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看到街口的牌坊,公蛎竟然一阵激动。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王宝在街口摔泥炮,一张小脸脏得分不出五官。公蛎冲他一笑,他却只是呆呆的,一点礼貌也没有。
李婆婆正搅动茶汤,发出诱人的香味,公蛎大声叫道:“李婆婆好!近来生意可好?”李婆婆顺口应道:“托你的福,好着呢!”转过身继续搅茶汤,不说问候,连个惊喜的表情都没有。
流云飞渡顾客盈门,隐约听到小妖银铃般的笑声,却瞧不见她。而珠儿正在低头缝制衣服,公蛎确定她听到了自己同李婆婆讲话,却头都不曾抬一下,心中稍有失望。
看到忘尘阁的招牌,公蛎停了片刻,平复了下心情,这才昂首挺胸,迈着自以为最潇洒的步伐地走了进去。
窗明几净,货物齐整,好几个拿着当物的人排队等候,胖头去了后堂取当,汪三财正低头开具当票,一副井然有条的模样,看来生意不错。
胖头撩开帘子,手里端着个托盘,拖着长长的尾音,冲着一个大高个男子道:“客官,这是您的当物,五成新金镶玉儿童镯子一对——”那边汪三财应声唱道:“当票宝字一百七十五号,钱当两清,销号——”一唱一和,配合得甚为默契。
按照公蛎的设想,胖头首先应该扑过来,像只多日不见主人的大狗一样围着自己打转,还要又惊又喜地重复“老大你终于回来了”,然后搬躺椅,倒茶水,精心准备今天的午饭,再一遍遍重复他对公蛎的思念;而汪三财呢,不外乎一边高兴,一边冷嘲热讽,一个大团圆的场面便完成了。可是如今,公蛎就站在忘尘阁的正堂,两人竟然都没留意他。
公蛎以为当客挡住了胖头的视线,故意大声咳了一声,站在更加显眼的地方。胖头这下瞧见了,胖脸笑得跟朵花儿样,颠儿颠儿过来,道:“这位客官,您当什么?今日人多,你可先坐下等会儿。”
公蛎瞠目瞧着胖头,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上去将他肩头一拍,不满道:“胖头!”
胖头忙哈腰赔笑:“您先坐,您先坐,我这就给您斟茶去。”一转身打帘进了后堂。
公蛎觉得胖头简直莫名其妙,转向汪三财叫道:“财叔,我回来啦。”
汪三财从柜台里探出半个脑袋来,歉然道:“客官请稍等。”公蛎觉得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一个箭步往后堂冲去。
毕岸刚好打帘子出来,公蛎大喜,叫道:“毕岸,我……”一句话没说完,顿时呆住了。
同毕岸一起出来的那人,一袭月白色华文锦曲裾长袍,腰间挂着螭吻珮,面容白净,身形偏瘦,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毕岸扭头道:“公蛎,你再去周边瞧瞧这两日玉器的行情,好给财叔一个参考。”
公蛎一个激灵,刚要张嘴应答,却见毕岸身后那人道:“好,我这就去。”
胖头一手端茶盘,一手拿着个公蛎惯常用的荷包,道:“客官请喝茶——老大你的荷包!”那人接过荷包,出门走了,一路同小妖、李婆婆、珠儿、王狗子热情地打着招呼。
公蛎懵了,冲着毕岸道:“我回来了!”又扑上去拉胖头:“混蛋,我才是你老大!”
毕岸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后退一步,客客气气道:“您当什么?”而胖头这头蠢猪,竟然躲闪开去。公蛎大怒,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爆栗,吼道:“我才是老大!”
