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隼一拍脑袋,道:“这种石头叫鸳鸯石,自然是两块一起的。赤盏上面镶嵌着一块,寿衣店里就会放着另外一块,按动这个,那个也会随之移动或变化,从而触发棺材局。”他自己愣了一下,忽然一脸懊悔,“我勘验后窗时,曾看见窗台上坑洼不平,露出几处鹅卵石……估计另一块鸳鸯石就混在其中!唉,我真是个笨蛋!”
公蛎趁机落井下石,讥讽道:“果真是笨蛋,还一遍遍检查呢,毛也没发现一根。”
阿隼用力捶地,懊悔不已。毕岸道:“我也看到了,但当时根本没同鸳鸯石联系起来。”
公蛎不敢多说,唯恐阿隼反击是他执意要按动赤右眼,忙扯开话题:“你们也别自责了,说不定是那个白胖子冉老爷启动了棺材局呢?你想想,大半夜的,他鬼鬼祟祟过来,在这个阴气森森的地方,鬼哭狼嚎了一嗓子,又神神秘秘地离开,肯定同此事脱不了干系。”
毕岸思忖了片刻,道:“虽然不知道冉老爷同寿衣店有什么渊源,但棺材局却不是他启动的。”
公蛎忙装作疼痛,唉哟起来。
毕岸和阿隼并没有责怪公蛎的意思,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阿隼道:“地狱之眼相互作用,催动阵法,早已夯实在地下、墙内的沙子便通过赤盏,源源不断地翻滚出来,吞噬房屋内的任何东西,包括人。”
毕岸点头道:“流沙棺。可将裹进去的任何东西都化为砂砾。”
阿隼伸手去揪自己的裤脚,原本结实的麻布一扯便烂成了碎片。公蛎忙活动四肢,所幸并无不适。
阿隼捏着手里的衣服碎片,诧异道:“这个寿衣店到底什么来头?如此厉害的阵法,当真是少见。”
毕岸道:“今晚魏和尚怎么会来这里?”
阿隼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你的意思是——”
毕岸道:“是。”
阿隼眉毛一扬,惊愕道:“魏和尚是龙爷……”
毕岸打断他道:“是。”公蛎支着耳朵,听两人说一半留一半,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心里竟然觉得一阵轻松。
如果真如毕岸和阿隼追查的那样,魏和尚便是隐藏在洛阳的巫教头目龙爷,那今晚的情况便好解释了:寿衣店是另一伙人的重要据点,这伙人同巫教是死对头,他们也查到了龙爷的真实身份,不知用了个什么方式,或许便是以桂平甚至小顺子的死为诱饵,引诱魏和尚今晚来到寿衣店,刚好寿衣店流沙棺阵法启动,将魏和尚活埋。
至于毕岸等人卷入其中,或许只是碰巧而已。但是,若不是公蛎手贱,按动了鸳鸯石,那会是谁来启动阵法呢?
对于公蛎的疑问,毕岸平静地朝周围看了看,道:“我们不启动,自会有他人启动。或许这些人,如今正远远地看着我们呢。”
公蛎吓得脖子一缩。阿隼哑然,半日才道:“这个流沙棺,专为对付龙爷设计,不能不算处心积虑、设计精巧。可惜啦。”
公蛎警惕地看着四周,道:“可惜什么,要是龙爷死了,巫教群龙无首,至少得太平一阵子。只要布置这个流沙棺的人,不同我们作对就好。”
魏和尚的形象,原本同公蛎心中想象的巫教头领“龙爷”相差太远,但一想到钱耀宗与颖桧,顿时释然了。
胖头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毕掌柜,老隆,你们说的,是今晚发生的事儿吗?”
阿隼道:“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今晚你怎么跑来了?”
胖头瞪大眼睛:“不是你和毕掌柜托人带口信给我的吗?说在福寿街的寿衣店,要我赶紧过来。我还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好一顿找。”
阿隼跳了起来,正要说什么,却被毕岸制止了:“哦,是,带口信的是哪个?”
