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着,他一边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宫门,一直送了几里路,直到山下的山门。

“不必送了。”眼见界碑在望,她站住身,回首行了一礼——那个戴着面具的代祭司也微微躬身,在界碑旁的拱门之下回礼:“那好,就送苏姑娘到这里吧。”

一语毕,两人各自转身。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着碧空下那袭一尘不染的白袍时,她心中猛然一震,竟然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的,这一次相遇,从头到尾,她都无缘得见这个人的真面目。是否这一辈子,她都看不到他面具后的模样了?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驻足,回头看了他一眼。然而,仿佛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那个人居然也站住身,回身笑了笑:“苏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她被逮了个正着,顿时有些尴尬。

旁边的原重楼看着这一幕,表情也略微有些奇怪起来。

“我想,迦陵频伽…她只是很想看看大人的样子吧。”他忽然开口,拉了她一把,“好了,不要叨扰灵均大人了,我们也该走了。”

“是吗?”灵均却在山门下站住了身,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既然都要告别了,那么,在下就让苏姑娘完成这最后一个愿望吧!”

一语未毕,他忽然抬起手,摘下了一直戴着的面具。

“啊?”苏微忍不住一惊,脱口低呼了一声。在微曦之中,她看到了他隐藏在精美木雕面具下的真容——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可一瞬间,她居然有一种奇特的恍惚,总觉得这张脸似是梦境里见过。

灵均摘下面具,对着她微微笑了一笑。

“现在,除了我师父,你是这个世间第二个看过我相貌的人了。是否心安?”他轻声微笑,重新将面具戴上脸庞,颔首告别,“血薇的主人,你自由了,去到那个你想要去的世界吧…不要回头,不要再去看这个江湖的腥风血雨。”

“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长久的安宁。”

他转身拂袖,凌空掠去,消失在月宫的穹门下。

苏微牵着马,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等回过神来,发现日光已经升起很高,而原重楼正靠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刚刚那一瞬的出神,居然是过去了不下一个时辰那么长的时间?!

“重楼?”她连忙扶起他,失声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原重楼被她摇醒了,有些迷迷糊糊地回答着,“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很困…太奇怪了…居然就在马背上睡着了?”

苏微探了探他的额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的,在刚才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间,灵均应该是展开了一个结界,将在场所有人都控制在其中,只让她一个人看到了自己的真容——没有见他动手结印,一切却已经悄然展开,连她都没有反应过来,无声无息就中了招!

幸亏他并没有对重楼下手,也没有攻击自己。然而这样神出鬼没的出手,却令天下剑术第一的她都心生冷意——如果和他对决,在无所提防的前提下,自己又有几分胜算?万一他真的起了异心,要对听雪楼下手…

刚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是的,都已经是说过要退出江湖的人了,为何还记挂着这些你争我夺?就算这个灵均再厉害,可停云和赵总管,哪一个又是好对付的了?有他们两人坐镇楼中,也没有谁能撼动听雪楼吧?

“我们走吧。”她翻身上马,对原重楼道,“回腾冲去!”

他们两个人一先一后,策马从山上冲了下去。然而刚奔到山脚下,忽然眼前一花,竟是有个人影从路边草丛里蹿了出来。

苏微骑术高超,瞬间整个人俯身下压,牢牢控住了缰绳,将疾驰的奔马硬生生勒住。骏马惊嘶着人立而起,才堪堪避过那个忽然闯出来的人。

“蜜丹意?!”后面传来了原重楼的惊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小女孩躲在草丛里,差点撞上骏马,也被吓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然而一看到原重楼,却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反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蜜丹意。”苏微也翻身下马,看了这个孩子一眼,“你太胡闹了。”

她语气有些不悦,脸色也颇为严厉,然而蜜丹意却嘟起了嘴,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坏人…居然,居然想扔下我走掉!坏人!”

她抱住了原重楼的脖子,哭得眼泪鼻涕一脸,死死不肯放开手。

“乖,你留在这里,拜月教里的叔叔阿姨会好好照顾你的。”原重楼柔声劝告,试图把那一双小手掰开,把她放下地,“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要走好几百里路呢。而且去的地方也不是你的故乡。”

“多远…多远都不能扔掉我!”蜜丹意哭得更凶了,“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跟你们去!我不喜欢这里的人…我喜欢你!”

