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来见我,问酒。”
下一刻,身子一轻,她陷入急速坠落之中。山间藤萝垂悬,她极快地从麻袋中挣扎出来,提气运力抓住垂下的枯藤,终于稳住下坠的身体。
她抬头朝上看时,云雾缭绕,已望不见顶。
她想到自己曾对他说:这不是你的江湖。真是好笑,再也没谁比他更适合这个江湖了。
狡诈的魔教恶人,她恨恨地想。
第陆章
问酒说要将魔教连根拔除,绝不只是说说而已。此次逍遥派被灭门已惊起了各大门派的警觉,这些年魔教在江湖上四处抓捕孤儿炼制尸人,作恶多端,多少人怕引火上身而选择明哲保身,可总要有人站出来。
问酒一直站在魔教的对立面,江湖人尽皆知。她曾经不愿拖累他人,从来都是独自一人不寻求庇护,可凭她一人之力想要对付整个魔教,着实有些蜉蝣撼大树。
当问酒开始游说各大门派联手对付魔教时,听到风声的魔教也终于不再将她视作翻不出风浪的小人物,派了教内高手对她进行追杀。
此时有许多门派仍在观望中,问酒咬紧牙,不寻求任何人的援助,孤身一人对付魔教一波接一波的刺杀。
她想用行动告诉所有人,魔教不是魔,他们都是心腐烂了的人,他们不是不可战胜。
暮春的雨下得细密绵长,木槿花在雨中瑟瑟发抖。问酒在城外遇到截杀她的魔教护法,而这一次带队的人是慕长风。
他仍穿着玄衣,气息凛冽,身后大片槿花纷扬,飘飘洒洒地落在她曾经依靠的肩上。
她和他只交过一次手,在那片静寂的树林,他身手与她不相上下。她握着问酒剑正在思忖此次生还的概率有多大,慕长风却已先她一步出手。
她急忙抬剑出招,原本对准她的剑却在距她面门一寸之地时刁钻地在空中转了个圈,刺入了身旁魔教护法的心口。
她一时愣在原地。
便是这愣神的空当,慕长风已干净利落地把几名护法都解决了。他走到她面前,持剑的手垂在身侧,剑尖滴落的鲜血刚好落在他墨色的云靴上。
她死死地盯着他:“你疯了。”
他扬起嘴角,和书生一模一样的笑容:“我没疯。”他伸手替她掸去肩头的落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蓦地便红了眼眶,却仍强撑着脸色发狠道:“我要杀了傅瑜!我要铲除魔教!”
他仍是笑眯眯的样子:“我陪你。”
问酒剑“啪”地脱手摔在地面,她握拳砸向他的肩头,却在指尖触到他体温的那一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疯了!慕长风你这个疯子……”
他哭笑不得地握住她的手,只轻微用力便将她扯入自己怀中,手指抚过她因哭泣而发抖的脊背,是那样温柔的嗓音。
“好了,乖。有我在,我会一直陪你。”
她是仗剑江湖的侠女,强大得无须依仗,可她更是心思玲珑的姑娘,她也有大悲大喜,她也需要令她撒娇哭闹的良人。
虽然这个良人出自魔教,但弃恶从善,也值得推崇不是吗?
慕长风背叛了魔教,他们迎来的便是狂风暴雨般的追杀。好在两人武功高深,应付起来还算轻松。但他们也不敢在城中出现,终日藏于山林之间,多于夜间行路,悄无声息地将江湖门派联合起来,准备给魔教致命一击。
曾经她常一人独宿山林,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那时她并不觉得孤单。如今慕长风陪在她身边,她再回想那些孤身一人的日子,竟也矫情地觉得难受。
人啊,果然一旦有了依靠便会变得软弱。
她吃着他烤好的野兔,口齿不清地问他:“慕长风,如果我们没能灭掉魔教怎么办?”