胖头挠了挠头,困惑道:“普通人打扮,长相么,没什么特色,说二十岁也行,三十岁也像……”
公蛎调转身子踹了他一脚:“你什么眼神?说了等于没说。”胖头嘿嘿地傻笑起来,殷勤地帮公蛎掐肩揉背。
毕岸没有继续追问,陷入沉思。
公蛎又推胖头:“你进寿衣店,是不是同魏和尚打起来了?”
胖头道:“我同他打架做什么?我见外堂都是寿衣,就进了内堂,谁知道内堂全是沙子,中间一个大漩涡,那个假和尚半个身子陷了进去,正挣扎呢。”
公蛎拍腿笑道:“没想到堂堂的龙爷,本事了了。估计措手不及,小水沟里翻了船。”
胖头哼哼道:“他那人不地道的,我本来想拿竹竿或绳子救他,没想到他上来便拉我的脚脖子,一下子把我也拉进去了,然后他攀着我的肩膀,使劲把我往沙子窝里按,想踩着我上来。”
公蛎忙问道:“他的脖子上缠得什么东西?”
胖头比划道:“一条透明的长虫,像根腰带,两肋长有薄薄的翅膀。”
毕岸道:“是阴山席蛇。”公蛎从未见过真正的阴山席蛇,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条,没来得及细看,它又死了,心中隐隐有些可惜。心想要是它还活着,通过蛇语,说不定还可探询到一点信息。
他却不知,阴山席蛇并不是蛇,而是一种极为稀有的蜥蜴,只是长着同蛇一样灵活的身体,薄如席片,四脚蜕化,两肋生翼,双翼锋利坚硬,取下可做利刃。
胖头眉开眼笑:“是吗?那玩意儿才邪乎呢,它听那个假和尚的指挥,使劲想划拉我的脖子,幸亏我手快 ,一下子把它的脑袋给拧断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当时情况的凶险。
公蛎紧张地追问道:“然后呢?”
胖头睁大眼睛:“然后阿隼就来了呀,毕掌柜紧随其后。”
公蛎嘟哝道:“算你命大。”心想要不是你乱闯,也不至于搭上我的螭吻珮,不过看到胖头一无所知的样子,终究还是没将抱怨的话说出来。
胖头抖动着脚,道:“咦,我鞋子呢?”他身上的衣物受到毒沙侵蚀,破破烂烂,一碰便掉,看起来就像个逃荒的乞丐。
公蛎没好气道:“沙堆里呢。找着了算你本事。”胖头揉着大脚板,郑重其事道:“老隆,这沙堆不好玩,你以后碰上这样的也要小心。”
公蛎忽然想起今晚守在这里的目的:“魏和尚死了,死无对证,那杀小顺子的,到底是谁?”
毕岸道:“魏和尚手中的席蛇。”
公蛎想了想,倒也符合小顺子喉管被割开的情况,嘟囔道:“好吧,寿衣店也没了,你说是谁便是谁。只是这寿衣店背后有什么来头,以至于龙爷放着大把巫术杀手不用,要亲自出动?”
阿隼大声道:“问得好。今日我们苦苦寻查了一下午,除了这个一不小心暴露出来的赤盏,竟然一无所获。龙爷找的,到底是赤盏还是其他的东西呢?”
公蛎心中忽然烦躁起来。
他来洛阳,为的是享受人间的繁荣昌盛、安详惬意,不管是巫教还是其他什么教,他都不感兴趣,更不想卷入其中。但没想到不仅同巫教脱不了干系,如今又整出个隐藏的组织来,真让人烦心。
公蛎站起身,隐约看到黑暗之中,寿衣店废墟之下的沙砾仍在缓慢流动,心中更加不安,道:“我累啦,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了。”
胖头一骨碌爬起来,道:“老隆,等等我家老大呀。”并四处张望:“我刚才在沙堆里迷迷糊糊,听到我家老大来了,救了我们几个出来,他去哪儿了?”
