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州属南境重镇,林荆阳驻守沁州十多年,两万驻城军对他忠心耿耿,但若要起兵,两万兵力远远不足。

但起兵一事不能操之过急,如今尚不知宫中是否知道真假太子一事,一切都要从长计议。林荆阳对外宣称叶故是他的远房表侄,将叶故和雪敛在府中安置下来。

他给叶故派了两名身手不凡的侍卫随身保护,换下囚服梳洗打扮后的雪敛容貌精致,像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明显没法让人信服她的能力。

叶故自小养在宫外,心思单纯,从未经历过宫中的明争暗斗,有很多事他不会做,也做不来。林荆阳明白这一点,所以有些事情他并不打算告诉叶故。

晚饭过后,叶故被叫到书房去看林荆阳挑出来的兵书权术,而林荆阳本人却来到了庭院。

雪敛坐在院中那棵巨大的紫荆树下,夕阳从紫色的藤萝间星星点点地洒下来,落满她的眉间发梢。

林荆阳来此,只是告诉了她南境三镇的情况。沁州、泞城、淮州作为三大重镇,呈三角分布在南境,三镇互相依靠又彼此制衡,城中驻军两万,令蛮人不敢犯。若能得其他两镇的兵力,六万士兵将成为叶故坚实的后盾。

她坐直了身子,眼神一片了然。

林荆阳的意思她明白,他想借此来试探她的实力,她也知道。

叶故回到庭院的时候,总是在树下看书的雪敛失去了踪迹。她性子一向冷淡,平时除了跟着他,根本不会踏出院子。他在府内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不由得着急起来。

侍卫安慰他:“雪敛姑娘说不定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了。”

他想起来,她亦是有秘密的人。她的秘密,从来不曾让他知道。

叶故等了五日,五日之后的夜晚,雪敛越墙而入,满身的血腥味。他点燃门口的风灯,静静地看着她。

她像是没想到他会等在院内,一时愣在原地。他提着风灯走近,将灯光凑到她面前,她抬手挡了挡,指尖全是血迹,连面容都憔悴不少。

“你去哪里了?”

他静静地问出这句话,她却抿着嘴唇不打算回答。他有些动怒,连嗓音都提高不少:“你说过,今后我可以安心地信任你。雪敛,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信任你?”

她皱了皱眉,绷直的身子却缓缓放松,靠在紫荆树上,从怀里摸出两个东西,递到他面前:“殿下,这是泞城和淮州的驻军兵符。”

他面露讶然,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只是问她:“你消失了五日,便是去取这些东西?南境三镇相隔甚远,你是如何只花了五日时间往返?”

其实哪里还需要问,她脸上的疲惫和憔悴除了五日不眠不休,还能是如何。

泞城、淮州驻军森严,两位都督更是身手不凡,她是如何在这样危险的境地下盗取了兵符,他不难想到。

明月当空,空中飘起紫荆的幽香,他向前一步将她箍在怀内,强忍着怒气:“雪敛,你记住,你是我的侍卫,只能听命于我,而不是别人!”

她半仰着头,看着他因怒意而微微颤抖的下颌,半晌,轻声道:“是,殿下。”

翌日,叶故听闻泞城都督和淮州都督被刺杀身亡的消息。这件事做得极其隐秘,雪敛上路的时候,林荆阳派出的人便跟了上去,两位都督死后他们用雷霆手段控制了局势,如今南境三镇都已掌握在林荆阳的手中,只要都督身亡一事不被上报,朝廷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伍章

林家因莲妃得宠而深受皇恩,林荆阳曾挂帅南征军三下南蛮,大获全胜,是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尽管如此,在林家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也不曾在上京谋过任何官职,而是请旨驻守沁州,一守便是十余年。

他不是不擅官场,而是看透了官场,比起在朝中曲意逢迎揣摩皇帝的心思,不如握着兵权天高任逍遥。莲妃很信任这个哥哥,才会让叶故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并且不留余地地相信他。叶故跟着这个舅父,能学到很多东西。

他常常带着叶故闭门商讨,一待便是一日,随他南征北战的良将也逐渐引荐给叶故,沁州的气氛隐隐变得凝重起来。

雪敛总是守在书房外,待叶故出来后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大家都知道叶故身边有个贴身侍卫,长得玲珑可爱却满身寒意,有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武功。

有些机密的书信林荆阳仍旧会选择让她去送,自盗取兵符一事后,他对这个小女娃已经另眼相看。

每当她完成任务回来,总能看见叶故黑着脸坐在紫荆树下生闷气。他俊朗的眉眼已经逐渐长开,在她面前却仍露出孩子气的模样。

初秋之时,她从潼关回来,恰好赶上他的生辰,回到庭院时,他正坐在屋前石阶上吃着一碗寿面。屋檐花灯投下朦胧的光影,他孤零零地捧着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于黑暗中。

她站在门口偏头看着他,莫名有些想笑。

他听见笑声抬头看过来,眼底闪过一片光芒,转瞬又暗下去:“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紫荆花已凋谢大半,月色透过枯枝零散地落下,她踩着月影走近,憋着笑似的:“不回来,这个东西怎么交给你?”

