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老爷面无表情:“是。”公蛎猜想是那晚冉老爷托少年男子送的信物。
离痕斜睨了冉老爷一眼,轻笑道:“倒出乎我的意料。找我何事?”
冉老爷今晚的脾气好了很多,道:“寻人。”
离痕眼波流转,道:“这可找错人了。我一青楼倌人,只会陪人喝酒唱曲儿。”她扫视了一遍,道:“你这里若有琴瑟琵琶,我倒可以献丑一试。”
公蛎早听说离痕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极盼她能一展才艺。但看冉老爷房里,除了配置的古玩摆件,连个笔墨纸砚都没有,更别提丝竹乐器了。
冉老爷道:“不用。我若想欣赏姑娘的才艺,自会去暗香馆捧场。”他从身后拿出个叮叮当当的包裹来,一把打开。
公蛎的眼睛直了。数十颗拇指大的正圆黑珍珠,翠绿的翡翠串儿,水色通透无一丝杂质的玉璧、玉佩,嵌宝石的累丝金凤,掐丝点翠镶嵌猫眼的蝴蝶步摇,等等,散发出淡淡的光晕,晃得公蛎眼花。任何一件拿出来,不说价值连城,也够普通百姓一辈子生计的。
任何女人见到这样的珠宝,只怕都会双眼放光。离痕的目光在珠宝上盘桓着,咬着手指吃吃笑道:“那你意欲何为?我可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说着稍一歪头,将一缕青丝在手指上缠来绕去。
这举动挑逗之意甚为明显,公蛎只听得耳跳心热,一心盼望着再来些更火爆的。
冉老爷却不为所动,重复道:“寻人。”离痕抓起翡翠串儿,抛了个媚眼道:“老价格,一个问题,一件宝贝。”
冉老爷道:“好。”沉默了一阵,道:“谁杀了桂平?”
离痕眉眼含笑地摆弄着珠子,头也不抬道:“小顺子。”
公蛎本正心猿意马,听了这话却是一惊。桂平不是无疾而终吗?那个胆小害羞的小顺子,怎么可能会杀桂平的元凶?
冉老爷却未表现出任何惊异,平心静气道:“怎么杀的?”
离痕将翡翠串儿拢在藕段一般的手臂上,晃动着来回看:“桂平假死,那个棺材是留了通气孔的。小顺子不仅将通气孔用蜂蜡堵上,还更换了有倒刺的长钉。”说着又拈起一颗黑珍珠,爱不释手。
棺材上的通气孔,有倒刺的长钉……公蛎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躁动和兴奋瞬间消失,只剩下沮丧和不安。他不想知道这些事情,却偏偏总是听到。
冉老爷道:“小顺子是哪方的人?”
离痕眼珠转了一下,道:“换个问题。”
冉老爷果然不再追问,道:“龙爷是谁?”
离痕将已经拿起的凤钗丢进包裹,娇嗔道:“你要再问这种不该问的问题,今晚的生意可没法做了。”
冉老爷沉声道:“是魏缘道魏和尚吗?”
离痕嗤之以鼻:“他?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不知谁放出这等假消息来,害他白白丢了性命。”
公蛎慌张起来,不知道该信离痕还是信毕岸。
冉老爷的脸有些阴沉,道:“江源什么来头?”一听提起江源,公蛎忙支起耳朵。
离痕道:“狐族。”若不提这茬儿,公蛎几乎要忘了江源是白狐这件事。
冉老爷道:“他们来洛阳所为何事?”
离痕道:“长辈生病,来找药引。”又拈起一颗黑珍珠,映照着灯光,娇滴滴道:“这个做个流苏簪,定是极美的。”。
公蛎垂涎欲滴。冉老爷道:“螭龙是谁?”