公蛎心情更加低落,怒道:“放屁放屁!你家老大分明是个缩头乌龟!”说完发现是自己骂自己,更加憋气,气冲冲而去,走了几步,回头一把扯下毕岸的荷包,竖眉瞪眼道:“赔我中午的饭钱!”
毕岸面带笑意,微微躬身,并说出一长串来:“隆公子尽管拿去。隆公子慢走,以后手头紧了只管找阿隼。另外今晚合作愉快,期待下次再有机会合作。”
公蛎远远回了一句:“还有我的螭吻珮!”
阿隼皱眉道:“这人什么毛病,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动不动扭头就走!”
胖头捂着一用力便烂的裤子,纳闷道:“他为啥突然生气了?”
阿隼转脸笑道:“我家公子今天说要请他吃饭,结果逃了账,他生气了。”
胖头不怎么相信,溜溜地看着毕岸。
毕岸面带懊悔,一本正经点头:“没错。”
胖头忙安慰道:“没事,老隆人很好的,我去帮您说说,下次您请回来就好了。”
公蛎避开值夜巡逻的官兵,顺着磁河河堤,向如林轩走去。微风轻拂,磁河沙滩泛出点点金光,同水面波光交相辉映。公蛎顿时觉得浑身发痒,竟然想要再次尝试一下在沙流之中游动自如的感觉,毫不犹豫爬上堤岸石栏,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纵身往沙滩跳去。
银白的沙滩被他的脑袋撞出一个碗口大的坑,公蛎的脖子几乎折断,吭吭哧哧老半天才爬起来,歪着脑袋回不过神来。
在寿衣店内,游沙如同戏水,公蛎以为是自己前些日子在洞府潜心修炼,功力大幅提升的结果,还忍不住小小窃喜了一下,谁知换了磁河的沙滩,却完全发挥不出能力。
一定是磁河沙滩不如流沙棺里的沙子松软。公蛎随随便便找了这么个自欺欺人的理由,便将此事甩在一边了。?
木赤霄?
(一)
寿衣店小裁缝被杀一案,最终认定是那晚埋身废墟的魏和尚。关于他如何作案,民间众说纷纭,各种版本都有。大多认为,他在众人午休时分,远远指挥驯养的阴山席蛇,割破了小裁缝的喉咙,待到夜深人静来偷寿衣店的钱财,谁知寿衣店年久失修,地基、主梁坍塌,刚好将他埋在里面。甚至有人神秘兮兮地宣称,是小裁缝冤魂不散,找他报仇,故意弄断了房子的主梁。而赵老屋因为入室盗窃未遂伤人,被丢入牢狱,正待宣判。
公蛎被传唤了一次,问了几句话,仍回了如林轩住着,不过同账房说了,由短住改成了长租。他脸上的两撮毛不知什么时候渐渐脱落,但斑仍在,只是颜色稍微浅了些,五官稍微舒展了些,看起来没那么猥琐,但同原本的相貌仍大为不同。公蛎去找毕岸,毕岸只说有待时日,并且坚决叫他“隆公犁”,根本不承认他是真正的龙公蛎。
不过公蛎发现,原来容貌这事儿,并不像他以前以为的,鼻子上长了个痘疮,便以为整个洛阳城的人在盯着你的痘疮,而实际上,没人关注你脸上有什么,除非——除非你貌若潘安,或者同毕岸一样英俊。
如林轩的夜夜笙歌,很快让公蛎忘记了寿衣店的不安,饮酒作乐,看戏赏花,公蛎甚至跟着一个西域剑客学了几招舞剑,闲来无事便在磁河垂柳之下,装模作样地舞上一回,自我感觉甚有几分飘逸之感。
唯一让他忧心的,是同住如林轩的冉老爷。公蛎唯恐他对自己不利,便偷偷留意,甚至不惜半夜偷窥,除了发现此人冷漠自大、骄横跋扈外,并未发现其他异常。他也曾偷偷打听冉老爷的身份背景,伙计道,冉老爷身份文牒正常,与他人来往甚少。公蛎判定,他不过是个懒惰孤僻的白胖子,这才放了心。
转眼到了第五日。这日清晨,公蛎兴致勃勃,在如林轩后园对着磁河勤奋地练了一阵吐纳,又意气风发舞了一阵子剑,虽然几次差点被剑穗绊倒,但比前日进步良多,正舞得起兴,忽听鼓掌之声,一人朗声笑道:“好剑法!”