夜月下,躺在她掌心的白玉簪通透莹润,簪尾雕着一个精致的“故”字,出色的雕工配上上好的玉石,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她俯身替他簪在发间:“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你戴着会很好看。”

他仍是仰头的姿势,半晌,突然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扯到身边坐下。月光在两人身后投下交合的影子,他将寿面递到她面前:“一起吃吧。”

她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生辰,林大人就给你做了这个?”

他也弯起嘴角:“我身份不便,不宜大肆宣扬。不过这府中厨子的手艺还挺好的,你快尝尝。”

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赞同地点头:“好吃。”

他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那我们把这个厨子挖走吧,以后每年都让他做给我们吃。”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的笑容纯粹又明亮,和她初见他时一模一样。哪怕他如今是她口中的殿下,是别人眼中将要继承大统的储君,可他待她,仍如当初一般诚挚。

她紧紧地端着碗,声音却不由得放轻:“好啊。”

南方温暖,虽到了冬季,却没有半分要下雪的征兆。雪敛在熏香炉投进一块沉香木,屋内浮起幽香。叶故正捧着一本兵书看,林荆阳突然派人火急火燎地将他叫了过去。

他走到门口时雪敛叫住他,替他系上白绒大氅。他垂眸看着矮自己一个头的姑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瞪了他一眼,他才笑眯眯地收回手。

来到前厅时,林荆阳一脸严肃地坐在一旁,中间跪着一人。叶故看了半天,想起那是派去镇守淮州的副将。

这一年来泞淮两城的情况悉数被他们掌握,朝廷仍不知道此地已失,前几日淮州的督军却趁他们不注意逃了出去,待发现时已追不到踪影。

如此一来,朝廷不日之后便会知道林荆阳密谋叛变,如今虽然他们手握六万兵力,却远不能和王师相抗。

副将不停地请罪,叶故沉默半晌,将他扶起来:“事已至此,还需立即找到应对之策。”

林荆阳眼角动了动,良久,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南疆。”

南疆邻蛮夷之国,是大晋边疆第一道防线,驻军十万以御蛮夷,但近年来蛮夷与大晋交好,边疆也呈向荣之态。若能获得这十万大军的支持,局势便可回转。

南疆主将是将军许尹,常年驻守南疆未曾回京,林荆阳对他并不了解,但事到如今除了他,已无其他可能。

一番商议下,林荆阳当即决定带叶故前往南疆,争取这唯一一丝机会。

雪敛抬头看了眼苍白天空,从房顶一跃而下,待叶故回来时,出门的一应细软都已收拾妥当。

七日之后,他们到达驻军大营,许尹对于林荆阳的到来明显十分惊讶。将营帐内其余的人遣退,又留了雪敛在外守着,林荆阳将事情和盘托出。

许尹看着叶故递过来的遗诏和密信,久久没有言语,这件事凶险万分,他们也拿不准他到底会如何选择。

林荆阳咳嗽一声,对叶故道:“殿下先请移步帐外,我与许将军有几句话要说。”

叶故一愣,随即转身离开。营帐外雪敛站得笔直,他轻手轻脚地绕到她身后,忽地捂上她的眼睛。她挑了挑嘴角,嗓音依旧淡淡的:“无聊。”

他笑了一声将手放下,紧紧地挨着她的肩膀:“冷吗?”

她摇摇头,一句“不冷”还没说出口,他的手臂已经绕过她的后背落在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她整个人都埋进他怀里,听见他带笑的嗓音:“这样就不冷了。”

来往巡视的士兵朝他们投来奇怪的眼神,他却一刻也没松开,在这苍茫天地间好像只余他们两人,要拥抱到天荒地老。

过了很久,林荆阳才从营帐出来,对叶故道:“他同意了。”

叶故大喜过望,跟着他回到了为他们准备的营帐,林荆阳看了眼雪敛,淡声道:“去找些炭火来,这儿太冷了。”

雪敛应声而出,片刻之后,他才看着叶故:“但是他有条件。”

叶故皱起眉头,听见他继续说:“你要娶他的女儿为妻,登上皇位之后封后。”

他猛地一下站起来,脸上喜色全无:“那不可能!”

林荆阳也沉下脸:“现在是什么时候,怎能由着你胡闹!若没有许尹的支持,一旦王师兵临沁州,你我便只有一死,还谈什么大业!”

叶故死死地捏着拳头,林荆阳多说一句,他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可眼底倔强的光芒却越来越盛:“这恐怕不是许将军的条件,而是你提出的交易吧?”

林荆阳冷着脸不说话,雪敛拿回炭火正掀了帘进来,被他一声吼:“出去!不准进来!”

叶故气得咬牙:“雪敛是我的侍卫,别人没权利命令她!”

他两三步走近,将一脸茫然的雪敛护在身后,对着林荆阳冷声道:“这一年以来,你要做什么,怎么做,我从来没有反对。但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同意,你既奉我为君,便应当有为臣之道!”

他拉着雪敛快步走出营帐,在门口时又顿住:“这件事我自己会和许将军谈,你说的那个条件,我绝不会答应。”

雪敛仰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年,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有了为君风范。

寒风吹进营帐,一人高的青铜烛台摇曳出幽光,林荆阳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良久叹声道:“此女误事。”

第陆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