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赤红的眸子没有半点情绪,眼角却含着微微笑意,他不知为何打了个战,点头道:“那行吧。”

兰阙勾了勾嘴角,抬步向前:“走吧。”

宋成跟上来:“去哪儿啊?”

“身为魔君,当然是回魔界。”她捏了个诀将握在手上的菖蒲变成铜镜,照了照,“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样?威不威严?高不高贵?”

宋成有点想笑:“是前任魔君。”她脚步停下来,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国不可……哦不,魔不可一日无君,你被封印了这么久,魔界若是没有新的魔君,早就被天界灭了。”

她仿佛笑了一下,嗓音平淡,赤红的眼底却溢出滔天的杀意:“叫什么。”

宋成想了想:“空疏。”

她的红瞳猛地一缩,眼底的杀意化为难以置信,连身子都晃了一下。

宋成赶紧扶住她:“没事吧?”

她却没有说话,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那双眼睛像化开的红墨深不见底,半点情绪都寻不到。良久,她动了动手指,低声道:“暂时不想去魔界了。”

宋成看了看从青山绿树后升起的半轮明月,并没有问为什么:“我在墟余山有座行宫,要不要去落脚?”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踏风离开。

第叁章

天界收到宋成传音后,立即派了仙君寻找魔头去处,不过兰阙及时收了魔气,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仙君不得不传音求助宋成。

他抱着一床碎花锦被踏进房间,看了眼站在窗前似乎在赏花的兰阙,神定气闲地回复仙君:“不知道,跟丢了。”

墟余山是他在人间的行宫,除了沧陌没人知道。山上一个仙仆也没有,倒是常有人间的修道之人进山寻仙。行宫无人打理,院子内的花花草草长得很是野性。兰阙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看见他怀中那床碎花被子,眼角抽了一抽。

他麻利地把床铺好,对她道:“你好好休息,闭闭关什么的,不过山上我设了结界,你要是想跑我可是知道的。”

她走到桌前给自己添了盏茶,桌上倒扣了四只茶杯,杯身上了五颜六色的釉,杯底烧了一朵花开富贵。她握着茶杯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他:“你们神仙的审美,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宋成坦然地望着她:“花花绿绿,我觉得挺好看的啊。”

她嘴角抽了抽:“那你也应该穿得花花绿绿的,这身青衣着实和你的品位不搭。”

他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炯炯有神:“你也觉得好看?我以前倒是爱穿,但是被沧陌见着一次后就不让我穿了,他说要是再让他看见就让我试试裸奔的感觉。”

兰阙觉得这个沧陌是个大善人,及时拯救了仙界众仙的眼睛。她顿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沧陌?可是那位一把越邪剑斩尽四海妖魔的司战星君?”

“你也知道他?”

“自然。当年仙魔大战,我不是还同他交过手吗?”她将茶水一饮而尽,看向窗外蓝天,“他如今可好?”

宋成垂着眸,语气沉了下来:“他死了。”

“哦?”兰阙偏过头来,眉梢微微上挑,“这位沧陌神君当年可是四海八荒无人能敌,我魔族不少子弟都折在他手上,倒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替我魔族报的仇?”

宋成知道她说的玩笑话,倒也没有动气,只是淡淡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好好休息吧。”

他掩门离开,青衣消失在光线中。兰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手指缓缓抚上心口,突兀地笑了一声。

宋成觉得自己的窝自己一个人住乱点没关系,但如今来了个美人儿,再这么乱下去就不成体统了。等兰阙好好休息一觉醒过来的时候,仿若废弃的行宫已经十分干净明亮了,庭院的花草也被修剪得整齐,很是赏心悦目。

要说兰阙唯一羡慕天界的,大概就是到处都爱种点奇花异草了,馥郁花香,仙气缭绕,的确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不像魔界,所过之处皆惨不忍睹。

宋成煮了壶春茶,躺在院内那棵白樱树下看书,花花绿绿的茶具配上此情此景,兰阙觉得也有点惨不忍睹。

她咳嗽一声走过去,宋成抬眼望来,青衣翩然,俊朗的面上堆出一个殷切的笑容。兰阙很少看见这么慈眉善目的神仙,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见的神仙并不多。印象中的天界仙君,皆是威严清冷,不苟言笑,沧陌更是其中翘楚。这位与沧陌交好的帝君之子,却意外亲切。

白樱似雪铺了一地,鞋子踩上去柔软得不像话。她在他的对面坐下,顺手拿起他搁在手边的书翻了翻:“你将我藏在这里,不怕天界发现吗?”

他不在乎地摆摆手:“我的结界可不是谁都能打破的。”

她笑了笑,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支着额头,眼角微微向下,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我睡了很久,这世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不如你给我讲讲,仙魔大战结束之后的事吧?”

宋成缓缓地合上书册,叹了口气:“你想问的,是新任魔君的事吧?”

她正要搭话,头顶突然“啪”的一声,像玻璃碎开的轻响,四面八方延伸开来,日光更烈地照下来,她冲着一脸尴尬的宋成挑挑眉。

“不是谁都能打破的结界?”

宋成掸了掸落在衣衫上的白樱,十分尴尬地站起身。

兰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灼灼日光下,白衣女子踏风而来,柳眉杏眼不染纤尘,像这满树的白樱,轻飘飘地落在他们面前。

宋成往兰阙身后躲了躲,再躲了躲,讪笑道:“流笙,你怎么来了?”