原重楼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有些心软,抬起眼看了下苏微。苏微也正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眉梢微微挑起。

“怎么办?”他有些犹豫,“要不,带她一起走?”

“你养得起两个人吗?”她看着蜜丹意,心里已经软了,转头对他道,“好了,快把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抱上去,我们今天可要跑上一百五十里才能赶到下一个落脚的村子呢。”

“好!”原重楼大喜,连忙将蜜丹意抱到了马背上。

两人策马,沿着山路飞驰,奔向腾冲。

这一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苏微不由得看得心旷神怡。

几个月前她路过此处时,不是自己重病垂危,便是担心着原重楼,一路行色匆匆,压根没有心思欣赏沿路美景。此刻两人并辔而归,心满意足,这些风景才一时间都鲜活了起来,历历到了眼前,一路行来,如痴如醉。

“能在这样的景色里活到死,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她在水边策马而行,脱口而出,“总比在江湖里打打杀杀,不知哪一日死在别人刀剑之下强得多了。”

“呸呸,什么死死活活的。”原重楼却皱眉,“你已经不是江湖人了好不好?”

苏微回过头看着他,哧地一笑,朗声道:“是!你说得对,我已经不是江湖人了,再也不提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啦!”

“那是。”他策马追了上来,抬手揽住她的腰,笑,“你是我的人了。”

“别。”她急忙一躲,抬手推开他,“蜜丹意在呢!”

“哎哟。”他被她一推几乎闪了腰,失声痛呼出来。蜜丹意笑眯眯地看着他,吐了吐舌头,伸出小手在脸上比了一下:“羞羞!”

苏微看着眼前的一切,在骏马上微微而笑,耳边的绮罗玉盈翠欲滴。

是的,当一切都风平浪静、云开雾散之后,她并没有选择回到中原,回到听雪楼,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她选择了留在这里,斩断一切血腥的过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将来。全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宁静美好,宛如这苗疆的葱茏绿意,到处都欣欣向荣,充满了希望。

然而,没有人看到,在月宫之门缓缓关闭的瞬间,门后却浮出了一双充满了冷意的眼睛,正在凝视着疾驰的马车,嘴角缓缓扬起,仿佛发出了一个无声的诅咒。

“洛阳那边,应该已经都安排好了吧?”

“三日之后,世上,再无听雪楼!”

第二章 生死之劫

在他们成年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拥抱她,她只觉得极痛却极欢喜。

多年来心底隐藏的隔阂和猜忌,曾经如刺一样横亘在他们中间。而如今,终于一朝冰消雪释。他终于伸出手拥抱了她,再不顾及是否会被那些暗刺所伤。

那一瞬,她觉得即便就在此刻死去,也是无悔无憾。

当血薇主人离开月宫、返回腾冲的时候,洛阳方面却接到了她即将和石玉一起归来的消息,全楼上下都欣喜鼓舞,准备用一场盛大的洗尘宴来迎接她的归来。

操办这个洗尘宴的是赵总管,而萧停云对此也很重视,一再吩咐要邀请楼里的所有人前去,甚至建议将场地设置在洛水旁的渡口上,以便于苏微一回来就能看到所有人。赵总管一向办事利落,很快就一一将这些落到了实处。

自从苏微离开,听雪楼内部一直处于微妙的胶着之中,楼主对此事的暧昧态度令人猜测,楼里的气氛压抑而沉默,直到今天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是的,血薇的主人就要回来了,楼中的平衡局面也将恢复。

然而,却无人知道一场暗涌已经悄然而至,危机四伏。

“楼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白楼里,萧停云放下了手里的文卷,听到外面的下属低声禀告,“从南方归来的一行人舟车劳顿,已经如期抵达洛阳,将在傍晚靠岸,登上洛水渡头。赵总管已经备好了车马,请楼主前去,不要错过了时间。”

“好,我就来。”萧停云淡淡地应答,眼睛却不离手中的文卷。然而,等下属退去,他放下书,轻抚着袖中的夕影刀,眼神却是慢慢变得锋利无比,宛如即将饮血的刀锋。

终于是到了这一日吗?

