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青鸟簪蹲在门口等了她三天三夜,终于看见黑裙曳地的女子踏花而来,每行一步,带起花海摇曳一片,顷刻,谷内花香四溢。
我有些艰难地抬头看她,张嘴,喉咙却干燥地喊不出“师父”二字。她在我面前蹲下,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额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嗓音却柔柔的:“徒儿,你生病了。”
我闻见淡淡的血腥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臂膀上深黑的一块,果见她蹙眉。
“师父,你受伤了。”
我的声音嘶哑得难听,她笑了笑,起身回屋给我倒了水,灌下去之后才觉得喉咙活了过来。师父站在案几前,背对着我,只能看见及地的长发如瀑。
“水就在这里面,你已经懒到情愿渴死也不动一下的地步了吗?”
“如果师父再这样一声不响地消失,徒儿会让自己死在这里。”
良久,听见她笑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唇角的笑还未散去:“你这是,在威胁我?”话音未落,我将青鸟簪递到她眼前。
我说:“师父,这是送给你的。”
她看着那根簪子,瞳孔像是凝住,久久没有动作。直到我再次开口,她才仿若回过神来,如寻常一样笑了笑,接过簪子:“既如此,为师便收下了。”
嗓音里,没有丝毫笑意。
第肆章
师父还是如往常一样教导我,只是能明显感觉到她加大了训练我的力度,有时候经常会练习一整天吃不上一口饭,我并没有什么怨言。
金家技艺博大精深,虽我自诩过目不忘,也难以理解师父送到我房里的那些书籍内容,用字晦涩,生硬难懂,除非师父字字解释,否则我根本无法自学。
常是挑灯夜读,也不过熟记两三百字,很难想象师父是如何将这上百本书籍完全牢记。师父在屋后打了一片梅花桩,用饭的时候她让我捧着碗单足立于木桩之上。
她说,若于险地之中碰触机关,常会如此站立数个时辰以避免机关伤人。废弃的房间被师父改造得机关重重,常常将我丢进去就是一天,翌日出来必然一身伤痕,每一次进去机关都不相同。这令我惊叹师父出神入化的技术。
半年之后,我终于勉强能破解师父布下的机关,但往往由此引发另一个机关……
就在我费尽心思研习奇门遁甲之术时,师父又消失了。
这一次我果真将自己饿晕在门口,醒来的时候,师父正在给我喂药。我睁开眼,看见她眉骨上一道伤痕,虽已结痂,但可想象伤口之深,以前清丽的面容多了丝狷狂,依旧美得惊人。
她淡淡地看着我:“你倒是敢。”
我觉得腹中饿得难受,问:“师父,有什么吃的东西吗?我好饿。”
她说:“你为什么还要吃呢?你干脆把自己饿死算了呀。”
我说:“因为师父你回来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捂住难受的胃,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可真美啊。
“我只有师父了。如果师父消失了,我就是一个人。徒儿不想一个人,所以师父不要丢下我,你丢下我,我会死的。”
我看不懂她的表情,虽是浅浅笑着,眼底却透着淡淡哀伤,好像被乌云裹住的太阳,努力迸射着光线想要穿透云层。
师父给我熬了清粥,喝下之后果然好了很多,我坐在床上休息,她在案几跟前检查布置的功课。
室内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响的声音,我凝视她撑头斜倚的背影,青丝垂在一边像自脚下攀长而出的藤蔓。
我想了想,还是问出来:“师父,你下山去哪了?每次出去都弄得一身的伤,这次还破了相。”
她手指点了点檀木桌面:“每个人都有秘密,徒儿难道没有秘密吗?”
我听她的嗓音应该是心情不错没有生气,于是斟酌地说道:“金家的事……不算秘密。”
她果然转过身来,偏着头看我,笑意融融:“你都知道些什么,说说看。”
金家出自蜀中,精通奇门遁甲机关制造之术,世代为皇室服务,建筑皇陵,设置机关,深获恩宠。不料金宵心生异心盗窃皇陵,被查获之后圣上大怒,下令将金家满门抄斩。
只有金坞活了下来。金宵是她的父亲,那是十三年前的事。
外人传,因为不舍金家技艺消失,金坞才被赦免,为皇室挑选出来的人传授技艺。三年之后,新皇登基,金坞离开皇宫,从此销声匿迹。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可如今看来,这并不是全部。
我走过去,她需得仰头才能看我,我说:“师父,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她淡淡地看着我,良久,从怀里拿出一只锦囊:“这次出门遇上天下绣工最好的绣娘,让她为你缝制了这个东西,用的是天蚕雪丝,可装毒物毒剑,你拿着吧。”
我愣愣地看着她没有接,她扔到我怀里转身离开。
我们在谷内度过四季,寻月花却常开不败。谷内难见落叶飞雪,就连冬日也有暖阳。晚上用饭时,我却看见师父腰间的长发上沾着一片枯黄的叶。
晚饭后我回屋收拾一番,半夜果然听见师父出门的声音。
等她走远了我才追出去,一路小心翼翼,简直将这一年学到的关于隐踪之术发挥到极致,终于没有被发现。
等着师父的人就在山下的青石边,夜色太浓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却能感受到那股雍容尊贵之气。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让朕进你的山谷瞧瞧吗?朕可是好奇得很。”
他自称朕。他是当今圣上。
师父的嗓音冰冷,听不出一丝尊敬:“陛下若是不怕死,只管进来便是。”
圣上笑了笑:“鼎鼎大名的金坞亲自设下的机关之地,朕可不敢以身犯险。朕若死了,这天下谁来打理。”顿了顿,带着叹息,“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是怎么习惯的呢?要不朕给你送几个婢女……”
“陛下前来若是说这些废话,就请回吧。”
被师父打断他也不生气,声音里依旧带笑:“也罢。朕收到消息,大秦不知从哪知道了以前南隋的龙脉之地,正派人前往。朕要你赶在他们之前,破了龙脉的机关,将宝贝给朕拿回来。听说这龙脉里有仙物,也不知是真是假。”
自新皇登基以来,国库日益充盈,军队壮大,世人皆赞圣明,孰知竟是师父冒着生死危险为他从各处皇陵龙脉中取出珍宝金银!