离痕拿起步摇在头发上比划,娇声道:“目前有两种传言,一说螭龙早在十年前已死,一说螭龙重现洛阳,隐身市井。但具体是谁,正在核实。”
冉老爷皱了下眉头。离痕撒娇道:“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您不满意,可是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算您半个问题好啦,我再额外透露些信息给你,算是另一半。”她抽出手帕,小心地将珍珠包起来,“今年春季,暗香馆画舫出游,有个下等倌人意外落水,被龙形生物所救,还附身了一阵子。我猜想,这个极有可能同螭龙有关。”
公蛎差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
冉老爷不再纠缠这个问题,继续问道:“忘尘阁如今异军突起,巫教多人折在他手上。听说忘尘阁有两个掌柜,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离痕拿起步摇,抖动着上面精致的蝶须,道:“有些官府背景,如今连巫教都躲着他们。两个掌柜,一个本事极大,另一个却是个草包。”接着抬头嫣然一笑,道:“听说忘尘阁的毕岸相貌俊美,人却死板,不解风情,我正惦记着哪日见他一见呢,瞧瞧他到底是真的心如枯槁,还是故作清高。”
公蛎还没来得及为“草包”二字愤愤不平,已经为她的嫣然一笑而倾倒——她笑起来眉毛弯弯,一双眼睛若春水含烟,竟然是难以言说的娇媚,一瞬间,公蛎甚至想起了那个以媚术见长的银姬赵婆婆。
再问下去,都是些陌生的人名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大多同巫教或者其他不被官方承认的教派有关。公蛎不感兴趣,调整了下姿势,正准备溜下去,忽然觉得耳朵痒痒的,接着一股淡淡的丁香味道扑鼻而来。
公蛎如同被电击了一般,屏住呼吸慢慢转过头去。一张精致的小脸从房檐上倒吊过来,正在自己的耳后,垂下来的发丝散发出清冽淡雅的丁香味道。
她一看到公蛎转过头,马上嘟起嘴巴竖起食指,示意噤声,微微翘起的粉红色嘴唇,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接着翻身落下,挤在公蛎身边。
公蛎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不由颤抖起来,差点跌下重檐。她看也不看,一把按住,五指如同弹琴一般在他肩头弹动了几下,白嫩的指尖泛出玉一样的光泽。
公蛎喉咙发紧,脸儿发烫,他拼命地眨眼,不让眼泪流下来。想象了无数次的场景,又一次不经意地出现了,匆忙之下,公蛎竟然张口结舌,完全想不起自己要问什么。
可能是公蛎的紧张惊动了她,她回头面带娇嗔地看了公蛎一眼。
只此一眼,公蛎觉得有一生那么漫长。
(六)
房间里,冉老爷同离痕的对话还在继续,包裹里的珠宝几乎尽数归离痕所有。但公蛎已经完全不在意房间里的花魁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尽量缩起身体给她留下更大的空间,让她躲藏得舒服些;用眼睛的余光偷看她光洁的小脸;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想要问她的问题。
她身上的气味,美好得让公蛎想流泪。公蛎甚至盼望房间里的两人一直就这么谈下去,永远不要停下。
她忽然惊了一下。公蛎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冉老爷腾地站了起来,阴冷的眼睛正盯着两人藏身的地方,接着如同鹞子一般扑了出来。
她扭身便要往下跳,但一看到下面黑黢黢的绿篱,迟疑了一下。公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她有任何危险,想也未想抱起她径直跳了下去。
原本需要借助绿篱缓冲才敢跳下的高度,公蛎竟然轻飘飘抱着她安全落地,而之前设计好的逃跑路线,在匆忙之下早已被抛之脑后。
公蛎不知道自己逃得有多快,只感觉到耳边风声和夜色中匆匆倒退的树木和房屋。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关于冉老爷的气息、声音,这才停了下来,低头一看,她躺在臂弯中,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带着点笑意,调皮地看着他。
公蛎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想要将她放下,却因为过于紧张,双臂同时松开,她尚未站立,就此向下坠去,公蛎一个弯腰,在她落地之前又抱了起来,趔趄了好几下才站稳,比刚才抱得更紧了。
她似乎觉得很好玩,仰脸看着他,轻笑道:“你放我下来呀。”
公蛎脸儿通红,慢慢地将她放下,语无伦次道:“你,你好吗?……在下,在下见过姑娘。”躬身施了一个大礼,几乎张嘴便要问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却觉得唐突,生生咽下去了。
她拍了拍衣襟,张望道:“怎么在这里?”