他抚刀默默静坐,许久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站起身走下白楼。初夏的院子里满目苍翠,生机勃勃,然而不知为何,他缓步行来,却觉得心在一分一分地冷下去。

他最终独自走上了神兵阁。

抬头凝望着上面供奉的那把绯色之剑,听雪楼主无声叹了口气:血薇归来之日,便是痛下决断之时。一切,莫非都是前缘注定?

他抬起双手,将那把剑从神位上取下,轻轻说了一句什么。绯色的光芒映照着他的眉睫,令贵公子冠玉般的脸庞染上了一丝凌厉妖异。

走下神兵阁,听雪楼的大门外果然已有马车备着,然而却不是平日乘坐的那一辆,而是换上了一驾新的,金装玉饰,在日光下显得光彩夺目。

“楼主,请上车。”属下在一旁躬身。

“哦?冰洁倒是费心,竟然将这些车马都装饰一新。”萧停云停下来看了看,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今日是喜庆之日,阿微大难归来,也该乘新车返回——居然连这些小事都打点得妥当,难得。”

“赵总管在前头等您呢。”那个下属跟了他许多年,言辞也颇为随意,笑道,“楼里大家都已经去了洛水边,楼主不快些赶去,只怕要来不及。”

“是吗?”萧停云却笑了一笑,忽然从车上返身,“算了,我还是和冰洁坐一辆车吧。”

“楼主?”下属怔了一下。

“我这一路还有些话要和赵总管讲。”他声色不动,只是淡淡挥了挥手,遣开两人,“你们驾着这个车,先行去洛水那边等我吧。”

“是!”左右不敢多问,便驾着空空的马车从听雪楼大门疾驰而出。

此刻,赵冰洁坐在朱雀大道侧门的另一辆马车上,默默地听着那辆马车从东门出去的蹄声,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吩咐驾车的人:“走吧。”

然而,马车刚启动,她却骤然发现车里无声无息多了一个人。

“谁?”她失声低呼,然而一只手却伸过来,阻止了她的举动,低声:“是我。”

那样熟悉的语调,令她忽然间脸色苍白。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冰洁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离开他远一些,然而萧停云不让她有这个机会,瞬间扣住了她的手腕,内力透入之处,她顿时半身酸麻,只能被搀扶着,无力地在马车里坐下。

“我不想一个人坐车。我想和你说一会儿话。”萧停云在她身侧坐下,转头淡淡地笑,“为什么你要坐我平日坐的这辆马车呢,冰洁?——你似乎很惊讶我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很快镇定了下来,将手拢在袖子里,侧脸向暗壁,拒绝回答。

他望着郊外的景色,半晌问:“苏微回来了,你高兴吗?”

“自然高兴。”赵冰洁淡淡回答,眼眸里却没有表情,“要知道,有了血薇的听雪楼,才算是真正的听雪楼。”

“是吗?”萧停云不出声地笑了一笑,抬起头,望着帘外的日光,语气忽然变得哀伤,“原来你也相信血薇夕影人中龙凤的传说啊…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几次三番地想要置苏微于死地呢?”

“什么?”她脸色瞬间苍白,手微微一动,却转瞬被他死死扣住。

“不要动,冰洁。”萧停云闪电般动手,刹那扣住了她双手的脉门,用的竟然是雪谷门下最上乘的武功,不容她有丝毫的反抗!他看着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从未听过的寒意:“我知道你袖里有刀——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就真的只有杀了你了。”

她手指微微颤抖,咬住了嘴唇。

“你…”她似乎想问为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问。

“我都知道了。”萧停云看着她,慢慢地一字一字说,每一个音节都拖得如同钝刀割过脊髓,“从五年前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震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头向着暗壁,一动不动。

“呵…冰洁,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动杀机的?那一次,你让苏微去追杀梅家的二当家梅景瀚,却故意没有给确切的情报,导致她低估了对手差点丧命——你是故意的吧?”萧停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仿佛深潭一样见不到底,冒着寒意,“或者,是从苏微第一次出现在楼里开始,你就想要把她除掉!对不对?”

