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往前走了…”

我没有回头。

我听见他在身后的声音,远远地顺着风飘过来。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但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我没有理他,转过巷子,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我看见那块石碑。

那是块很小的石碑,如果不是偶尔看到,我根本不会留意它,碑本身很普通,青石底,上面刻了两个繁体字——丰都。

这里居然是丰都?我原以为不过是普通的异界,居然,已经来到了阴曹地府了。难道我也快死了么?

我看了看自己,黯淡的脸,一身黑衣,点着绿森森的灯笼,跟旁边木然的人群看上去没什么两样。

正因如此,所以才会一路平安,没有受到骚扰吧。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一处大宅子前。

看起来很阔气的宅院,青砖黑瓦,高墙大院,虽然不见灯火人声,却意外的不显得阴气森森。

我顺着院墙绕到正门口,借着灯光瞧着大门上的牌匾,上面依稀是“崔君府第”几个字。

崔君…应该是指判官崔府君吧。

原来我已经到了判官的地盘儿,但是有点儿奇怪,通常应该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之类的来接我吧?

就算黑白无常因为我是熟人而不好意思,换个牛头马面,也该来了吧?

我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小夏,你在干什么?”

不是吧,说曹操曹操到,来的还真快。我急忙回头看,却吃了一惊。

来人并不是牛头马面之类的,但也不是陌生人。

丰神俊朗的外表,赫然是上次在忘川堂有过一面之缘的未明。

因为他堪称完美的容貌,当时我还看呆了,这个小辫子后来还被遥抓住,为此嘲笑了我好久。

这个完美青年,为什么会出现在判官府外呢?

青年双手抄在口袋里,面色一动,俯下身看我,眼神中透着探究的意味,他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只是随便走走。”

我没骗他,我的确只是随便走到这里的。

“活够了么?再往前走,就是阎王殿了。”

我潜意识地摇头,我还这么年轻,还不想死。

“既是遇上了,就跟我进来吧。”

未明并不多话,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伸手夺过我的灯笼,轻轻吹熄,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里,我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脚步,踏进那所大宅里。

宅子里面没有一个人,大门也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未明似乎很熟悉这里的一切,像在自己家一样,领着我七拐八拐了半天,来到府邸深处的一间屋子前,轻轻推开了门,对我说:“你可以先在这里休息,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我鼓足勇气问他,你该不会是判官吧?

他微笑了一下,你说呢?

我不敢说,心里却也明白了七八分,能住在这里的,会是别人才怪吧?

“原来你姓崔?”

“不过是世人对我的称呼而已。”

“晚上最好不要随便出来。”

未明安置好我,又叮嘱了几句,正要走开,被我一把抓住。

“请等一下。”

我鼓起勇气,不管怎样,我至少要搞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行。

“怎么?”未明停住脚步,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想到我会问他的样子。

“请问,忘川堂还存在吗?”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话语,选了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一个问题。

“当然。”未明给了我极为肯定的答案,让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还存在就好,至少它还在,回去慢慢寻找就是了。

“那,清明,他还好吗?”我不确定未明与清明是什么关系,但我想,他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多吧。

上次未明去店里,虽然待的时间很短,仍然不难看出他与清明是旧时相识,虽然不知道关系怎样,但至少不会是敌人。

“他还活着。”未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却又很快低落下来。

还活着,也就是说他还没死,但不能表示他活得很好,换句话来说,就是他有可能受了伤,或者是别的什么状况,总之,应该不是很好的状况。否则的话,未明不会只吐出这句意义模糊的话来,忘川堂也不会在我眼前消失吧?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可以告诉我吗?”

我十分着急,顾不得许多,只是想知道清明在哪里。

未明盯着我,他的眼神十分复杂,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就好像面前的不是我,而是个什么奇怪又可恶的物件似的。

我被他盯得毛毛的,却还是硬着头皮直视着他。

最终他叹了口气:“我认为你不知道会比较好。”

说罢,不再看我,径自走了出去。

我独自立在小屋里,愣了半天。

显而易见的事,未明并不希望我看到清明,他的那种眼神,仔细分辨的话,似乎并不是善意的眼光。

我与他也没什么交情,应该谈不上什么讨厌之类的,硬要说的话,站在他的立场,讨厌我大约只有一种原因。

因为我,清明遇到了什么问题,而且是比较严重的那种。

我跌坐在椅子里,有些颓然。

我想起了清明那只青黑的手掌,是中毒吧?很严重吗?能康复吗?如果不能康复要怎么办?如果要截肢怎么办?倘若清明因为我的鲁莽,而失去了一只手,我要怎么办?