公蛎收剑一看,对面树下站着一人,白色襦袍、青玉头冠,细长眉眼儒雅含笑,可不正是当日甚为投缘的江源么。公蛎又惊又喜,道:“你怎么来了?”
江源眉毛一挑,惊异道:“公子认识在下?”
公蛎这才想起自己相貌、声音大变,不由沮丧,忙圆场道:“我曾在敦厚坊一带见过公子,一直倾慕公子气宇轩昂品貌不俗,早想结识呢,这就碰上了!”
江源哈哈大笑,道:“多谢抬举!在下姓江,单字一个源字。请问兄台贵姓?”
公蛎讪笑道:“在下姓隆,名公犁。”
江源听了,眼底闪过一丝惊喜:“这名字同我一个好友倒像。可惜后来我也搬离了他附近,来往渐少,着实想念得紧。”
公蛎心中不是滋味,眼神不由寥落,支吾道:“或许发生了其他什么变故吧。”
江源笑道:“改日我介绍你们认识。我今日早上搬过来,还觉得这里环境虽好,但住客不是木讷沉闷便是庸俗油滑,没什么趣味,谁知一进后园,便见你舞剑,身姿飘逸,丰神俊秀,当真是一见如故。”
公蛎心中极为受用,道:“江公子过奖,我等粗俗之人,哪里比得上江公子才貌双全。”
江源笑道:“你我就不要相互吹捧了。”当下取了自己的佩剑,道:“我来舞一曲月下听涛如何?”
只见他长剑在握,神色沉静柔和,先是静若处子,动作慢而优雅,剑身微颤,仿佛清辉遍洒,月下轻吟;忽然翩然跃起,旋转,回身,倒刺,衣袂飘飘,足不粘尘,剑气随心而动发出急迫的节奏,犹如面对万丈波涛,豪气云天。
好一个月下听涛。公蛎看得呆了,不由跟着比比划划。江源收了剑,瞬间恢复那种懒洋洋的神态,微笑道:“小弟献丑了。”
公蛎热烈鼓掌:“好剑法好剑法!得空儿我得好好学学。”
江源随随便便挽出一朵剑花来,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个花架子,舞起来好看,打起来却完全不中用的。”
公蛎跃跃欲试,学着江源的样子一摆手腕,剑柄打了个转儿,竟然从公蛎肩头飞过,啪嗒一声掉在背后,差一点划到自己的脚面。
江源也不嘲笑他,又示范了一次,道:“腕部用力,要有些技巧。”公蛎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着转身去捡,忽然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江源吃了一惊,长剑当啷一声落地,扑过来叫道:“隆兄,你怎么了?”见他牙关紧咬,面如金纸,毫不犹豫抱起他便往房间飞奔,并一路安慰,碰上伙计,一边交代要茶水,一边嘱咐他们快去“请附近最好的郎中”。
公蛎眼睛不能视物,神智却是清晰的,只是脑袋像要爆炸,喘口气儿都要憋着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听到江源如此表现,心中甚是感动。
郎中请来,号过脉,只说是头风引起,要多吃些醒神补脑的食物才是,针灸了一把,开了方子便离开了。听伙计一口一个“方御医”,诊疗费定然不低,江源出手大方,额外给了赏银,嘱咐伙计送出门去。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疼痛稍解,视力也恢复正常,公蛎睁开眼睛,便见江源一脸焦虑地看着他。一见他醒了,长吁了一口气,亲自动手,拧了温热毛巾来,帮公蛎将额头的汗珠擦拭干净。
眼疾、头疼好久未犯,也不知今天怎么了,难道鬼面藓更加严重了?公蛎心中不无担心,但对着江源无法明言,勉强笑道:“老毛病了,不要紧。今日多亏了江公子。”挣扎着起来,要将诊疗费还给江源,却被江源一把按住,正色道:“隆兄见外。经我手多少银两挥霍去了,还差这一点儿诊疗费?你若当我是好友,切不可再提归还诊疗费一事。”又叫伙计送了一盘早桃来,除皮榨汁,一勺勺喂给公蛎。
万万没想到,一副富家公子哥儿模样的江源,照顾起人来细心体贴,真真儿比女子还周到。公蛎感动得稀里哗啦,真觉得有此好友,一生足矣,只恨自己身贫命贱,无以为报。
江源看到公蛎的样子,笑道:“隆兄是否觉得惊讶?我自幼在外公家长大,外公身体不好,奴仆们粗笨,所以只要我在家,便日日自己照顾,习惯了,最知道卧病之人该注意什么。”交代伙计,这几日,每天炖上一盅血燕,给公蛎补补身体。待伙计捡药回来,又亲自去煎药,说恐怕伙计照顾不周误了火候。