公蛎一看,自己竟然抱着她来到了北市后面的土地庙,尴尬道:“这里……这里安全。”她穿着一件蓝紫色窄袖胡服,领口和衣摆绣有浅紫的丁香花。
土地庙唯一的一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让人既看得清神态,又刚好掩盖了公蛎的窘迫。
她笑了一下,上下打量公蛎:“多谢啦。”嘴巴嘟起,带点娇憨的模样,道:“不过我们算是同行。”
公蛎看着她微微翘起的粉红色嘴唇,一阵头晕目眩,恨不得跪在她脚下,诉说自己对她的思念。
若是公蛎能够看到自己的样子,定然会脸红:他像一只找到主人的小狗,恨不得将尾巴摇出风来——若是他有尾巴的话。
她歪头看着公蛎,命令道:“说,你躲在哪里做什么?”
公蛎一哆嗦,回过神来。但自己怎么能说是为了偷看花魁离痕呢,正不知如何回答,她却哂道:“眼馋人家的珠宝,是不是?”
公蛎鸡啄米一般点头。她眼神中带着一点点嘲弄,嘴角稍稍下撇,形成一个绝美的弧度,原本稚嫩的脸多了一丝成熟的冷酷。
公蛎不由为自己的俗气而羞愧,越发觉得她超凡脱俗,不容亵渎。
她忽然转过身,道:“走啦。”
一股热血冲上公蛎的脑袋,公蛎叫道:“等一下!”她停住了脚步,懒洋洋道:“还有什么事儿?”
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公蛎激动不已,杂乱无章地说道:“姑娘你尊姓大名?……我……我叫龙公蛎,今年二十三岁,单身一人,尚未婚配,现住在如林轩闻天房……你家住何处?我们何时……何时可以再见面?”话一出口马上又后悔,什么“尚未婚配”,这种话怎么能脱口而出?
她回过头来,眯起眼睛问道:“你叫什么?”
公蛎却迟疑了起来。如今身份被掉包,忘尘阁掌柜另有其人,若毕岸不实心帮忙,只怕掌柜之位难拿回来。她转过了头,重复道:“你叫什么?”
公蛎沮丧道:“我……我叫隆公犁。”连忙赶着继续追问:“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心里却担心得要死,唯恐她不肯告知。
谁知她哦了一声,随随便便道:“我叫阿意。大你一岁。”
公蛎惊讶道:“大我一岁?”单看她的模样,不过十七八岁,但偶尔的眼神又凌厉冰冷,让人瞧不出真实年龄来。
阿意下巴一扬:“不信?”杏眼微睨,长长的睫毛在明净的脸上留下一圈阴影,微微翘起的粉嫩嘴唇泛出润泽的光,同去年秋天第一次见她时一模一样。
公蛎忽然热泪盈眶,正了正心神,强笑道:“阿意姑娘丽质天成,看着倒比在下小好几岁呢。”
阿意指着他的鼻子,傲然道:“叫姐姐。”
公蛎本有些叫不出口,但一看她的表情,张口道:“阿意……阿意姐姐。”
阿意忽然拍手笑道:“傻瓜!骗你呢!”公蛎嘿嘿傻笑,嘴巴反倒流利了些:“我就说吧,你怎么可能比我还大。你住哪里?我送你。”
阿意收住了笑,正色道:“喂,我说了你要叫姐姐!”公蛎眉开眼笑,道:“好好好,阿意姐姐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忽见一队巡夜的官兵过来,忙拉着她闪入松柏林里。
她的手柔弱无骨,指尖带着一点凉意。公蛎不敢用力,又不舍得松开,很想问问她血珍珠、鬼面藓有无发作,可说出来却变成了:“你……你近来好吗?”
官兵脚步声渐远,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很好啊。你认识我?”