兰阙脸上浮现古怪的笑容,想着莫不是正室找上门来争风吃醋了吧?却听对面女子冷冷地开口:“你不来找我,只有我来找你了。东西呢?”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垂头丧气道:“没有什么昆仑镜,那是我骗你的。”

流笙愣了一下,面上却没有半点惊讶:“我猜到了。”她闭了闭眼,嘴角隐隐有苦笑,“尽管猜到了,还是愿意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等下去。”

“沧陌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哪怕没有他,你也要好好活着。”

她没有说话,像是站不稳似的晃了一晃,兰阙就站在她身旁,想也没想一把扶住了她。她仿佛这才发现身边还站着旁人,皱眉打量了一会儿:“魔?”宋成刚想说什么,却见她突然面色大变,抬手捏诀白光乍盛便将兰阙制住。

出其不意再加上兰阙尚未恢复,兰阙一时半会竟然没法挣脱,宋成在一旁跳脚大喊:“你别乱来,兰阙是我的朋友!”

她仿佛没听见,那白光越发浓厚,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宋成祭出佩剑正要发力,白光却骤然褪去,兰阙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流笙却半跪在地上。

他两三步走过去想要扶起流笙,她却一把拽住他的手腕,颤抖的嗓音从唇间挤出来:“沧陌……她体内有沧陌的气息。”

第肆章

兰阙作为魔界曾经的魔君,其魔力磅礴无人能及,天界与魔界多年来打得不可开交,却始终无法将妖魔镇压,都是因为有兰阙撑腰。就连斩尽四海妖魔的战神沧陌,和兰阙也只能打个平手。这样一位魔君,被封印在幽冥青塔下之后,并没有消停半分,反而时不时冲一冲封印,闹出个动静。

直至流笙被镇压在忘川之底后堕入魔道,破底而出。忘川逆流,人间大乱,整个幽冥也翻天覆地。兰阙便是那时候钻了空子,将松动的封印撕了道口子,偷偷将元神藏于忘川之中,打算靠吸收忘川的灵力来恢复,届时就能彻底打破封印离开。

可没想到沧陌为了驱除流笙的魔性,令忘川归位,竟散尽神魂,最后神魄化作封灵缓缓沉于忘川。本来他没有一丝生还的机会,却因为兰阙藏在忘川之中,她及时将那些碎成光点的神魄修补起来,并温养在自己的元神之中。

兰阙的元神强大一分,沧陌脆弱的魂魄便恢复一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将沧陌的神魄养在自己的体内,并最终借着他的神力打破封印最后一道限制,逃了出来。

她本以为没人能发现这件事,可与沧陌朝夕相处千年的流笙怎么会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哪怕他尚在沉睡,哪怕他的神魄虚弱无比,可那是沧陌啊,那是她等了千万年,日日夜夜都在想念的人。

白樱树在三人身上投下或深或浅的道道光影,宋成一脸惊诧地望着兰阙,兰阙却十分镇定,嘴角挂着若隐若现的笑意。只是一刻,流笙松开宋成,缓缓站起身来,神色冷静:“馥休根、龙魂草、地缚子,还有天池的养魂水、连星神君的净魂瓶。”

“什……什么?等等……”宋成一脸茫然。

“需要这些东西,将沧陌的神魄从她体内取出来。”

兰阙觉得,这可真是一个好玩的姑娘。方才的绝望和无助好像是她的错觉,这姑娘竟然能如此之快调整自己的心态,立即说出解决办法,甚至都没有问沧陌为何在她体内。

宋成握住兰阙的胳膊,将她扯到自己眼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仍然没有缓过神来:“你说的是真的?沧陌真的在她体内?这怎么可能啊……”

流笙微微弯起嘴角,这是这么久以来,宋成第一次看见她笑。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流笙,她明明是个爱笑的姑娘。

“大约是……”流笙偏了偏头,似在回忆,“当年忘川逆流,幽冥大乱,这位魔君趁机做了点什么吧?”

兰阙眼底的笑意越发深邃,她想,这姑娘可真聪明。原来这就是沧陌死去的原因,他是为了这个姑娘。

宋成终于逐渐反应过来,慢半拍似的大喊一声,猛地抱住兰阙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跳,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兰阙一巴掌将他推开,嫌弃道:“丢不丢人,人家姑娘都没哭,你还哭上了。”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谁哭了!我这是高兴,高兴!”

兰阙哼笑一声,掸掸衣袖坐下来,好整以暇地捏着茶杯看了一会儿:“先别高兴啊,我可没同意你们从我体内取东西。”

宋成愣了一下,急得跺脚:“你怎么能不同意?你救了沧陌我们很感激,但你总要把他放出来,不可能让他永远都待在你元神里吧?”

流笙微微皱了皱眉头,嗓音依旧冷静:“你想要什么?”

兰阙挑眉看着她:“想要什么都可以?”

她笑了笑,明明只是这样瘦弱的女子,眉眼间的坚决却可撼天动地:“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天帝之位。”

宋成一把捂住她的嘴:“我的祖宗,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从天帝的屠刀下逃生的吗?”他转而看向兰阙,“你说吧,我们要怎么做你才愿意将沧陌还给我们。”

兰阙把玩着指尖飘落的白樱,懒洋洋地说:“我对天帝之位没什么兴趣,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流笙点点头:“魔君之位,没问题。”

兰阙如今实力大减,定然比不上现任魔君,想要凭一己之力夺回君位不太容易,而且她被封印十几万年,曾经的势力早已瓦解,如今这三界八荒,她只是孤身一人罢了。

她突然觉得沧陌很幸运,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哪怕所有人都放弃了等待,可却有一个人,抱着明知是假的希望千年万年等下去,不顾一切地寻找他生还的机会。无论他什么时候醒来,无论他能不能醒来,这个姑娘始终都等在原地,从来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