胖头捂着头,委屈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公蛎更怒,手脚并用又踢又打:“你还敢犟嘴!你眼瞎了么?我才是你老大!你这个猪头!”胖头抱头叫道:“你再这样我还手了啊!”见公蛎仍不住手,用力一推。
胖头一身蛮力,公蛎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摔得半天爬不起来。
几个正在当东西的客人纷纷躲避,退出门外。汪三财从柜台后出来,赔笑道:“这位客人,小伙计不懂事,您别同他计较。您家住在哪里?”说着从怀里摸出几文钱来,和蔼道:“今天收入不好,这个您暂且拿着。”
这是把他当做闹事的无赖了?公蛎又气又怒,一巴掌打落,指指胖头又指指汪三财,咆哮道:“我是龙公蛎,这里的龙掌柜!白字黑字,签过契约的,你们别想赖账!”
汪三财老奸巨猾,顺着他的话扯道:“哦,您找龙掌柜?他刚出门去。要不您改日再来?”一边说,一边使眼色要胖头将他拖出去。
胖头衣袖一挽,果然来拖。公蛎跳起来,换了个口吻,哀求道:“你们都怎么了?那个龙掌柜是冒充我的!你看,你看!”他把身上佩戴的螭吻珮扯下来四处展示——总不能当众变回原形,让人家相信他是真的公蛎吧。
汪三财小声嘀咕道:“这谁家的疯子?”
从始至终,毕岸站在旁边,双手抱肩,一言不发,但公蛎分明觉得他眼底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笑意。
胖头龇牙瞪眼,做出一个吓唬的表情:“快走,再不走我打你了啊。”公蛎急道:“毕公子,毕掌柜,你心里明白,说句公道话呀。”
毕岸拦住胖头,慢悠悠道:“这块螭吻珮确实同龙掌柜那块挺像。你要当掉?”
汪三财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当东西便当东西,闹什么?”
公蛎先还以为他们都是故意开玩笑,听了毕岸和汪三财这话,犹如晴天霹雳,舌头都要打结了:“我我……我不是当东西的!”
胖头张牙舞爪,作势要扑过来:“那你就是存心闹事来了?”
公蛎一向当胖头是自己的跟班,一看胖头竟然冲他耍横,便忍不住暴跳如雷:“你到底长没长眼睛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胖头被当头一喝,气焰顿时低了,眨巴着陷入肉缝中的小眼睛瞅了半晌,挠头道:“你到底谁啊?我真没见过你。”
公蛎心中乱作一团,见小妖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忙叫道:“小妖!”
小妖一脸惊讶,溜到毕岸身后,上下打量着公蛎,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公蛎心中一激灵,瞬间想到了什么,一个飞身去柜台拿了个铜镜出来。
镜子中,高颧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窝还有两块指甲大的黑痣,上面长着浓密的毛,完全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公蛎目瞪口呆。
(七)
公蛎摇摇晃摇出了门,回头看一眼熟悉的店铺,心如同被人掏空了一般。胖头不知是被他悲愤的眼神打动,还是认出了公蛎,嗫嚅着想说什么,却被毕岸支走了。
周围的看客散去,街道恢复了平静。白花花的大太阳,晒得人眼神迷离,脚步蹒跚。公蛎觉得自己很是可怜,捂着胸口,夸张地踉跄着在流云飞渡的台阶上坐下。
自己精心维护的相貌,一夜之间变得如此丑陋不堪,这比他被人顶包更让人心痛。
脸上还有两片黑斑!还长黑毛!
公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嘤嘤哭了起来。
已经中午,周围炊烟升起,饭菜香味弥漫。公蛎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摇晃了两下,仍旧坐着。
小妖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扭头看到公蛎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不舒服?”
明净的阳光打在小妖的发上、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身上的青苹果味道淡雅清新,恍然如昨。
公蛎哽咽起来。小妖将手里的茶递给他,硬邦邦道:“喝水!”
公蛎接过水,手抖了一下,洒了一大半。小妖居高临下打量着他,眼里有怜悯有戒备,道:“你多大了?家在哪里?”