公蛎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看到她一张精致的脸显出冰晶一般的质感,如同冰雕,带着一丝隐隐的病态,疼惜至极。
阿意对公蛎是摇头还是点头并不在意,或许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个底层小无赖搭讪女子的低劣伎俩而已。
她有些心不在焉,朦胧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比起嬉笑,更让人心动、心疼。
公蛎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小心翼翼问道:“你今晚去如林轩所为何事?或许我可以帮你。”
阿意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公蛎的眼睛,忽然笑了一笑,问道:“你住在如林轩?”
公蛎连忙点头。阿意拨弄了一下头发,带着一丝摄人心魄的香味:“我的一件小玩具丢啦,就在如林轩,我去寻找。”
公蛎巴不得有个效劳的机会,连忙问道:“什么玩具?我来帮你找。”
阿意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值钱。”从怀里摸出一把火折子,熟练地打着,然后蹲下,拔下头上的紫玉丁香花簪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道:“喏,我的小木剑。”
虽然寥寥几笔,公蛎一眼便认出,正是江源用来掘土养花的木赤霄,刚想问问她的木赤霄如何丢的,她已经收了火折子,站起身随意将簪子插在鬓间,不耐烦道:“走啦走啦。别跟着我!”扭头便走。
公蛎不敢去追,急切道:“我找到了如何送给你?”
她头也不回道:“明天傍晚你在此地等我吧。”脚步如飞,拐过街道消失不见。
公蛎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残留的丁香花味,心情如潮水般汹涌。

双面俑
(一)
如林轩内,辗转反侧、心情澎湃的公蛎,很轻松地完成了今年的第二次蜕皮。新的皮肤油亮油亮的,闪着金属般的光泽,腹部细腻纹理的触感更加敏锐,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同上次与玲珑相恋不同,这次公蛎没有那么多的患得患失、犹豫踌躇,当然,上天也根本不曾留给他犹豫踌躇的时间和机会,便突如其来地将阿意带到了他的面前。什么暗香馆、离痕,什么巫教、巫术,甚至连胖头、毕岸,公蛎统统抛在了脑后,如今他的心里,只有阿意一个人。
至于木赤霄,公蛎多次看到它出现在江源房间的牡丹盆里,随随便便插在泥土里,若不是造型别致些,同普通的铲子、棍子没什么分别,料想公蛎自作主张送人,江源也不会说什么。因此第二天一早,公蛎候在门后,一看到小花匠提着花肥打开江源的房间便忙跟了进去。
花儿开得娇艳,公蛎却无心欣赏,绕着各色花盆走了好几圈,也不见那柄木赤霄。
小花匠正忙着,不得不不停地为他让路,忍不住道:“隆公子,您找什么?”
公蛎用手指捻着泥土,故作在行道:“这盆要松松土才行。翻土用的小木剑呢?”
小花匠递过来一个竹木小铲子,道:“用这个吧。”
而那柄木赤霄,却怎么也找不着。
木赤霄没找到,让人格外焦虑。公蛎茶饭不思,心思恍惚,不是坐着发呆,便是烦躁地兜圈子。一直坚持到中午,实在忍不住了,趁着大家伙儿都去吃饭的工夫,一晃变回原形,从天窗的通气孔钻入江源的房间内。
江源待自己不薄,偷偷摸摸去人家房间里拿东西,尽管是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这行径也着实过分。公蛎有些不好意思,凭空对着江源爱坐的位置施了个大礼,嘴里念叨道:“江兄弟,我借你的木赤霄用用。等你回来了,我好好给你赔个不是。”