转念一想,清明又不是一般人,怎么会栽在一只小鬼身上呢?不可能的!他这么厉害,绝对不可能因为一只小鬼而受伤的吧?

我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才发现我根本连清明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心里很不安生,但是知道忘川堂还存在着,清明暂时也性命无忧,倒也不那么六神无主了。

遥在医院,我倒并不太担心,那家伙逃命的技术绝对是一流的。想到遥,旋即想起苏扬,心又狠狠地抽了起来,按照柳夜的说法,苏扬,怕是已经遭遇不幸了。

我苦笑了一下,我唯一的朋友,终于也没有了么。

我自小就知道,与我扯上关系的人一定没有好结果,爷爷也很注意,以至于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遇到苏扬时,我还怀了丝侥幸心理,觉得像她这种有福之人,总不至于被我的厄运影响吧。没想到平安了这么几年,我终于还是连累了她。

人也好,妖也好,为什么都爱剥夺别人的生命呢?

如果没有遇见我,苏扬一定也会拥有漫长而幸福的一生吧。

丰都的夜很长,似乎没有尽头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觉得困倦,连累也不觉得,只是呆坐着。

外边的院落里似乎有些动静,安静的脚步声,清冽的金属撞击声,从房门口经过,似乎是向着外边去了。在这判官府内,自由出入的恐怕也不是等闲之辈吧,会是鬼差吗?我有些害怕,又忍不住自嘲起来,都已经到阴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这个城里除了我,大约也不会有别的活人了吧。

终于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趴到门上,从缝隙处往外看,不看不打紧,这一看,让我又惊又喜。

惊的是一个人正好从我门前走过,衣服带过来的风灌进门里,拂过我的脸,吓了我一跳。

喜的是,这个人居然正是我思念的苏扬!

她一点儿都不死气沉沉,与我路上所见的行人不同,反而很有活力的样子。

她没有死!

这个事实让我高兴得差点哭出来。

她手中闪着银光,似乎拖着一把剑之类的兵器,像是在追赶什么人似的,急匆匆地往外走。我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会在判官府这个问题,赶快拉开门,朝她离开的方向追去。

苏扬走得很快,我跑得气喘吁吁,才勉强没有跟丢。来时跟着未明,并没有怎么注意外面的景物,现在单独走路才发现,院子里的墙壁和植物都发着微微的光,将庭院里照得很是通透。托它的福,天虽然黑乎乎的,这府邸里看东西却很清楚,走起路来并不费劲。

感觉上走了十几分钟,到了一片野地里,苏扬站定了,我正打算追上去叫她,却又看到从旁边慢慢走出来了个人,似乎等候了很久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先躲起来,找机会再喊她也不迟,顺便看看,苏扬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于是我随便选了棵树,学着武侠片里常见的情景,小心翼翼地躲在后面,顺便选了个不错的视角,便于偷窥。

当我看清楚那另外一个人的容貌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面上带着狞笑的斯文男子,除了饿鬼柳夜,还能有谁?

他们这样看上去,似乎是要打架的样子。我总算明白苏扬为什么会拖着一把长剑了,只不过,她什么时候会用剑了?我可不记得体育课什么时候教过这玩艺儿啊。柳夜可不是好惹的,万一苏扬只是花架子,那把COSPLAY似的道具剑八成一下子就玩完了。

我有些担心,便在周围寻找些趁手的树枝来,准备一旦苏扬不敌,便冲上去救场。

这边我在暗暗担心,那边已经开打起来了。

柳夜不愧是医生,连兵器都是一把大号手术刀,菜刀大小,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看上去气势惊人。更令人吃惊的是苏扬,居然没有一点儿胆怯的意思,我几乎忍不住为她叫好了。

这家伙什么时候偷偷练的剑术啊!帅呆了!