公蛎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差一点落下泪来。
(二)
公蛎的眼疾头疾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恢复了生龙活虎。两人实际上本是旧友,深对脾性,很快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看戏喝酒,吹牛聊天,从新开的餐馆到如林轩请的倌人,从太平公主的趣事到大马圈的赌档,公蛎甚至将婴尸罐子案和寿衣店凶杀案添油加醋编排了一遍,不过将人名隐去,自己的部分换成了他人,引得江源连呼惊奇。
但关于自己被假冒掉包一事,公蛎迟疑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讲,他唯恐讲了之后,不仅不能证明自己,反而让江源觉得自己心怀不轨。况且现下有地方住着,有银两花着,除了一个忘尘阁掌柜的虚名号,叫“龙公蛎”还是“隆公犁”对生活并无什么影响,以公蛎这种懒散性格,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芒种过后,天气渐热,各种瓜果蔬菜上市,每日里江源差伙计买了瓜果生鲜,都不忘照样送一份到公蛎房里来。江源虽然年纪轻,但见识渊博,品位高雅,又出手阔绰,常常带公蛎出入梨园堂馆,参加各种聚会,品茗茶,听丝竹,赏歌舞,会美人,结识者无不是青年才俊、文人墨客,公蛎每日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满脑子都是要学要记的东西,日子过得极为充实。
这日晚上,公蛎同江源一同去了久违的暗香馆,自然是江源请客,两人关系从此更进了一步。
公蛎第一次进入暗香馆内堂,只见云顶香檀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玉带罗衾叠红帐,软纱鲛绡映玉人,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优雅清香扑鼻而来,一时眼花缭乱,心神俱醉,深恨才疏学浅,不能形容出万分之一来。
但遗憾的是,离痕姑娘不得空见,只好另换了其他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陪着。公蛎虽有失望,但很快便忘了,同几个姑娘又是喝酒又是划拳,闹腾到翌日凌晨才回来。上午便哪里也没去,只在房里补觉。一直到午后,方觉得浑身轻松,遂简单吃了东西,换过衣服去找江源。
江源住在猫女住过的佑天房,同冉老爷的昊天房相邻。刚行至门口,只听屋内有人讲话。公蛎以为是伙计,敲门要进,却听那人叫“少主”。
那人道:“老主人这半年病得越发严重,要是再耽误下去,只怕……只怕情况不妙。”
除了那日照顾公蛎生病,江源无意中提起过家里有个外公,公蛎从来未听江源说过关于家族之事。不过从他行事来看,定然是个大家的公子哥儿。这个所谓的“老主人”,可能便是他的外公。
江源默然不语,似乎犹豫不决。那人继续劝道:“少主,此事耽误不得,须得快刀斩乱麻。依我的主意……”
江源打断道:“行了,此事我只有分寸。只是还有些疑惑,需要弄清才是。”顿了一顿,又道:“这是什么?”似乎那人拿出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来。
那人郑重道:“少主,我无意之中发现这个,觉得奇怪,所以拿来给您瞧一瞧……”两人耳语了一阵,只听江源道:“收起来吧。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又道:“你回去吧,我这三五日,得空儿便回去。”
那人迟疑了一阵,恭顺道:“少主保重。若需要在下帮忙,到老地方找我即可。”
听到那人即将出门,公蛎连忙闪开,躲在一旁,等那人走远了这才出来,敲门进去。
江源神色如常,笑道:“我正准备去找你呢,你瞧瞧我把房间布置得怎么样?”