他体贴地替她理顺掠在嘴角的青丝,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笑意:“那我们就当一辈子的亡命侠侣吧。”
五月立夏,问酒多日不辞奔波,终于联合好各大门派,制定了围剿魔教的计划。而在计划进行之前,她和慕长风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一件若不是慕长风,她便无法得知的事。
魔教多年来炼制尸人,为他们驱使效力,问酒曾与不少尸人交手,较之常人的确难以对付。可傅瑜的厉害之处不在于拥有一批杀戮工具般的尸人,而是他养在洞穴的一具毒尸。
慕长风自小被傅瑜收养,名义上称他一声“义父”,是魔教所谓的少主,可他心底也清楚魔教多年来作恶多端,自己也不过是助纣为虐的棋子罢了。
可尽管如此,拥有少主身份的他也不曾见过这个傅瑜捏在手中的撒手锏。傅瑜曾对他说过,只要毒尸在手,这江湖便无人能奈自己何。
要铲除魔教,必须找到对付毒尸的办法。
多番打听之后,问酒和慕长风奔赴千里之外的寻月谷,寻找这世间最擅奇门遁甲之术的金家传人。
寻月谷亦叫神仙谷,只是百年来许多人都死在了入谷的机关陷阱中,成为这漫山遍野绯色寻月花的养分。
问酒扯着嗓子在谷外喊了三天三夜,回应她的只有弥漫在山间的粉色花雾。那花雾初闻清香,稍吸过度便四肢乏力,令他们不得不后退远离,慕长风找来避毒丹也无济于事。
当夜,问酒施展浑身解数强行闯谷,拼着中毒的征兆闯过粉雾,却陷入巨大的黑暗中。像一瞬间日月被天狗吞噬,眼前只余沉重的黑暗,所幸彼此紧扣手指,仍能在这黑暗中感到心安。
“慕长风。”她乏力跪地,有气无力地喊出他的名字。
手指被握紧,她听见他沉稳的声音:“嗯,我在。”
她笑了一声:“要是死在这里我可不甘心,要死也只能是和傅瑜同归于尽啊。”
“不会的。”他靠她更近一些,“你不会死在这里,也不会和傅瑜同归于尽。”
黑暗中,她枕着他的肩膀,同他说起曾在魔教经历的那一场噩梦。
被抓来的孩子都关在密不透风的石室里,里面肮脏拥挤,他们吓得瑟瑟发抖。魔教不知在里面投放了何种迷药,她开始出现幻觉,仿佛身处地狱,周围都是想将她啃食的恶鬼。
明明只是那么小的孩子,却露出利爪和尖牙,彼此厮杀起来。她也一口咬住一名男孩的肩膀,直到舌尖感受到血腥味,才受惊一样醒过来。
他却没有还手,将她拖到角落,彼此用针扎的方式保持清醒,看着那些孩子像困兽恶斗。她吓得直哭,男孩总是将她挡在身后,用稚嫩又沉稳的声音安慰她。
渐渐地,死去的孩子越来越多,男孩的皮肤开始出现缺水般的干裂,令她想起书上说的干尸。可尽管这样,他仍一步不让挡在她的前面,在这样一个绝望的境地,像天神一样保护着她。
每当他渴得难受,她便划破手腕用血喂他。每当有中毒的孩子冲过来,他总是紧紧地将她护在怀里。就这样彼此依靠,竟也撑到逍遥派闯入的那天。
只有他们还活着,可以成为被炼制的尸人。
逍遥掌门带着他们逃离时,被魔教护法追至吊崖,天险之地只有一条绳桥可供通过。但必须留下一人等他们过桥之后再斩桥,否则逃不出魔教的追捕。
两个孩子之中,只能活一个。
问酒太小了,她还在迷茫中时,男孩已拔出逍遥掌门的佩剑坐在了桥头,笑着对她说:“快走吧。”
那是他此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吊桥轰然断裂,他小小的面容隐在缭绕山雾中,怎么也看不清。
他的结局只有两种:要么被杀,要么被炼作尸人。所以这么多年,每当有尸人被杀,她总会检查他们的尸体,一边祈祷着是他,一边祈祷着千万别是他。
她嗓音轻轻的,像风盘旋在他耳边:“我的命是他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我一定要杀了傅瑜,为他报仇!”
他偏头,唇畔擦过她的脸颊,如沐春风的一个吻:“我陪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第柒章
问酒不知在黑暗中闯了多久,满身的伤让她疼得要命,只是那双手却没有松开过一刻。当光亮漫过眼前,她看清前方坐在青石板上的黑裙姑娘。
万千绯色的花朵在她身后徐徐绽放,她言笑晏晏地望着他们紧握的手:“师尊平生最羡慕有情人终成眷属,若叫他看见你们,必定十分开心。”
身上的伤不过是幻觉所致,问酒说明来意,黑裙姑娘思忖片刻,果真兴致勃勃地找来了可供他们对付毒尸的东西。
“这把手弩是我师父的杰作,其中暗藏九千九百九十九根金针。这里有三个按钮,分三次按下,金针会刺入你说的那个毒尸体内,封住他所有的穴位。虽不能立即杀了他,但足以令他重伤。”
告谢她之后,问酒带着弓弩马不停蹄地赶回约定之地。有了慕长风这个自小长在魔教的内应,他们对魔教的地形了如指掌,如今看来,这是一场绝不会失败的胜仗。
当问酒带着各大门派攻入山顶时,傅瑜面色阴沉地站在大殿之前,望着她身边笑意盈盈的慕长风。
“孽子,该死!”
问酒双目凛冽,持剑挡在慕长风的身前。局势一触即发,本来阴沉的傅瑜突然阴险一笑,那笑容像冰霜漫过问酒的心头,令她突兀地生出不好的预感。
慕长风将手放在她的肩头,令人心安的力量:“别怕。”
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却在下一刻听见傅瑜低吟的声音。身后一阵骚动,问酒感觉到有温热的血飞溅在她的后颈,回头时,看见双眼通红的慕长风一剑砍下了身旁人的手臂。
青黑之气在他面上急速游走,狰狞得看不出本来的面貌,本该是星辰般的一双眼睛,此刻已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他身手本就厉害,此刻突然发力,不少江湖人都命丧他剑下,身后已乱作一团,问酒却仍僵在原地。
慕长风说魔教内有一具毒尸,是傅瑜最大的撒手锏,连他也没有见过。原来那具毒尸,就是他自己。
前方传来傅瑜疯狂的笑声,江湖人冲着僵硬的问酒大喊:“毒尸是他!快使用手弩!”
陪自己攻入魔教的同伴一个接一个丧生于他的剑下,而她却怎么也抬不起拿弩的手。她朝前走了两步一把握住他反转的剑刃,鲜血顷刻流下来,她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慕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