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间,他似乎真的打算将她这名在逃钦犯包庇下来。
她站在六扇开合的翠屏前,屏上冷月池光映着她单薄的双肩,卸下那日的浓妆艳抹,她仍是他记忆中清澈灵净的模样。
“许万里,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把玩着手中的白盏,上挑着眼角:“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将你留下来而已。”
她冷笑一声:“将我留下来慢慢折磨吗?”
她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她可不会天真地认为往事如烟,前仇皆散。她在京中没少听闻这位罗刹将军的名声,他对待对手的手段一向都是先给你一丝希望,再狠狠地让你绝望。否则凭

什么令穷凶极恶的突厥闻声丧胆,总不能凭的是那张好看的脸吧?
他望着她片刻,突然“扑哧”一声笑了。窗外冷月高悬,照着他那双满含笑意的眼:“在你心中,我是如此睚眦必报的记仇之人吗?”
他将温好的热茶递到她面前,见她怔怔地望着他不接,摇着头自己饮下,才缓缓开口:“罪不及孥,父辈的恩怨与你何关,你当年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罢了。何况我父亲性子火暴

,又极好面子,这样的性格本不能担当大任,有所作为。若没有你父亲,他在今后的战场上仍会因逞一时之快而遭受大过。前尘旧事已过十年,我既释怀,希望谢小姐你也能忘记。”
如此大度翩然的模样,真是令人忍不住赞叹。
但谢辞疆望着他,心想,眼前这个十年征战的铁血将军,他若真正释怀,必不会因为当年在灵堂上的一句誓言而在这些年不顾生死拿下战功。他想证明给当年所有人看,他父亲的言论

没有错,他许家确有将帅之风,只要还有一日他领这帅印,他便不会真正释怀。
她后退两步,直至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翠屏,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我等着。”
我等着你接下来蚀骨切肤的报复。
许万里笑了笑,没有说话。
谢辞疆在城中住了下来,就住在他的房间,与他一墙之隔。她时常会在深夜惊醒,梦里是家人凄厉的哭喊声,鲜血染红了整个梦境。判决还没下来,但逃离京城前,她听见所有人都说

谢家这次逃不了满门抄斩的结局。
床前一地惨白的月光,她缩在角落啜泣,听见一旁墙壁传来轻轻的敲打声。有节奏的、轻轻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仿佛一首温柔曲调,竟令她感到宽慰。
琅玡关的雪下了七日,七日之后寒风掠过,天气虽凉,云间却探出半分日光。关内的人都已听说许将军在此次的舞姬中看中了一位,留在身边日日夜宿,城中的将士不满大将军沉迷美

色,突厥却十分高兴,指不定盼着许万里就此堕落不理军务,任由他们拿下琅玡关。
副将愤慨地将这番话转述给许万里时,他单手支额望着染上炫金光芒的洁白云浪,不远处的矮墙爬上簇簇紫兰,他直起身子,略有兴趣的模样:“雪停花开,真是个好日子,我带她出

去转转吧。”
副将望着他欢快离开的背影,恨铁不成钢似的跺了跺脚。
庭院内,那棵桐花树在风雪过后绽出洁白的花盏,他突然想告诉她,桐花必须经历风雪之寒才能开花,她一样可以。
只是当他敲门无人应答而他推门而入时,那个爱在窗前翻书发呆的姑娘已经不在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书房里他的出城手令。
尽管他表现出友善,她仍旧不信他,她害怕得逃跑了。
他从房间疾步而出,掠起花间的寒风。
曾经的琅玡关一片萧索,自许万里镇守以来,民不怨官不贪,边关恢复了生机,一派欣欣繁荣的景象。他从城墙的屋顶掠过,长风吹起玄色大氅,覆着城下叫卖嬉戏之音。
最终他在城门口不远处的一条暗巷看见了她的身影,与此同时还有两名逐步逼近的男子。
谢辞疆还差一步,本来只差一步就可以离开,可是被两名无赖盯上,不仅抢了钱袋,还认出她就是通缉榜上的那名逃犯。只要将她送交官府,又是一笔奖赏。
当乌黑手指即将箍住她的双肩时,凌空而下的黑影挡在了她面前,两名无赖被踢翻在地。许万里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吓得惨白的脸,那些想骂她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两名无赖认出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他上前两步,在他们面前蹲下,拍了拍鞋尖一点灰尘,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两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地摇头。他笑了笑,抬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暗巷,原本拍打灰尘的手从鞋帮里拔出一把短刀,只是眨眼之间,两人连声音都未发出便命丧黄泉。脖颈的血溅在他