公蛎定睛一看,还以为走错了:里里外外新添了好多花草,绿的翠色欲滴,红的娇艳动人,紫的如锦如霞,花器也别致精细,同原本的古玩玉器竞相辉映,不仅雅致生动,更为房间增添了几分清凉。最为诱人的,一个是盆一花双色的红白“二乔”牡丹,开得雍容华贵,肆意汪洋,一个是摆着茶几上的两个小圆白瓷睡莲,圆叶如盖,粉白的小荷含苞待放,如含羞带笑的少女,煞是动人。
公蛎捉住“二乔”一顿猛嗅,连声叫道:“好香!”又捧着白瓷圆缸睡莲爱不释手。
江源正对着软榻把玩什么,听到公蛎夸赞回转身笑道:“喜欢便搬去。”
要是毕岸这样说,公蛎早不客气了,但面对的是江源,他却说道:“什么花到了我手里,只有枯萎的份儿,我还是不要了,免得暴殄天物。”
江源打铃叫了伙计来,吩咐道:“把这睡莲搬一盆放隆公子房里。”不等公蛎推辞,笑道:“牡丹不好养,花期也短,睡莲却是个省心的,刚好一人一盆。”
公蛎不胜感激,江源手一摆,道:“你过来看,我今日挑拣的这些小玩意儿,哪个好些?”
公蛎凑上去一看,矮几上堆满了精致的盆景配件:小风车,小石塔,小拱桥,小亭子,还有一堆长着绿藓的鹅卵石。公蛎笑道:“原来江兄弟喜欢这个?要去了北市,我给你拉一大车来。”
江源认真地从里面挑拣着,道:“我近期打算回去看看外公。他酷爱牡丹,又喜欢摆弄各色盆景,但如今眼睛昏花,这种小配件,自己做不得了,我想挑些精巧的给他。”江源日常总是一副慵懒随意的样子,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唯独说起外公时,眼神明亮柔和,感情真挚,想来同外公感情极深。
公蛎忙上去帮忙,两人将造型古朴别致、雕琢自然的一件件整理出来,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盒子中。江源道:“下午无事,我想去宣风坊走一走,之前曾给外公订购了几株牡丹,不知花匠培育的怎么样了,隆兄可否陪同?”
宣风坊算是洛阳城中最大的花木培育场所,汇集皇家、官方及民间苗圃高手,多奇花异草,尤以牡丹为最,什么“姚黄”、“魏紫”、“墨玉”等名贵品种皆由此处培育而成,在各地享有盛名。
公蛎自然一口答应。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番,在门口雇了马车,直奔宣风坊而去。
顺着洛水而来的河风习习,倒也不显闷热。两人不赶时间,叫车夫放慢了速度,一边聊天,一边欣赏河边的风景。
正在评论昨日的两位姑娘哪个文采更好,忽听有人叫道:“玉姬乖!快到娘这儿来!”公蛎一扭头,只见一个富态妇人伸了双臂,叫一个躲藏河堤石狮后面的孩童。
原来是二丫。她咯咯笑着,张开双臂朝妇人扑来,将脸儿埋在她的怀里,神态甚是亲昵。
她胖了些,气色明显好了许多,额上点了个小小的梅形花黄,很是可爱。公蛎心中虽然替她高兴,但忍不住有些感慨。江源见他目不转睛,笑道:“喜欢孩子?”
