只吃了半个,将另一半递给慰蓉,两个人挤在角落中望着漫天烟火,不时的烫的哈出口中热气。

我将剩下的一个红薯踹到怀中,勾下头笑了。

我想,我定是笑的有些傻气,才让慰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她道:“六皇子竟然也会这样的表情啊!这样笑才对嘛,六皇子才八岁,才八岁而已哦,小孩子要常常笑才可爱哦。”

我扭过连转身便走了,耳根和脸面有些发烫,红了大半边脸面。

没有直接回我应到的侧宫中,而是奔跑着朝母亲宫里的方向跑去,紧抱着怀中的东西,怕跑的慢了些,便会退却了温度。

这叫做地瓜的东西,扫祛了我心中全部阴霾,我想,定也能抚平母亲的难过,扫去那咸涩的泪水。

我跑到母亲寝宫门前时,见到门前立着许多侍卫和内监,停了停脚步。

宫内传来了哭天喊地的求饶声,是母亲的声音,“皇上,臣妾冤枉,不要杀臣妾,臣妾心里只有皇上…”

“朕今日才知,你竟敢勾引臣子,yin乱后宫!生下不祥孽子,克死先太后已是滔天大罪,如今你还想朕要饶你这贱人?”

那个陌生男人的声响,是我的父皇。

我的心头失去了频率一般跳动的厉害,手上一松,怀中的东西掉到了地上,摔成了粉碎。

我迈动脚步朝前走,身后被人一牵扯,捞到了角落里,回头看去,是曾待在母亲宫中的内监——叶公公。

在众人未望到我时,他将我扯到了假山石后,捂住我的嘴,一脸担忧道:“六皇子,媚妃娘娘恐怕难逃皇上处罚。这个时候您可不敢靠近呐!”

我拿下他的手,立在假山后,侧过脸去望那身着黄袍应该称为父皇的男人,扯着母亲凌乱的发丝,一路朝宫门外拖去,不顾母亲嘶声裂肺的喊叫,绝然拿出长剑,一剑,砍在了母亲的脖颈上。

头颅滚落到地上,母亲双目膛睁,眼中不可思议,脸上仍然残留着泪水。

继而,我看过那高大伟岸的男子拿起鞭抽打着那最后前来做母亲入幕之宾的男人,砍断了他的手脚,吩咐与母亲的头颅一同挂到城门处,直等到他血留干尽为止。

叶公公在身后一指揽着我,我能感到他的身子害怕的微微颤抖。

我望着母亲的头颅如同一颗众人玩耍的绣球一般被提走,又望见宫门前一片血迹。

母亲的尸体,被吩咐丢了出去。

“六皇子,别看了,您会怕,闭上眼睛,快闭上眼睛,躲在奴才身后来…”

叶公公在我身后一遍遍说着,我始终睁大双眼静静注视着这一切,没有任何表情。

入幕之宾…

我的嘴角咧开了笑容,转身朝着反方向走去,不顾叶公公的讶然,毫不犹豫的离开了这个满是鲜血的地方。

入幕之宾,永远比我重要。

我在母亲的心中,什么都不是。

她对我冷漠,我又怎能热忱的起来?

方才胸口的那抹片刻的温热全然消失,只剩下了空洞的冰冷。

我随着那处理母亲尸体的人,紧跟了上去,拦住了他们。

侍卫们面色眈惊,看着我走到无头的尸体面前,取下了母亲生时随时携带着,现已晕染了血迹的玉佩,轻轻扣在腰上,微笑着漠声言语。

“母亲,谢谢你,送给夜儿如此绝佳的生辰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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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宫门前,慰蓉独自站在门前候着我,表情焦灼不安,脚步来回走动着,在看到我平安归来时,她显然松了一口气。

跑到我的面前,她紧张的抓住我的手,“六皇子,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奴婢快担心死了。”

我没说话,任由她扯着进了宫内,她备了晚膳给我,服侍我用了晚膳后,一如往常的为了掖好被褥,守在床榻旁直看到我闭上眼睛才离去。

慰蓉走后,我睁开双眼,瞪着帘帐,一夜不眠。

“夜儿,抱抱母亲好不好?”

轻轻闭上眼,母亲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休,我伸出双臂,彷佛感觉到母亲如兰气息吹到脸面上,盘旋缭绕。

心口有些紧窒,我按住胸口,皱起了眉。

隔着纱帘,我听到外室里传来了压抑的呜咽声,是慰蓉趴在桌前低声哭泣。

这哭声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夜,我听着这声响,捂住胸口整整一夜。

直到天边飘起红霞,泛起润光时,我才明了,这种带着丝丝痛楚的感觉,是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