这口吻,竟然当他智障。公蛎忍不住冲她翻了一个白眼。
小妖皱眉看着他,嫌弃道:“大男人的,哭哭啼啼,太没用了。”
公蛎有些羞愧,忙收了眼泪,正襟危坐。
小妖微微笑道:“这就对啦。赶紧回去吧。要不要我帮你叫辆车?”
公蛎抱住脑袋,整理了思绪,斟酌道:“你隔壁那位……那位龙掌柜,不是出远门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妖顿时柳眉倒竖,道:“呵,原来你打听他出门未归,专门过来假冒他,企图诈骗,是不是?”
公蛎的声音沙哑得越来越厉害,有气无力地辩解:“不是不是……”可是看样子越描越黑,只好道:“我表述有误,今天是来找他有事。”
小妖警告道:“你可别打什么坏主意,否则我就去报官。”
公蛎丧气道:“有毕岸阿隼在,我能打什么坏主意?”
小妖嘴角一挑,得意道:“也对,有毕公子在,谅你个小乌龟也翻腾不出什么大水花来。”
公蛎恶意心生,嘻嘻笑道:“谁说我是小乌龟,我是大水蛇。”说着将手比划成蛇头的动作,猛地朝小妖前面一探。
小妖吓了一跳,却只当他开玩笑,咯咯笑道:“瞧着你也不疯不傻啊。刚才是怎么了?”
公蛎看着她的脸,笑颜如花,明艳动人,心里莫名轻松了些,长叹了一口气,认真道:“我遇到麻烦了。”
小妖脸上却忽然显出迷惘之色,两人对视了片刻,她在公蛎身边坐了下来,低声呢喃道:“好熟悉的眼睛……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公蛎惊喜道:“你认出我来了?”
小妖却摇了摇头,茫然道:“想不起了。”
从小妖的口中,公蛎大致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状况。几个月前,玲珑死亡那晚,公蛎一气之下回了洛河老家,第三日,那人便冒充公蛎回来了。
那人不仅同公蛎长得一模一样,连脾性爱好也无不同,所以他理所当然取代了公蛎的位置,成了忘尘阁的半个掌柜。
除了心惊,还有惶恐。什么人能够模仿自己惟妙惟肖,连胖头小妖等都能瞒过?那日前脚回了洛河,后脚他便来冒充,时间衔接得滴水不漏,更像是提前预谋,但忘尘阁生意不佳,半个不起眼的小掌柜,他如此费心费力假冒,动机何在?
公蛎百思不得其解,极力向小妖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龙掌柜,小妖却只当他说疯话,垂头不语。
公蛎无可奈何,愤愤道:“我不信,他会一点破绽不露出来?我在这儿守着,等他回来当面问问他去。”
小妖眼睛闪了一下,重新低下头去,用指甲的青石台阶上划来划去,轻轻叹了一声,道:“你说的话我虽然一个字儿都不信,但是……但是他还真有点不对劲……”
公蛎急道:“快告诉我,哪里不对劲?”
小妖踌躇良久,低声道:“龙哥哥自从上次回来,就再也不同我玩笑了……整个人说不上哪里不好,可是却没有那种灵气了……”
公蛎心中一热,激动道:“是吧是吧?你看我,我才是真正的龙哥哥呢。”小妖只看了一眼公蛎的脸,便转过头去,小嘴一瘪,道:“我龙哥哥哪有你这么丑。财叔说了,那是龙哥哥历经波折,变得成熟稳重了。”站起来拍了拍衣襟,道:“喂,两撮毛,我要回去吃饭了。你别赖在这里,也赶紧回家吧。”
两撮毛!这么难听的外号!
公蛎顿时炸了,跳起来带着哭腔道:“我不叫两撮毛!这两撮毛是昨晚才长出来的!”
小妖道:“呸,谁信!”拿起地上的茶杯,冲他做了个鬼脸,“两撮毛多顺口!真是个好名字!”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公蛎梗着脖子辩解:“我会治好的!我这就去找毕岸!”