说出来之后,心里惭愧稍减,细细将木赤霄可能放置的地方找了一遍,甚至将抽屉、衣橱都翻找了,也不见它的影子。
江源作为世家公子,吃的用的果然不同,衣服、鞋子、腰带、帽子头冠,甚至佩戴的饰品,都是整套搭配好的。柜橱里光是上等好茶便有好几种,分类包好,并配有精致茶具,让公蛎羡慕不已。同为非人,自己怎么如此寒酸呢,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翻来覆去寻了三四遍,木赤霄仍不见踪影。公蛎烦躁得能够听到痱子爆出的声音,索性跑去床边,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翻将了过来。木赤霄没找到,却抖搂出一个绿绸布包裹的东西。
公蛎打开一看,是个扁扁的木匣子。铲花泥的木赤霄,自然不会装入匣子放在床上,不过公蛎素来好奇,便将匣子打开,顿时惊喜不已。
原来是自己的泥人像,只有半尺来高,但做得极为精细,眉眼如生,同自己容貌没变时一模一样;身上穿着一件小小的月白色襦袍,系同色腰带,连腰里那块小玉佩都是螭吻珮的缩小版,十分好玩。
公蛎早听说码头有人捏泥像,只要买家站在面前,片刻工夫便原模原样地捏出一个小人儿来,只是一直未得空去见,也不知江源何时去让人捏了一个回来。
公蛎想要拿走又不好意思,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觉得身形不够修长,衣服也不够飘逸,若是自己在场,定然效果更好。这么一瞧,公蛎又觉得帽子有些怪异。
公蛎不喜欢戴过于繁杂的帽子,顶多冬天戴个硬翅襥头,若是夏天,便只用简易头冠束发,又清爽又方便,而这个泥像却带着个有长长后帷的幅巾,像个笨重的武士,大大影响了整个泥像的形象。
公蛎试着拨弄了一下帽子,发现帽子同泥像本身有些缝隙,随手折了一小枝月季,将帽子一拨。
帽子一动,原来它同泥像不是一体的。公蛎小心翼翼两边慢慢撬动,竟然将整个帽子都撬了下来。
去掉了帽子,公蛎却愣住了。这竟然是个双面泥人,后脑勺被幅巾遮住的地方,还有一张脸。而这张脸,一眼看上去,同自己如今的相貌有几分相似,但却青面獠牙,表情凶恶,如同庙里的小鬼儿一般,带着一股邪气,特别是眼睛鼻窝处两块明显的黑斑,十分刺眼。
除了幅巾可单独拆卸,其他如衣服、靴子、小玉佩等,都是一体的,并不能剥离下来。公蛎凑近了嗅,隐约闻到有一丝血腥味,特别是背面那张同自己现在比较像的鬼脸,黑斑似乎是血沁进去造成的,但若说有其他的异样,公蛎却实在瞧不出来。
谁这么无聊,捏个自己的双面人像,还把后面那个捏得如此丑陋邪恶?公蛎摸着脸上的黑斑,心中更加烦躁,将帽子给泥人戴上,放回匣子里包好。
不料却发现,包匣子的包裹一角,竟然绣有“忘尘阁”三个小字。
双面泥人难道是毕岸捏的?
这么说,毕岸等人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们到底是何居心,非要说自己是隆公犁?——莫非,莫非当日自己在寿衣店捡到身份文牒,也是毕岸故意安排的?
公蛎只觉得心惊胆战,忙将思绪转到其他地方上去,嘴里念叨着找木赤霄要紧,这些都是小事儿,不值得伤脑筋。
转眼到了下午,公蛎仍然没找到木赤霄,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认真回忆了一下最后一次见到木赤霄的时间,记得冉老爷同常芳打架那日中午,公蛎还曾拿那玩意儿掘土,第二日便不见了。忽又想起,那日晚上,两人曾对着一个火焰状的小匕首争来夺去,记得小匕首表面相当喑哑,显然不是金属制作,难道——难道他们打架用的木赤霄?