赵冰洁咬紧了嘴角没有回答,苍白的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苏微武功虽高,成长的环境却简单封闭,心智单纯。而你却不一样——你从十四岁开始,就已经是一个见惯生死、深藏不露的人了。”萧停云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长长叹息,“日夜与仇人为伴,竟能丝毫不露声色,实在令我敬佩。”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平静而锋利,一分分刺入她心里。

赵冰洁的脸色终于动了一动,苍白而尖尖的下颌一扬,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为什么不说话,冰洁?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不辩解?”萧停云心平气静地说到了这里,看到对方还是这样死寂的表情,语气却忽然微微激动起来,“说啊!哪怕说一句都行!”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终于,她开口了,却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没有好说的?说说你的身世,说说你的来历!”萧停云却愤怒起来,压低了声音,语气却依旧微微战栗,“你的父母都是梅家门下的死士,在你小时候,他们不惜双双以性命做赌注演了一场戏,把你送进了听雪楼当卧底——我父母未曾料到一个小盲女有这样惨厉的心机,竟然真的收留了你,视如己出。而我的师父池小苔,明明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却居然在临死之前将朝露之刀传给了你!”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吐了吐气,低声道:“这些,我在五年前就查出来了,却一直隐忍不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留心你的一举一动。可是…”

他握紧了她的手,厉声:“可是你在这几年里,除了针对阿微,却从来没有做过一丝一毫对听雪楼不利的事情!为什么?”

她猛然一颤,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表情。

“你在这几年里,逐步替我除去了梅家在内的七大反叛力量。十年前洛水旁,更是设下机关,一举将天道盟主力击溃!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看在眼里。”萧停云紧盯着她,低声,“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冰洁,如果你有异心,我便会立刻杀了你!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让我大惑不解——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赵冰洁微笑了一下,却不回答。

“直到苏微来到听雪楼之前,你从未做过一件不利于楼里的事情。”萧停云低声说着,眉间神色复杂,“所以,我也一直对你按兵不动——我多么希望我猜错了,冰洁。你不是来卧底的,而是真的是站在我这一边。或许有一天,你会主动告诉我你的苦衷。”

“而当你说出来的那一刻,我就会立刻原谅你做的一切。”

他的声音到了最后有一丝颤抖,那是痛苦的尾音。就像是有一把刀插入血肉之中已久,却忽然被血淋淋抽出时,那种难以压抑的痛苦。

她在他的语声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却垂下了眼睛,一语不发。

“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如今才发现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臆想罢了。”萧停云的语气从痛苦转为愤怒,凌厉而决断,再无丝毫不舍,“你,根本就是想要我死!想要听雪楼灭亡!”

马车在疾驰,竹帘摇摇晃晃,光影在女子苍白的脸上明灭。

“这次苏微被人下毒,被迫离开洛阳,其实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吧?你让我将四护法调往苗疆,还在我的马车上动了手脚,是不是?”萧停云微微冷笑起来,“我真的很好奇——这一次,你们到底安排了什么计划呢?天道盟,如今还剩下多少实力?”

赵冰洁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合上了眼睛。

她的眼眸漆黑,里面没有一丝光,黯淡如死。

“十几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冰洁。”萧停云语气低缓下去,叹息,“直到前天,我还一直问你是否有话要跟我说。可是你说没有——哪怕是现在,我原本可以直接命人杀了你,但我还是想最后和你谈一次。”

他默默松开了扣着她手腕的手,望着她:“可是,你没有回头。”

“怎么回头?”终于,她轻声开口了,“已经是末路,回头也无处可去。”

萧停云猛然一震,抬头看着她。

“真的是你?”虽然已经猜疑了十几年,但此刻听到她亲口承认,他却还是不敢相信,眼里有难以掩饰的哀伤,颓然喃喃,“做下这一切的…真的是你?”