他往前凑了一步,带着笑里藏刀的温柔:“有了你,朕的皇位可是越来越稳,你可是比那些宝贝还要宝贝。”
师父后退,没有开口,良久,往后看了一眼,我赶忙藏到山壁之后,听见她道:“大秦,光是赶路便要半月……”
“怎么?”
良久,师父才缓缓道:“没什么。东西我会给你拿回来,但也请你善待我的父母。若他们有事!”嗓音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我不会放过你。”
“这是自然。”
师父的父母没有死,他们还活着,被当朝皇上囚禁起来,成为胁迫师父的筹码。原来这才是全部。
第伍章
我坐在师父平日休息的青石板上等她,果然看见月夜之下她缓缓行来。她这次会离开很久,她担心我,所以方才才会朝后看一眼。师父很关心我,她势必会回来给我留下字条。
她看见我时停在原地,还隔着很远的距离,中间是重重花瓣堆叠,花影之中的身子影影绰绰,嗓音却清晰地传过来。
“这么晚你不睡觉,在那儿做什么?”
我跳下石板,拨开层层花障走近,看见她紧抿的唇。
“我都听见了。”
师父瞳孔一紧,没有说话。我握住她的手,这是我第一次握她的手,冰冷,柔软。“师父,让我帮你。我知道你要做的事很危险,但那是你的父母,就算再危险也要做。我不会劝你,但请让我帮你。”
良久,听见她冷冷的嗓音:“单越泽,你还记得你来到这里拜师学艺的目的吗?”
我一愣,指尖微微颤抖,她反手握住我的手腕。
“我没有问过你,因为我没必要知道。但你自己,你的心底,你还记得这个目的吗?历经万难,穿过我亲手布下的机关,你走到我的面前,那是你的本事,所以我愿意教你。可你不要顾此失彼,忘记你原本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支撑你走到我面前的信念是什么。”
她收回手,后退一步,是往常训导我的模样,但没有了平日里的笑意:“你只要记住你的目的,并为之奋斗,其余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师父走后,我在原地站了一夜。
我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啊,师父,我只是想帮你。我不想看见你受伤,看见你受伤,我会心疼,可是这些话,我要怎么说出口。
师父回来已是两个月后,身上的伤口大概已经被处理过,闻不见血腥味,但从她疲惫的双眼可以看出此行的艰苦。
我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说:“师父,房间的机关我已经全部破解,请你检查。”
她撑着头,微眯着眼,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嗓音轻轻的:“明日起,你在房间设置机关,若能让我一个时辰之内破解不了,就算你过关。”
我点头应下,转身欲走,她叫住我:“阿越啊,帮我洗洗头发吧。”
绸缎般漆黑的发从我指尖滑过,皂角的清香盈满鼻腔,师父闭着眼,好像睡着了。暖暖的阳光薄薄撒了一层下来,远处有清脆的莺啼。
她如同梦中呓语,好听的嗓音响在我耳边:“徒儿啊,为师这次去大秦,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一个叫忘川的茶舍,给老板娘讲一个故事,她便送你一杯茶,回答你任何一个问题,真好玩……”
寻月谷内几度春秋,师父依旧会每隔一段时间便出谷一次,回来时身上必有伤痕。我小有所成,时而会下山接活,无非是为某个门派设计藏宝阁,为某个大人物坚固住宅,以此赚取师父喜欢的金银。
那天是寒食,我出谷为某清官改造府邸,以防朝廷对手的暗杀,告知师父明日才会回来后便离开了。不料半路上收到消息,说清官已经被暗杀了,府邸自然也没必要改造,我悠悠转回,回到谷内夜色已浓。
远远便看见屋后火光些许,能闻见白纸香烛的味道。今天是寒食节,祭奠已逝的亲人。早晨出门时,我已祭拜过家人。
不想惊扰师父,我悄声进屋,恍然中听见她低泣的声音:“爹,娘,女儿不孝……”
师父的父母明明还活着。
我顿了一下,走过去:“师父……”
她猛地抬头,眼角泪痕未干:“你怎么回来了?”
我答非所问:“你在祭拜谁?”
她低头,嗓音沉沉的:“那场屠杀中,死去的亲人。”
师父说她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而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两个奇才聚在一起,必然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