公蛎仔细将那晚打架的情形过了一遍。不错,定然是江源忘了将木赤霄收回去,冉老爷在廊前看到,便据为己有。而后同常芳因为撒尿起了争执,两人打起来,冉老爷便用这个护身。
而最后自己打晕冉老爷,拖走常芳时,小匕首还在冉老爷手上。
公蛎没费什么工夫,便进入了冉老爷的房间。冉老爷不在,房间里没有多余的衣物,也没有公蛎想象的大包金银珠宝——估计已经全部给了离痕姑娘——公蛎一路分辨着花泥味道,极其顺利地在枕头下找到了洗得干干净净的木赤霄。
回到自己房间,公蛎饭也未吃,匆匆忙忙洗了澡,换了衣服,几乎一路小跑往土地庙赶,中途特意拐到北市那家门口搭有丁香藤架的花鸟铺子,趁人不备折了一大把丁香捧着。
等公蛎气喘吁吁来到土地庙前,天色尚早。西斜的阳光已经不再炙热,带着点暖洋洋的温热洒在松柏苍劲翠绿的顶上,留下一抹金色。
公蛎将丁香抱在胸口,在一片沁人心脾的清香中闭上了双眼。
已经过了亥时。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和乞讨者,横七竖八地挤在门前的青石条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公蛎独孤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拉得细长,显得极不协调。
丁香有些发蔫,部分花儿已经软趴趴地垂下了头,同公蛎一样沮丧。公蛎手心的汗,将木赤霄的手柄浸得黏糊糊的,只好不时地在衣襟上擦拭一番,将衣襟搞得皱巴巴的。
脚踝已经发麻,公蛎靠着一棵松树慢慢蹲下,像个乡下进城的老农蹲在集市旁售卖根本无人购买的货品,茫然的眼神,无助的姿态,显得极不成体统。
闭门鼓敲过,公蛎仍然摆着这个姿势。一个瘸腿乞丐在旁边等待良久,终于一瘸一拐过来,将公蛎往旁边一掀,气愤地道:“这是我的位置!”
蔫了的丁香花瓣落了一地。公蛎小心地护着未掉落的丁香,爬起来继续引颈张望。
可是一直等到天亮,阿意也没有出现。
(二)
公蛎觉得自己着了魔,但是却控制不住自己。每次天亮之时,他带着满身臭汗和泥土,迎着阳光返回如林轩时,都沮丧地想,今晚不来了。木赤霄,这么个小玩意儿,阿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或者她已经找到了更好的玩具,早忘了同公蛎的见面之约。但是一到傍晚,公蛎便如鬼使神差一般,带着木赤霄来土地庙前等待。
七八天过去了,天气越来越热。将近立夏,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的腥味和麦秸的甜味,原本温和的阳光徒然炽热起来,脖子、腋下的痱子跳跃着,像有一把针尖在刺,又痒又痛。
可是心里会长痱子吗?公蛎很想问问那些常人,却懒得说话。那种刺痛烦躁的感觉,让公蛎绝望。
冉老爷曾经过来质问公蛎是否进入他的房间,公蛎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个傲慢的白眼,说来也怪,冉老爷竟然没说什么,阴鸷地盯了他一阵,就此走了。
他每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如林轩吃早餐时,常常看到冉老爷不远不近地坐在不远处。有时他在土地庙发傻时,偶尔也能察觉到冉老爷的身影。毫无疑问,冉老爷在偷窥他、跟踪他,可能想取回木赤霄,可是公蛎将木赤霄别在腰间,一副“你要来抢我便拼命”的势头。江源仍然未回,小花匠每日将他房间的花打理得齐齐整整,不用公蛎操任何的心,但他告诉公蛎,江公子原本说回去三五天,如今半月过去,只怕他不会回来了。而忘尘阁,仿佛已经忘记了公蛎,从毕岸到胖头,没有一人来问过他的日常,仿佛他同忘尘阁没任何关系一样。
土地庙渐渐成了公蛎日常的一部分。吃过中午饭,小小的午休一阵,他便到土地庙候着。他的一身整洁和相对讲究的衣着,同周围的脏乱差格格不入,不过公蛎的一脸呆相,以及身上那种无意识的好奇和生机勃勃,很快便掩盖了这种差距,而同周围的乞丐、流动摊贩以及流浪者打成一片。
