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笙送上两杯茶,并一只盛满赤红之水的茶盏,听见女子嗓音轻快:“我们听说你这里可以喝茶讲故事,我想将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
大抵是太过幸福,他们忍不住想要将这份幸福分享给别人。
竹林的风伴着女子轻快的话语,流笙听得很认真,直到女子口中出现一个人的名字,茶盏里的忘川之水突然荡起涟漪。
流笙挑了挑眉,问:“你方才说的那个人是谁?”
女子顿了一下,语气有些生硬:“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
可晃动的忘川之水证明那个人并不是无足轻重。流笙看向男子,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她想,他是知道些什么的。
她将茶盏朝他们推近一些:“不若说说看,那个无足轻重的人。”
第贰章
昭阳宫的小王爷闯进水阁时,莲塘的风吹起垂钓的鱼线。他踮着脚凑近我的肩头,稚声稚气地问:“你在做什么?”
“钓鱼,你想试试吗?”
他显得有些兴致勃勃,秀气的一张小脸被日光晒得通红,他顺着我的膝盖爬到我的怀里,一把握住了鱼竿。
鱼儿恰好上钩,扯动鱼线,他被晃得一愣,犹豫不决地望着我。
“往上拉,看看你钓到什么了?”
他绷紧了脸使力,我悄悄地握住竿尾帮他提起来,一只乌龟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水阁四周垂摇的白色帷幔上。
他欢呼一声,待我将乌龟取下放到他摊开的手掌内,身后突然一声厉喝响起:“痕儿!你在做什么?!”
小王爷猛地收回手,乌龟落在地面摔得四仰八叉。
“大胆奴才,竟敢亵渎八王爷!”
不知是谁骂了一声,先皇生前备受宠爱的丽妃却挥手制止,露出后宫女人常有的假笑:“原来是顾大人,不知大人与痕儿在说些什么?”
我朝她行礼,赔上笑脸:“前些时日陛下说想要尝尝亲手钓的鱼,一大早便带着奴才来此垂钓,不过午时日头太毒,陛下便自行回宫休息了,命奴才在这里照料着。八王爷方才过来,

奴才便斗胆让王爷试试。”
玩心十足的小王爷弯腰捡起乌龟,朝丽妃晃了晃:“母妃你看,这是我钓的。”
丽妃走近将他护在臂弯下,又与我虚与委蛇几句,便带着一行人离开。小王爷在转角处偷偷回头,朝我吐了吐舌头,又挥挥手,撞落袖口开满的紫芯海棠。
午后的水阁格外寂静,丽妃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簇簇花木后,我坐回去继续握住鱼竿,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很像吧?”
穿着一身亲王服的叶溯就在我身后三步之遥,含笑的目光遥遥望着水面半开的莲盏。
我没有回答,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慢悠悠地打理从九曲回廊过来时沾满花粉的衣袖:“和顾宁知。”
我仍旧没有看他,只是握住鱼竿的手指缓缓收紧。他仿佛不指望我回答,自顾自地说着:“杨牧永的人已经出京了,天下虽大,找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还不容易吗?我的人暗中跟着他们