李婆婆早听到忘尘阁的打闹,刚才一直忙,顾不上围观,刚得了空,见公蛎还未走,忙远远招手,慈眉善目道:“两撮毛你过来,我这里还有些茶饭,你要不要吃?”
公蛎眼里喷出火来:“我不叫两撮毛!”
李婆婆啧啧道:“瞧这丑孩子,不知好歹。”接着往这边移了几步,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你同龙掌柜有什么仇?他是不是调戏你家姐姐妹妹了?告诉婆婆,婆婆帮你出主意。”那一副嚼舌根、爱打听的样子,既可恨又可爱。
她见公蛎怒目而视,收了笑脸,转头嘲弄道:“两撮毛就两撮毛,还不让人叫,切!”
公蛎要被“两撮毛”这个名字折磨疯了,怒气冲冲正要同李婆婆理论,却见毕岸出来了,有意无意瞥了他一眼,道:“李婆婆,我去北市,你可有什么需要帮带的?”
李婆婆笑得皱纹开花:“毕掌柜有心了,下次有需要再麻烦你。”
公蛎不声不响跟在他后面。
走出敦厚坊,沿着磁河河堤,一路杨柳轻摆,清风拂面。公蛎见前后无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激动道:“你知道的……那人他是假冒的!”
毕岸放慢了脚步,面无表情道:“是吗?”
公蛎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为什么要冒充我?”
毕岸面无表情道:“你怎么认定人家是冒充,而不是你发疯呢?”
公蛎还没来得及举证回答,一眼瞥见水中倒影,脸上黑斑清晰可见,比起毕岸的玉树临风,更显得獐头鼠目,形容猥琐,顿时捶胸顿足,伤心欲绝:“我的容貌!李婆婆竟然叫我两撮毛!他想做掌柜只管冒充便是了,为何害我变得这么丑!”
毕岸似乎憋不住了,忽然一笑,但瞬间又收了笑容,表情木然:“发生什么了?”
听这口吻,是相信自己了。公蛎精神大振,将重返洛阳后如何住进如林轩,如何打碎青瓷瓶,如何挖出尸骨坛,以及关于二丫的悲惨身世、天生灵力等,详尽讲述了一遍。
毕岸只是听着,也不多问。公蛎急道:“你瞧瞧,我身上的鬼面藓是不是发作了?那晚好好的,就像发癔症了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说着将衣袖一拉。
手臂上,竟然出现了同脸上一样的斑点,上面还长着黑毛。公蛎惊恐道:“鬼面藓变异了?”
毕岸拉过他的手臂,认真看了看,道:“不是鬼面藓。这是——”他沉吟了下,“你沾染了扃骸。”
“扃骸?什么东西?”公蛎一头雾水。
毕岸沉默片刻,道:“情况复杂,你暂且回如林轩住着,这几日在房里不要出来,等我找到破解之法自会通知你。”
公蛎哭丧着脸道:“你好歹给我个准信儿,总这么着,煎熬死我了。”
毕岸道:“最早三日,最晚七日。”
公蛎长出了一口气。
毕岸忽然问道:“你说房客里还有个浑身散发香味的冉老爷?”
公蛎将他的长相比划了一番,愤愤道:“傲慢得紧,见人爱理不理。呸,有几个臭钱了不起?”说着不由自主瞄着毕岸的荷包,委委屈屈道:“我如今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毕岸陷入沉思,并未没留意他的话。公蛎试探着将他的荷包揪下,毕岸也无甚反应,便腆着脸道:“你先借我用用,年底从账目分红中扣。”
毕岸理也不理,似乎全然忘了公蛎的存在。公蛎将里面的银两取出,将荷包丢还给他,絮絮叨叨道:“你什么时候赶那个家伙走?我要回家住去。”一想起那人住自己的房间,穿用自己的东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却骂起了胖头:“胖头这个死东西,脑仁简直还没一个核桃大,老大给人掉包了都没发现!”
