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不会告诉你,因为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惩罚。”

  那是她死前最后温柔的情话。

  尾声

  她说的没错,这个未知的秘密,是对他的惩罚。他无时无刻都会想到她,想到她口中的那个秘密,夜夜难以安眠。

  忘川赤水能够将不为人知的往事重现,有些事情他明白,可有些真相,他不知道。

  画面中出现非狐艳丽的红衣,他眉眼紧蹙,看见她在镇上买烧鸡,和妇女讲价时却发现妇女腰间佩戴了一枚锦囊。

  一枚和她交给他超度的一模一样的锦囊。

  她惊异之下询问,听见妇女回忆:“这是以前长君送我的,她本绣了两个锦囊,一个送给自小定亲的谈渊,一个自己留着。可惜谈渊一心向佛,非要出家,还将这个锦囊还给了她。她说留着两个锦囊没用,便送了我。”

  她似乎想到他一贯寡淡模样,轻笑出声。又听妇女继续道:“这长君呐,是个傻孩子,她以为谈渊情愿出家也不愿娶她是因为自己长得不好看,便想尽办法消除脸上的胎记,后来离开再也没回来。而谈渊那孩子,在前往寺庙出家的路上,遇到山贼被杀了,唉,真是一对可怜的孩子。”

  她脚下踉跄,包好的烧鸡掉落在地。

  她早就知道了,她知道他不是谈渊,她知道他另有身份,所以回来后她才会面露古怪,在树下站了一夜。

  可即便是这样,她仍旧将他深爱,甚至替他承担所有罪过,最后心甘情愿将心交给他。

  茶盏画面一转,出现多年前,雪山之巅结出七言菩提心,洛城城主得到消息时匆忙赶往,却迟来一步。一名为了使夭折女儿复生的母亲凭着伟大的母爱攀上雪峰,先他一步将菩提心喂给了女儿,而自己却冻死在雪峰之上。

  事已至此,洛城城主无可奈何,却也深知,服下菩提心的人命中有一菩提劫,或为生死劫,或为情劫,只要她没渡劫之前自愿挖心,这颗心便能再次为他所用,助他修行。

  这些年他一直派人监视她,直到她差点命丧沙漠,菩提劫终有反应,本以为她的劫难是生死劫,不想将死之际天降大雨,竟将生死劫转换成了情劫。

  那个叫谈渊的人,才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难。洛城城主派人寻找谈渊发现此人早死,于是便命身边最得力的暗影冒充,一切的舍命相护都是虚情假意,不过是为了让她爱上他,心甘情愿挖心罢了。

  洛城为了杜绝纯阳干扰此事,竟对纯阳掌门痛下杀手,直到洛城城主顺利拿到菩提心,才将林玉空已死的消息散播出去,嫁祸给非狐。

  他们自认为她至死都蒙在鼓里,是一个陷入情劫的可怜可笑之人。可其实她比谁都看得通透,明知是陷阱,明知是假意,仍付出真心。

  是因为爱得太深,太满。

  他脸色白得吓人,语气却一贯淡淡,朝流笙道谢离开,她想了想,还是帮那个女子问了那句话。

  “你爱她吗?”

  他在门口驻足,良久,终于开口:“我负了她。”

第十一卷 忘川·戏江

  “若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我希望那个人是他。”

  第壹章

  晦暗灯火一半笼在雅静竹舍里,一半散在窗外霏霏雾雨中。青衣白裙的女子将那盏模样精致的铜灯捧在手心,冰冷烛光映出她无比珍重的神色。

  她终于点燃这盏聚魂灯,在这个无月凉雨的夜里,像万千黑暗中一点萤火之光,承载了厚重期望。可那期望到底也是自欺欺人,烛光在她惨然面色中缓缓暗下去,直至熄灭。

  她神色茫然看着被夜风打湿垂在窗棂的翠色竹枝,似在问他,又似在自语:“你到底在哪里……”

  “你也在找人吗?”微掩的门口传来少年悲凉嗓音,她方才陷入回忆中竟不曾发觉有人,回过身时面上已恢复往日清雅的笑,似乎之前令人窒息的悲伤只是错觉。

  玄青衣衫被夜雨打得透湿,他的眼睛像腰带镶嵌的那颗蓝宝石一样被风雨掩盖了光华,毫无神采。一滴雨水自眼角滑下,清俊面貌却有久经风霜的怅然。

  “我也在找人。别人都说她死了,可我不信。”绑在手腕的半张银狐面具泛出清冷光芒,“有人告诉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就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但问题的答案可能会极其残酷,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来找你。”