,一旦发现宁知的行踪争取提前将他藏起来。说来可笑,我们竟需要利用敌人来寻找亲人。”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令我有些诧异,我终于偏头看向他:“王爷,宁知是奴才的亲人,不是王爷的。”
他脸色沉了沉,捏住我的肩膀:“顾渊,我永远记得我们的同窗之情,你落了难,我无论如何都要帮你。”
我拂开他的手,收竿起身:“不劳王爷了。”
踏出水阁的刹那,他在我身后提高嗓音:“玉深姑娘回宫了。”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他:“那又如何?”
“顾家的事,她还不知道。顾渊,如果你以这个身份在宫中遇到她,你该当如何?”
这个身份,说的是太监吗?我笑了笑,转身离开。
和叶溯相遇后的第三天,我在明月湖遇到了玉深。
她和六公主带着小王爷在湖心采莲,湖边候着一群宫女太监,生怕出了什么意外。我端着陛下赐给端妃的如意从高大的扶苏花木后经过,小王爷却眼尖地发现了我。
“是教我钓鱼的那个漂亮哥哥。”
他指着我,所有人的目光都移过来,我只能驻足低头行礼。六公主性子直率,一向不喜欢陛下身边的那些宦官,“啪”地打掉八皇子的手:“什么哥哥,不过是个奴才。”
小船划向岸边,粉黄宫装映入眼帘,阔别多年的玉深就站在我面前,我虽低着头,可我想她应该已认出了我。
“你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在发抖,我依言抬头,看清那张已出落得秀美的脸庞。总是爱笑的一双眼瞪得极大,几欲通红,嗓音从牙齿缝中挤出来:“顾……渊哥哥?怎么会是你?”
我该如何回答?
顾家身陷党争之乱,涉嫌谋反,满门抄斩,唯我一人幸免,净身入宫为宦?
这些事情,就算我不说,她应该也能知道。于是我只是更深地朝她行礼,以陛下旨意要紧为由转身离开。
六公主自小在塞外长大,飞扬的嗓音含着疑惑:“玉深,你认识他?他是谁?”
玉深的声音似被冰冻住,僵硬得像以前在学堂背书:“名动天下的才子顾渊,十五岁以《咏叹赋》名居京城才子榜首,是当今世上……相貌才学无出其右的旷古奇才。”
我记得那些话,那是曾经人们谈起我时常说的话,连三岁小孩都能摇头晃脑地背诵出来。
六公主似乎笑了笑:“竟是那么风光的人物啊。可那又如何呢,如今也不过是个太监罢了。”
玉深似在与她争论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她说得没错。
曾经有多清高,如今就有多卑贱。
第叁章
半夜我在行宫外看见了玉深。秋桂树梢挂着一轮荒寒的月,我在她对面五步之遥处站定,月色照着她眼底凄恻的光芒。
她以前从不会用这种目光看我。
“我都打听清楚了。”落难的是我,她却在说出这句话后哭出来,“顾渊哥哥,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当了一天的值我其实有些累,只得靠着桂树同她讲话:“无论你在不在京城,顾家的结局都已注定。”
她扑过来想要握住我的手,被我侧身避开,她直愣愣地望着我:“顾渊哥哥,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朝行宫走去,背对着她挥挥手:“远离我就是在帮我。”
身后的玉深哭得更厉害。我揉揉额头,每次她哭起来,我总是没有办法,如今更加无计可施了。
许是见到玉深的缘故,夜半我竟又梦到曾经锦衣怒马的年华。
那时我还不过是顾家长子,远不及之后才名盛传,因与四皇子叶溯关系亲密而被选作陪读,进宫随众皇子读书。
教导皇子的是翰林院的大儒,银发白须的一个老人,降不住这群顽劣的皇子,整日都捧着书在学堂内唉声叹气。而他教导的那些内容我很早之前便能倒背如流,他仿佛在我身上看到希

望,被那双满怀希冀的眼睛灼灼地看着,我也不得不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用心回答。我记得我最先传有奇才之名,便是经由这位翰林大儒之口。
那时候,玉深是讨厌我的。她是前镇国将军的遗孤,几年前和蛮夷那场大战,将军满门战死,独留不过一岁大的玉深在京城。先皇感念将军忠烈,将玉深养在最宠爱的丽妃膝下,彼时

小王爷叶痕尚未出生。
她在宫中备受宠爱,性子自然也更顽劣些,我的行为在她眼中便成了道貌岸然,她总是暗地里给我使绊子。
我素来清高,不愿与她计较,反倒是叶溯抓住她教训了好几次,她却越发记恨我了。直到老师抽查功课,而我这个在她眼中与老师为伍的学生却暗地里将答案写给她。
她瞪着眼睛,往日总是气鼓鼓的脸颊变得绯红,满眼的惊诧,嘴角却微微翘起。真是可爱又天真。
几年之后,蛮夷终于交出镇国将军的遗骨,先皇命人连日运往京城,下旨以一品侯爵之礼葬于皇陵,却遭到朝中几位老臣的反对。只因当年城破之际,将军为保身后千名百姓,选择成

为蛮夷的俘虏。而将军其后也于蛮夷自尽谢罪,直至今日才魂归故土。
玉深哭着冲到御书房将那几位老臣大骂一顿,被先皇责罚禁足,大病一场。
那一日,我换上难得的盛装,经由父亲传上奏折,于朝会之上与众朝臣进行了忠义之辩。这些忠义道德引经据典于我来说实在容易,仅凭一人之口便令众人心服口服。将军最后终于以

最高的荣誉厚葬皇陵,名垂青史,而我也经由那一辩,名满盛京。
我自命清高,从来不屑与俗人为伍,却总跟着玉深上树下河,直到她因太过顽劣打伤了皇子,被先皇一道旨意送去了大晋国宗清元宗修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