深色的衣衫上,他转身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这个你得帮我洗干净吧?”
她捂着嘴后退两步,瞪着惊恐的一双眼,令他想起曾在雪地间捕捉过的小雪狐。短刀隐在袖间,他缓步走近她:“他们认出了你,若是不杀,明日便有官府上门要人,到时候麻烦更大

,你说是不是?”
见她仍是一副害怕的模样,他苦恼地拍了拍头:“第一次看见杀人吗?他们是坏人,别怕,来。”他朝她伸出手,那双手一点也不像武将的手,白皙修长,却强悍有力,指尖上落着冬

日白阳,“辞疆,到我这里来。”
他的身后还躺着两具尸体,他的衣衫还沾着人血,可他却对她说出这样温柔的话,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他修长高大的身姿在她眼前投出一片暗影,她不知这是他的面具,还是他真实

的温柔模样。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双手彻骨的凉,捧到唇边搓了片刻,见她愣愣地望着他,挑眉一笑:“是不是特别感动?”
她没有说话,他俯身将她抱在怀里跃上墙垣,温柔的气息喷在她耳边:“既然出来了,我带你去看看花吧,春天快到了呢。”
猎猎寒风吹起她素色的衣袂,她在他怀里听见沉而有力的心跳,缓缓地闭上眼睛。
第肆章
孤雪山的桐花开得正好,大朵大朵雪白的花盏绽在寒风里,透出花蕊一丝殷红,映着她似寒泉的一双眼。
他将大氅取下给她系上,她闻到淡淡的清香,耳边响起他兴致勃勃的声音:“这些花好看吧?每年冬天我都会来这里看花,往年都是一个人,如今终于有人陪了。”
她回头看他,高束的墨发,含笑的眼睛,弧线优美的下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传说中的铁血将军和眼前这个有一丝孩子气的风流男子联系起来。
他脚尖轻点地面凌空跃上树梢,摘了开得最大的一朵桐花下来,俯身簪在她的发间。白花衬着流瀑般漆黑的发,琉璃天色下,笑意渐渐盈满他的眼睛。
“真好看。”
她愣了一下,脸上慢慢发烫,他环胸抱臂倚在树下,含笑着说:“我说的是花。”
她又是一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心情极好地大笑起来,笑声惊落了树间的繁花。
冬阳完全从云层中露出来,温暖的光照着这历经战乱的边关,白雪在光芒下寸寸融化,打湿城墙上半簇紫兰。
这么久以来,她头一次感到轻松。
当黄昏的光倾洒下来,花盏在枝头绽出落日的霞光,他替她系好大氅,带她离开。她回头望了眼漫山大片白色的花,问他:“我以后还可以来这里吗?”
凉风夹着花香和他的声音一起飘过来:“当然可以,我陪你。”
回到庭院,他端了饭菜看她吃完才转身离开。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仍是清澈如泉的一双眼,她静静地望着他,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谢谢你。”
他偏着头:“什么?”
她低下头去:“这件衣服,我帮你洗。”
月白风清,他含笑的眸子倒映出她故作坚强却偶露羞赧的模样,他想,这个姑娘这么多年,果真一点都没变。
年关将近,城内四处都挂上了红色的灯笼,令这充满肃杀之气的边关也有了一丝过年的喜悦。许万里命人在城内办了年宴,一群五大三粗的将士聚在一起差点掀翻了屋顶。
酒过三巡,他在酒宴中醉醺醺地起身回府,大家都明白自家将军最爱装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玩各的。他从大殿出来,夜空中白月如霜,他掂了掂装满美酒佳肴的食盒,回到庭院。
人多嘴杂,饶是他十分心疼留谢辞疆一人过年,却也不敢冒失地将她带在身边,所幸他还有一夜的时间可以单独陪她。
墙垣上的紫兰花在月色下散发幽香。他在墙外驻足,听见一墙之隔的院内传来低低的哭音,几乎能想象她蹲在墙角抱着膝盖软弱又压抑的样子。
他想了想,脚尖轻点一跃而起,轻轻地从墙外翻进来,落在花簇暗影间,而她就在距他五步之遥的地方,果然是他想象中的可怜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