  说话间,流笙已经从内室端了一杯热茶和一只盛着赤红之水的茶盏出来。

  他捧着茶杯,冰凉指尖渐有温度:“若她还活着,我想找到她。若她死了……”像是十分抗拒这个答案,他抿着唇,摇头,“她不会死的。”

  第贰章

  四月山头仍有凉意,繁密古树遮住天光,雾霭深深,他却能清晰地看见几步之遥外两只利齿森然的猛虎。

  他初入江湖,想着穿过深山直达奚河路程会近些,却不知林中凶险。猛虎已缓缓靠近,他想着大不了一死,迷蒙雾色中却传来仓促脚步声,他愕然看着白衣白裙的女子闯了过来。

  她离他其实距离尚远,避开不是难事,孰料下一刻她持剑而来,斩断了猛虎的尾巴,猛虎受痛嚎叫转头一爪抓向她脖颈处,她堪堪避开,脖间用红绳挂着的瓷瓶却摔落在他面前。

  那一瞬间,莫名幽香在这方天地散开,他蹲下身捡起瓷瓶,看见一只雪白通透的蚂蚁,立即一掌捂住,再抬眼时,其中一头虎已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另一头猛虎嘶吼着朝她扑过去,她脚尖一点朝后踢腿将身子在空中转了个圈,已稳稳当当落在虎头上,双手持剑狠狠刺了进去。

  她在血泊中抬眼看他,一张清丽出尘犹如画卷上拓下来的脸,一双若寒泉冷月漠视万物的眼。

  他这才发现她的白衣被血染得斑驳,袖口一株艳色凌霄花,似乎早已受了重伤,如今又挨了老虎一爪,整个人都成了血人。

  她步履艰难走近他,那股从未闻过的幽香变得浓烈,连带忽视不了的冷意,她朝他伸出手,嗓音淡漠:“还给我。”

  他双手捂着蚂蚁,感动又担心:“你受伤了,先找个地方包扎一下吧。”

  离得近了,周身都萦绕了那股幽香,像夜幕繁星下白昙悠然开放,又像莽莽银雪中雪莲如霜。身后已有些枯萎的木香花绽放出新生姿态,滚落在花瓣的血珠似晨间雨露,花序如撑开的素色白伞,绵延深山。

  嘴唇血色尽失,她身子摇晃一下,在他关切的眼神中轰然倒塌,压弯了簇簇木香。他把蚂蚁装进随身携带的药瓶中,慌忙抱起她。

  午后深林落下大雨,林中腾起雨雾,他背着她摸索穿行,找到一处山洞躲进去,又摸出上好丹药喂给她。

  她醒来时山洞已生了火,她盖着有陌生气息的外套,少年背对着她正在烘烤那件染血的白衣。

  山洞口投下晚云淡光,清空无尘,可见被大雨冲刷后琉璃天色。细微轻响惊动了少年,他回过身来,清俊面上露出惊喜神色:“你醒了?东方淳的丹药果然好用。”

  药圣东方淳。她微抬眼角,知道眼前少年不是寻常子弟,虚弱嗓音依旧淡漠:“多谢相救。”

  他将烘干的白衣递过来,脸色被火光映得微红:“是你救了我才对,若不是你我已葬身虎口了。”想了想,问她:“我叫沈长珩,你叫什么?”

  她偏过头没有回答,他等了许久以为她睡着了,出去摘了些山果进来,她咬了一口果子问他:“我的东西呢?”

  他掏出一颗莹润琥珀,那只雪白蚂蚁被困在其中,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装进去。“你的瓷瓶摔碎了,我用琥珀给它造了一个窝,你看,这里我留了位置,可以用红线串起来戴在脖子上。”

  她接过来漫不经心打量一番,仍是不轻不重的两个字:“多谢。”

  琥珀被她收起来后,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幽香终于消散,他好奇地凑过去,眼神纯真又清澈:“仙女姐姐,你好香啊。”

  她愣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沈长珩不好意思地挠头:“你就像画里的仙女一样好看又善良,明明可以自己离开,却为了救我和猛虎相抗。”

  她是沈长珩初入江湖遇到的第一个人,在家时他也幻想过自己的江湖生涯。是与大侠把酒言欢,还是美人花前月下。没想到出门遇虎,命悬一线又被惊为天人的白衣仙女所救,简直精彩得令人应接不暇。

  她若无其事咬了一口果子,并不想解释那两只猛虎挡了她的去路,她受伤带了血腥味,若不趁早解决,恐会连累自身。

  天色已晚,两人不得不在山洞休息一晚。他找了茂密枝干挡住洞口,握着佩剑,守在她前面。

  也许是害怕,沈长珩开始同她讲话。说他如何羡慕那些自在逍遥的侠士,又如何通过努力获得独自游历的机会,他要在他活着的岁月里,走遍河川结交朋友,在江湖留下他的痕迹。

  沈长珩说:“仙女姐姐,能遇上你真是太好了。虽然出门前我爹告诉我,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但好人还是有很多不是吗?”