她看着他,默默颔首,心里却忽然一痛。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洛阳东门外,郊外绿树成荫,鸟声如织。

“不错,我是天道盟的奸细,是多年的卧底。”赵冰洁忽然笑了一笑,微微扬起了眉毛,“既然你已经识破了——不如今日就做一个了断吧!”

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萧停云已经有了及时的警惕,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他听到林中传来一声奇特的鸟啼,然后整个马车就仿佛失控一样,在林中狂奔起来!

“韩松!孙立!”他厉声喊,呼唤驾车的楼中子弟。

外面已经没有人答应他。

有埋伏!萧停云来不及多想,一刀劈开了车厢,便是纵身而上——掠出的时候,他一眼看到原本自己乘坐的那辆马车跑在前头,已经快要平安到达渡口。飞掠而出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诡异的嘶嘶声,仿佛是有一条巨蛇盘在马车下吞吐着芯子。

这车里…被放了火药?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过来,足尖在马车顶上一点,便是竭尽全力向旁边的树上跃去。

然而,人到半空,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蓦地一顿,强行止住了去势,手在车顶一搭,折返过来,探手入内一把拉住了车里的女子,厉声道:“快出来!”

赵冰洁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何必?”

低语未毕,她忽然间一反手,一把就扣住了他的手腕:“下来!”

他瞬间一惊,全身冷汗涌出——她,竟是要拉他同归于尽?

火药引线燃烧的声音还在耳畔继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来不及多想,内力到处,一把将她的手震开,夕影刀便是如匹练般划了出去——然而,出乎意料,那个盲眼的女人却只是坐在那里,根本没有拔刀。

夕影刀毫无阻拦地划出了一道弧线,没入她的肩头,斩断锁骨斜劈而下。若不是他一惊之下及时收刀,便已经将她斩为两段!

萧停云停在车顶,震惊地看着她,手腕微微发抖——她…她在做什么?苦心经营多年,做了这一切布局,到了最后居然不求成功只求成仁,就这样甘心被他所杀?

生死一发之际,她,到底要做什么!

“下来!”然而,在他震惊收刀的那一瞬,她却低喝,随即用另一只未曾受伤的手拉紧了他的手腕。只是微微迟疑了一刹那,他便被她拉入马车,反手飞速关上车门。

就在那个瞬间,外面忽然有风雨声呼啸而来!

“伏下!”赵冰洁低喝,一手将他推倒——马车的厢壁在那一瞬间忽然变得千疮百孔,无数暗器利箭从两侧的林中飞射出来,同一时间攒射向这一辆马车!那是暴风骤雨一样的袭击,并非人力能及,而是从一早就安好的弩机里发射而出!

如果刚才不是她当机立断地将他重新拉入车里,只怕掠出马车的他尚未落到地上,在半空便会被密不透风的这一轮袭击刺杀!

萧停云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惊。

暗器如雨,他屏住呼吸,伏在车底板上一动不动。赵冰洁也是默默地伏在他身侧,肩上的血急速涌出,染透她和他的衣襟,滚烫如火。

短短一刹那,火药的引线还在燃烧,嘶嘶如毒蛇吐芯。

“右后轮旁红色标记处!”赵冰洁忽然低声道,“快!”

他来不及多想,就地一滚,迅速地接近车厢后部,手中夕影刀反插而入,在右后轮旁三尺的地板上直插至没柄——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刀锋斩断了什么东西,耳边那如毒蛇一样的声音戛然而止。

引信被截断。

在这种生死一发的时候,她居然没有骗他!

萧停云松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赵冰洁一眼,手上却是片刻不停。手指如风一样弹出,飞速敲在那些插满了车厢壁的暗器末端——那些暗器忽然齐齐反弹,以比来势更快的速度呼啸而去,瞬间没入了道路两侧的林中!