她轻挥长剑,并不急躁,灵巧地躲开柳夜的攻击,恰到好处地反击过去,柳夜使的是短兵器,一时间竟也近不到苏扬身边,占不到什么便宜,反倒有几次险些被苏扬的剑尖刺中。

刀光剑影,兵器交错,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毕竟,苏扬和柳夜用兵器在夜半荒野里杀来杀去这种情景,实在太不真实了。

简直像拍电视剧一样,我甚至还朝四周看了一下,寻找有没有隐藏的摄像机。

结果当然是没有,事实证明,这并不是梦境。

电视里每当反派落了下风之时,总会使出点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招数出来,试图暗算对方,从而扭转结局。

我眼前的这幕短剧也不例外。

总也占不到便宜,柳夜大约有点恼羞成怒了,不知使了些什么花招,我只觉眼前一花,平地里竟然多出了几个一模一样的柳夜,人手一把明晃晃的刀,朝苏扬身上劈去。

苏扬没提防他来这么一手,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只来得及招架前方两个,后面留出来一片好大的空当,眼看着那把刀快要砍到她头上,我急了。

电视剧里挂掉的人,镜头一转,拍拍屁股就会重新站起来。

眼前的苏扬却不一样,被砍掉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苏苏,小心后面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记不起来当时的动作了。

我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时,已经移动到了柳夜的刀下。

我的身体在不知道哪个柳夜的刀下,迅速地分成了两半…

“小夏!”

来不及惊叫,我看着自己被切开的身体,居然还冒出了个念头,这柳夜的主刀大夫身份还真不是盖的,又快又准啊!

看到这一幕的苏扬是什么感受,我已经来不及想了,本来想要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只得闭上眼,慢慢等死。

想像中的巨大疼痛并没有到来,反倒听见了柳夜的惨叫声,他似乎被什么刺中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接着是刀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一切归于尘嚣。

世界平静了。

我想看看他被打成了什么惨样子,便睁开了眼。

场地里并没有看见柳夜,只看见苏扬丢掉手里的剑,朝我扑过来,她的身后,站着正在慢条斯理擦嘴的白夜,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上帝啊,不要告诉我他把柳夜吃掉了…

苏扬看我的眼神也很不对劲。

怎么说呢?与其说是忧伤,倒不如说是吃惊?有人会用吃惊的眼神注视即使离世的友人吗?

通常来说是不会的,不过难免会有比较特殊的情况出现。

我低下头,顺着她注视的方向检查自己,这下子连我自己也忍不住吃惊了。

我被刀切开的身体并没有合拢,却没有流一滴血,我也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而且我的身体,正以诡异的速度脱离着地心引力,像个气球一样,往空中缓缓地飘着。

正常人是不可能不流血的,同理,正常人的尸体更不可能飘起来。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我都不像一个新鲜的死人。换句话来说,我真正的身体似乎早就不存在了,眼下的我不过是一个魂体而已。

魂体当然不会流血。

原来我早已经死了啊…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小夏!喂,小夏!”

“你快点下来啊!”

对不起,苏苏,我当然很想下去,可问题是,我不知道要怎么飘下去啊。

总之先拣要紧的说吧。

我冲她大喊:“记得逢年过节烧点纸给我!要写上我的名字,不然我收不到的!”

“死到临头还这么财迷啊,小妞儿…”

白夜银白的长发在空中飞散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紧盯着我,从我的角度看上去,他像极了一只觅食的白鹰,当然,猎物八成是我。

我被他一把抓过,接着就眼前一黑,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只觉得四周很暖,身旁熙熙攘攘的挤得要命。勉强睁开眼睛,才发现身处在一片萤火当中。

该死的白夜,不知道把我扔在什么鬼地方了,莫不是荒郊野外的墓地吧。

萤光聚在一起,能见度颇高,当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袋子里!

仔细看,还能看到细致的镶边和刺绣呢!

喂!我正要抗议,就听见外头白夜的声音,温和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