毕岸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微微一笑,脚步加快。公蛎忙追,叫道:“喂,我说话你听见了没?赶紧把那家伙赶走。”
毕岸回过头来,看着公蛎气急败坏的样子,正色道:“为何要赶龙掌柜走?我又不认识你,两撮毛。”
公蛎跳起来,声音犹如破了洞的风箱:“再叫两撮毛,我跟你绝交!”
毕岸嘴角微微上扬,加重语气,重复道:“两,撮,毛!”简直是故意挑衅,公蛎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
毕岸哈哈大笑,大步流星走开。公蛎又气愤又失落,看着毕岸的背影,又嫉妒得发疯。
(八)
公蛎在街上游荡了一阵,还是老老实实回了如林轩。如今相貌大变,他只好谎称自己是龙公子的亲弟弟,并展示了定银牌,伙计才不情不愿地开了房门。
整整两日,公蛎焦虑万分,不仅铜镜,连水盆、水面都不敢看,唯恐瞧见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吃饭什么也同冉老爷一样,让伙计送到房里来。几次听到“猫女”——便是那个高傲冷漠的白小姐,自从二丫说她是只猫后,公蛎便一直私下里叫她猫女了——听到猫女从门前走过,心痒想去打个招呼,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尊容,声音也如同破锣,只好放弃,闷得人都要发霉了。
其间二丫来敲过两回门,公蛎知道自己不管变成什么样,在她眼里仍然是水蛇的模样,但心里烦躁,没心思应付一个小娃娃,便装作房里没人,坚决不开。
到了第二日晚上,已经昏睡两天的公蛎实在没了瞌睡,大半夜的爬了起来。本想趁着人瞧不见去后园子里逛逛,可是想起那个装着婴儿尸体的坛子,又害怕得紧,躺着床上如同烙饼一般,辗转反侧。
但越睡不着,耳朵越灵敏,外面一丁点儿的动静,都如打鼓一样往耳朵里钻,公蛎恨不得将耳朵堵起来。
正蒙着床单烦躁不已,忽地隔壁房门吱呀响了一声。接着听到二丫吭吭哧哧带着哭腔道:“爹爹你回来了?”
钱耀宗应着,关上了门。公蛎觉得他的脚步虚浮,像是一个人蹑手蹑脚想偷偷溜走却刚好被人发现一般,有些不自在。
不过转眼之间,公蛎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门口——隔壁门口分明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气息沉重,应该是个胖子。
钱耀宗喂二丫喝了水,敷衍地哄了她几句,和衣躺下。但显然他同公蛎一样烦躁,翻来覆去。
二丫渐渐睡熟,不闻声息。门口那人似乎等得急了,轻轻扣了下门。
公蛎听到,钱耀宗趿拉着鞋,慢慢移至门边,打开门让那人进去了。
那人低声骂道:“作死呢,害老娘等这么久?”竟然是个半老女人的声音,毫无疑问,是钱耀宗的老娘钱串子。
钱耀宗嘟嘟囔囔道:“急什么。”
钱串子将门闩好,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啧啧道:“这地方好!老娘我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客栈呢,便宜这死丫头了。”
公蛎好奇心大起,爬起来绕到后窗。
屋里点了很小的灯头,光线昏黄,钱串子摸着各类器具摆件,两眼放光,钱耀宗愁眉苦脸地坐在榻上,几次欲言又止,道:“行了,你还是回去吧。”
钱串子把眼一瞪:“来都来了,怎么回去?”扑上去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吧嗒着嘴将茶盒拿过来,抓了一大把茶叶,直接放在荷包里,这才问道:“东西呢?”
钱耀宗坐着不动。钱串子上去推搡他:“买了没?”钱耀宗慢吞吞在身上摸了半晌,拿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来。
钱串子接过来,道:“几根?”
钱耀宗没好气道:“你不是要八根吗?”钱串子扑过去拉着床上的被褥,往脸上摩挲:“看人家这床铺!绫罗绸缎,又轻又软,真舒服!”