这日中午,公蛎早早来到了土地庙。
原来他今天上午回了忘尘阁。毕岸同阿隼仍然不在,远远看到汪三财、假公蛎和胖头忙得不可开交,三人各司其职,配合甚为默契,心中顿时又酸又苦,几乎想要冲进去,但想了又想,还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公蛎不想回客栈,街上晃荡了一阵,还不忘偷偷折几支街边盛开的月季,捧着来到了土地庙。
土地庙前香火正旺,来上香的人,都是些布衣荆钗的底层百姓,几家卖香烛纸钱的老妪,一家卖弓箭的哑巴,还有些卖烧饼吃食、瓜果蔬菜的商贩,无精打采地坐在摊前打着盹儿。
大中午的,阿意自然不会来。公蛎环视一周,重重地叹了口气,茫然地看着手中月季娇艳欲滴的花瓣。
卖南瓜的豁牙驼背小贩热情地同公蛎打招呼:“公子今天好早!新摘的南瓜,要不要尝尝鲜?”他牙齿漏风,把“早”读成了“找”。
公蛎摆摆手,懒懒道:“多谢啦,我不爱吃南瓜。”
一个小贩挑着高高的竹屉,探头赔笑道:“客官,麻烦借个过儿!”公蛎连忙躲开,站在甬路边的松树下。
原来是个方面大耳的中年侏儒,满头大汗,以手做扇,四处张望了下,可能见周围游客不少,嘴里念叨道:“先摆这里好了。”熟练地将两个半人高的竹屉在树荫下摆好,拿出几只捏好的小狗、小猪、小马什么的,插在对外一侧的竹筒上,接着拿出红黄白黑等各色彩泥来,以小镊子、小剪刀等为工具,三下两下,捏出个轻纱遮面、半抱琵琶的美人儿来,用竹签一扎,照样插在竹筒上。
原来是个捏泥人儿的。他见公蛎目不转睛地看,嘿嘿一笑道:“昭君出塞。”嘴上说着,手里不停,捏了一朵红艳艳的月季出来塞给公蛎,混入一捧月季中,竟然同真的一样,不仔细看难以分辨。
公蛎伸出拇指赞道:“好手艺!”
捏泥人的一张粗糙大脸显出讨好的表情,讪讪笑道:“让您见笑。”瞄着公蛎,挖出一团团泥巴又搓又揉又捏,再用小毛笔描描画画,很快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捧着一束月季,满面愁苦,可不正是公蛎么?
豁牙小贩也过来凑热闹,道:“您也捏一个我来瞧瞧,我拿一个南瓜来换。”
公蛎忙摸出三文钱来,拿着小泥人儿爱不释手。忽然想起在江源房中看到的,心中一动,问道:“你会不会捏双面泥人儿?”
捏泥人的愣了一下,咧嘴笑道:“您开玩笑呢。怎么会有双面泥人。”拉过脖颈搭着的毛巾抹了一把汗,一本正经道:“我可是正经的手艺人,从来不做歪门邪道的事儿。”
公蛎本来是随口一问,听捏泥人的话里有话,疑惑道:“双面泥人儿,能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事儿?”
捏泥人的表情怪异,摇头不答。恰好一个进香的佝偻老妇牵着一个小女孩过来买泥人,挑了半日,相中一只拟人样儿的小羊,接着又有几个满脸汗道子的孩子围上来,叽叽喳喳每人挑了个走了。
捏泥人的本来只是路过歇脚,没想到生意还不错,乐呵呵的十分开心。公蛎等这拨人散去,忙又摸出五文大钱道:“麻烦再帮我捏个潇洒飘逸些的。”
捏泥人的一口应承,嘴里嘟囔道:“要潇洒飘逸的……抬头,挺胸,衣摆随风飘起……”看他长相粗笨,手掌肥厚,但一捏起泥人来妙手生花,泥巴在他指下如同活了一般。
真是行行出状元。公蛎连声惊叹,大赞他手艺好、心灵手巧。捏泥人的被捧得眉开眼笑,道:“公子好人,不嘲笑小的粗笨。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好多人看不上呢。”
原来这侏儒因为容貌丑陋,常被嘲笑戏弄,刚才也是因为被北市几个小混混驱赶,这才匆忙挑着竹屉来到了土地庙这个相对僻静的地方。他见公蛎衣着华美,气质不凡,原本有些胆怯讨好之意,但公蛎不仅没有架子,反而对他赞扬有加,令他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