有短促的惨呼声响起,转瞬消失。

马车还在继续飞驰,袭击也继续如暴风骤雨般而至。很快的,柚木打造的车厢便无法支持,轰然四分五裂——与此同时,萧停云听到了马的长嘶声。拉车的四匹骏马也已经被埋伏的暗器射杀,发出临死前的惨呼。

这马车,已经再也没法乘坐了。

“走!”他低声道,回到了赵冰洁身边,伸手入她肋下一把将她扶起,在马车四壁轰然倒塌的瞬间向上掠起。他提了一口气,凌空转折,刀光如水,一圈淡碧色的光华在身侧漫开来,仿佛织起了一个虚无的光之帷帐,将他和赵冰洁都护在其中。

一刀过,他落到了其中一匹尚未受致命伤的马上,疾驰。

此刻洛水渡口已经在不到一里之外,可以看到先行到来的听雪楼子弟已经围上了当先跑到的那一辆马车,看到里面空空如也时都变了脸色。萧停云策马奔去,发出了一声呼啸,向着远方示警。

“楼主!”下属们惊呼着前来奔援。

道路两旁的那些暗杀者仿佛知道时机已过,悄无声息地一齐瞬间停止了攻击。受伤的骏马一阵狂奔后终于脱力,前腿一屈,将马背上的人甩了出去。萧停云搀扶着赵冰洁掠下马背,大声叫人过来包扎伤口。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悄悄按在了他左肋的死穴上。

他霍然一惊,低下头,正对上赵冰洁不动声色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平日更黑更深了,几乎看不到底,日光在她的瞳孔里居然反射不出任何光泽——那一瞬间,萧停云有些恍惚:不知道她的眼睛如今到底是真的盲了,还是比任何人更亮?就如他一直以来都看不透她的内心。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出手救她,然而,她却反过来趁机对他下手?

她在猝不及防之时出了手,无声无息地直接按在他的要害之处。隔着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把朝露之刀的冷冷锋锐,几乎要割破肌肤刺入血脉。在这样近的距离内,就算他有把握在一瞬间杀她于刀下,自己也必然会被她临死前的一击刺穿心脉。

然而,她只是将手按在他肋下,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他低下头看她,忽然听到她垂下头,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萧停云吃了一惊,脸上神色微微改变。

“楼主!你没事吧?”那一刻,楼里的弟子们已经赶到了,围上来纷纷惊问。

“路上遇到伏击,韩松和孙立已经死了,幸亏赵总管没有事。”萧停云不动声色地开口,吩咐众人,“此刻那些人定然还在附近,大家需要小心——文舟,你即刻带人和楼里驻守的人马联系,要小心这一路上的埋伏。”

“是!”左右领命。

“赵总管受了惊吓,我先扶她进去休息。”萧停云扶着赵冰洁吩咐左右,“好好看着渡口。如果有船过来,即刻通知我——我亲自出去迎接苏姑娘。”

“是!”

显然先前到来的楼中子弟清过场,酒馆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个老掌柜和店小二还躲在一角,敬畏地看着这一对男女从外面缓步而入,战战兢兢。

萧停云一路上殷勤搀扶着赵冰洁,左臂揽着她的腰,始终不曾松开手,显得亲密非常。他们两人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下。然而就算坐下了,两人依然贴得极紧,似是难分难舍。

“咦?”店小二不由得嘀咕了一声,“这个公子哥儿倒是风流,这两人是黏一块儿了吗?”

“嘘,少多嘴!不要命啦?”掌柜连忙低声叱喝,“快去!”

店小二撇了撇嘴,忙不迭地拿托盘送了两盏茶出去。一边走一边将肩膀上的毛巾甩下来,拧了个手巾把子准备抹桌子。

这一边,萧停云只是静静地看着身侧的女子,揽着她的腰,嘴角浮起一丝奇特的笑意,重瞳幽深,令人看不到底。然而赵冰洁只是用没有光泽的黑色眸子看着前方空空的桌子,冰冷的手没有离开过他的左肋。

——只要她一动,袖中的朝露就能刺穿他的脏腑。

——同样的,只要她一动手,他也能在瞬间震断她的颈椎。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而微妙的时刻,就仿佛两柄出鞘的刀,刃口对着刃口在静静对峙,在无声之中充满了张力。

然而,就在这样千钧一发之时,一个人却不知好歹地闯入了他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