钱耀宗急道:“轻点!小心把孩子弄醒了!”
钱串子撇嘴道:“一个丫头片子,瞧你宝贝的!”又问道:“那个大瓶子,当了多少钱?给我!”伸手问钱耀宗讨要。
钱耀宗闷声闷气道:“丢了。”
钱串子惊讶道:“丢了?你可别骗老娘!那么大个瓶子,能丢哪里去?——你又拿去喝酒赌博了?”
钱耀宗不耐烦道:“我说了不当!不当!即使没丢也不能当掉……”
钱串子不甘心,道:“你没问问二丫?”
钱耀宗道:“问了,她说没看到!”原来那个瓶子是钱耀宗带来的,二丫过后也替公蛎保了密,没说被他打碎了。
钱串子斜眼瞧着钱耀宗,道:“好好一个瓶子,说丢就丢了?怕不是你恐怕你那个丑婆娘生气,偷偷给送回去了吧?”
钱耀宗甩手站了起来,眼底露出一丝狰狞。
钱串子忙挤出一丝笑,道:“好好好,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她又去喝了一杯茶,这才恋恋不舍来到屋中,就着灯光打开了油纸包。
里面却是几根寻常的绣花针。钱串子不放心地数了又数,道:“八根,没错。”
钱耀宗恢复了那副窝囊相,唉声叹气,一会站起,一忽儿又抱头蹲下,踌躇良久终于开口哀求道:“娘,我瞧她命大,这事算了吧。”
钱串子理也不理,在头上摸索了会儿,从头巾上拔下来一个长针看着:“瞧,这根做引儿针。”这根针有三寸长,细若牛毛,隐约可见针身上泛出的淡淡血色。
引儿针?好奇怪的名字,公蛎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仔细想想,无论是和胖头一起还是在忘尘阁,从来没聊起过这个玩意。
公蛎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不由走神了一阵。等回过神来,只见钱耀宗耷拉着脑袋,双手攥得紧紧的。
钱串子努嘴道:“去,把那小东西抱过来。”
钱耀宗蹲在地上,磨磨蹭蹭,脸涨得通红:“娘……这事……我不同意……”
钱串子瞪大了眼,轻蔑地一挑嘴角:“你不同意?这事儿轮到你同意吗?走开!”
钱耀宗短粗的脖子上,大筋绷起:“娘,你也是女人……能下得去这个狠心吗?”
钱串子怔了一下,挥手给了钱耀宗一嘴巴:“你翅膀硬了是吧,轮到你管老娘!”
钱耀宗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带着哭腔道:“什么‘针扎女婴,魂引男童’……都是鬼话!……”
钱串子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低声喝骂道:“胡说什么?这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当初怎么生的你?要不是当年你奶奶下狠手扎你两个姐姐……”她自觉失言,忽然收口不说。
钱耀宗,以及躲在外面的公蛎,震惊之极。
公蛎的脑袋也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随着而来的信息逐渐清晰起来。
针扎女婴,魂引男童。
(九)
“生女不如生男”,自有史书记载之时便颇为风行,早在殷商时期便有“生男为嘉,生女为不嘉”之说,因此,民间溺死刚出生的女婴现象比比皆是,美其名曰“洗儿”。直至隋唐,民智渐开,特别是大唐,民风开放,女子地位大大高于前朝,并经朝廷多次打击,溺毙女婴现象渐少见,但民间仍有少数愚顽之人,偷偷行此恶毒之事。
溺毙女婴“洗儿”,还不算最恶毒的,最为恶毒淫邪的,当属“引儿”。
引儿,顾名思义不仅要杀死女婴,还要利用女婴的阴魂为家族引来男孩。具体做法,便是先使用八根银针刺入女婴体内,待女婴奄奄一息,唯有心脏微弱跳动之时,将最后一根扎入女婴心脏,致其死亡,如此一来,女婴未散的魂魄便依附在这枚银针上。待家中女子重新怀孕,即将临盆之际,便用这枚银针做一顶虎头帽,生下来的孩子便是男婴。更有甚者,为了威慑女婴的魂魄,竟然还有将女婴尸体大卸八块,埋入十字路口,遭受万人践踏,让其永不敢再投胎到自家。