公蛎道:“是一个熟人的孩子,以前认识。”目视妇人抱了二丫一边逗弄一边走远,忽见对面路上一个白色影子一闪,公蛎一眼便认出,是那个神秘的冉老爷。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妇人和二丫身后,若是有人注意,便装作欣赏风景。公蛎本想停车看看,想想又算了,一会儿车辆走远,冉老爷连同妇人、二丫皆看不见了。
冉老爷白天从不出房门,今日怎么出来闲逛了?若他真是跟踪妇人和二丫,所为何事?
公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觉话也少了。江源似乎也有心事,出神地看着洛水往来的商船。
行至天津桥,马车一颠,两人都回过神来。江源往座位上一靠,道:“隆兄近期有什么打算?”
公蛎老实答道:“没什么打算。我在洛阳无亲无故的,也没个牵挂,走一步说一步罢了。”依他的想法,大不了洛阳混不下去了,便回洞府,至于身上的鬼面藓会不会发作,具体什么时候离开,有没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东西,公蛎从不曾深入思考。
江源想了一想,微微笑道:“不如隆兄陪我一同回家去,我去看望外公,你只当游玩便好。”
公蛎本想答应,但一想到江源大家公子哥儿,只怕家教森严,约束颇多,自己去了不甚方便,迟疑道:“这怎么好意思?我去了,只怕给老人家添麻烦。”
江源脸上没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叹了口气道:“隆兄有所不知,我自小顽劣,外祖宠溺,这次因为一点小事,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如今在外游历已经半年,一直避开家人的寻找,谁知今天上午买花遇到了正寻我的管家。他说外公因为此事气得病了,要我七日之内务必回去。”他懊悔道:“外公病了,我担心得很,必须得回去看看。”
他看着公蛎,道:“听管家说,家父对我外出一事暴怒。这次回去,外公自然开心,但少不了家父一顿责骂。隆兄要能同我一起,家父要面子,有外人在场,估计此事便算了了。”
如此盛情之下,公蛎哪能推辞,只好答应。江源笑得一脸阳光,道:“我便知道隆兄同我情同兄弟,我也正想带你回家看看,认个亲。”
两人来到宣风坊。公蛎一见,顿时将二丫等人忘到了爪哇国,只顾大饱眼福。
宣风坊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苗木花圃,个个将最好的品种、最好品相的花儿摆放在门口,除了少数公蛎认得,多是些不认得的珍品,大株的有一人来高,犹如一棵小树,适合大门大户的摆放;小株的只有巴掌大,种植在拳头大的白瓷、青瓷瓶中,只供摆放在书桌、床头。不管大小,或开得花团锦簇,或果实挂满枝头,或长得虬曲别致,那些过季的、到季的、未到季的,在园艺花农的巧手之下,无一不美。
公蛎一路走一路惊叹,偶尔忍不住问下是何花木,江源一一作答。两人一路欣赏,来到一家牡丹园前。
如今五月,牡丹花期已过,但他家依然开得极好,碗口大的牡丹争奇斗艳,娇艳欲滴。
一个长须老者出来招呼。江源道:“胡叔叔,今年的牡丹新品培育得可好?”
老者精干矍铄,颇有些风仙道骨的超然之态,微微施了礼,回道:“公子难得有空,请这边来。”说着看了公蛎一眼,微笑道:“这位公子看着面生,是第一次到小老儿的牡丹园来吧?”
江源笑道:“这是我的兄弟,陪我一起来的。”
胡姓老者带二人来到牡丹从中,对一些品种详细做了介绍,什么粉色的“软玉温香”“雪映桃花”,红色的“洛阳红”“珊瑚台”,紫色的“葛巾紫”“紫魁”、黄色的“金桂飘香”“黄晶玉”、复色的“二乔”、“娇容三变”等等,公蛎眼花缭乱,深恨腹中无墨,不能将这等美色表达出来。
江源兴致勃勃,不时咨询关于牡丹种植之事,老者不厌其烦,一一作答。公蛎不大感兴趣,有一句每一句地听着,眼睛直盯着各株牡丹垂涎三尺,恨不得变回原形,盘踞在这牡丹花株之下美美地睡上一觉,梦一个牡丹仙子才好。