  火星“啪”的一声溅起,良久,她漠然开口:“你爹说的没错,这个世道,坏人远比好人多。”

  半夜转醒,她身上盖了沈长珩的外套,他抱剑端坐在前方,困到极致打了几下瞌睡又猛然惊醒,掐了自己几把,继续认真地守夜。

  后半夜还是没撑住睡过去,天光大开时她已悄然离开。外套披在他身上,火堆添了几块新柴,他闻到衣袖间幽幽淡香,莫名笑出声。

  第叁章

  金陵和桐城一衣带水,中间隔了条奚河,沈长珩之前为了赶上金陵的百酒宴进深林抄近路,现下却再也不敢,返回官道老老实实骑马。

  沈长珩想着仙女姐姐相貌出众,功夫又高,说不定能打听到。但一路行来,问起身着白衣身怀异香又武功高超的女子,都无人知晓。

  乘船渡过奚河时,一个小姑娘凑过来道:“我曾听爹爹提过,身怀异香是无香派门人的特点,他们最会制香,凡经之处百花绽放,但无香派在很多年前已经消失了,听说门派被火烧得精光,门人一个也不见了。”

  沈长珩有些失落,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你打听的这个人,是你的心上人吗?”

  他望着江面粼粼水光,岸边暮春落花顺着水流而下,远处荡起渔女歌声,对岸人家已见袅袅炊烟,这才是他所存在的红尘,而和她在一起时,他只觉不是人间。

  沈长珩将出山时摘的那朵木香花拿在眼前端详,重叠花瓣由白渐黄,像冰雪间裹了暖阳:“是我倾慕的姑娘。”

  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在我准备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恰好出现,满足了我对心上人所有的幻想。

  金陵的百酒宴是古习俗,许多江湖中人都会来参加。几天时间沈长珩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想想之前在山庄形单影只的日子只觉浪费。

  没想到自小的玩伴东方淳也跑来凑热闹。作为药圣,他身边随时围着一群献殷勤的人,他不喜与人结交,但看见沈长珩时却笑眯眯凑过来,将一瓶丹药交给他。

  “你初次离家,江湖险恶,别舍不得,用完了我继续给你炼。”见沈长珩点头收起来,又说:“上次我给你的乾元丹你可得收好了,那可是宝贝,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它都能给你救回来。”

  沈长珩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我已经用了。”

  “什么?”东方淳跳起来,惹得周围人频频偷听,他压低声音,“你受过重伤了?谁干的?”

  “不是我,我把它给一位姑娘服了。她为救我受了重伤……”

  话没说完,看见东方淳气鼓鼓的模样,自觉闭嘴,转而又不死心地打听,“你整天都在外面跑,可听过一位身怀异香武功高强的白衣姑娘?”

  东方淳狠狠瞪了沈长珩一眼转身跑了,他莫名其妙站在原地,听到他们对话的人见沈长珩和药圣关系亲密,便存了讨好的心思,道:“沈公子口中这位姑娘,倒和凌霄宫的弟子有些像。她们门派皆穿白衣,样貌出色,姑娘家爱美,在身上戴些香囊,估计便是公子所说的异香了。”

  终于打听到比较可靠的消息,沈长珩问了去凌霄宫的路线,打算明日就出发。

  约莫黄昏光景,他正撑在窗口看着香雪球发呆,东方淳踹门而入,说是奚河边死了人,拉着他去看。

  鲜血染红了岸边芦苇,死去的人前两日他才在洛城见过,炫耀一本功法。

  身边人议论:“看这剑法,肯定又是女罗刹做的!”

  饶是沈长珩涉世未深,也听过女罗刹的名头。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杀人夺宝心狠手辣,曾因几句口角之争竟屠光了一城无辜百姓。听闻那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降惊雷,是老天都看不下去她的恶行,降雷以示警告。因她面上戴半张银狐面具,另一半脸似被火烧面目全非,看上去格外可怖,便有了女罗刹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