而这最后一根针,便叫做“引儿针”。
公蛎将脑袋紧紧地贴着墙上,努力让滚烫的额头凉一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些,明明从未听说过,却仿佛学习研究过一般,对针刺女婴的做法、目的、后果皆一清二楚。
若说驱附、银魇、精魅等为巫术之要,那么这个所谓的“引儿”当真是借巫术之名行恶毒之事的“伪巫术”。巫术施展讲求良多,不仅要求施展法术者技法高超,对时辰、节气、风脉、方位甚至人的八字等都有要求,而像这种寻常人家随随便便施展的所谓“引儿”,根本不会对未来生男生女有任何影响。
公蛎怀疑,最开始以“生男”为借口将针刺女婴往巫术上引的,定是同这女婴最亲近的人有着极大的矛盾——或许便是女婴的母亲——迫于公序良俗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和气,而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女婴身上,并编出“针扎女婴生男胎”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减轻舆论压力而已。
再联想起那日立行街十字路口的罐子婴尸案,公蛎顿时觉得不寒而栗。怪不得毕岸坚称“寻常案件”,毫无疑问,此案正是这种愚昧下的产物。当时那个年长的捕头神色有异,定是想起了这个臭名昭著的“引儿”法子。公蛎猜想,几个婴孩死亡时间有前有后,凶手也绝非有预谋有组织的一伙人,而是不同家族、不同凶手,谋杀女婴之后,只是看着立行街人多车多,是个适合恐吓女婴阴灵的践踏之地,所以才不约而同埋了那里而已。
房间里,钱耀宗母子仍然在为是否动手争执。
听两人的谈话,如林轩占的这块乱石滩,原本就是个民间偷埋婴尸的所在,但凡想“引儿”的人家,觉得在自己家里杀孩子不吉利,都会悄悄带到此处动手,所以钱耀宗才带了二丫来这里住。
而钱串子当年,竟然也遭受过同样的失女之痛。钱家祖籍位于秦岭偏远山区,愚昧闭塞,钱串子嫁入钱家连生两个女儿,被同村人鄙视打击,为了生儿子,在族人的主导下,大女儿被针刺死,二女儿则出生三日便被溺死,后来恰逢饥荒,逃离原籍,落户洛阳,从此再也没回去过,只要一提起老家便深恶痛绝。
可如今,她却忘了自己的痛,坚定不移地相信“引儿”之说,让悲剧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公蛎实在难以明白她这种心理,不过打定主意,若钱串子真的动手,他一定拼了全部功力,变成个怪物吓唬她,让她再也不敢动害二丫的念头。
钱串子态度强硬,一会儿痛心疾首,说钱家无后,钱耀宗死去的爹爹地下有知,定然不能安息;一会儿哭着要死要活,数落钱耀宗不孝,又没个男孙,活着也没有指望;一会儿又语重心长地指出,二丫天生异能,看到的东西同常人不同,按理早该按在尿盆里溺死的,今日用来引魂,也不算过分;看这几种都不管用,便装起了柔弱:“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从怀钱耀宗之时说起,一直说到几日前她为了让钱耀宗一家吃饱穿暖,千辛万苦做了只够自己吃的一顿饭为止。
公蛎刚听到“针扎女婴”时的一腔愤慨,随着钱串子的上下嘴皮子吧啦吧啦这么一顿啰嗦,早已消磨殆尽,到了后来,他已经深深佩服钱串子的嘴上功夫,暗想凡人之中果然藏龙卧虎,不混迹洛阳断然瞧不到如此字字珠玑的好戏,于是一边听一边总结琢磨她说服劝说的技巧,打算以后用来对付汪三财,甚至是毕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